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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咖啡

2020-09-10孙昌民

绿洲 2020年4期
关键词:翠翠欧阳农场

孙昌民

余倩来的时候,许明正忙得焦头烂额。

每天忙得屁淌,还有一大摊事排着队。他向领导提过好几次了,要求科里再配个人。许明进宣传科那会儿,科里三个人,科长赵松涛,文化干事老马,他是宣传干事。农场机关机构精减的时候,老马去畜牧公司当了书记。老马走后,宣传科一直没再进人,赵松涛退休后,许明接了科长的位子。

余倩的到来,让灰扑扑的办公室,一下子有了生气。余倩身上那股朝气蓬勃的时尚气息,使她的每个动作都张扬着青春的活力。两只圆圈形的夸张的耳环大得要将她的耳朵坠下来,裙子短得够不着膝盖,白衬衣,黑短裙,时尚而清纯,城里满大街都是比这还短的短裙,可在这农场机关里却足以把人眼珠子拽出来。

许明对余倩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衣着打扮还是要注意。

余倩脸一红,不语。

许明再说时,余倩说,科长,我知道了。

余倩像一只活跃的小燕子,飘来飞去,哼着小曲,办公室每一个旮旯都充满着她的快乐。

以前欧阳很少到宣传科来,自从余倩来了后,欧阳有事没事泡在宣传科找许明闲聊。欧阳是农场的团委副书记,以前是农场中学的教师,口才好,一表人才,又是个人精,一开始学校搞活动,他当主持人,后来农场有啥大活动也是他主持,进学校没两年就当上了校团委书记。农场共青团换届时,上级要求公开竞选,欧阳过五关斩六将进了农场机关,成了农场里最年轻的科级干部。

大学生志愿者归口共青团管,虽然余倩是宣传科的人,但欧阳关心她并不为过。欧阳有时会问余倩,农场生活还习惯吗?有什么只管提出来,团委是大学生志愿者的娘家,一定会想办法解决的。

欧阳撅屁股拉什么屎,许明心里清楚。

农场机关分来两个大学生志愿者,欧阳去市团委接的时候,双手握着余倩的手,兴奋激动地说:热烈欢迎来可克达拉。余倩抽了两下都没能抽回来被握得有些生痛的右手。从市里回来,一路上欧阳抢着帮余倩提箱子,不停地向余倩她们介绍农场的情况。欧阳向农场领导提出团委就他一个人,大学生志愿者应该分给团委一个。欧阳没想到场里把刘丽娜安排到团委,余倩分到了宣传科。刘丽娜履历里中学、大学都有共青团工作经历,余倩是中文系汉语言文学本科毕业,场里如此分配,欧阳只能是哑巴吃黄连。

和余倩共事的日子,工作还是和过去一样的繁杂,而许明的心情却舒畅得多。余倩来了之后,办公室也亮堂了,窗台上多了几盆水灵灵的鲜花。

老赵在任时,喜欢办公室干干净净。每天早晨,不管桌子是否干净,都要用湿抹布擦一遍,说是沾沾湿(诗)意,当时听他说这话,乐得许明肚子痛,因为怕老头生气,不敢笑出来。老赵爱写诗,写了大半辈子,最大的成就是在省报上发表了火柴盒那么大的几首小诗。和老赵共事几年,写诗没学会,许明养成了每天打扫办公室的习惯。

余倩早晨来上班,见许明在擦桌子扫地,马上抢着干这干那,说科长我来吧。

再往后,余倩每天早晨早早上班。有时起晚了,包里装几块饼干就匆匆忙忙往办公室跑,干完活,她给自己冲一杯咖啡,津津有味地啃饼干,问许明是否也来两块。

不用那么早就来,只要上班不晚点就行了。

你是领导,让你给我擦桌子多不合适。

你这小丫头,谁规定的我就不能打扫卫生了。

我呀。余倩的俏皮,让人喜欢,有时又令人头痛。

老赵当科长的时候,把农场里的文学爱好者拢到一起,办了个文学小报,每月一期,几年下来培养了一批人,农场对此大力支持,小报变成了内部社团文学刊物。许明把刊物甩手交给余倩编辑,余倩忙得不亦乐乎。

余倩说,科长,你看看我这两篇散文,帮我指点指点,发在咱们杂志上行不?

余倩的散文充满诗意,清秀、雋永。许明提了几点修改意见,建议她把其中一篇寄给《西陲日报》,西陲副刊很快发表了。小姑娘一惊一乍地朝许明扬着手中的报纸,兴奋得直蹦。

等稿费来了,请你吃烤羊肉串。

好,说话算数。

当然,咱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么,干活喽。那一整天,办公室都沉浸在余倩的欢乐里。

一个月后,稿费寄来了,25元。余倩嚷着去吃烤羊肉串,许明早把这事忘了,余倩不依不饶,拉着他去了阿不都烤肉王。

余倩要了20串烤肉,一个馕,一杯扎啤,一杯格瓦奇,48元。许明递给服务生50元,余倩当即翻脸。

许明说,你这回赔大了。

余倩说,我乐意。

星期六下午,余倩把急急忙忙赶出来的一份紧急材料送到科长家里,她还是第一次到许明家。农场的房子,楼房不多,大多数人家的房子都是平房,一大片院子,一排一排整齐划一。农场人家白天家里有人,大门是不扣的。进了院子,小院收拾得非常利落。一畦一畦的菜,鲜红的番茄,紫色的茄子,葱翠的芹菜。院墙的墙脚处栽了两棵苹果树、一棵枣树,屋子前的葡萄架藤缠蔓绕,葡萄藤一直爬到了屋顶,阳光透过葡萄枝叶洒了一地斑驳的光影。院子不大,却清清爽爽,十分宁静。

许明知道余倩和刘丽娜开火做饭,经常给她带些菜,他说想吃什么菜自己去他家摘就是了,但余倩一次也没来过,不太好意思。

一只蜻蜓在余倩愣神的片刻,恍如无人似的从眼前飞过,停落在搭番茄架的树枝上,薄如轻纱的双翅在午后的阳光里晶莹剔透。清静的小院让她突然想起“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或许就是这般情景吧。

房门虚掩着,客厅里没人,余倩喊了声,许科长。推门进到里屋。

科长……

余倩一下愣在了那里,刚到嗓子眼的那半句话被噎了回去。

许明正在里屋给妻子换尿布,没想到有人会进来。他扭头见余倩愣愣地站在那里,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根。

你先招呼客人,等会儿再收拾。床上的人说。

把材料放外面桌上就行了。他停顿了一下,手忙脚乱地给妻子擦洗。

要不要我帮忙?

不、不用了,你回去忙你的,看完后,我把材料拿回办公室,你再改。

余倩听人说过,科长的妻子瘫在床上十年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的不相信一个大男人会如此细心地伺候人,一个女人能嫁给这样一个爱自己的男人,该是多么幸福。

翠翠受伤那会儿,他们刚结婚,那天吃过午饭,许明歪在沙发上,想午睡一会儿再去上班,翠翠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下午第一节有她的课,她早点去办公室把教具准备一下。翠翠教小学自然课,有时为了做标本,把许明也拽上到处给她抓蜻蜓捕蝴蝶,采集花呀草呀树叶什么的。许明搂着她不想松手,翠翠说他是吃不饱的馋猫,他说就是就是,手就不老实起来。

翠翠是为救一个堕楼的学生砸伤的。

许明赶到医院的时候,救护车停在门诊楼前,院长说翠翠必须马上转城里的大医院。

他脑袋嗡的一下,人就懵了。

站在旁边的女老师,边哭边说事情经过。

几个学生在教学楼二楼过道里打闹,其中一个学生爬上了护栏,打闹中一失手,掉了下去。正走到楼下的翠翠冲上前,张开双臂去接那孩子,被仰面砸倒,后背梗了块石头,当即就昏过去了。那学生只是受了惊吓丁点也没伤着。

翠翠在重症监护室躺了半个多月,转到普通病房时人醒过来了,除了头和双手之外什么也动不了,医生说脊椎伤到了中枢神经,人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恢复的可能性不大。医生的话很明白,翠翠瘫了。

校长打电话告诉许明,校方决定工资按月照发,医疗费用全部由学校支付。电话里校长再三表示歉意,许明匆匆挂了电话。事已至此,埋怨谁都没有用。有人建议他去法院告学校和孩子的家长,可以索赔多少多少万。人瘫痪了,要这钱又有何用,就是够花一辈子,这一辈子又怎能舒心。单位也不希望事情闹大,不然从上到下一批人都要受牵连。时隔不久,学校的楼道全都安上了钢窗。

孩子的父母提了一大包东西到医院来,这两口子,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许明说坐吧,他们依旧悚怯地站在那里,骇得不知道说什么,除了道歉,就是数落那孩子的不是。

孩子的父母再来的时候,带了两万元钱,说家里只有这么多钱,不够的话,他们想办法去借,过了几天,孩子的父母又送来五六千元,说是向亲戚朋友借的。每次来,重复同样的话,一遍一遍地数落那孩子的不是。

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后,医生说,回家调养吧。

把翠翠接回家后,许明要上班忙工作,又要照顾翠翠,感觉自己就像一架忙碌的机器,不停地飞速旋转着。

为了防止翠翠肌肉萎缩,每晚一个小时的按摩是许明的必修课,从每一根手指,到最小的那根脚趾,一一精心地按摩、揉捏,翠翠卧床的十年里,身上没生过一个褥疮,连医生都感到很惊讶。

农场的人都说翠翠有福嫁了个好男人,可有谁知道他们内心的痛楚,看着别人成双成对、亲亲蜜蜜,许明心里比打翻了五味瓶还不是味。他也是个男人,需要爱情,需要正常人的生活,需要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需要有个温暖的家。他在人前隐匿自己的泪水,而他又是多么需要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把积蓄在心底的压抑宣泄出来。有时许明觉得真的快要撑不住,觉得自己要疯掉了。他想翠翠一定也是痛不欲生,天天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大小便失禁,何言幸福。

头几年,翠翠动不动就不想活了。她温柔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好多次又哭又闹,双手捶打床帮,撕扯自己的头发。

翠翠说,她不想再拖累他了。

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许明总是笑着安慰翠翠。

翠翠脸上凄然的笑容比哭还难受。她说,我知道我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天天要给翠翠换尿布,三五天要洗一次屎片子,有时候大便干结了,要用手一点一点地往外抠。翠翠负疚地说,如果有下辈子,她还做他的媳妇,什么活都不让他干,她要好好伺候他。

欧阳叫刘丽娜和余倩一起到他那里小聚过两次。欧阳在机关旁边的绿洲佳苑小区有一套二室二厅的楼房。

许明跟牛场长下基层了,走的时候,让余倩把场长在干部大会上的讲话稿修改的部分改好后打印一份。

下班前,欧阳来办公室转了一圈。那会儿,讲话稿已改得差不多了,余倩不太想搭理他,就坐在那里耗着。

欧阳讪着脸,没话找话地喧了几句,见余倩只是嗯呀、哦呀地应付,他觉得没趣,讪讪地走了。临走说,下了班,请她去农场最好的饭馆食为天酒家吃饭。不见不散。

到了食為天,雅间里就欧阳一人坐在那看菜谱。

余倩问,刘丽娜呢?

欧阳支吾道,她有点事。

打刘丽娜手机,余倩问她在忙什么?

刘丽娜说,没忙什么,在宿舍看书呢。

余倩坏坏地笑着说,娜娜,欧阳书记请吃饭,食为天,快来。

欧阳一脸窘色,尴尬地叫服务员再加套餐具。

欧阳让余倩点菜,她也不客气,油焖大虾、毛血旺、香酥排骨、炒烤肉,又要了两个素菜干锅花菜、西芹百合,四荤两素。

菜上桌,刘丽娜也刚好赶到。两个女孩叽叽喳喳,一边吃一边东拉西扯,把欧阳一个人冷在一边。

刘丽娜问余倩,听说报社调你们许科长,农场不放。

他自己也不愿去。

傻呀,市里多好,听说调报社当主任。刘丽娜替许明惋惜。你们科长人好,还那么有才。

余倩逗刘丽娜。你真喜欢,我帮你介绍介绍。

去你的,人家可是有老婆的。

别看余倩和许明在一个科室,他的事她还是从刘丽娜嘴里点点滴滴听来的,她没想到许明竟然是重点大学毕业,西北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许明大四那年,他爸去田里拉玉米秆,从马车上摔下来伤了腰,在农场医院简单治疗后开了些活血化瘀的药就出院了,过了好几个月伤的地方还疼。医生建议到大医院做个CT检查,他爸到市里骨科医院,医生的初诊把一家人差点带到绝境,他爸他妈不相信是骨癌,又转到市人民医院就诊,市人民医院援疆专家确诊为脊椎发炎,医生说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极小,脊椎包裹在肉里,一般是不可能发炎的,手术证实了援疆专家的诊断,化脓的两节脊椎连接处,连脓带骨头刮除,要等消炎后做第二次手术,在脊椎连接处镶一块骨头,而这期间,他爸要卧床治疗,每隔2个小时由人翻一次身。他爸躺在床上近一个月,全靠人伺候。他妈天天伺候,老爷子出不了院老太太就得累倒,妹妹许娟虽是亲闺女,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给老爷子端屎接尿也不合适,而且马上要高考,不能影响了上学。那时许明正毕业实习,不但放弃了在省报实习,也放弃了留校的机会。

农场宣传科科长赵松涛和许明他爸是一起进疆的战友,赵科长到医院看他爸的时候,说场领导问许明愿不愿意回农场工作。赵科长说:老许,许明回来就跟着我在宣传科,跟着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还可以照顾你。许明就这样回到了农场,妹妹许娟也不负众望考入上海大学。

秋收,机关干部全部下去支农,十天时间,每人500公斤拾花任务。

临下班,许明递给余倩两双很薄的那种白线手套,交代她摘棉花的时候戴上。

装热水的壶有吗?

有。

明天带壶热水。

科长,摘棉花好玩不?

不好玩。

明天早上统一在机关门口坐大巴车下去,早点吃饭。说完,许明悠然地晃着步子下班。

党政办、纪委办、组织科、宣传科被分到一姓刘的农户地里。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片大片的棉花,余倩兴奋得立刻要扑向白花花的望不到边的棉海。

隔着棉花行子的党政办柳姐问余倩。你没带双手套?你没干过的,棉壳扎手。柳姐是机关里的大美女,皮肤白嫩白嫩的,她手上戴了和余倩口袋里一样的手套。见大家徒手摘棉花,余倩本来不好意思戴手套的。

才一小会儿,余倩就被大伙儿甩在后面了。看到别人,刷刷刷地都到前面去了。她一着急,手嘴并用,恨不得有七八双手好加快速度,棉花抓在手里用嘴巴揪花上的棉叶,花里还是夹杂了碎叶子。还没摘出多远,地的主人不愿意了,过来喊。小姑娘,停、停、停。

你看看,留这么多“胡子”。地的主人心痛地边揪边埋怨。

回头一看,余倩脸刷地红了,别人摘过的地方干干净净,她摘的行子,不少棉壳夹里留了一小撮棉絮。

知道了是农场新来的大学生没摘过棉花,地的主人刘伯边示范边为她讲解摘棉花的要领,边教边带着她一起摘。一会儿,刘伯就又夸她学得快。她摘的是快了许多,而且学会了双手摘棉花,也没沾那么多碎叶子。

摘一天棉花,腰酸腿胀,回到宿舍浑身散了架似的。当看到刘丽娜嘟着嘴、摊着双手,好几个手指被棉壳扎脱了皮,虽然没有流血,但也是伤痕累累。余倩心里突然暖暖的,竟也不觉着那么累了。

中午,地的主人刘伯给大家送饭来了,机关干部支农拾花都是自带午餐,刘伯为感谢机关干部帮他家解了燃眉之急,宰了一只大公鸡,用萝卜炖了一大盆,送到地里。刘伯站在地头招呼大家吃饭,从驴车上取了饭菜放在渠埂上,把驴子牵去不远处,随手拴在渠边的一棵粗壮的蒿子上,驴拉着车,顺渠边吃草。他则把车上的帆布抱到田边的空地上铺了,晒上午摘的棉花。

大家围坐在渠埂上吃得正香,许明猛地起身,把旁边的余倩一把拉起、推开,余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许明已被冲过来的驴车带倒在地,大家一下围上来。

没事、没事。许明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

见许明胳膊上渗出了血,几个女同志咋呼起来。

刚才的刹那,不是许明把余倩推开,驴车撞的可就是她了。

科长,你没事吧?

见余倩一脸的惊吓,许明无所谓似的笑道。蹭破点皮,没事。

许明嘴上说不碍事,而余倩却骇得惊魂失魄,心跳得厉害,脸吓得变了色,蹲在许明旁边,用壶里的水擦洗伤口。大家看看没事,继续啃美味的鸡肉。

秋老虎还是很毒的,半晌午大家的外套就已穿不住了。贴那么近,穿着薄薄衬衣的余倩,身上的那挠得人心痒痒的香味儿,直往鼻孔里钻,想屏住呼吸都不行。

许明衬衣的袖子撕了条口子,胳膊蹭破了点皮,并无大碍。

不碍事,不碍事。许明安慰余倩,也是让自己免得过于尴尬。

那驴子吃草的时候,驴车挂到了草丛里的马蜂窝,驴子被马蜂蜇惊了,许明发现驴车沖过来的时候,已来不及喊大家闪开。好在大家都没事,刘伯追回驴车,把那驴子一顿猛抽,老粗的树枝打断了才歇手,嘴上仍不肯饶了那驴子。

余倩这小丫头手挺巧的,十天的任务,一星期就拾够了,虽然超了有奖励,剩下的两三天,余倩没有继续拾花,她去了市里,回来的时候,给许明买了件衬衣。

因为长期不活动,翠翠的肌肉明显萎缩了,虽然每天许明都在给她按摩,也只能看着她一天天地憔悴。他心里的痛像是锥子扎的一样,这巨大的痛苦同样也撕扯着翠翠的心,而她只能把痛苦抛给沉默。

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许明伸手摸了摸翠翠的脸。每每这时候,他会给翠翠讲工作上的事,还有他们以前的事,有时许明会说,老婆你讲个笑话听听。他订了一堆杂志,那些刊物是订给翠翠看的,他自己根本就没时间看,其中有些是幽默、笑话类的刊物,他们谈恋爱的那会儿,翠翠常常缠着他给她讲笑话,许明讲笑话能把人笑得肚子痛,他脸上连一丁点笑丝也没有,他越是故作正经,讲得越是绘声绘色。

许明说,翠翠还记得咱们去过的小河汊不?哪能忘了呢,是啊,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时候,他们正热恋,骑摩托车去河谷的次生林野炊,微风习习,吹走了酷夏的燥热,树叶哗啦啦的合唱是大自然最美的天籁之音,小鸟在林间欢快地跳跃、伴唱,一只野兔从草丛里蹦了出来,竖起长长的耳朵,听得着了迷,在翠翠扑向它的一瞬间,机敏的小家伙,顽皮地一蹦三跳钻进了草丛。草地上黄的、白的、红的、粉的、紫的……说得出名字,说不出名字的各样儿的野花,在阳光下灿烂地绽放着。许明在靠近河汊的一棵大柳树下支了烤箱,烧烤钓到的鲫鱼,他们津津有味地大口嚼着自己烤的香喷喷的羊肉串。翠翠想下水游泳,可是不会水,他们脱了鞋、袜,卷起裤腿,在河汊的浅水湾的沙滩上散步。许明拉着她下到浅水里,用手掌击水面,溅了她一脸的水花,他们在水里疯闹,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啊。

半夜,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大。

那声音压抑,痛苦抑或快乐,翠翠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上来吧。她歉疚地把头歪向许明,黑暗掩饰了她脸上的痛苦表情,掩饰不住内心的愧疚。以前翠翠非常恶心自慰这种行为,甚至认为这是一种病态。而现在她除了难过、无奈,心里更多的是难以言说的滋味。

半天,他叹了口气说,把你吵醒了?睡吧。

翠翠睡不着,她知道许明同样也睡不着。他背对着她,一声不吭地躺着。他们一向有说不完的话题,可是此时,他们却默然无语。

闲暇听歌,喝杯咖啡,余倩和刘丽娜的周末时光,常常是浸在这样的惬意舒坦里。有时是两人坐在桌旁,面对面端着杯子,聊工作、聊爱情、聊人生……

刘丽娜现在品咖啡已被余倩熏陶得有模有样。她刚开始喝咖啡比喝中药还痛苦的样子,让余倩想起自己当初的囧样。大二的时候,有一回闺蜜室友的男朋友约她去咖啡厅,她死活要拉上余倩陪着一起去,那男生点了三杯卡布奇诺,咖啡端上来的时候,看到上面的牛奶拉花,余倩惊奇得像个土包子,半天舍不得喝,就研究那拉花了。她是在那男生催促下喝了一大口,闻着香甜,一口下去,差点喷出来,那苦苦的糊味,一辈子都忘不了。去了两次,闺蜜室友不再叫她,余倩也不乐意当电灯泡。喝咖啡的爱好,却从此养下了。

闯祸了,闯大祸了。一篇稿子,把天捅了个大洞。余倩趴床上哭得两眼皮肿成了桃子。

刘丽娜说,市里“五四”要搞“十大杰出青年”评选活动,他们团委在让各单位上报先进材料,她看到有一份材料写得很不错,那人自己科学种田致富了,还带动了一批贫困户脱贫。余倩第一感觉这是一个不错的人物通讯素材,问刘丽娜要了地址,很快联系上了那个叫李二柱的人,采访很顺利,李二柱特别健谈。前几年,牲畜价格一路上涨,他买卖牛羊赚了一大笔。这两年,棉花价格不错,他就把掙的钱全投在了地里,承保了三百亩棉田。余倩听得激动不已,一个农场有志青年科学种田、勤劳致富的画面活灵活现地展现在面前。

稿件见报的那天,市领导看了报纸,批示要大力宣传这种精准扶贫、脱贫致富的典型。市总工会要在“五一”劳动节推出这样一批劳动模范,市团委要在“五四”青年节推出这样一批有为青年。欧阳跑来告诉余倩这些消息,说她写得太好了,农场通讯员的一篇新闻得到市领导的表扬,这还是从来没有过的。

市委宣传部、市总工会、市团委的一个工作组很快来农场深挖典型,结果却出乎意料,基层干部对李二柱的评价让工作组大跌眼镜,早些年此人偷鸡摸狗被派出所拘留过,因人品有问题,邻里乡亲的关系很差,是个六亲不认的人,只认钱。农忙季节,农户之间大多都是互帮互助,相互换工,没人愿意和李二柱家换工,他只好花钱雇人干地里的活,还经常克扣工钱,只有那些家里急着用钱和实在没有挣钱路子的贫困户到他家地里打工。

工作组把情况向农场党委作了反馈,农场党委也觉得树立这种道德品行有问题的人作先进模范、榜样人物不太合适。工作组带队的是市总工会的一个副主席,把情况向市里汇报后,说这篇报道严重失实,要求处理作者。

余倩真后悔当初只听了李二柱一面之词,要是找贫困户核实一下,就不会发生这事了,至少不会有现在这样严重的后果。

报道失实这件事余倩是有错,但仅仅就因为一篇新闻报道,断送了一个大学生美好的将来,这比报道失实更让人痛心。大学生志愿者服务期间被处分,将来找工作肯定要受影响。许明去找牛场长求情。场长,小余这丫头您也是了解的,一篇小稿子就定性她政治有问题、道德品质有问题、职业操守有问题……这一大堆帽子,哪一顶都能把她压死。毛主席都说过犯错误不可怕,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因为一个错误,把一个有美好前途的年轻人就这么一棍子打死,这个损失是不是太大了点。这件事宣传科也是有责任的,稿件没有严格审核就发出去,作为科长我负有领导责任,作为通讯员她的职责就是写稿。

牛场长深吸了一口烟,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了摁。许科长,这事市里不追究,我们可以不处理余倩,但是既然犯了错误,检查还是要写的。如果市里追责,她惹的事,那她不扛这个包袱,谁扛?

谢谢场长,向您敬礼,宣传科向您做深刻检查。许明嬉皮笑脸给牛场长正正经经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牛场长一摆手,许明这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下了一大半。

许明去市委宣传部,找分管宣传的杨副部长。老杨头是个非常敬业、爱才的老宣传,为报社、电台、电视台发掘了一大批骨干力量,宣传口的不少领导干部都是经他培养、推荐成长起来的。前两年,老杨头曾极力推荐想把许明调宣传部外宣办,因为翠翠的状况,许明放弃了,他很惋惜,却也表示理解。

老杨头马上退休了,按说不该去麻烦他的,可许明不找他,又能找谁呢?谁又肯帮一个素无往来,又无任何背景的学生娃子。

进了宣传部,老人家一见面欢喜得不得了,亲自泡了壶新茶,告诉许明下月他就正式退休了,许明恭敬地递上一支烟。

部长,我是来求您老救人的。许明把余倩的事大概说了一下,老杨也听说了。

许明说。如果处理了余倩,这对大学生志愿者是个严重的打击,会挫伤很大一部分学生的积极性,他们来西部,来咱这偏远的边疆,是想来有一番作为的。发现新闻线索,写报道是通讯员应该做的,不能因为没有做好,就这么轻率地把一个上了十几年学才培养出来的大学生一切都否定了。余倩是个很不错的苗子,档案里有了污点,她今后找工作都是问题,甚至都有可能影响这丫头一辈子。

杨副部长带许明去了市委常委、宣传部长的办公室。又把许明给他说的一番话,简要地向常委作了汇报。其实,市领导也就那么随口一说,让把事情核实清楚。而那个工会副主席想溜须拍马,拿鸡毛当令箭,他知道这些大学生志愿者没什么背景,是想拿余倩邀功。

部长说,小许科长,你回去给余倩说,让她安心工作。

余倩说,科长,我没哥哥,你当我哥吧。

行呀,许明笑道。天上掉下个靓妹妹,搁着你也不会拒绝。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私下没旁人的时候,余倩真的改口叫哥了。

建场五十周年大庆。那段日子,把许明和余倩忙活得够呛。大庆图片展的几十块展板,是他们在市里盯着一块块做出来的,这些展板要在庆典活动中展出,不得有半点马虎。所有展板出来后,效果非常好,广告公司的老板请他们吃饭,余倩知道许明最近一直胃痛,不忍心让他多喝,小丫头频频举杯,虽说她喝的红酒,散席的时候,也已走路发飘了。

回到宾馆,许明先把余倩送回她的房间,给她倒水的时候,余倩从后面抱着他,脸贴在背上。

哥,你喜欢我吗?

许明一个激灵。小倩,你喝多了。

你喜欢我吗?回答。

……

许明想拿开余倩的手,却被抱得更紧……

余倩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依然哼着小曲,快乐得像只小燕子,没人的时候,她有时会冷不丁在许明背后拍一下,吓他一激灵。

是不是在想我呀?

死丫头。许明呵呵地望着她笑,装作若无其事,心却怦怦直跳。

一年服务期快到了,余倩申请延长一年服务期,场里当然求之不得,每年农场出去招聘大学生,来的不多,走的不少,有些大学生来了没干几天就跳槽走人了。

刘丽娜探家去了,余倩知道她其实是回去联系工作单位。她说过,留在这碱窝子里,只会毁灭了她美丽的青春和美好的人生。

月光满地的晚上,余倩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戴着耳机,捧一杯刚刚冲好的咖啡,享受着曼妙的歌曲和香浓的咖啡。静怡的房间里,弥漫着咖啡的醇香,这亦虚亦实的嗅觉和味觉,已让她在缥缥缈缈中渐渐迷失。而在这同时,她又被咖啡的香浓搅得激情、兴奋不已。

许明从脑子里闪过,令她触电一样打了个激灵。

余倩和翠翠成了好朋友,这是许明没有想到的。

过节、周末、机关休息,翠翠常打电话叫余倩来家里陪她聊聊天。跑得次数多了,难免生出一些闲言碎语。那天,许明回爸妈家里,老人说岳父岳母找过他们,让他们劝劝许明。岳父岳母说,许明还年轻,路还长着呐,翠翠这样拖累他,他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前阵子岳父岳母来家里说过同样的话,许明知道为他这一摊子两边的老人也是愁得头发白了不少。

我不能放下翠翠不管,她妹妹小英要上班,孩子才周岁,自己都忙不过来,岳父岳母那么大年纪,我又怎能把翠翠丢给他们,你们觉得这样做合适吗?听许明这么说,两位老人半天不语,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老半天,许明妈问了句,聽说机关新来的女大学生挺喜欢你。

许明愣了一下。妈,我们是同事,再说了怎么可能,人家还是个小姑娘,别说我现在是有家的人,又比人家大了好多,就是没结婚也不可能的。

大好多怎么了,我们进疆那会儿,大七八岁十来岁的不稀奇。

妈,这是两码事。

男婚女嫁都是一样,一码事。

妈,你和我爸,你们好好享受你们的晚年,我呢,你们就不要操心了,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谱。妈妈怎么会突然提到余倩,许明想了半天,心里暗暗叫苦,还不知道外人是怎么传的呢。

别看余倩外表阳光、活泼,这个极富同情心的善良的女孩,看到别人痛苦,她甚至会落泪。要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让这个善良的姑娘蒙受流言蜚语,他会无法宽恕自己。虽然第一眼看见余倩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这个活泼、阳光的女孩,而这种感觉只能埋在心底,有些缘分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同样,爱一个人不一定就能拥有。

许明给翠翠说,小倩这丫头一个人在这怪孤单的,你给她介绍个对象。

翠翠说,我天天躺在床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去哪给她说对象。

许明说,你们学校这两年新来的几个大学生都挺不错的,你让你们学校的好姐妹给她介绍介绍。

这事得小倩愿意才行,别到头来人家不愿意,咱在这头瞎摆划。翠翠说这事的时候两眼一直盯着许明。

你这么看着我干吗?

你心虚什么?翠翠说这话一股子醋味。

我心虚什么,我有什么好心虚的,真是的。

真是什么?

莫名其妙。

说归说,翠翠还是向余倩提了介绍对象的事。有一次,余倩一边择菜一边和翠翠聊天。

翠翠问余倩二十几了?

二十三。

该找对象了,人这一生,每个女人都渴望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呵呵,我也想找呀,就是没遇上合适的。

小倩,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嫂子帮你参谋参谋。

要找就找个科长这样的,有才华,人又好。

他有你说的这么好么。翠翠心里咯噔了一下。嫂子给你介绍个学校的老师怎么样?

算了,以后再说吧。余倩把择菜时掉在地上的几片碎菜叶扫了倒进垃圾桶里。

农场的文明办设在宣传科,西部助学工程归口文明办管理,考入规定的重点本科院校的新生,通过办理助学手续可以领取一笔不菲的助学金。大概是八月二十几号的样子,一个穿布鞋的男孩来宣传科办理助学申请手续,当时助学手续已办得差不多了,余倩正打算将材料整理一下报市文明办。看了他的录取通知书,余倩告诉他,他报考的学校不在助学工程范围内。男孩求她能不能网开一面,他不想再复读了,复读一年就要多花一年的钱,他想早点读完大学早点工作。那男生急得脸通红通红的,几乎要哭的样子。助学工程款虽然只能解决部分上大学的费用,但看得出对这孩子真的很重要,他的家境不是很好,这年头连农民都很少穿布鞋了,天蓝色的校服裤子已洗得发白,也明显短了些,褂子提在手上,身上的T恤是那种很廉价的地摊货,农场巴扎的小摊上二三十元就能买一件。余倩问他什么时候去学校,男生说家里正在筹钱,就这几天准备动身。

西部助学工程批办需要入户核实,许明知道那男生不够条件,但还是去了他家。那孩子的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妈妈改嫁后,他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

许明告诉那孩子,上大学可以到学校申请助学金,可以打工,可以做家教……总之,想挣钱办法有很多。离开的时候,许明给那孩子留了三千块钱。后来余倩才知道许明一直在资助农场中学的两个特困生。余倩买了一些学习用品缠着他一起去看過那两个贫困学生,她想和许明一起资助那两个孩子,许明不同意。

余倩说,我觉得我应该帮帮他们。

你也是个才出校门的穷学生,拿什么资助人家。许明说这话的时候,并无责怪之意,却让余倩的心暖暖的。

有一回余倩问许明,自己就够难的了,为何还拿出这么多钱资助那男生。他说,此困难和彼困难是两码事,你不也在资助贫困生吗。余倩笑道,我可是被你拉下水的。

善良比金钱贵重,善良是拿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它是一个人最可贵的品格,在这一点上余倩和翠翠很像。许明蓦地发现,余倩身上有好多地方和翠翠很像,两人一样的善解人意,又是那么的善良、美丽。一股电流一样的感觉猛然袭上心头,他被自己这突然的发现惊呆了。

十一

余倩现在烦死那个欧阳了,一见到他,身上的皮肤便感觉到粘粘糊糊的浑身不自在起来。

这家伙怎么那么死皮赖脸,余倩不理他,他却没事似的缠在跟前。竟然冒然地跑到宿舍来,越发放肆地说些轻薄的话。余倩说我有事要出去了,他跟在身后,却一把把门搡上,从背后抱住了余倩,更可恶的是他那张臭嘴竟然、竟然无耻地贴了过来。天啊,竟然会有这样无赖的人,余倩愤怒得快要晕过去了,又羞又恼,低声叱令他放手。要他放尊重些,不然她要喊人了。欧阳根本就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更加得寸进尺地把她往床上抱,恼羞至极的余倩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抽出一只手,狠狠地掴了他一个耳光。欧阳一下被打愣了,余倩又羞又恼夺门而逃,出了门,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欧阳灰溜溜地找余倩道歉,说他真的很爱她。

欧阳问她是不是喜欢许明。

我喜欢谁,是我的事,这好像不需要欧阳书记审批吧?余倩的愤怒呛得欧阳张口结舌。

欧阳愤愤地涨红着脸说,他有什么好的,一个结了婚的三十多岁的老男人,家里还躺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和这种人谈情说爱,我看你是疯了,难道你还想一辈子伺候他瘫痪的老婆不成。

滚。余倩气得说不出话来,手哆哆嗦嗦指着欧阳骂道,滚、滚远远的,我嫁给谁都不会嫁给你这种无耻的家伙。

夜很深,很静。想着白天发生的事,委屈和愤恨的泪水悄然落湿了枕巾。想着想着,余倩哭出了声,蒙在被窝里哭了一晚上。想了很多,很多,甚至想离开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地方。许明的身影总是在眼前晃,她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他了,她自己也不清楚是何时爱上许明的。许明是一个有责任心,有修养,很男人的男人,但他是个已婚男人,正是因为这一点,余倩一直认为自己与他只是同事的感情和发自内心的敬佩之情,是不会产生爱情的,她甚至把他的家庭看成他们之间感情的防波堤。可是,无意间,自认为牢不可破的防波堤却在渐渐地下沉,连自己竟然都没有发现,是什么时候这道大堤早已悄然失去了防止爱情之潮侵蚀的能力了?在这一年多密切而融洽的交往中,她实际上已无意之中把许明当做了自己的依靠,只要一看见他,心里就踏实了,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余倩知道她和许明不可能在一起,他是有家室的人,可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余倩羡慕翠翠,许明那么的爱她,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替代得了的。她相信这世间有美好的爱情,更深信自己爱上了他。对于这份情感她是多么的充满期待和渴望,而他竟然在装糊涂。对,这家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余倩分明感觉得出他是喜欢她的,要是没有翠翠,她一定会成为他美丽的新娘。突然间,她心里巴望着翠翠死去,头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时,把余倩自己也吓了一跳,她骂自己怎么能这样呢,翠翠姐多好的人啊,她怎么会生出这么可怕的念头。

上班的时候,许明问余倩晚上是不是没睡好,眼睛红红的,眼袋也肿了。余倩嘴上说没有,笑得却很勉强。

刘丽娜离开农场的时候,劝余倩和她一起走。她不相信像余倩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会爱上落后偏僻农场里的已婚男人。

你真的爱他?

爱。

你疯了吗?

疯了。

你们不可能有未来的。

有现在就足够了。

倩,你会后悔的,你难道要为了今天的一时冲动毁了未来,毁了你美好的前程,毁了你幸福的一生?!刘丽娜又急又气,余倩理解她完全是为了自己好,她们一起住的这一年,早已成了亲密无间的姐妹。

刘丽娜走了以后,宿舍寂静得瘆人,余倩常常在想,她是不是真的错了。

十二

许明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那天,他去文印室送份材料,几个娘们正叽叽喳喳的,要是搁在以往,她们会叫住他问一些不咸不淡的闲话,可是在许明进门后,她们突然就没了声,等他走后听到背后又叽叽歪歪的,他相信同样的事情,余倩也躲不掉,可她还是嘻嘻哈哈,我行我素。

农场纪委书记找许明谈话,问翠翠的情况有没有好一点。许明说还是老样子,谢谢领导关心。书记递给他一支烟,说这几年你过得不容易,场里对你们关心不够。许明心里在想,书记找他肯定不是为了问翠翠的情况。果不其然,书记话锋一转,你还年轻,有学历,有才华,前途无量,可别一时糊涂整点啥事给农场抹黑,毁了自己。书记看许明呆呆地站在那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告诉他安心工作,农场下半年要选派一名能力强、作风正的年青干部到党校参加青干班学习。许明赶紧表示自己一定不辜负领导的厚爱。那就好,那就好,书记拍了拍许明的肩膀,许明感觉这膀子疼了好些天。

翠翠笑着笑着,突然哭了起来,许明一下慌了,喊翠翠、翠翠,可喉咙里却发不出丁点声音。恐惧,从未有过的恐惧像飓风一样袭来,惊惶使他像一滩泥一样瘫着一动也动不了。

翠翠一抽一咽不停地说着什么,他用尽了全身的劲却只字听不见,翠翠朝他挥着手一点一点飘去,他想抓住翠翠,可怎么也够不着。

猛然间惊醒过来,浑身汗水湿透了。夜静得让人心悸,刚才梦里的情景清晰地在眼前晃着,打开灯,灯光照在翠翠脸上冷得让人颤栗。再回头看时,许明的心猛地抽了一下,竟发觉翠翠的眼角有泪滴,他的手哆嗦着替她擦去泪珠,翠翠依旧静静地躺着。突然间,他的眼泪顺颊滑落。

自从做了那个奇怪的梦以后,许明整夜整夜地失眠。每每看着翠翠苍白清癯的面容,愧疚像发了酵的面团,在他内心不断膨胀,他像被巨石压的一样要窒息了。

余倩见许明神情恍惚困惫不堪,这个聪慧的女孩心里亮得跟镜子似的。一个男人能如此地呵护自己的妻子,还有什么爱情比这更真挚。女人都想拥有一个温馨的家,一个可以让自己依靠的肩膀,一个能让心停泊的港湾。

人们的痛苦是很难相通的,无论你怎样去体会别人的痛苦,只要不是身临其境,还是体会不了,他能对余倩说什么?难道要把自己全部的痛苦一一诉述?

许明像一只烧红了的铁锅里的煎饼,他闻到了自己被烤焦的味道。

十三

一则招聘启示,将许明的双眼牢牢吸住了,《西陲日报》因业务需要向社会公开招聘记者、编辑。

许明向余倩说报社招聘的事,余倩问他,你想去?

他说我哪够条件,人家要求30岁以下,你可以试试。

我才不去呢。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去就是不去。

我说,你一个女孩子总不能一辈子窝在小农场里吧。

她说为什么不行。

许明无话可说。他心里却在想如果余倩去了报社,时间一长,也许她就会把他淡忘了。现在他们天天面对面地在一起,许明的心已乱成了一团糟,这使得他对余倩的爱既渴望又害怕,害怕带给她更深的伤害。虽然眼前势态还不是那么糟糕,但他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始终觉得这伤害迟早要来。

十四

年底农场机关科室要合并成大部门,农场改革的风声早已不是新闻,书记、场长在会上提过多次,说是进机关不满三年的科员,哪里来哪里去,新进的大学生到基层任副职,最近还要组织人员到已改革试点的农场参观学习。

许明对余倩说,听说宣传科、团委要并到组织科,人员肯定要不了那么多。

余倩直盯盯地看着他。

去报社是个不错的选择,市里哪儿哪儿比农场都要好。

余倩依旧一言不发,倔强地收拾办公桌上的报纸。

这小丫头的沉默,把办公室的空气冻成了零度。许明抽出一支烟,点了两下才点着。

史志办张主任过来找照片,许明抱了所有照片要去史志办。张主任说,就在宣传科选。

许明说走吧,到你那去,顺便聊点事。

其实,他只是想逃离。

在宣传科这几年,和报社上上下下早都混熟了,没费多大周折许明将余倩弄进了报社。怕因为失实报道的事影响余倩进报社,他专门找了报社总编,报社对余倩还是比较认可的,也没有因为那篇稿件,就对她全盘否定。

余倩当然不愿意离开。许明说,小倩你是一个聪明女孩,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余倩一脸的不满。你真的就这么想把我赶走?

余倩问得許明十分尴尬。

临走那天,余倩到办公室收拾东西,小姑娘不吭不声地一样一样把桌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索索,平时嘻嘻哈哈的机灵鬼,今天却连一支歌儿也不见她唱一句。

这个留给你。余倩晃了晃手上的雀巢咖啡。

我不喝咖啡,许明尴尬道。突然想起她平时喝的都是小袋装的那种速溶咖啡,这种大瓶精装的雀巢咖啡价格不菲。

很好喝的,你应该少抽点烟,尤其是写东西的时候,老抽烟对健康不好。

办公室里满满都是离别的情绪,他得出去透透气。

科长。余倩叫他。

许明转过身来,余倩猛地扑进他怀里。

我不想走。余倩趴在他怀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眼泪巴巴。

小倩,这是在办公室。许明拍了拍余倩的肩膀,把她从怀里推开。

哥,以后有空我常回来看你。

好,说话算数。许明笑得很勉强。

哥,你去市里办事,要去看我。

行,你在报社好好干,我一定会去看你。

余倩破涕为笑,冷不丁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拎着包嘻嘻笑着出了办公室。

世上最难过的莫过于你爱一个人,却不能与她相爱。这种苦恼与痛楚,像一万只蚂蚁在撕咬着许明支离破碎的心。

欧阳来办公室串门,看见桌上的咖啡,死皮赖脸地要拿去。你许大科长又不喝咖啡,放这是糟蹋好东西了。

想喝,自己买去。许明笑着呛道。

欧阳也不生气,恋恋不舍地把咖啡放下,酸不溜丢地甩了一句,余倩送的吧?

有味没味地喧了几句,欧阳讪讪地走了。

许明坐在桌前,发了半天的愣。

日子一天一天闷沉沉地过去了,窗台上的花因忘了浇水,蔫了脑袋,灰灰地伏在盆里,办公桌上文件、材料、报纸杂乱无章地铺了一大堆,他常常在办公室里呆呆地一坐半天。这段日子里许明尽量地不去想余倩,可他心里知道,他欺骗不了自己,这时许明发现他真的是在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余倩走的这些日子,他不但没有从困扰中解脱出来,却更加的痛苦。

十五

平时回到家里,许明总是要陪翠翠说说话,下午晚饭吃过后,天色尚早,他会在菜地里忙活一会儿。可是近来他老是心神恍惚、烦躁不安,做的饭也缺盐少味,吃过饭,碗筷一洗,坐沙发上一语不发地抽两三根闷烟,以往许明很少抽烟,只在晚上加班写材料的时候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一开始,翠翠在想可能是工作太累了,要照顾她,又要忙工作,余倩一走,全部工作都压在他一人身上,怎么能不累,这么想的时候就觉得心里愧疚得很,是她拖累了许明。

翠翠问余倩走了,农场啥时给宣传科再配人,许明说鬼知道农场会不会配人。翠翠说,余倩走了你心里挺失落是不,许明不语。他从不对自己的老婆撒谎。

按说,翠翠是巴不得余倩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离开这里才好,那么她就彻底去掉这个心病了。可是她真的走了,翠翠心里并没因此而畅快,甚至有些不愿意她离开。终日躺在床上连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本以为世上没有什么比这再痛苦的了,让她怎么也想不到,最痛苦的竟是无法恨一个人。

余倩走的这些日子,翠翠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什么是爱?

她爱许明,而她带给他的却是痛苦,这让翠翠对他们之间的爱情前所未有地产生了怀疑。爱情是自私的,但人是不能太自私的。爱不是占有,爱是让爱你和你爱的那个人更加的幸福。这些问题把她的大脑搅得一片迷茫。

翠翠没想到的是,生活竟然具有这般强烈的戏剧性,一个被自己在心里骂了不知多少遍的女人,一个被自己嫉恨的女人,在自己的处心积虑下成了朋友。现在,从没怀疑过白头到老的这份爱情,自己却从心里开始犹豫是否要放手。

翠翠惊异自己心理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就像她总是困惑为什么活着一样。

当她冷静下来的时候,翠翠发现她并没有发痴,神经也很正常。

放弃是最理智却又是让自己心碎的选择,但她知道,这是对自己对许明对所有人最正确的选择……

因为整天躺在床上不能动,时间对翠翠而言仅仅只是一个概念,虽然是这样,但她还是和正常人一样,早上醒来,晚上到点就睡。因为许明要上班,她的时间颠倒了或是出现了偏差,肯定会影响到许明。

躺在床上,看看书,听听音乐,翠翠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她人动不了,可大脑却没闲着,剩下的时间,更多的是在胡思乱想,回想她和许明谈恋爱的时光,回想他们刚刚开始的幸福生活却被突如其来的噩运击溃,想她是不是该安静地走掉,这样大家就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被痛苦折磨。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翠翠却是压根睡不着,近来夜里老是失眠,满脑子都是白天想的那些事。一个瘫痪在床的人失眠起来,是很难受的,动也动不了,又不想睁开眼睛,其实睁眼不睁眼都是一样,除了无边的黑,什么也看不到。人在这种极静的时候是最敏感的,心也是最脆弱的,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在内心里掀起轩然大波。

十六

那天,妹妹小英来家里看翠翠。翠翠说,小英你明天给我拿点安眠药过来,最近老是睡不着。

小英是农场医院的护士,平时没少过来照顾翠翠。从小她俩就形影不离,爸妈给她俩买书包、裙子、鞋子啥都是一样的,翠翠谈恋爱,她比爸妈还挑剔,那会儿许明没少被她欺负。

小英要给翠翠洗衣服。翠翠说,等你姐夫回来洗,你陪姐聊聊天。

算了吧,姐夫那么忙,你不心痛,我还心痛呢。小英边和翠翠唠嗑边收拾翠翠换下的衣服。

小英,你帮姐把书柜里的《读者》合订本拿过来。

见书柜里放着一瓶咖啡,小英拿起来看了一下。姐,你们家咖啡再不喝就过期了。

什么咖啡?

书柜上的雀巢咖啡呀。

翠翠的心被电击了一下,许明根本就不喝咖啡。

十七

翠翠说,我们离婚吧。

听到这话的时候,许明一下愣在了那里,翠翠你胡说什么呢。

翠翠说,我是认真的,这事我想好久了。

许明说,前阵子我心情不太好,如果你觉得受委屈了,想骂你就痛快地骂,想打你就打两下。他把头歪向翠翠。翠翠扑哧乐了,她说我不是在和你说笑,我说的是认真的。

许明说,我也是认真的。

翠翠叹了口气说,能嫁给你,真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我们夫妻一场,可我连做妻子的基本的都无法做到,这些年,你的苦,别人不清楚,我还不知道,这样拖累你,苦了你,我心里又何尝好受。

翠翠曾问过医生,像她这種情况,能站起来的机率连百万分之一都不到。

翠翠幽幽地说,现在这样生活,总不是滋味啊,其实离了,大家也就都解脱了。

许明知道翠翠下这个决心,一定也经历了太多太多的痛苦,这是用语言无法说得清楚的,即使说出来,也是别人无法体会得到的,她爱他,不希望他过这种不是滋味的生活才是提出离婚的主要原因。

十八

许明去市里参加宣传工作会议,被采访会议报道的余倩堵了个正着。

余倩说,你在躲我。

许明说没有。这辩白很无力。

会议结束后,我在大厅外等你。余倩哼着歌进了会场,她还是那样,像一只快乐的小燕子。

散会后,余倩拉着许明去了一家叫咖啡往事的酒吧,她要两杯咖啡,许明说喝不惯那苦苦的味道,要了杯啤酒。余倩笑道,加了糖就是香甜的了。你熬夜写材料时,喝咖啡可以提神,烟抽多了对身体不好。余倩双手抱着咖啡杯,默默地喝着。

生活何尝不是一杯苦咖啡,得加点牛奶和糖,才会香甜浓郁。爱情也像这漂着漂亮拉花的咖啡一样,至于味道,决定于往里放的是牛奶的香浓、砂糖的甜蜜、抑或各种味道的糖浆所散发的浪漫。

哥,你想我吗?

小倩,在报社忙不忙?许明想把话岔开。

别打岔,我在问你话。

余倩直盯盯地看得许明无处可逃。

你是不是早把我忘了。

小倩。

哦,忘了问你,过得还好吗?

还行。

还行是什么话?呵呵。余倩凄然笑道,笑得许明头皮发怵。

你也不问问我过得是不是好。

小倩……

这么长时间了,你主动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吗?你忙,没空打电话,发个短信总行吧?

……

清亮的泪珠从余倩俊秀的脸颊滑落,余倩掩面而泣,双肩不住地颤抖。

许明像犯了错误的小男孩,低着头等待训斥。

抬头的刹那,当他看到余倩噙满泪水的眼里那凄惘的神情,许明的心一阵阵地痉挛,打着寒噤,他多想给她以温暖,哪怕是一句暖心的话,而他却在用杯中的啤酒,稀释自己的恐慌。

余倩的叹息,在许明心底长长地回荡着,荡得他五脏六腑撕心裂肺地痛。看到余倩如此伤心,许明心里非常难受,真想把她拥在怀里,抚爱她,安慰她。他感到很懊悔,很想告诉她自己的想法,他不是在逃避她,他真的爱她,所以才选择了离开。可许明实在不知怎样说才能不让她觉得自己是在搪塞或是在着意掩饰内心的不安。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许明的道歉连自己听来都是那么的无力。

人活在世上,有时候真的很懦弱,得违心地做一些自己并不情愿的事。

十九

回到宾馆,同住一房的老李已经走了,他晚饭没吃,一散会就坐车回去了,说是第二天要接待内地来的客人。几个科长在隔壁房间里打牌,玩得正起兴,见许明回来,嚷嚷着要他请客。

这次来开会,先进宣传科、优秀思想政治工作者、先进文化工作者……你一个人把奖包揽了,你许大科长不请客,绝对不行。

这些家伙一看就是酒还没醒,晚饭宣传部设宴款待与会代表,许明草草吃了两口借上卫生间悄悄溜了出来。余倩在大厅外等着呢。

看这架势,请客是躲不过去的。许明说,走,我请大家吃夜市。一群人下楼,直奔星光夜市。

也许是心情的影响,几杯酒下肚,他便有些醉。

趔趔趄趄回到宾馆后,澡也没洗就歪在了床上,刚躺下,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

喂。

先生需要服务吗?

服务?许明愣了一下。

一种莫名的冲动,竟鬼使神差地叫了小姐。

也许是太久没有接触异性了,许明的心怦怦地跳得发慌。以前,他最为不齿的小姐,竟然让他亢奋激动,兴奋不已。他像一个在沙漠里行走得疲惫、饥渴不堪的孤独客遇见了甘泉。

警察的从天而降,让一切恍惚如梦境回到了现实。酒彻底醒了,而这清醒仅仅只是一闪,大脑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二十

许明去市里开会,小英每天过来照顾姐姐。

翠翠说,昨天就该回来了,不回来也不打个电话。翠翠说她心里慌慌的,小英愣了半天,不知道咋开口。

许明嫖娼被拘留,小英昨天就已经知道了,现在整个农场就只有翠翠不知道,但她早晚会知道,纸究竟是包不住火的。农场很快就会对许明做出处理,处分自然是少不了,科长都有可能撤职。警察审完许明给农场通了电话,农场一下就炸锅了。

小英犹豫了犹豫,还是把许明被抓的事告诉了姐姐。翠翠整个人懵了,小英在一边着急。姐、姐,她被翠翠出奇的冷静给吓住了。

翠翠让妹妹回去,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第二天一大早,小英就来到姐姐家,昨天翠翠的异常冷静让她有些不放心姐姐。可她还是来晚了,翠翠吃下了悄悄攒下的几十片安眠药。

在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两封遗书,一封是翠翠寫给父母的,一封是写给许明的。

信里,她再三请求父母不要责怪许明,能嫁给许明她非常知足和感到幸福。躺了这么多年,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也早就想明白了,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只是迟早而已。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愿望,许明应该拥有他的幸福。这么多年,她拖累许明、拖累大家,再继续这么躺着,只能是拖累,爸妈有一天也会老去,小英有自己的工作、家庭,怎能有精力长年累月照顾她这个什么都动不了的瘫子。一直这么拖累许明,许明痛苦,她更痛苦。离婚,许明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即使他同意离,世人的唾沫也会把他淹没。世人的长舌都是评说别人,因为痛苦并不在他们自己身上,又有谁设身处地为他想过么?这世俗的所谓道德,可真的就是道德的么?算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就像这次,他只是一时冲动,甚至连最轻微的罪行也算不上,可是错了就是错了,他虽然一直都是个努力勤奋、诚信正直的人,却因为这事将失去一切,而且还背上了沉重的罪责和世人的耻笑。不管他是不是喝醉,我都原谅他,也请你们原谅他。

信里翠翠说。小英,之前爸妈我也没尽到孝心,我走后,两位老人就要全靠你和妹夫照顾了,姐姐谢谢你们。你也不要责怪你姐夫,他是个好人、好丈夫。我选择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他的这次错误。安眠药是姐问你要的,你也是为了让姐能睡好觉,所以你也不必为此内疚,希望下辈子咱们还能做姐妹。

在给许明的信里,翠翠写了很多他们恋爱时候的事。翠翠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好好活着再珍贵的了,虽然我整天躺在这里,可我依然对这美好的世界那么的眷恋。我多么想能站起来,牵着你的手一起散步,一起去河边钓鱼,一起看夕阳,我多么想回到教室给可爱的孩子们再上一堂课,我们曾多么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这已不可能了,但愿下辈子还能做你的媳妇,给你生一堆的娃。

倩倩是个好姑娘,如果可能的话,祝福你们能走到一起,可你做了这么蠢的事,不知道她是否会原谅你。

二十一

许明嫖娼的事,余倩是在第二天去报社上班的时候知道的,这事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振荡,有人说是酒把他毁了,也有人说他憋疯了,有人表示同情,更多的人在拿他当做笑资。

这事对余倩的打击,不是用语言能表达出来的。就在许明嫖娼的前一刻,他们还在一起喝咖啡。两三年里,他却连余倩碰都没碰一下。那一整天,余倩把自己关在屋里默默地流泪。

蓦地,余倩明白了。

有一种爱,挂着泪珠,但很凄美,它叫做放弃。珍惜一份真爱,原来是可以用放弃来表达的,为了这份珍藏于心的爱,许明又该是多么的痛苦。

许明从看守所出来,清冷的街上,偶尔有路人匆匆行过,梧桐叶在瑟瑟秋雨中凄然飘落。

正犹豫去哪儿,一把伞撑过许明头顶。稀稀落落的店铺里放着久远的老歌。

芬芳的咖啡飘满屋

对你的情感依然如故

…… ……

责任编辑 胡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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