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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麦克卢汉、波斯特到斯蒂格勒:媒介研究中主体转向分析

2020-09-10高明月

新闻研究导刊 2020年4期

摘 要:自麦克卢汉提出“媒介是人的延伸”之警示名言后,媒介理论的研究视角逐步从关注传播的内容,转向对媒介形式的关注。麦氏之后,不少学者由此更进一步,摆脱传播研究的已有路径,真正转向对媒介或技术本身的关注。纵观已有研究,媒介总是处于复杂的生产关系与权力关系之中。本文希望借由麦克卢汉、马克·波斯特与当代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三位学者的思想,剖析其媒介/技术理论及对人类主体的构想,对人类失语之境况进行反思,最后置于媒介/技术与人类文明的深层关联上予以理解。

关键词:媒介研究;主体转向;麦克卢汉;波斯特;斯蒂格勒

中图分类号:C912.6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8883(2020)04-0043-02

近年来,深度学习与人工智能领域发展迅猛。在技术的应用上,AI(人工智能)主播取代人类完成新闻播报,人脸识别实时监督师生上课状态,自动驾驶技术解放人类的双手。但与此同时,亚马逊智能机器人事故频频发生,高科技面临诸多质疑,其伦理价值亦引人深思。技术仅是人类的工具?如今的先进技术是助人者,抑或是“管家”?技术的“想象力”与“记忆力”是否会导致人类部分功能发生退化?这些问题全人类必须要面对。回望新闻传播领域,历史上不少学者以媒介/技术为切入,对人类文明展开反思。不论是研究电子媒介交流的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波斯特(Mark Poster),还是研究数字技术的当代哲学家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他们都认可媒介和技术的力量,重视其对人类文明的作用。但是在他们的著作中,他们对人类和技术的关系看法不一,自我主体与对象主体/技术客体间的关系值得探讨。本文借由“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的概念,分析媒介与人类主体间关系的博弈,透过三位学者的媒介/技术思想研究其定义或分析人类的路径,由此探讨人和技术的关系。

一、主体与自我主体

在古典西方哲学中,受二元论影响,主体是与客体对立的概念。近现代哲学体系中,主体是由其自身存在结构中的“他性”界定的(拉康),也可以将其称为“主体间性”(胡塞尔)。现象学的主体间性理论认为,主体可以分为自我与他我,二者具有同等互换关系。从自我主体角度看,他我是自我的对象;而从他我主体的角度看,自我亦是他我的对象。因此,自我主体与其他各种对象主体,不论人或是物,二者的關系归根结底不是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而是不同主体之间的交互关系。[1]后文所提及的“主体”概念通常指自我主体,即人类。

主体的存在方式是主体间的,同时主体特有其个性,主体间性就是个体间的共在。主体与主体间的共在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海德格尔对“存在”概念的范畴重新定义,“存在”既非主体性的,也不是客体性的,而是主体间的“共在”存在。[1]

主体间性概念突破传统哲学思想与思维模式,也促使人文社会科学出现重大转向。[2]人类认知的对象世界也被看作主体,自我主体与对象主体间的关系也值得进一步研究。新闻传播领域的部分学者逐步突破“以我观物”的单一视野,将传统认识中被对象化的客体,转化为与人类对等的另一主体,人类所处媒介世界因此呈现出多角度、多层次、多侧面的主体间性特点。这是一个“因诸多主体间不断的往复沟通而永远处在非恒定的建构状态中的世界”。[3]

二、麦克卢汉:感知性主体扩大

麦克卢汉的媒介观浸染着主客体二分的色彩。站在主体立场认知媒介,对主体而言,任何一种非自然、科技或应用层面的创造,异于人类习惯的新事物,都是广义的新媒介,而新技术正在模拟人类意识,电子媒介是人体中枢神经系统或感觉器官的延伸。主体被技术发展完善,传统的交往方式在电子时代亟须突破,小国寡民难以为继,必须密切交往,人类进入重新部落化的历史进程,“地球村”已经形成。

感知性主体的存在方式影响着文化与文明,麦氏将印刷文化和电子文化进行对比,印刷文化是视觉、机械、序列性、精心创作、主动性、连续的现代文化,而电子文化是触觉、有机、共时、即兴创作、反应性、非连续[4]的后现代文化。人类是有感知的主体,以感知强度划分,媒介可分为冷热媒介。主体对客体有感知能力,因媒介变化而被重塑,“定居、有阅历、权威、幸福、爱好文学、文明”[4]的市民变成“游徙、无阅历、权力、快乐、爱好新闻、野蛮”[4]的游牧民。电子时代下的主体是整合感知的信息采集人,能够整体把握世界。人类感觉结构改变带来思想方式的转变,电子文化具有共时、即兴、非连续的特性,被印刷文字串联起来的现代文化机械割裂千年的感官系统,由此得到恢复,人类的感官系统走向一种感性的全面和谐,人类由此迸发新的思想创造力。思想或理性经由媒介将人类的感官系统进行重组再重塑,人类从而形成与世界结合的一种新状态,[5]这种状态反过来与后现代的主体彼此成就。

总的来说,麦克卢汉首先认定主体存在感觉中枢,主体是感知性而非阐释的存在,人是有感觉的动物。在此之上,主体通过客体主体化从思想、知觉等方面发生延伸,为媒介所改造,并经由媒介获得进一步的发展和完善。媒介影响人的生活、思维与人类历史进程。

三、马克·波斯特:颠覆中心化主体

美国学者波斯特与麦氏的研究路径和视野不同,波斯特致力于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创新,发展出具有后现代性的信息方式理论,借此分析电子媒介对人们交流结构的构型与重构,媒介对信息方式所意指的交往实践也具有促进作用。他深受后结构主义的影响,认为在电子媒介时代下,主体已不再居于绝对时空的某一点,电子媒介信息方式颠覆主体原有存在方式,人们不再享有物质世界中某个固定制高点,不能从这一制高点对诸多可能选择进行理性的推算。波斯特认为,媒介的自指性语言所构筑的符号世界往往塑造着人类行为:一方面,作为交往行动及交往结构外显表象的社会场景,越来越由电子媒介所组成,而主体的形成与其所处的交往行动及交往结构密不可分;另一方面,在文化生产中,语言的作用极其敏感,“语言构型中的变化,或说是语言包装中的变化,改变着主体将意符转化为意义的方式”。[6]主体的自我构成是不断进行历史建构的过程,不同的信息方式对应着不同面向的自我构成。

第一媒介时代由少数知识分子文化精英主导,以单向传播、少数对大众为特征。“现代性或生产方式所意指模式化实践促成的主体身份具有自律性和工具理性”,[7]但第一媒介时代的单向传播特征并不利于主体的独立性建构,对于主体而言,语言表征功能的发挥是主体保持其稳定性的重要依赖。在电视、收音机的中心化传播方式影响下,消费者变得被动,毫无政治价值,现代性的自律主体由此消解。媒介给人类带来的变化,麦氏以为是人的“感觉中枢的整改”,波斯特则解释为“主体普遍性的去稳定化”[6]问题。信息方式的改变与电子传播媒介的崛起,导致发生歧见与矛盾,甚至带来意想不到的反总体化效果。

1995年,波斯特开始研究集信息制作、销售与消费于一体的互联网技术。互联网引发社交革命,使主体能够重塑自我身份与社会关系,获得解放与自由。互联网与虚拟现实打开了新型互动性的可能,用全新形式对人与世界的关系进行重构,中心化主体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波斯特称为“人—机聚合体”的共在主体。

波斯特研究主体时更关注文化经验的构建方式和形式,描述了电视、收音机、电脑等大众媒介技术与主体彼此建构相互形成的紧密联系。20世纪,电脑科学创立,电脑与科学家之间的界限逐渐丧失,程序员的开发是在发明新话语,也是把人类精神客观化。人与机器的聚合并非指幻肢,也不是完整人之外的机械装备,这种聚合是人与机器之间密切的混合,[6]这种超越主客体二分的模式,颠覆传统的主体与技术间关系的认识,是一种主体间的共在存在。

四、斯蒂格勒:重构无知的主体

法国技术哲学家斯蒂格勒同样关切人与技术的共在问题。相较于麦氏和波斯特,斯蒂格勒对主体构筑的观点最为激进。他认为传统意义上的主体已不复存在,正在被技术本身及技术的世界所淹没,对象主体重构自我主体。换言之,主体被更庞大的群体吞没,并无法控制地异化与沉沦,因此无知个体更加普遍,个体意识变得同质化与共时化,斯蒂格勒将这一时代称为“人类世”(Anthropocene)。[8]技术是人类世的主体,因为技术击破了人类稳定的集体认同,也破坏了个体稳定的精神结构,人类外在化的本质与存在方式由此形成。

斯蒂格勒对人的发明与生产方式问题尤为关切。他认为,人是在“谁”与“什么”的延异中被发明,主体依赖于代具而存在,人不具备任何特长且生来有缺陷,斯蒂格勒将这一缺陷定义为“滞留有限性”。[8]由于爱比米修斯的过失,人的滞留天生是有限的,主体记忆有限,本质是不健全且健忘的。因此,主体的记忆应由对象主体的载体来弥补,而技术不仅是保存人类记忆的手段,也是整理记忆的条件;技术代具是人的补余,二者间是转导关系且动力取决于技术的领先,“离开了‘什么’‘谁’便毫无意义”,[8]自我主体的意义依托于对象主体。

更进一步,在人与技术的共在中,究竟是人创造技术,还是技术造就了人?斯蒂格勒认为,人若无技术,就不能称其为人,技术之所以存在也是因为人,由此才存在讨论的意义。技术是人的发明,而人在发明它们的同时也发明自己、改变自己,技术本身无生命,但其决定了作为生命存在之一的人的特征,并构成人类进化的现实,[9]因此技术决定人类主体存在的根本特征与进化的事实。此外,技术客体独立于“制造意向”而自我发明,[8]譬如资本主义的工业技术客体已经开始独立于人的发明意向,服从于一种不可测的必然性。[9]由此,“人不再是技术动力的发动者,而是它的操纵者”,甚至,如果人仍然扮演着发明者的角色,那他只是像演员一样背诵技术客体提供的台词。[8]数字技术时代,存储信息或记忆的手段更新升级,日益膨胀的信息量亦使得记忆工业化[10]成为必然,人类正在面临文字发明之后的第二次划时代革命。

人的本性是自我主宰,但今时今日,现实是技术已成为真正的主人,人的特性正在被技术的属性淹没,人正在被机器代管。当这种控制和支配自然的工具理性翻转为对人与社会存在的“科学管理”时,技术理性也必然开始统治人,[9]人类与技术关系真正被重塑,人类的存在被重新定义,沦为技术体系的伴随、附属、辅助,甚至是技术的手段。[8]对人类来说,根本意义上的毁灭性问题在这之后才慢慢浮现,人类的记忆、种族的文明及文化问题将面临全新的语境。而技术在记忆不健全的主体的有限性面前,它是否就成为滞留的无限性?当人类特有记忆被无限滞留性的机器数据及技术记忆所取代时,那么人何以为人,我们当何去何从,而这也是斯蒂格勒担忧的本质问题。

五、结语

不论是着重研究电子媒介交流的麦克卢汉和波斯特,还是研究数字技术的当代哲学家斯蒂格勒,他们都深切关怀人类的命运与文明的走向。他们认可媒介与技术的力量,自我主体被延伸,或被对象主体扩大、重构,甚至被技术替代,其对人类及文明的作用不可小觑。麦氏认为,主体被延伸重塑的前提是作为与客体对立的主体而存在着,依旧是可感可知的存在。波斯特则认为主体被消散、被重构,根本上说主体与技术客体这样的关系已经不再存在,主体和客体/对象主体仅仅是阐释性的存在。在媒介主体观上,波斯特比麦氏激进。麦氏站在主体的立场上,波斯特更加偏向媒介技术的。斯蒂格勒最为颠覆,他认为,生来有缺陷的主体发明了技术客体来补足自身,但日益膨胀的记忆工业使得人类记忆被新生的技术记忆及机器数据所取代,主体的属性正在被客体的属性所淹没,斯蒂格勒近乎全面地否定主体。

麦克卢汉谈论主体时是将主体看作整体性概念,站在人类总体的角度上看待媒介与文明的关系,我们正在重回部落化。波斯特关注主体对文化经验的构建方式和形式,而麦氏更关注主体对文化经验的感知方式和形式,关且已构成的主体群如何抵制或趋同于大众文化的外部压力。斯蒂格勒关注主体则更加抽象宏观,将主体看成一种哲学意义上的“存在”。

主体间的共在有两种存在方式,一种是主体(弱势、个体、落后的)被另一主体(强势、群体、更易卷入的)吞没,而进入沉沦的异化共在状态;另一种是主体间以自由、共生、平等、可交往的关系共在,这是一种超越性的本真共在存在方式。[2]人类认知的对象世界同样也是存在着的主體,自我主体与对象主体间的关系,如人与媒介、人与技术、记忆与信息的关系,应是共生、平等、互动的。人类需要避免唯我论,但被技术异化失去独立性的自我存在方式亦非我们的终极追求。

参考文献:

[1] 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140-144.

[2] 杨春时.文学理论:从主体性到主体间性[J].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01):17-24.

[3] 范龙.“主体间性”视域中的人媒交互与共生——麦克卢汉“冷热媒介”学说新解[J].国际新闻界,2011,33(07):19-22.

[4] 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M].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5-6,18.

[5] 荣耀军.现代性与媒介文化批评中的主体型像——从本雅明、麦克卢汉到鲍德里亚[J].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03):28-34.

[6] 马克·波斯特.信息方式:后结构主义与社会语境[M].范静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21-25,200.

[7] 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时代[M].范静哗,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7,11.

[8] 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2·迷失方向[M].赵和平,印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76,114-115.

[9] 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爱比米修斯的过失[M].裴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166-167.

[10] 张一兵.斯蒂格勒:西方技术哲学的评论——《技术与时间》解读[J].理论探讨,2017(04):57-63.

作者简介:高明月(1996—),女,河南信阳人,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从事媒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