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喝稀粥
2020-09-10王蒙
王蒙
在我的祖籍河北省南皮县,和河北的其他许多地区一样,人们差不多顿顿饭都要喝稀粥。甚至在米饭炒菜之后,按道理是应该喝点汤的,我们河北人也常常是喝粥。
家乡人最常喝的是“黏粥”,即玉米面或玉米子熬的糊糊。乡亲们称这种粥为“嚓”,他们说“嚓锅黏粥”,而不说什么“熬一锅粥”。新下来的玉米,有时候加上红薯,饭后喝上两碗,一可以补足尚未完全充实饱满的胃,二可以提供进餐时需要摄人的水分(那时候,我们进餐的时候可没有什么啤酒、可乐,也没有冰水、矿泉水),三可以替代水果、甜食、冰激凌,为一顿饭收收尾,把嘴里的咸、腥、油腻、酸、辣(如果有的话)味去一去,为一顿饭打上个句号。
喝稀粥的时候一般总要就一点老腌萝卜之类的咸菜。咸菜与稀粥是互相提味、互相促进、相得益彰的,这一点无须多说。吃惯了这种搭配,即使吃白米粥、糯米粥、牛奶麦片粥、燕窝粥、海鲜粥,如我后来有幸吃过的那样,也常常不能忘情于老腌萝卜、云南大头菜或者四川榨菜,还有天源酱园、六必居、保定“春不老”的名牌特制酱菜。咸菜也是不断发展丰富提高的,常吃稀粥、咸菜也罢,食者是完全用不着气馁的。
也有属于甜点性质的粥,如赤豆汤,八宝莲子粥,板栗、杏仁、花生做的羹食等。就不就咸菜,则无一定之规了。
粥喝得多、喝得久了,自然也就有了感情。粥好消化,一有病就想喝粥,特别是大米粥。新鲜的大米的香味似乎意味着一种疗养、一种悠闲、一种软弱中的平静、一种心平气和的对于恢复健康的期待和信心。新鲜的米粥的香味似乎意味着对于病弱的肠胃的抚慰和温存。干脆说,大米粥本身就传递着一种伤感的温馨、一种童年的回忆、一种对人类幼小和软弱的理解和同情、一种和平及与世无争的善良退让。大米粥还是一种药,能去瘟毒、补元气、舒肝养脾、安神止惊、防风败火、寡欲清心。大鱼、大肉、大虾、大蛋糕、大曲、老窖都有令人起腻、令人吃勿消的时候,然而大米粥经得住考验而永存。
另一种最常喝的粥就是“黏粥”了。捧起大粗碗,“吸溜吸溜”吸吮着玉米面嚓的稠稠乎乎、热热烫烫的黏粥,真有一种与大地同在、与庄稼汉同呼吸、与颗颗粮食相交融的踏实清明之感。玉米粥使人变得纯朴,变得实在,玉米粥甚至给人一种艰苦奋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乡土意识,忧患意识,安贫乐道随遇而安人不堪其忧我也不改其乐的意识。玉米粥会让人想到贫穷困难。此话不假,笔者在三年困难时期就有过一天只喝两頓粥的经验,玉米粥拼命喝,喝得肚子里咣里咣当,喝得两眼发直。正因为如此,笔者才由衷欢呼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改革开放、繁荣经济、人民生活提高的有目共睹的伟大成绩。同时,玉米食品又是和营养学、现代化、生活选择的多样化联系在一起的。例如在那个一些小子认为月亮都要比中国的圆的美国,炸玉米片、崩玉米花都是深受欢迎的大众食品,少量的玉米糊糊也可以作为配菜与主菜一道上台盘,为西式大菜增色添香。近年来,国内的玉米方便改良食品也方兴未艾起来。呜呼,吾乡之玉米粥也,且莫以其廉价简陋而弃之,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它的生命力还远大着呢!
至于每年农历腊月初八北方农村普遍熬制的“腊八粥”,窃以为那是粥中之王,是粥之集大成者。谚曰:“谁家的烟囱先冒烟,谁家的粮食堆成尖。”是故,到了腊八这一天,家家起五更熬腊八粥。腊八粥兼收并蓄,来者不拒,凡大米、小米、糯米、黑米、紫米、黍米、鸡头米、薏仁米、高粱米、赤豆、芸豆、绿豆、豇豆、花生豆、板栗、核桃仁、小枣、大枣、葡萄干、瓜果脯、杏仁、莲子以及其他等,均融汇于一锅之中,熬制时已是满室的温暖芬芳,人口时则生天下粮食干果尽人吾粥,万物皆备于我之乐,喝下去舒舒服服、顺顺当当、饱饱满满,真能启发一点重农爱农思农之心。说起来,我们十多亿人口中的八九亿是在农村呀,忘了这一点可就是忘了本,忘了自己是老几喽。
闽粤膳食中有一批很高级的粥,内置肉糜、海鲜、燕窝、鱼翅,食之生富贵感、营养感、多味感、南国感,食之如接触一位戴满首饰的贵妇,心向往之、赞之叹之而终不觉亲近。这大概反映了我土包子的那一面吧。
当然,不是说稀粥至上,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眼界的开阔,我们的餐桌上理应增添许多新鲜的、富有营养的饮食,饮食习惯上的保守是不足取的。其实讲到吃东西我是很能接受新鲜事物包括各种东洋西洋土著乃至特异食品的。诸如日本之生鱼片,美国之生牛肉,法国之各色(包括发绿、发黑、发臭者)计司(乳酪),俄罗斯之生鱼子,伊斯兰国家之各种羊肉羊脂,我国白族喜吃之生猪肝、生猪皮以及生蚝生贝,桂皮味之冰激凌、苹果排,各种冷饮、热饮、天然、人工、含酒精、含咖啡因或不含这些玩意儿之液体食品,均在在下小小胃口的受用之列。这一点使我深觉自豪,这一点使我时而自吹自擂:鄙人口味,就是富有开放性兼容性嘛。我喜欢尝试新经验,包括吃喝,这样活得不是更有滋味吗?对身体健康不是更有利吗?
但是,我对稀粥、咸菜似乎仍然有特殊的感情。当连续的宴请使肠胃不胜负担的时候,当过多的海鲜使我这个北方人嘴上长泡、身上起荨麻疹的时候,当一种特异的饮食失去了最初的刺激和吸引力、终于使我觉得吃不消的时候,当国外的访问生活使我的肠胃不得安宁的时候,我会向往稀粥、咸菜,我会提出“喝碗粥吧”的申请,我会因看到榨菜丝、雪里蕻、酱苤蓝,闻到米粥香味而欢呼雀跃,因吃到了稀粥、咸菜而熨帖平安。不论是什么山珍海味,不论是什么美酒佳肴,不论走到哪个地方,在不断尝试新经验、补充新营养的同时,我都不会忘记稀粥咸菜,我都不会忘记我的先人、我的过去、我的生活方式,以及那哺育我的山川大地和纯朴的人民。我相信我们都会吃得更美好、更丰富、更营养、更文明、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