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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日时光

2020-09-10黄毅

绿洲 2020年4期
关键词:大哥母亲

黄毅,1961年生于新疆下野地,作家、诗人、艺术评论家,出版个人诗集4部、散文集5部,创作拍摄电影《最后的小站》;电视连续剧《新疆古丽》《第十二村民小组》;担任多部大型纪录片总撰稿,曾获《星星》诗歌奖、《西部》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天山文艺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自治区政府参事室文史馆馆员,现任新疆自治区文联《新疆艺术》杂志社社长,自治区参事室《新疆文史》执行主编。

黄 毅

致命的高度

你一定知道天是空的,既然是空的,就不可能承担任何重量,除非像鸟一样,有一双托举的翅膀。

八层楼,不算特别高,但绝对也是一个致命的高度。在爬上窗台的那一刻,你一定看到了天蓝得纯粹,云白得洁净,阳光一如既往地慷慨,把铜一般质地的温热送达每一个角落;你一定看到了远处的楼群,在正午的蜃汽中似隐似现,那里有一间属于你的寓所,四壁挂着你认为不可多得的字画,还有你自认为得意的书作“春风又绿江南岸”,那不是颜体,亦不是唐楷,是你多年的硬笔演化而来的行书,书桌上摊开着你正在编纂的泉学巨著《新疆红钱考》,一盆墨兰叶片修长披拂,仿如对一切淡然处之的隐士;你一定看到了伫立于阳光下的雪峰——博格达峰,那座护佑苍生的圣山,它一如既往地沉静着,用它的巨大缄默垂范着永恒的内敛;你也一定看到了远处穿梭的车流,近处的青青绿草,可能还有奶奶爷爷组成的庞大家族的人群,簇拥着一个新生儿从产房出来。你看到了许多,但一定不会想得太多,在这致命的高度,果决代表着义无反顾,一刹那就是一生一世。

你是一个体寒的人,即使是在处暑之后,屋子里也常常是毛背心不离身,这次查出癌症以后,似乎更怕冷了,身上的好几个部位都捆绑上了电热装置,仿佛是在孵化什么。你是多么喜欢夏天的一个人,充足的阳光,绿树成荫,鲜花随时绽放,只有夏天这个季节,你的身体才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运作安然,你舍不得夏天,你要好好享受这最后的夏天,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你都咬牙挺过来了,可是夏天终究要离去,既然夏天留不住,秋天已近逼,那就随秋天去吧。

你得的是骨髓癌,就是骨髓里造血的机能出了问题。你在网上迅速就弄明白了病因,出现的症状以及该如何医治等,谈起自己的病,头头是道,就像一个已经从事癌症治疗多年的医学专家,他还在微信上与朋友交流,对自己的病情总结出了若干条,对如何应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去医院看你,你告诉我,死并不可怕,况且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关键是难以忍受的疼痛,打乱了所有既定的方针,让人乱了心智。

其实,疼痛是最不可言传的,当你告诉别人自己是如何如何疼痛的时候,对方只能通过你的言语、表情或者手势之类来体会你的疼痛,而他的肉身不会有一丝痛感,就如同你告诉别人某个东西的甜或苦,你只能用类比或形容的语言来传达,至于甜到什么程度,苦到何种地步,没有用舌头品尝的人,是无论如何难以真正体味到的,经过了语言的描述与提示,虽然想象的成分可以弥补其中的部分感受,但毕竟有限,所有感官的活动,如果不是亲历,很难有感同身受,也许只有一种例外,炭火之于肌肤,利刃之于筋骨,即使不在己身,可那种视觉唤起的经验,依然可以很痛。

你告诉我,由于骨髓造血的功能受损,全身所有的骨头因病变导致缺乏营养而变得脆弱之极,也许一阵剧烈的咳嗽,就可能导致肋骨的骨折,现在身上已经多处骨折,以至于睡觉时不能也不能够随便翻身,你只好换掉医院的病床,买来一张电动的,可以帮助人自由翻身的床。疼痛来自骨头的深处,且无时无刻在施威,疼痛是人类最古老的恐怖,是与生俱来的梦魇,她被上帝在人还没完全成形的时候就提前根植于肉体,想要控制一个人,最有效的方式就是羁绊他的肉体,改造思想不如改造肉体,思想的改造往往是通过肉体来实现的,所有的酷刑都是针对肉体来到,最终屈服的是人的意志。

彼时你已经拄起了双拐,两腿不知有几处骨折,依靠支撑,勉强能够艰难移步,不是因为车祸,也不是其它意外,你一辈子都不会相信,有一天自己会像一个残疾人一样,靠器械托起躯体。

那是怎样的疼痛啊!不管你采用何种躺卧的姿势,都不能丝毫减轻疼痛,亦不管你醒着还是昏睡,疼痛都在噬咬着你的每一根神经,疼痛占据着你的全部,疼痛也让你致幻,在致幻中你却清醒地意识到,如此发展下去,最终会死的很难看。你是一个那么自尊的人,你的一生践行着有尊严地活着,当然更希望有尊严地死去。中国人最缺乏的不是物质的丰富,也不是科技的创新,而是作为人的尊严,曾几何时,有多少人,为了尊严地活和尊严地死,付出了毕生的努力,一个能够挺起脊梁堂堂正正的人,在中国是何其匮乏,尊严是人之所以称之为人的根本,尊严是生命的高度,也是致命的高度。

与其这样零零碎碎、持续不断的疼,倒不如化整为零来一个干脆利落的,用一个巨大的一次性的疼痛,来换取那些纠缠不休、令人崩溃的折磨。

我不能想象,依靠着你是如何攀爬上那个一米多高的窗台的。那是个寂静的午后,饱食的人们都沉入午间的睡梦,没有人目睹你的最后壮举,你知道这是自己的事情,与他人无关,但你还是想保持最后的隐私。

我不知道你是否在费尽气力攀爬上窗台的那一刻,居高临下望着结实的大地,是否有过犹豫,是否有过退缩,毕竟那是需要巨大勇气的事,我想只有阅尽了人间冷暖的人,才会不在乎人世间的一切,只有行为思想果敢的人,才能义无反顾,也许一个真正对自己对生命负责的人,才敢于选择自行了断,你的事情,你做主。

你颤颤巍巍攀爬上八楼的窗台,深深呼吸一口清冽的空气,将远方收回眼底,朝向大地,如同任何一个自由落体的东西,缓慢而迅速地下降。

肉体坠地,灵魂升天。

阳光不曾漂白的日子

我记得那时的阳光透过烂了一个角的玻璃窗射进来,看上去锈迹斑斑的,上午第一节课阳光正好泼洒在娅坐的位置上,让她的乌发忽然变得黄得有些發红,类似于秋天玉米的胡子,黑发的浓重即刻就显得轻飘飘起来。

每天进教室我都会习惯性地往娅的座位上扫视一眼,会看见她悄无声息地整理课桌上的文具,清洁而有条不紊,今天却是个例外,娅的座位是空的,一块完整的阳光静静地泊在她的座位上,没有阴影,很有质感触之肯定能感觉到它的软硬。

后来我才知道,娅再也不会坐在那个座位上了,而我也再看不见那个阳光下变幻的女孩了。

一段时间谁也不知道娅的行踪,那时我们男女生之间不说话,更不敢打探她的消息,但我知道肯定不止一个人在惦记着她。起初以为她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或者转学走了?后来才听说娅病了,说她病了的同学,其时目光闪烁,那口吻里似乎多了些别的意思。

果然几天之后我们班的“猫耳朵”就有了权威发布,他说娅怀了娃娃。啊!啥叫晴天霹雳?这个病还能称之为病吗?

这个病的发现还要从前几天的体育课说起,那天体育老師也许心情不好,上节课通知了教我们低势匍匐前进,现在改为强行军3000米跑,一说长跑我就发怵,原因是跑着跑着气就不够用了,大喘不说,最后恨不得把鼻尖都吸到肺里去,再就是腹腔里哪都疼,开始是乱七八糟地痛成一团,到后来才有一处较为明显的疼点,而且随着呼吸一扯一扯地疼。

娅就是在3000米长跑中肚子开始疼的,多数人在停止运动休息一会儿疼痛便会自行消失,但娅在体育课后的几天里一直持续地疼,学校卫生所的校医认真检查了一遍,其实这个校医是个学习毛选积极分子才从大田里抽调进学校的赤脚医生,刚学了几天针灸尝过几味中药,医术是可想而知的,给了几片阿司匹林止痛片,就算打发了。娅自然便被送进了团场医院,一个年轻的医术拿着听诊器一通乱听,据说在肚子上听到了突突的声音,也许是类似于心脏的搏跳吧,遂断定是怀了孩子。

一个中学生怀了娃娃,在那时可是个了不得的天大事情,学校为此成立了以工宣队为首的专案组,调查此事。班里的大部分男生和学校的男老师,都被叫去谈话,之所以是大部分男生,是因为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同学,个子小小,肩头削瘦,好像还拖着鼻涕,完全没有发育成为男人,尚属儿童系列,便被排除在外。像班里的那些大个子,劳动委员、体育委员什么的,平常就爱谈论女同学和女老师,感觉他们对女人的事懂得特别多,而且在课外还背着老师抽烟,他们不被喊去谈话就怪了。

据说问的问题都差不多,诸如与娅平日里有什么接触和往来,某月某日至某日在什么地方?有谁能作证?有没有听说过哪个老师对娅表现出特别之处?被问的人都一脸茫然,而问的人则唾沫星子四溅,既高蹈凌厉又循循善诱,而最终都是没什么价值的线索,只有一个学生因为音乐老师之前罚过他的站,告诉专案组曾看见音乐老师把娅叫到办公室,而且不止一次。这可是一个重要的线索,岂能错过!专案组当即就开展了紧锣密鼓的调查,音乐老师承认曾叫娅到他的办公室三次,而每次都是教娅歌唱发声,有美术老师王,体育老师杨、刘可以分别作证,音、美、体是一个教研室,这些老师当然是最好的旁证。

我们班那时正在排练合唱节目《长征组歌》,娅和另外一名女生领唱,娅的嗓音很亮很特别,高音处飘忽却不发颤,空灵而婉转,直上九霄,只是新疆孩子前鼻音后鼻音分的不是很清楚,音乐老师纠正了她的发音,又在音准和高音部分加以指导,娅的歌唱果然有了明显提高。在全校的歌咏比赛上,《遵义会议放光辉》开场女声的四句领唱“苗岭秀,旭日升,百鸟鸣,报新春”,一下子就把所有人给镇住了,娅的声音脆生生、亮豁豁的,极富描绘性,立马就把人带到了苗岭的意境中。多少年以后,我的同学在回忆娅的歌唱时,还在说她的歌声一起,第一秒钟我就忘记喘气了,直到她三转两转走完所有的高音,从“春”字开始降下来,他才续上刚才那口气。

我们班的《长征组歌》获得了全校第一,娅的领唱为我们加分不少,而音乐老师的声乐指导自然功不可没,在众多证人的证明下,他的嫌疑也被排除了。我们的矮个子的数学老师,用四川话调侃:短矬矬头发的人硬是讲不清楚咯。

那么究竟谁是罪魁祸首呢?全校上下都被查遍了,而每个人都讲清楚了,目标只好转向学校以外的社会上。

其实也可以不必绕那么大的圈子,只要从娅这里寻到突破口,她开口指认谁,还有能落网之鱼吗?关键是娅始终不说或说不清和谁有了那么回事儿,就仿佛是对爱情忠贞不渝,誓死保护爱人的琼玛,对牛虻保持永久的沉默。娅的父亲是个甘肃人,还是个副连长,娅的一切现在让他丢尽了脸面,甘肃人传统文化中关于礼教的方面尤为看重,而副连长的面子更是不容有丝毫损伤,这让他怒不可遏,开始是让他老婆询问,有些话毕竟老子不好直接问女儿,看问不出名堂,只好亲自出马,但不管是绕着圈子还是直接发问,都没有回应,就如同光和声音进入了宇宙黑洞,副连长就有些想不通了,前段时间他们抓住一个偷马的嫌犯,开始嫌犯也是拒不开口,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爱咋咋的模样,副连长眼珠子不错地盯着他看了三分钟,硬是盯得嫌犯目光开始躲闪,头也侧向一旁,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副连长猛地一掌拍向桌子,粗糙的桌面生生让他击裂,嫌犯大惊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副连长顺手操起挂在墙上的步枪,哗啦一声就上了膛,对着嫌犯的脚旁“砰”地一枪,泥土被溅起一大块,嫌犯顿时就瘫坐在地,骚哄哄的气味甚至都盖过了刚才子弹的火药味,地上已经尿水横流,副连长刚才那一气呵成的麻利动作,没打过仗的人是做不出的,而对嫌犯的震慑则是不言而喻的,嫌犯马上就全招了。对于敢于偷马的人,副连长有的是办法,而对敢于偷自己女儿的贼则一筹莫展,副连长的耐心实在是有限的,但他不能用枪来吓唬女儿,情急之下,他还是出了手,那个可以一掌拍裂桌面的巴掌,带着风掴向女儿娇嫩的脸,顿时娅的面庞便留下五道清晰的指印,很快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嘴角流出了鲜红,一向非常痛爱女儿的父亲也愣在了原地,他感到自己的手掌从来没有过的火辣辣地疼。

捱不过专案组的软硬兼施,更不愿看到父亲痛苦的失魂落魄,娅只好说某次放学回家,天有些晚了,路过大排碱渠的那片苞谷地,有个蒙面的大汉窜出来摁倒了她,拖她至苞谷地的深处,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就把坏事干了。

显然这是一个无头案,整个团场都在追查蒙面大汉,弄得人心惶惶的,那些家有女孩儿的家长,更是不断告诫自己的闺女,不要去苞谷地、葵花地、不要去树林子、不要去可能遮蔽视线的一切危险之地。而那些身形魁岸又长着胡子的大汉,人们看他们的眼神大抵都怀有警惕和审视的意味,这让那些过去为自己的男人气概自豪的一干人,灰头土脸地不知该如何辩白。

然而,事情并未像所有人想象的那样。几个月过去了,娅的肚子仍在疼,可肚子的体量却未曾变大,按发现怀孩子到现在,娅的肚子起码应该有一个排球那么大了,可娅的肚子依然平坦如春天的耕地,没有任何起伏,副连长此刻方觉得问题不对了,他马上把女儿送到师部医院就诊,到底是大医院的医生,娅很快就被确诊为腹腔恶性肿瘤,而并非有孕。

团场医院妇产科的医生辩解说,因为娅的瘤子长在腹腔的某根血管上,听诊器听上去就仿佛是婴儿的脉搏一般,所以诊断娅怀了娃娃也是正常的。

关键是由于误诊,耽搁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再加之一段时间来娅所承受的身心摧残,生生地把一个绽放在春天的青春美少女折磨成了秋天行将凋敝的树叶。

娅被转到北京更大的医院去治疗,开始娅与班里的要好的女同学还有书信来往,告知她治疗的情况,比如开始脱发,头发被剃掉了等等,再后来音信就少了,毕竟这里距北京万里之遥啊!

在我们即将升高中的时候,一个噩耗传来,娅在北京去了。

后来我曾无数次回忆但总是记不清,最后一次见到娅是在什么场合什么时候。我一直不敢想象她被剃去了头发的模样,我只记得阳光让她的黑发变得玉米胡子般轻飘飘的样子,还有泊在她座位上那块完整的阳光,几十年过去了,阳光随处可见,而娅早已化成一缕风,像她的歌声一样,飘飘忽忽地直上九霄。

母亲的金戒指

家里的旧相簿里,有一张母亲与另外两个女人的合影,三个人全是齐耳短发,大翻领的女式军装,腰间都扎着宽牛皮带,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

这是母亲那个时代最时髦的装扮。女兵的形象引领着所有女性的审美,女兵们近乎于男性的衣装,简单而直率,确实有种野性之美。重要的是母亲拍照时本身就是女兵,那一身合体的军装并不是借谁的装样子穿穿,因此就看不出丝毫做作,完全是自然不过的样子,虽然是黑白照,且年代久远,已经泛黄,但仍能窥到母亲当年的韵致。

与母亲合影的另外两个女兵,是母亲的战友,她们同为女拖拉机手。那时的女拖拉机手可不得了,是女兵中的佼佼者,那时五元人民币上,就有女拖拉机手的形象。可以想象一下,新中国刚刚成立,劳动人民翻身做主,妇女的地位也得到了空前的提高,她们驾驶着威猛的斯大林100號履带式拖拉机,在亘古荒原上留下人类第一次新鲜的印记,野风吹拂着齐耳短发,脖子上扎着一条白毛巾,干练而时尚,比之同一时期的中国农村广大的劳动妇女,虽然本质上干的都是种庄稼的农活,但劳动手段的不同,尤其是中国几千年农耕文化看重的人畜劳力,遭遇机械化的时候,那种冲击和不知所措是不言而喻的。

多少年以后,在石河子军垦博物馆,与数位当年的军垦老兵座谈,其中一位操着一口山东话的老大娘,便是那时的女拖拉机手,据说第一版五元人民币上女拖拉机手就是以她的形象为原型创作的,看到这位华发稀疏的耋耄老人,不由得想到了我已故去的母亲,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母亲她们那个时代,看似突出妇女的作用,实则是激励更多的男人们去奋斗,那时的女劳模、女标兵、女民兵排、女突击队什么的比比皆是,也就是从那时起,相比较之下,阴逐渐隆盛,而阳开始衰落,一直到如今,中国的女人似乎都顶着大半个中国的天。

母亲是父亲家中的童养媳。父亲上了解放军最早的军校中南军政大学,还没毕业就分派到了新疆,先是在骑兵部队,后去了刚成立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而母亲千里迢迢投奔父亲,自然就成了女兵的一员,但能成为一名女拖拉机手则纯属意外。母亲自小在南方水乡长大,干活向来是一把好手,泼辣而胆大,一次在开荒劳动中,被扳倒的梭梭树根下忽然窜出一条尺把长的花蛇来,众人大惊,一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只见母亲趋步向前,用坎土曼按住蛇头,另一只手抓住蛇尾拎起来在半空迅速抖了那么几下,便把瘫作一团的花蛇丢在地上。这不过是母亲早年在家乡割草时经常遇到的事,现在可不得了了,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最终的结果就是导致让团领导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个胆大不怕死的南方小姑娘,在全团选首批女拖拉机手时,她竟排名靠前,后来母亲说,她都搞不清楚,怎么稀里糊涂地就当上了女拖拉机手。

母亲生养了我们四个孩子,那时学习苏联,生孩子多,就是为祖国做贡献,被誉为“英雄母亲”。我是母亲最小的孩子,母亲生下我就几乎没啥奶水,母亲每天要去厂部的饲养队为我打牛奶,可饲养队有条大黑狗每次都追着母亲咬,母亲一边要防狗咬,一边还要防着罐里的牛奶洒出来,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母亲足踏笨重的毡筒,手上戴着厚厚的棉手套去为我打牛奶,往回返的时候,大黑狗又追了上来,由于脚下的毡筒太过笨拙母亲跑不快,大黑狗便不依不饶又扑又咬,母亲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可手中的牛奶硬是没有泼出来,那时牛奶是定量的,每天只有那么一罐,如果洒了,我就得挨饿,母亲是拼了所有的气力保全了我的牛奶,但大黑狗这时也扑了上来,母亲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死命拍打抵挡,大黑狗一口咬住了手套,嘴里呜呜地低吼不松口,幸好棉手套大而厚,大黑狗只叼走了手套,而没伤着母亲的手。打那以后,母亲便不再去打牛奶了。多少年以后,母亲经常歉意地对我说,四个孩子中,数我最可怜,只喝了两个月的牛奶,就没奶吃了,并说我是被包谷糊糊养大的。

新疆兵团在某个时期,要组建南疆新的师,父亲尽管是军政大学的高材生,但出身不好,便从石河子调往南疆。新成立的团场条件极其恶劣,能让四个孩子吃饱,就得费不少心思,母亲得让父亲吃饱,还不能饿了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她尽量苛刻自己,用所有的精力维持着这个家,而不幸的是,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母亲得了肝炎,被送进团部卫生队进行隔离治疗。那时我每天要去卫生队给母亲送饭,送去的饭菜自然要比平日多点油花子,有时罕见地还会有点肉,我看着母亲吃饭,母亲有次竟下意识地将菜里的肉挑出来,想让我吃,而忽然又反应过来,肝炎要传染的,于是夹着肉的筷子便悬停在了半空。

为了让四个孩子干净而体面地上学,洗衣服便是母亲最繁重的家务劳动,那时没有洗衣机,一个大搓板外加一块肥皂,还要有一个白铁皮轧成的大条盆,便是母亲洗衣服的所有设备,尤其是在冬天,冰凉的井水盐碱含量还特别高,洗一盆衣服下来,母亲的十指通红,而手背则肿得老高,皮肤皴得粗糙而龟裂。恶劣条件下长期的劳作,母亲还没到40岁便得上了类风湿性关节炎,十指的关节粗大,老是弯曲大张着,似乎拳不能握,每当母亲用肿胀变形的手指拧干衣服,疼得额头都会沁出一层汗来。

母亲就这样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四个孩子拉扯大了。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从来没有在自己身上乱花费过一分钱,多少年前的落了补丁的衣服照穿不误,她总说,待在家里穿那么好干啥?给谁看?干活也不方便。记得有一年过年,我给母亲买来一条红色的披肩,母亲非常喜欢这条喜气的披肩,这年的三十团聚宴,我们没让母亲操持,定在了酒店里,母亲非常罕见地换上了一身新衣服,还特地披上了那条红披肩,那一刻母亲是幸福的,漂亮的。过了个年,母亲又恢复了她如常的装扮——一身的旧衣,围着条厨房里干活的大围裙。母亲去世后,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她的衣柜里挂了不少儿女们这些年给她买的衣物,有几件从来没穿过,衣领上的吊牌都没去除,母亲总觉得等有机会时再穿这些衣服,而这样的机会是什么呢?对她来说,还有什么人生的大事需要隆重地出场?

有一次回家,意外地发现母亲的手指上多了一枚金戒指,那是一圈窄窄的闪着光亮的贵金属,最普通样式的戒指,箍在母亲变形的手指上。父亲说,你母亲才舍不得买这没用的东西,那是她去商场买东西,别人搞活动,她意外抽奖所得。母亲很是得意地晃了晃那戴着戒指的手指,我忽然明白,不是母亲不爱美,而是她不愿意用多余的花费去获得美,她没有更高的奢望,那意外之财带来的欣喜,会持续多久呢?果然,没几天戒指就从母亲的手上消失了,一问才知,母亲嫌戴着干活碍事,也糟蹋了,遂弄干净了包好,放在只有母亲知道的地方。

母亲去世后,在她衣柜的最里面,发现了一个红色的小布包,一层层打开,赫然在目的便是那一枚金戒指,和一条极细的类似于白金的项链,那枚戒指看上去有些斑驳,并无先前的熠熠生辉,黯淡了不少。姐姐说,过几天她找一个金店去清理一下戒指和项链,我们好好保存着,那可是母亲留给我们的念想。

不久之后,姐姐打来电话,告知我她去了金店,清理金器的师傅告诉他,那枚戒指不是纯金的,是铜的戒指镀了一层金而已。

大 哥

我在写这部书的时候,我们家还有六口人,除我之外,是父母和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短短的几年里,他们前后走了三位,先是母親,后是大哥,再就是父亲。一个充满欢声笑语完整的大家庭,顿时缺失了半边,一个家就如同一艘船,母亲的第一个离世,就仿佛被抽掉了第一块船板,这条船开始漏水,每一个人的离去,都是抽去一块船板,最终这个家会彻底沉没,几圈涟漪之后,便消逝得无踪无影了。

他们走了,走到了我的书里,成了我书中某一章节的主角,我用文字怀想他们,他们在我的书中复活,我们在字里行间相见。父母不在了,我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孤儿,常言道,长兄如父,可偏偏大哥也早早走了,在他五十多岁时撒手人寰,还有什么让我感到更大的无助呢?

在我们家中,大哥身体是最棒的,从少年时期开始习武练功,几乎一直没中断过。大哥肩宽腰细、臀翘腿直、身体匀称、膂力过人,人过中年以后,腹肚丝毫没有隆起的迹象,仍保持着健硕的形体。

他生活很规律,坚持了数十年的早锻炼从未间断过。大哥的去世,毫无征兆,就像你不会把正午的烈日与冰雪联系到一起。自从两年前例行体检时被查出血压有点偏高,大哥便对自己实行了更加严苛的管控,在他的意识里,疾病见了他从来都是绕道走的,一向以身体素质超优而自豪的他,怎能被病上身?他不服气,也不相信,因此拒绝服用一切降压药,他认为锻炼是最好的良药,每次疾行或跑步回来后,他都要测一测血压,运动锻炼常常会令血脉舒张,之后的一个短暂的时段,血压会趋于平缓,由此他坚信只要加强运动锻炼,就没有战胜不了的疾病。每天晚上和清晨都是他大运动量的时候,他的家在城市的靠北的地方,而父亲住的地方则在城南,两地相距十数公里,去看老人,他从不坐车,撩开长腿,或走或跑,不到两个小时准能到达。

新疆的春天来得晚,都4月份了白杨树才在梢头憋出一星半点绿,丝毫没有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春意。就在那样料峭的早晨,6点钟不到大哥就出门锻炼了。天色尚在最后的黑暗中挣扎,小公园里晨练的人都还没到,只有几个早班的环卫工人在清扫道路。

后来据一位环卫工人描述:大哥从公园山脚下的石阶开始奔跑上山,速度逐渐增加,到了山顶的平缓之处,他开始下蹲,然后挥起双手,奋力向上纵跳几次,之后再快速奔跑,眼见就到了山顶的小亭子跟前,却像奔跑中被什么击中一般,突然倒地,人异常痛苦地蜷缩着,片刻之后是手脚痉挛颤抖地挣扎,在之后就如同放弃一般,纠在一起的全身,颓然放松开来,最后长长吐出一口气。

四面就有几个人过来,看看不知如何施救,有的赶紧给120急救打电话,有的翻看他的身上,试图找到这个人的身份证明,一位公安上退休的警官倒是好眼力,他从大哥脚上穿的解放鞋断定,这是一个当兵的。

大哥的确是一个当兵的。

少年时代的大哥,按现在的话说应属于文青。吹拉弹唱几乎无所不能,且很多就是无师自通,我们上学的时候,连简谱都没教过,可大哥居然能懂五线谱,大哥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小提琴,一卷子五线谱搁在亮闪闪的金属谱架上,给琴弓上擦上松香,腮帮子夹住琴,煞有介事地一下一下锯琴,并不是什么连续优美的曲调,断续而缓慢,艰涩而嘎哑,每锯一下,就如被人从内里扯住了心肺,提起又放下,简直难以忍受!后来我就想,如果想要用声音折磨人,就让他去听一个初学者拉琴。大哥说,你们不懂,这是练习曲,拉好了这个,再难的曲子都不在话下。后来相当的一段日子,不知是听得习惯了,还是大哥真的进步神速,他锯出琴声似乎不是那么难听了,终于有一天,他不再锯琴,而是拉出来一曲欢快而深情的草原歌曲,这让我大为吃惊。

在大哥的带动下,姐姐学会了手风琴,二哥拉得一手好二胡,还学会了吹笛子,只有我手笨,顾得了左手,就顾不了右手,他们在吹拉弹唱的时候,我就躲在一旁看我的闲书。后来,大哥又拉来了几个同学,有的会吹小号,有的会拉板胡弹三弦,七八个人呼呼啦啦就组织起一个小乐队,他们经常聚在一起排练,搞得热火朝天的。

大哥练武,也没正经跟谁学过,都是自己瞎琢磨,比如他想练后空翻,就找来两根绳子,一头拴在树干上,另一头让二哥扯住,身子往后一仰就开始翻,力量不小,二哥楞是没拽住,大哥砰地摔在地上,半天没爬起身。后来他们找了一个跳高的沙坑来练,不多久两人都练了出来,他们最拿手的是先助跑,腾起几个键子,接着几个后手翻,然后一个后空翻,飘忽落地,稳稳站住。

那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跟头,让大哥二哥声名大噪,我的同学不无艳羡地说,你咋不跟你哥学?到时谁都会怕你。言下之意我们要有你这样的哥,不知道厉害成啥呢。我却表面装作非常不屑,心中也有几分自豪,虽然,大哥二哥一直拉我早晨一起去练武,我却提不起兴趣,晚上答应的好好的,早上临到起床了,就开始耍赖,我那时就觉得,天将明未明的时候,睡觉是最甜美最舒心的,温暖而祥和,幽秘而暧昧,充满了朦胧的满足和未知的怅然。看唤我不起,大哥便甩了一句:少爷。这是大哥根据我的一贯表现为我定制的雅号,全称是我们家的小少爷,简称为少爷。

文武双全的大哥,有着一张英俊的面庞,浓密剑眉之下的眼眸黑亮神聚,炯炯有泽,显得特别精神,在一群人里都会格外醒目。当部队来招兵的时候,在上百名应招的适龄青年中,大哥一眼就被部队的同志相中了。大哥的志向原本是想去文工团之类的文艺团体,并不想去当兵,但父亲的意愿是想让大哥继承自己未竟的事业,况且那时当兵多么不容易,竞争之激烈现在是很难想象的,当兵被众人追捧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军人的社会地位很高,政治待遇也非同一般,那时候姑娘最想嫁的目标之一便是军人,而我父亲也因家庭出身问题,一直受到排挤牵连,让大哥当兵,也有为我们这个家保驾护航之意吧。

大哥倒地的时候,还用手机插着耳机听新闻。

无法确定大哥的身份,也联系不上他的亲人,有人调出他手机的通信录,随机选了一个人就把电话打了过去,对方是大哥曾经的战友,现在北京,幸好他在北京,如果在新疆,这么早,电话不一定能打得通。大哥的北京战友迅速将噩耗传回新疆,几经周折也通知到了我们。

我和二哥分别从各自的家中向大哥倒下的那个小公园赶去,打电话的人只是告诉我们大哥出事了,以及出事的地址,而具体是何种情况我们也并不清楚。

车开不上去,从小公园的山脚我和二哥也开始缘着石阶往上跑,快到小亭子附近,远远就见几个人围着看热闹,及近,才发现几个人的中间地上躺着一个人形,脸上盖着一张编织袋,脚上穿着一双草绿色的解放鞋。我和二哥拨开几人,直接扑过去,揭开覆面的编织袋,大哥闭目安详的脸庞便呈现在我们眼前,我探手向他衣服下的颈窝摸去,还微微有些温热,但的确已没有丝毫脉搏。

周围的人告诉我们,120的急救车刚走。急救医生来了,只翻看了一下大哥的眼睛,便搁下一句话:这人已经没救了。连急救担架都没拿下来。再由于没有亲属在跟前,无法履行相关手续,只能“弃尸”而去。

大哥去当兵了。我们都非常期盼他的来信,每次来信,他都会将自己最近的情况告知我们,比如最近在全团的刺杀比赛中拿了第几名,再比如连队的冬季拉练,他帮战友背了几支枪等,总之大部分是大哥如何进步,受到表扬的好消息。大哥的信每次都会写到两页半,大哥的字笔画横平竖直,没啥变化,多少有些刻板的感觉,但字体整个又有些向左倾斜,密集而整齐。父亲写的一手好字,他不大看得上大哥的字,但对每封信的内容还是比较满意,这也成了父亲教育我們的好方法,大哥楷模的力量,激励着我们全家始终沉浸于莫名的亢奋中。

去部队不久,大概半年多,大哥入党了,又过了一年多大哥当上了副排长。在部队,如果入党提干了,那么前程便不可限量,这是脱离兵士迈向干部这一阶层的第一步,以后所有的晋升都是以此为基础,即使他最终成为了将军,也与这一步息息相关。

大哥的体育天赋,在部队得到了充分发挥。直到他被派往广州沙河军体学院学习,才真正接受了正规的训练,军事素质方面自然进步不小,之后,又被选送到武汉步校军体学院学习。他寄回了一张在武汉学习时的照片,背景好像是一个运动场,发达的胸肌和二肱肌将运动背心撑得满满的,就像一个运动健将,这让父亲很是欣慰。这柄帅挺的利剑,已渐渐露出了寒光,作为骁勇的年轻军官,亟需用一次行动验证自己。

不久大哥来信,说是要去执行一项特殊机密任务,可能要中断联系一段时间。谁也猜不到是什么特殊任务,会不会有危险?我则暗自想,大哥可能被派去搞侦查特务工作了,(从小就听了不少抓特务的故事,对特务既感到神秘,又没啥好印象)要不怎么叫特殊任务。家里人都悬着一颗心,用沉默和平静等待大哥的出现。在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大哥终于来信了,他告知任务已完成,但任务具体是什么他始终未透露半点,只是说他表现很优异,荣立了3等功。

三十多年之后,中央电视台播出了一部反映中国核武器艰难发展之路的纪录片《伟大胜利》片头有一组镜头:核爆炸蘑菇云升起以后,一队身著防化服,头戴防毒面具的解放军,在一面迎风飘扬军旗的带领下,穿越核爆现场。大哥的一位战友告诉我,那个打头举军旗的人就是我大哥。

之后,我专门为此询问了大哥。大哥表现出异常的平静,似乎不太愿意谈及往事,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大哥才道出一些细节。核爆前,我们先躲在地下坚固的工事里,核爆时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感觉整个大地都在下沉,那个巨响,我们一下子就蒙了,所有人都愣在那里。这时就听到连长在喊口令让我们出发,之前我们已演练了无数次已熟练于心的动作,照样有些慌乱,我迅速扣好防毒面具,抓起身边的军旗,带头第一个就冲了出去,大家上了已经待命的大卡车,快速驶向核爆附近,大家列好队,连长一声令下,我举着旗子就往爆心跑,没几步就觉着不对劲,穿着笨拙的防护服本来就迈不开步子,而脚下又全是没膝的灼热虚土,举步维艰!那时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保证完成任务,就咬着牙一直往前冲,要命的是戴着防毒面具,剧烈运动之下,呼吸根本跟不上,气憋得实在不行了,就索性一把扯下罩在口鼻处的东西,喘气顿时就跟了上来,否则根本跑不完全程。

哦,大哥30多年前执行的秘密特殊任务,原来是这样。

难怪大哥那么帅气的一个人,在30多岁就开始严重地脱发,以至于不倒40岁就完全谢顶。

大哥虽然退役不久,但葬礼上还是换上了一身军装,只是没有了领章帽徽,退役军人管理站还特意覆了一面党旗在大哥身上。

身着军装的大哥,看上去依然是那么英俊,双目紧闭,下颌紧收,如果站立起来,肯定是一个标准的立正军姿,苍白的面庞上打了些许腮红,就像他生前每次登台演出必不可少的程序。就要与大哥永别了,我和二哥将他的灵车推至火化室门前,交给负责火化的师傅,我忍不住伸手最后抚摸一下大哥的面庞,大哥冰冷光滑,质地坚硬,就仿佛一尊瓷器一般。我犹忆两天前在大哥的颈窝触摸到的些许温热,那是他传递给我最后的人间温度,此后便是永久的铁冷。

由于积极参加部队的文娱活动,大哥的文艺才华逐渐被人发现。先是被抽調到宣传队,排练一些节目,参加团里的文艺汇演,然后是师里的,再之后是全军的,越弄越大、越弄越好,竟然还获了全军的奖。

大哥最初什么都搞,舞蹈能上,大跳空翻无人能敌;器乐也没问题,小提琴、二胡玩得顺溜。不知道什么原因,最终竟搞起了小品表演,后来我推测,大概是与当时著名的张国民同演过一部电视剧,大哥觉着自己还有几分表演天赋吧。

我一直认为,小品表演对一个演员起码的要求是要有幽默感,而大哥基本上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严肃有余,活泛不足。我推想他的小品之所以大受欢迎,也许是部队基层生活的长期积累,有着至深的感触,再加上大哥自己创作,自己表演,兵演兵的真实性,士兵再熟悉不过的故事演绎,这些因素的合成,成就了大哥的小品。

让大哥没想到的是,在他40多岁的时候,终于圆了进文工团的梦。出色的演出,加之频频获奖,他被调入了兰州军区某演出团体,并担任了团领导一职。

我经常在想,大哥的一生说不上有多么辉煌,多么传奇,只不过还算有些故事。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人生舞台,在这个舞台上,演得如何且不论,重要的是谁能在这个舞台更久长。

在大哥退役的第一个年头,大哥离我们而去了。记得有一个前来悼念他的战友嘴里念叨着:老黄,你太不孝了。闻之我心头一震,可不是吗?大哥十八岁出去当兵,基本照顾不上父母,现在他回到了老人身边,却再没有机会尽孝了。

一直到现在,大哥的死因都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派出所民警开具死亡证明时,排除了他杀的可能,结论与所有人推断的大致相同:脑梗抑或心梗。人已去,何必再纠缠这些呢?大哥不在了,我们家这艘船被抽掉了第二块船板。

屋 顶

有一个梦境,多年来反复出现:静谧的夜晚,甜美的睡梦中,房子的屋顶突然垮塌下来,而我却不在这屋顶下,只是在不远处目睹着灾难的发生,无措而无助,人声鼎沸,烟尘四起,一个尖利的声音在高喊,快救人啊!有人被压在底下了……而往往这时,我的梦就醒了,余悸中额上满是冷汗,回想刚才的梦境,总是不知道究竟是谁被压在了垮塌的屋顶下。

按照通常的释义,梦境常常是日常生活在大脑皮层的投影,万般纠结中的某一点,触响了敏感的内心,日渐生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而我自己知道,如果某一件事,在你的童年超出了你所能够承受的极限,就一定会镌刻于你的心壁,它也可能会成为你日后梦境的主题而反复出现。

在我五岁的时候,父亲受到出身的影響,被下放到遥远的南疆,成为兵团组建新的师团的一员。

源自昆仑山的叶尔羌河,在莎车与巴楚之间的某一处分出一条支流,而后又在分道扬镳数百公里之后,合为一处,被河流圈起来的这片土地,正是父亲们将要开垦的农场。这里到处都是茂密的胡杨林,所谓的开荒造田,就是砍伐掉成片的胡杨林,挖出它们深潜于地下的根系,平整土地,打起田埂,修出渠道。

烧火做饭,只需出门在地上随便划拉一下,就能搂回一抱干树枝,家家飘起的炊烟,都是胡杨树燃烧之后的魂魄。多少年以后,胡杨树作为濒危物种被加以保护,我不能不忏悔,从父亲还有我们手下,戕害了多少葱茏的胡杨。

人类为了生存,创造了不可胜数的奇观。没有住房,难不住父亲们被革命热情燃起的创造力,在规定的区域里,地上挖出了一排排的长方形大坑,一个大坑就是一户人家。再在长方形的正中30度角间开一条甬道,甬道的底下被挖成台阶状便于进出。大方坑的四角及中间竖起就地取材的胡杨树干,顶上的正中间是一根粗大的实心树干做大梁,然后将手臂粗细的椽子鱼刺般整齐排列开,大梁与椽子间是用一种叫蚂蟥钉的钢筋结构在一起,看起来粗糙而有力(千万别忘了还得留出一方位置作为采光的窗户)在这些椽子之上,铺上细密的树枝,而树枝的缝隙间充填上干枯的树叶蒿草,最后覆上厚厚沙土,一间可以栖身的屋子便建成了。

我和二哥对这样的新居充满了好奇。进入大方坑,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地下才有的浑浊而腐朽的气息,一道辉光自天窗斜斜射下,光柱里满是拥挤浮动的尘埃颗粒,有了这些光亮,便可以看清楚周围,两只大木箱子和一只淡蓝色方头方脑的柜子,是我们家最显眼的家具,它们被摆放于大坑中间靠墙的位置,柜子上放置着木壳的飞人牌晶体管收音机,如果声音放大一些,便会听到屋顶的沙土被震落的沙沙声。

有一个上海知青,把他的大坑装修了一下,全连所有人都跑去参观,那之后家家都开始复制效仿。所谓的装修,就是将报纸的功效发挥到了极致,先是屋顶,拉上横竖网格状的细铁丝,然后将粘在一起的报纸平平铺上去,便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天花板;大坑的四壁,直接就是沙土,可以看到胡杨树、红柳、芦苇等根系的横截面,还有老鼠或别的什么东西洞穴的剖面图。在四壁的上方,同样拉上绷紧的细铁丝,将一卷一卷的报纸悬挂上去,这样垂挂下来的报纸便形成了一道墙幔,我们在报纸的包围下,有了一种远离蛮荒的感觉。

我和二哥躺在床上,睡不着午觉,静下来,仿佛能听到大地的心音。报纸天花板上落下了一只虫子,很轻的一声响,都会令我们揣测它是什么,它将要往哪个方向跑去?一个蜘蛛,从天窗的这头凭着一根细丝,荡到天窗的另一头,开始编织它的罗网,天光将它吐出的丝照得晶亮。

实在无聊,望着报纸天花板,就想出一个游戏来,说出一个黑体字的标题,让对方猜在哪里,找不到,就算输了,找到了,再给对方出一题。我问二哥,“西哈努克亲王昨日到京”在哪里?这肯定也难不住我。没几天,报纸天花板上的黑体字大标题被我们悉数猜了过来,而且到了出题就能即刻指出的地步,没意思了,就开始猜字号小一些的副标题,这也终不是长久之计,再不会出新意的游戏已提不起半点兴趣,只好作罢。

这些大方坑,就是后来被文学和影视作品炒作成著名的地窝子,这些地窝子远远望去,就如同一座座略微高出地面的沙丘,若不是每间屋顶矗立的土坯垒砌的烟筒,真不会相信那里的地下,生活着以家为单元的社会群体,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些穴居的人们,竟然充满了生活的乐趣。

幸好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南缘,属典型的大陆性气候,夏季少雨,年降水量极少,地窝子这种屋子才得以居住,如果是在南方,一场大雨之后,会是怎样的情形?即便是在少雨的南疆,地窝子也会遇到始料不及的窘境。我家后面一排的丁家,地窝子靠近灌溉的水渠,某天水渠边的一個耗子洞漏水,水顺着洞往下方流,就直接流到了丁家的地窝子里,晚上都在沉睡,等发现时,满屋子飘的都是脸盆、鞋子。

还有一次,附近胡杨林中的维吾尔牧羊人赶来一群羊过来,羊可分辨不出哪里是沙丘,哪里是地窝子,羊群直接就上了屋顶,一家人正在吃饭,头顶上忽然哗哗往下落沙子,而整个屋顶也在忽闪似乎快要塌了,一家人扔下饭碗,夺命而出。打那以后,家家的屋顶都用胡杨树枝圈挡起来,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个没有羊的羊圈。

我家前排的大老王,是部队下来的老兵,一直找不上老婆,组织照顾他,允许他从河南老家带一个女人回来当老婆。大老王家的媳妇,骨骼硕壮,腰粗屁股大,特别能干,嗓门大,语速也快,还夹杂着不少乡村俚语,一群孩子都争相模仿她说话,她提起她的孩子总用恁个鳖孙开头,她对是非的评判只有两个字:中或者不中。大老王家自从有了这个媳妇,家里红红火火的人丁兴旺。连他家的老母鸡都比别家的厉害,其它的母鸡还都在下蛋,他家的母鸡已经孵出了一窝鸡仔,黄的、花的,毛绒绒的满地跑,让我们眼馋得不行。

那天他家的大花母鸡带着一群鸡仔在胡杨林里觅食,忽然天上飞来一只老鹰,大花母鸡咕咕地低唤着,同时张开翅膀,小鸡仔们从四面八方迅速钻到大花母鸡的肚子底下躲避,一只黑白花的小鸡仔稍稍慢了那么几步,便被从天而降的老鹰一爪子攫上了天。大老王的媳妇跳着脚双手拍打着肥胖的屁股,对着天空已飞成一个黑点的老鹰高声詈骂:恁个鳖孙,偷我的小鸡,恁下来,恁再敢下来,我掐断恁的头!很有声威的一顿乱骂,吓得那群小鸡和树上的鸟,都不敢吱声。

可是有一天,大花母鸡带着它的一群孩子来到了我家的屋顶觅食,不知怎么回事,一只黄色的小鸡仔竟然从天窗跌落了下来,而天窗底下,是我家的灶台,其时一锅玉米粥正在滚沸,小鸡仔不偏不倚落进了里面。这一下把我们都吓坏了,要是让大老王的老婆知道了,那会饶了我们?母亲用笊篱捞出浑身裹满金黄的小鸡仔,拎起它细细的脚爪对我们说,别怕!我去跟他们说。

我们都为母亲担心,谁知道那个大块头的女人会怎样对待母亲。母亲去他家之后,并没有响起我们以为会有的叫骂声,一会儿母亲很平静地回来了,望着我们诧异的目光,母亲只淡淡地说,没事的,她没怨我们。她家的儿子长得真好,胳膊胖得像咱家的粗擀面杖。

我就特别好奇,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胳膊能胖成我家的粗擀面杖?那可是二哥在胡杨林里踅摸了半天,伐回的一根结实笔直的树干,经过削皮打磨才制成的光滑擀面杖。我不敢直接去大老王家,那天我悄悄爬上他们家的屋顶,尽管蹑手蹑脚的,但似乎感到屋顶有些晃动感。靠近天窗往下窥看,可我看不到粗擀面杖一样的胳膊,只听到一个孩子咿咿呀呀的乱言乱语,之后是一句女人的声音:恁个鳖孙,又咋啦?

那晚照例有月亮,清澈的月光自天窗斜斜投下,就好像黑夜中谁凿出了一方透亮的空间。睡意朦胧中人忽然有种漂浮感,感觉像踩在大老王家的屋顶一般,晃晃悠悠的,猛然脚下一空,屋顶整个塌陷下去......

轰隆隆的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仿佛从地下传来,紧接着——啊——啊——一声极其瘆人的吼叫撕破宁寂的夜空,那声音透着极其绝望与悲怆。恍惚中,我一下子醒来,世界在那一刻静得可怕,而后各种嘈杂的声音喷薄而出,所有人都醒过来了,不好,出事了!一家人鱼贯钻出地窝子,我们家前一排大老王家的地窝子边上,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

大老王家的地窝子刚刚塌了,他的老婆和儿子被埋在了底下。不知道大老王咋就躲过一劫,他裸露着上身,只穿了一条花裤衩子,疯了一般哭喊着快救人!一边用手刨挖那一堆散发着烟尘的废墟。父亲和几个人拿来坎土曼、铁锹和撬杠,在倾斜的屋顶上,快速挖出一个洞,又用撬杠撬开椽子与大梁连接的蚂蟥钉,下去两个人打着手电筒察看情况,不一会儿,一个人抱着满身是血光溜溜的孩子爬了出来,孩子似乎无大碍,只是被惊吓住了,冷风一吹,机灵一下,孩子哇地大哭出来,他手足乱舞,我真切看到了他粗擀面杖一样的胳膊。

原来,大老王家的地窝子大梁断了,断裂下来的那一头正好砸在他老婆和儿子睡觉的那一边,情急之下,他老婆躬着身子将孩子护佑在身下,孩子得救了,大人却被砸得内脏出血,当即毙命。

事后都在怨大老王盖地窝子没选好大梁。大老王委屈地分辩:我特地选了一根粗大的胡杨当大梁的,怎么会有问题呢?其实胡杨是非常结实的树木,只不过长到一定的时候,它的树心会渐生朽木,产生空心化。大老王选的大梁外表看上去粗大,其实内里已虚空。

那件事以后,我内心非常害怕,生怕被谁知道,也常常内疚,假如那天我没有爬上大老王家的屋顶,没有来自我的重量,也许他家的地窝子不会在那一晚垮塌。

我的梦魇就是从那时开始持续的。

父 亲

原本以为父亲可以活过90岁,却不料在他连88岁都没挺过去。

自从父亲跟着姐姐过,每年春节回姐姐家便成为常态。见我们大呼小叫地进门,他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把轮椅转向我们这边,之前他一直将轮椅对着窗户一侧,或许是向外张望我们,抑或是为了晒晒太阳。

父亲由于罹患痛风,手足严重变形,在坚持了多年之后的两年前,终于不得不坐到了轮椅上。父亲是在50多岁时得了痛风,那时也搞不清是什么病,以为是关节炎之类的风湿病,没什么特殊治疗的药物,也不懂得忌口,病情没几年就到了几乎不可收拾的地步,手脚关节粗大扭曲变形,一根手指比我两根还粗,关节间沉淀的晶体疙里疙瘩的,有的地方破了,便流出粘粘稠稠黄白色的组织,那情形令人不忍目睹。等后来知道这叫痛风病时,为时已晚,根本无法医治,医生开的药大多是控制类的,能维持现状,不再频频发作,就算有非常不错的治疗效果。

在我50多岁时也得了痛风时,才深感给这种病命名为“痛风”的精准,不得不佩服命名者的智慧。在我看来,叫它痛风,至少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此病之前毫无征兆、来得迅捷,如一阵劲风掠过;二是发病时,红肿的部位几乎不能触碰,就是一陣风从上面刮过去,也会痛得惊心。

父亲在三十多年的漫长时光里,始终忍受着剧痛的折磨,是否应验了那一句话:人只有享受不了的福,没有捱不过的痛楚。现在回想起来,父亲身体的底子一直是不错的,父亲的个子不是很高,但颇为壮实,属于那种短粗型的体貌,如果不是四十多岁的一次意外,父亲的身体状况肯定不会沦落到后来的田地。

记得那是个星期天的早上,天气已经回暖,父亲在给窗户钉纱窗,这显然不是一个体力活,但才钉了一个角,父亲就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豆大的汗珠挂满了额头。吓坏了所有人,二哥找来一架推拉车,铺上一张褥子,几个人七手八脚将父亲抬上去,拉着就往两公里外的卫生队跑,恰巧是个星期天,唯一的医生不在,跑去他家找,门上却挂了把锁,那时也没有手机之类的联系方式,星期天如果医生去胡杨林里打柴或者去叶尔羌河钓鱼,那是肯定联系不上的,幸好见习医生在,赶紧给父亲检查,得出的结果是急性阑尾炎,需马上动手术。可是让一个见习医生上手术台?我们知道卫生队这些所谓的见习医生,大多是连队的卫生员抽调上来的,之前他们只是经过最粗浅的战地救护训练,甚至连会扎干针煮草药的赤脚医生都不如,可是眼下的情形怎么办?父亲痛得连哼哼的劲都快没了。见习医生说,不能再拖了,一旦阑尾穿孔了,脓跑到腹腔里,那就糟糕了!穿孔?腹腔?母亲和我们都听得不知所措。见习医生还说,前两天跟着主治医生刚刚做过一例阑尾手术,不是太难,小手术而已,估计没啥问题。母亲一筹莫展。见习医生又说,万一手术失败,我也怕担不起这个责任,可是病人的情况在这儿摆着,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母亲看了眼疼得几近昏死过去的父亲,一咬牙,就决定了父亲的手术。

在手术室外,我第一次发现,时间与人的意念是相反的,你希望时间快一点,时间反而异常缓慢;而你想让时间慢下来,时间却在飞奔。我们觉得已经在手术室外等了一个世纪,其实才过去一个多小时,手术室的门打开了,父亲并没有被推出来,见习医生语无伦次地说,阑尾摘除了,手术成功。可我们看见父亲脸色蜡黄,似乎还在昏迷状态。见习医生接下来的话,让母亲完全崩溃,他说,我打开腹腔后,才发现他的阑尾是正常的,那就是说,就是说,就是——他的病灶不是阑尾。现在既然腹腔打开了,干脆把阑尾切除算了,免得以后真犯了……

我已经把他的创口处理好了,不会有问题,你们赶紧把病人送到师部医院去吧,我搞不清他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于是找来一辆千里马拖拉机,把父亲拉到十七公里外的师部医院,很快父亲又被送进手术室,父亲终于得救了。

就在同一天,24小时之内,父亲的肚子两次被刀切开,一处是在右小腹的下侧,一处是在上腹的正中,多少年以后,父亲身体上两条一拃多长的紫红的切口,犹如趴卧于人体腹部的两条蜈蚣,仍令人触目。

原来父亲得的是急性胃穿孔。那时生活条件差,粮食供应紧张,几乎百分之九十的玉米面,即使这样,我们还常常吃不饱,四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就是四口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现在生活好了,许多人把粗粮当成一种健康保健食品,殊不知长年累月的粗粮,尤其是玉米面,会令人胃酸呈倍数增长,父亲的胃就是长期的玉米面糟践坏的,记得父亲病倒的那天早上,吃的就是一碗玉米糊糊,而吃下去东西产生的强烈胃酸,终于攻破了父亲的胃壁。

父亲出院以后,团里特批了一袋小麦粉(我们也称之为白面)算是父亲恢复期的补助。但父亲最向往的还是各种肉类蛋白质,对肉食的强烈兴味,延续了他的一生,以至于痛风严重的时候,医生建议他尽量少食或最好不食海鲜、肉类,他根本停不下来。

那时,只有过春节了连队才有可能杀两头猪,全连在册上百号人,按人头分一人也就几百克,肉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上面都贴一张写了号码的小纸条,然后大家去抓阄,手里纸条上的数字,总会在肉块上找见,肉好肉坏全凭运气,都不希望抓到瘦肉,越肥越好,猪肉的板油,用手指去度量,被称为几指膘,最好的是四指膘、五指膘,谁要是抓到了六指膘,那可是不得了的事!

人的办法,大都是被逼出来的。父亲的老家在广西,村子边就是一条小河,自小就练就了一身好水性,摸鱼摸虾更是不在话下。离我们连队十几公里外就是叶尔羌河,父亲骑着我们家那辆破自行车,有时带上我或者二哥,去河边钓鱼。叶尔羌河其它种类的鱼很少见,最多见的是一种被我们称为大头鱼的无鳞冷水鱼,这种鱼体型不大,最长的也就十几公分,它不是扁长的样子,而是圆柱形的,头粗大而后身子渐渐细下去。这种鱼傻,好钓,但数量并不是很多,所以每次的渔获有限,如果运气好,能够钓上三四十条,如果手不顺,一天下来,也就五六条,尽管这样,父亲还是乐此不疲,一到星期天就迫不及待地往河边跑。在我看来,有多少渔获已经不是第一位的,父亲到了河边,似乎就进入到了某种情境之中,望着河水专注的神情,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我知道父亲一定是怀乡了,钓鱼也许是最好的排遣。

冬天南疆少雪,遍地的胡杨树枯叶随风飘旋,更显出一派萧索。叶尔羌河是季节河,冬天枯水期,没处钓鱼。附近放羊的维吾尔老乡,用夹子或大头棒,猎获不少野兔并少量的野鸡,他们自己不吃,拿到连队来卖,野兔5毛钱一只,野鸡一块钱一只。父亲会买一大堆野兔,用细铁丝勒住野兔的门齿,吊在柱子上,一只只剥皮,用刀从头部开一个口子,然后慢慢往下将它的皮与肉分离开,在刺啦啦的声响中,兔子皮会完整地被褪下来,就像脱下了它们身上昂贵的皮草,精赤巴条的兔子,裸露出健硕的肉体。

那时没有冰箱,一次买那么多兔子吃不完岂不是要坏?且慢,父亲自有他的办法。父亲在地上挖一个长方形的浅坑,里面放一些枯树枝先烧一阵子,再弄来一些腐叶盖在上面,火燃不起来全是烟,父亲就把野兔一只只码上去,上面再覆盖上一条麻袋。父亲把南方做腊肉的方法运用于熏制野兔,一下子就解决了我们家整个冬季的吃肉问题。

父亲还有更绝的一招,就是劁鸡。不知道啥时候跟谁学的还是小时候见过,总之父亲会做这个手术。选一只健康还没打鸣的小公鸡,在它两腿之间的侧面选一个位置,去除上面的鸡毛,用一小碗白酒消毒后,父亲用他的刮胡子刀片轻轻一划,便拉出一条弧形的口子,血顿时就涌了出来,父亲的两根手指从伤口探进去,一阵摸索,便扯出两个指头蛋大小粉白色的椭圆形软体,一刀下去,便将它割了去,然后用针纫上缝衣服的粗线,三两针就将伤口缝合好了。在手术进行中,没有麻药,小公鸡居然没叫一声,父亲将它阉了,把它变成了太监,它似乎全然不觉,父亲放了它,它只是在原地错动了几下爪子,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然后就撒腿跑到一群鸡里面。

这只被阉割掉的小公鸡,从此再不会打鸣,代表雄性特征的大红鸡冠也没能长出来,只是它的身体比别的鸡长得快长得壮,大概不到半年时间,它已长到两公斤多,还有再长的趋势,没有了各种欲望的小公鸡,一门心思只管长肉,地里种的辣子也绿得发亮,鸡与辣椒同步生长,最后在一个锅里顺利会合。

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北京烤鸭用的鸭子,都要经过特殊的填喂令其肥硕无比,方能上架炙烤。想到那些白花花的鸭油,就令人垂涎。父亲决定拿一只鸭子来试验,找来二哥用红柳枝条编出的筐子,把鸭子扣在里面,筐子很矮,鸭子只能直不起身子只能半卧着。用玉米面湿水搓成拇指粗细大小的面疙瘩,再放进笼屉里蒸一刻钟,放凉之后,便开始填喂鸭子。把鸭子的宽嘴掰开,一节节金黄的面疙瘩顺利地就塞进鸭子的嗉囊,当然其间还得喂点水,眼见着鸭子的嗉囊就鼓了起来,用手触之,沉甸甸的一坨。填喂毕,再扣到筐子里卧着,个把月下来,鸭子的体型完全大变,不但横向发展宽阔了不少,纵向也厚实了许多,就仿佛是气吹出来一般,去掉扣它的筐子,鸭子几乎迈不动步子了,看上去至少有四五公斤的样子,父亲的试验,大获成功。

父亲兄弟姊妹好几个,他是长子,奶奶以牺牲其他人读书学习机会为代价,送父亲去了解放军最早的军校之一——中南军政大学桂林分校读书,但还没能毕业,全班就奔赴新疆,进了骑兵部队,后来又集体转业到兵团。

按理那时读过书的人不多,大学生应该是很吃香的,可父亲由于家庭出身是地主,就处处受到排挤和打击,1966年,父亲被下放到遥远的南疆,去组建新成立的农三师。之前,父亲曾被派到八一农学院学过一年机械原理,不曾想他终生的职业都与机械有关。父亲最初干的是团场机耕连保养间的主任,后来又干过机耕连连长、指导员,还干过修造厂的厂长,但不管到哪儿,职位是什么,人们一直都叫他黄主任,黄主任自己也没啥意见,叫惯了,也就听惯了。

每天晚上都要政治学习,冬天天黑得早,晚饭后外面就黑咕隆咚的,哪有啥路灯,家家地窝子的天窗都射出一方明明暗暗的光亮来,父亲总是让我去替他敲钟吹哨子,通知所有人晚上要开会。我的条件是让我骑自行车去,父亲自然同意。我跨上哐当哐当作响的自行车,一溜烟向着挂着拖拉机轮毂钢圈的大树奔去,取下一截铁棒,抡圆胳膊,让钢铁相互击打的当当声穿透浓重的夜色四下里传播开,然后再跨上自行车,绕着全连,一路飞奔,一路铆足了劲吹响铜哨,尖利而飘忽的哨音落在身后,很有些诡异,我总是不断回头张望,老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尾随着我,特别是途经大工房后的院子时,我尤其紧张,因为那里停放了一具蒙着白帆布的棺木,里面躺着一个姓孙的干巴老头,据说此人当年是东北抗联的一个副师长,后来被鬼子打到了苏联,四几年才从苏联取道回到新疆,但又说他是个叛徒。子女不在身边,他的老伴提出让孩子最后看一眼老子再下葬。那时南疆不通火车更别提飞机了,他的孩子从东北赶到新疆,至少得半个月时间,那么灵柩就得停在那儿半个月。奇怪的是,平日与孙老头交好的还有一个胖胖的也叫孙老头的,健健康康、乐乐呵呵的一个人,无病无灾的突然也去了,搞得人心惶惶的,都说停棺不能太久,落土才会安好,瘦孙老头一个人太过寂寞,找胖孙老头陪他唠嗑呢。

每次气喘吁吁回来,都觉着背后凉飕飕的,觉着两个孙老头的眼睛都在后面盯着我。父亲见我回来,就会披上他的皮大衣,拿上红塑料皮的《毛选》,再卷起几张报纸夹在腋下,去组织政治学习。我知道,在一个被当做会议室的大地窝子里,坐满了连队所有的职工,黑压压的一片脑袋,黑暗中间或有火星闪烁,此起彼伏的,那是有不少人在抽烟,父亲带去的旧报纸,就是专门供给那些抽莫合烟的人,新疆人都知道,伊犁莫合烟与《新疆日报》是最完美的绝配。

梁上高悬着一盏马灯,橘黄的灯光在烟雾包围下愈发昏暗,父亲在用他浓重的南方口音,读着《毛选》里的文章,谁的鼾声突起,很快被人捅醒,誰家的孩子偶尔夜啼,也很快被塞进嘴里的奶头堵住。

经历了一天两次开膛的父亲,元气损失太大,强壮的身体一夜之间就变得孱弱无力了。父亲的烟戒了,再也不用担心因莫合烟灰在衣服上烫出大大小小的洞而受到母亲的唠叨,酒也断了,他的胃再也承受不了任何刺激。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的父亲,显得更加平静而内敛,就像所有结束中年准备进入老年的人一样,把所有看得很淡的同时,却把身体看得很重了。父亲开始对电视和小报上的保健广告感兴趣,隔三差五就有不同口音的人打电话到家里,推销他们的具有奇妙功效的保健品,来自全国各地的邮包,不断寄来,受骗上当的父亲,在每一次都暗暗发誓再不相信他们的虚假宣传之后,很快又会进行他的最后一次购买。

母亲很无奈,惜命的父亲暗示着父亲的糟糕状况,却让母亲产生自己还健康的错觉,家里所有的家务都让母亲一个人包下来,能干的母亲,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母亲被查出直肠癌后期,很快便扩散到肝肺,半年时间就撒手人寰了。

母亲先他而去,是父亲没有料到的,也是不在他设想的范围:人去得有个年龄和身体状况的先后顺序吧?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生活一下子全乱了套,在他的古稀之年还要自己照顾自己,学会重新生活。被母亲宠爱了一辈子的他,不会做饭,不会做家务,生活自理能力极差。孩子们都各自有家,有各自的生活和工作,不可能随时陪伴他,父亲要自己洗衣服,自己打扫卫生,还要自己做饭。最难的恐怕是给自己弄吃的,周末我们会过去为父亲做些好吃的,也常常会包一些饺子冻在冰箱里,平常他可以煮着吃,但是开始父亲连饺子都煮不好,不是没煮熟,就是煮烂了,自己烧的菜,不管好吃不好吃都得下咽。

父亲一个人过了几年非常不易的生活,好在他都捱过来了。他学会了网上在线下象棋,与那些来自全国但从未谋面的对弈者交锋,父亲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思维也异常活跃起来,这让我不禁忆及父亲的当年,年轻时的父亲,写得一手好字,还能画两笔画,用钢笔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一个人的形象,有时还会上篮球场,他的个子不高,但灵活,双手抱球在胸前的远投,常常是远距离得分呢。父亲在网上与人较量,同一级别中胜负难料,有时他会因一步棋落败而懊恼地连拍大腿,有时又会因走了几手妙招而兴奋地吹起口哨,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大哥的突然去世,让我和二哥不知道怎样对他说,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这样的噩耗是致命的,白发人送黑发人,黑发人已无知无觉,白发人却要承受怎样的打击?我们决定先瞒着父亲,寻找合适的机会再告知他。

大哥走的前一天晚上,专门徒步了十几公里去看父亲,大哥做了几样菜,吃过饭又洗碗收拾停当才回了自己的家,谁知那竟是永别。平常的时候,大哥过几天就会去看看父亲,而且几乎每天都会给父亲打电话。那一天之后,再没有了大哥的讯息,父亲纳闷,拨打大哥的手机,总是听到那个标准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忍不住就打电话给我和二哥,我们只好将统一口径的说辞告诉他,说,大哥出差演出去了,他去的地方偏远,没手机信号。这只是一时之说,终不能长久,过了十几天,父亲回过味来,觉着不对劲儿,就是去了偏远的地方,这会儿也该回来了。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又编了一套大哥出国不在国内的说辞,父亲将信将疑,直接打电话给大嫂,电话的那一头,大嫂强忍住悲戚,把父亲应付了过去。

就这样坚持了两个多月,直到父亲因痛风加重住进了医院,父亲除了痛风之外,还有糖尿病、高血压和心脏病,心脏搭桥已做了十几年。我和二哥合计,只有这个时候将大哥的噩耗告诉父亲最合适, 我们提前找了主治医生,告诉了我们的想法,请他配合,准备好心脏复苏的器械和氧气。我和二哥进行了一次与父亲最艰难的交谈,当告知我们的大哥、他的长子已在两个多月前离世的消息时,我和二哥预想的泰山崩裂般的剧烈情绪,并没有出现在父亲身上,他什么话也没说,倚靠在病床头的身子僵在了那里,而后就颓然软了,他的头沉重地落在枕头上,双目紧闭,仿佛睡去一般。

春节年夜饭时,我们将父亲扶在主座上,照例为他换上他喜欢的大红中式衣服,二哥拍下了有父亲在场的最后一张全家福。

二哥将这张全家福发到了黄家亲戚组的一个群里,远在广西的堂弟看了后,就说,大伯的情况有点儿不对劲,因为他发现父亲的脖子耷拉着,以往的精气神已不复存在。的确,这个春节我们都笼罩在一种近乎绝望的气氛中,父亲最近一直不好,才从医院出来,过去他可以自己挣扎着从轮椅上下地,虽然是颤颤巍巍的,但扶着东西还能挪到卫生间大小便,从医院回来后,就彻底不能下地走路,甚至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了。

吃饭时,父亲变形的手指几乎握不紧筷子,还不时颤抖,送至嘴边的东西一半都落在了桌子上,忍不住就想喂他吃饭,但姐姐不许,姐姐坚持让父亲自己动手,她怕日后父亲产生依赖心理,不愿运动,情况将会更糟。

春节后三月还没过完,姐姐突然打来电话,说父亲快不行了,已送进了重病监护室,我和二哥立马从乌鲁木齐往180公里外的石河子疾驰。

被各种粗细管子包围的父亲,已陷入昏迷状态,只有监视仪上呈现心跳、脉搏、呼吸的数据,说明父亲仍活着,父亲是因为痛风,引起肾衰,进而引起肝、心脏等器官的全面衰竭。我和二哥在父亲的病床边守护了一夜,父亲除了偶尔含混的嘟哝,几乎都在沉睡,罩着氧气面罩的呼吸,粗重而急促。第二天天刚放亮,竟有一缕明艳的阳光自窗户投射进来,伴随着阳光的到来,父亲竟苏醒了过来,他似乎很吃惊怎么在这里,满眼是疑惑。父亲的眼睛熠熠生辉,惨白的面容似乎泛起了一丝红润,显得生动而亲切。妻子后来回忆说,爸爸那时的眼睛,真的很亮很亮。我们都长舒了一口气,都觉得父亲已脱离了危险,姐姐送来了牛奶稀饭,我一勺一勺地喂到父亲的嘴边,已经几天没有进食的他,竟有些迫不及待,这是人间的美味,一个味蕾对滋味的追迫,正是对生的渴望!

可是到了下午,父亲突然呼吸急促起来,脉搏微弱,几名医生跑过来急救,又是打强心针,又是做心脏起搏,终是无力回天,父亲在他88岁时离我们而去。

两天之后,我和二哥送父亲去火化,这里的火化场居然允许亲属到场,监督他们将骨灰盛入骨灰盒。一个长形的铁盒从火化炉中被拖了出来,父親的遗体不见了,变成了一具尚保持着人体基本形状的灰白色灰烬,腿骨和臂骨完整而清晰,圆形的头颅,只剩下半轮,烧尸工用一方铁器将它们彻底碾碎,统统盛进那只暗红色的骨灰盒。

父亲就此住进了这个狭小的空间,捧着骨灰盒,骨灰还有些温热,就如同父亲活着的体温。

母亲去世时,我们曾想把母亲葬在乌鲁木齐,征询父亲的意见,出乎意料他坚决不同意,执意要让我们把母亲葬回老家的祖坟地,我们都不明就里,母亲生前并未流露出叶落归根的想法,她觉得我们都在新疆,这里有人陪伴她,至少寒食节清明什么的我们会去祭扫,没必要非得回到祖地,父亲在这件事情上却表现出了不可商量的态度,无奈之下,我们只好把母亲的骨灰葬回了老家。

后来我们才反应过来,是父亲自己想叶落归根,让母亲先回去,其实是一种保证,保证了他百年之后也可以如愿以偿地回到故乡。

父亲带着母亲,从最南边跑到最西头,最后又回到了出发的原点,这一大圈用了七八十年,耗尽了他们的毕生,这个圈画圆了吗?

父亲回家了。他十八岁离家时亲手栽下的一棵龙眼树如今已长成两人才能合抱的参天巨树,它用亭亭华盖,迎接着游子的归来。

父亲与母亲终于合葬到了祖坟地,合葬墓面向红水河,漫山青草、野花摇曳、修竹飒飒 。

在墓的一侧,堂弟栽下了一棵苦楝树,他是想让我们在更远的地方,都能望见父亲母亲吧。

我是一块儿仙人掌

我是一个不愿轻易改变自己的人,妻子说我这是固执。而我对固执的理解它应是属于性格层面的事情,一个坚持原则,坚信自己判断,对自己充满自信的人,应不属于固执之列,说难听一点儿可能是自负。

并不是受益于针灸或中医的某个成功个案,我才对中医和中医药学深信不疑,而是基于对中国古代哲学最起码的认知,以及绵延数千年关于阴阳转换平衡理论的兴趣。

我的一个外科医生的同学,对我的椎间盘突出症所采取的中医保守治疗非常不屑,在他看来,什么疏导经络、拔罐、艾熏、针灸这一套东西,就是不折不扣的骗人把戏,如同巫术,他给我的建议直接而明了:去手术,一了百了,不要再活受罪!说实话,在腰椎压迫神经,左腿痛不欲生的时候,我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去手术,但手术真的管用吗?真的能一了百了吗?不是传闻手术稍有不慎会割断神经,那就一辈子瘫痪在床了;不是也有人说手术只能管几年,手术以后再犯,就彻底无医了。

再者,我对人体是小宇宙之说颇为认同,人体的小宇宙对应着自然界的大宇宙,它被混沌的宇宙之气包裹着,又运行着自己的气血,顺应天道,生生不息。如果手术,岂不是放掉了珍贵的混元之气,彻底破坏了气血的平衡?那得花多少气力,才能恢复到之前充盈的状态?也许永远再不可能,那时我将像被扎破的轮胎,一点点瘪下去,即使修补好了,也面临着慢撒气或者再一次爆裂的危险。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心存侥幸,在林林总总的保守治疗手法中,万一碰到了什么独门绝技,我岂不是撞了大运?因此,每换一次治疗方法,都意味着我向奇迹靠拢了一步,我期待着奇迹发生在我身上,哪怕这个治疗令肉体受尽折磨、痛苦不堪。

我又要去扎针了。其实针灸的原理并不玄乎,它靠刺激局部穴位,起到对神经的传导作用,使肌体从阴阳失衡的状态向平衡状态转化。说白一点儿,经络就仿佛是新疆地下的坎儿井,从地表你看不见它,而它确实隐伏于地下,它的依次排列下去的竖井就如同人体的穴位一般,那一段井壁坍塌或流水不畅了,就需要人下去疏通,而刺进你穴位的针大抵也是这个作用。

我又要去扎针了。施针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好像是在哪个中医短训班学过,又跟着那个师傅学出来的。常常纳闷的是,我所遇到的正骨师、按摩师、针灸师甚至是中医,他们大部分都不是从正规的中医学院出来的,给人的感觉好像我们的大学堂里不开设这一类的课程。干这一行的似乎更江湖一些,中医大概与中国许多民间行当一样,更讲求的言传身教吧。

施针的汉子,面皮白净,隆准方直,算是长得标致,第一印象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他说“先在我的大椎放点血,以利于泻热养阴”。我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一根比牙签还要粗一点的铁器,弱弱地问了一句:“疼吗?”他把手中的铁器在我眼前晃了晃,说:“没事。这是三棱针,专门放血用的,我会很快,几下就好——你忍着点儿”。他的话音未落,握着三棱针的手已在我颈项后方的大椎处快速戳捣,我未及喊出两声,他暴风骤雨般的手法戛然而止,短短的数秒内,我的大椎处至少留下了几十处深入肌肉组织的创口,疼痛,皮和肉破损的剧烈疼痛与涌出的血一同由内及外渗出,我早已大汗淋漓。他用卫生棉轻轻拭去那些鲜红的血,疼痛却没有被拭去,他又把一坨酒精棉球点燃,投放到一只玻璃的小罐里,燃尽了里面的空气后,便将这只火罐直接扣在刚才饱受摧残的大椎处,顿时就感觉有更多的液体被真空后的巨大压力抽取上来,我一阵晕眩,似乎想睡去。

五分钟后,他将玻璃火罐从我的大椎处取下来,仿佛被压了一座大山的肩颈顿时轻松下来。他把玻璃火罐举在我面前让我看,里面竟有不少粘稠黑色的血,我颇为惊奇,刚才流出的血是鲜红鲜红的,缘何此刻却暗沉如斯,难道不是从同一个地方出来的血吗?见我的疑虑,他安慰说:前面的血是表层的血,火罐拔出的深层你壅堵地方的血,从血的颜色就知道你的经络多么不畅通了。

他还建议我现在活动一下肩颈,看是否轻松了点儿。我错动了几下肩背,扭扭脖子,还晃动了几下脑袋,果然颈肩轻松许多,刚才昏昏欲睡的大腦,似乎也跟着清醒过来。

我是一个痛点很低的人,对哪怕对非常轻微的疼痛,都会真切地感知到,在经历了刚才的大疼大痛之后,我想今天无论如何可以顺利应对过去了。

他让我休息一下,待会儿要扎火针。火针?什么是火针?趴在窄窄的理疗床上,我顿时陷入到了对未知而巨大的恐惧的猜想中,有时对恐惧的猜想,比恐惧本身更恐惧。冷汗不由得从额头冒出,脸色也跟着苍白起来。

见状,他笑了起来,告诉我火针听起来吓人,其实还没刚才放血疼。打消疑虑的最好方法,就是拿最近的事作比对,言下之意就是刚才那么猛烈的都捱下来了,后面的一定会温柔许多。我不太敢相信他的话了,但望着他那张诚实的脸,我又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给我解释说,“火针古称焠刺,也有叫烧针的。是针刺与艾灸相结合的的一种方法,这种疗法借火之力取效,集毫针和艾灸之功效于一身,它可以直接激发人体经气,内温脏腑而壮阳气”。

我搞不懂他的这一套乱七八糟的理论,严格说也不是搞不懂,而是我的心思一直停留在关于对疼痛的恐怖的猜想中。

他从镀锌的盒子里取出一枚细长的针,轻轻捻动着对我说:“看,比刚才的针细多了吧?不会痛的,放心。”

好似疼痛的程度,是由针的粗细决定的,但首先可以肯定的,在视觉上和心理上,粗的一定比细的凶猛,粗的带来的恐怖,要比细的强烈百倍。

点燃酒精炉,他将那只长针放进炽焰中烧,只消一刻,那针便通体赤红,他就要对我施针了,就要将着一锥通红刺进我的肉体,我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浑身簌簌发抖。

没有任何声音,但我确实听到了针刺突破皮肉瞬间的微响,我甚至闻到了丝丝皮肉焦糊的味道。灼烫与疼痛一同进入我的体内,关键是在我无比清醒与明了的情况下,居然允许一锥通红的金属穿行于我的肌体,在我的血肉中淬火,不是血与火的较量,而是血与火的合谋,在某一点或许就是穴位的地方,那些尖锐的火,正中目标,一阵如触电般的颤栗,顷刻向全身蔓延。

与其说我是被针扎怕了,倒不如说是被针吓到了。是谁制造了那么多尖锐无比的东西,颖尖所指,必是柔软的肉体,毫无抵抗如沃土一般的身躯,是针的栖息地,一根针只有找到了穴位,才算完成了使命,是种植疼痛,还是解除疼痛,抑或是用小小的疼痛,击溃更大的疼痛?

我以为今天的疼痛到此为止了。他说,“还有一些针要扎”,并指了指白色方搪瓷盘里整齐码放的银针,又说,“这是普通的针你不会害怕了吧?”岂不知经过数十天一系列的针刺,我的腿已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见到白色托盘里的发散着豪光的银针,就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愈想控制愈抖擞得厉害。他有些不解地说:“你怎么会这样?”这样是哪样?我的疼痛我知道,我的恐惧也只有我知道,我的战栗不是我的懦弱,战栗是肌体对疼痛的高度紧张,战栗是源自内心深处的预警。他有些调侃地说:“看把你吓的,你还没见过民间中医用的一种蟒龙针呢,那针要比三棱针还要粗,一尺多长,从头可以直接扎到脚……”我的个天!天下竟有这般利器?不是针,是凶器吧?

我放平了身子趴好,等待一根一根的细针穿透我的皮肉抵达预定的地方。消毒的酒精棉先在我的背脊制造一片凉意,就像马上就要被马蹄翻耕的灼烫土地吹拂过一阵清风,之后所有的平静将被打破。第一針清晰而直接,第二针谨慎而准确,第三针顺溜而迅捷,三针之后感觉就有些捉摸不定,渐渐模糊,几十针以后已全然不觉他还在继续施针。

那一天,我的身体从背脊一直延伸到大腿小腿,一共扎进了147针。趴卧在理疗床上,我就像是一块仙人掌,或者一只刺猬,背负着满身的尖刺,而我的刺不是用来防备外来的攻击,我的刺却全部反转深入我的肌体,那一刻我开始理解,植物的根须穿刺泥土,是为了让枝头的树冠更加葱茏。

责任编辑 王 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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