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著的追寻
2020-09-10涂韶华
涂韶华
摘 要: 当代文坛上,张承志是个理想主义者,是个具有独特精神世界的作家。他的前期小说创作从《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到《九座宫殿》,给大家一种独特的体验与感受:他总是执著追寻着。本文将以“执著的追寻”为主线,对张承志前期的主要小说创作加以综合感知:对理想净土的追求;对母亲的追寻;对知识的追寻;对硬汉(力量)的追寻。
关键词: 张承志;追寻;理想的净土
中图分类号: I20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8264(2020)01-0037-04
在新时期众多知青作家中,张承志是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他以自己不同于他人的方式描绘了知青这一代人的精神旅途,带给我们一次次精神的漫游。透过他的作品,总是被那青春热血的涌动和人生信念的坚定所吸引,总能获得某种顿悟,或悲怆。
一、对理想净土的执著追寻
理想主义的执著追求源于张承志对现实的反映和对都市文明的厌倦。他为了寻找理想的净土,把关注的目光投向知青时代生活过的草原,因为那里有“明亮而浓郁的绿色令人目眩,左右前后、天地之间都是这绿的流动”“这漫无际涯的绿色一直远伸到天边淡蓝的地平线,他感到身心都透明般的宁静”。 因为那里有伴随他童年记忆的小奥云娜,她是他欢乐的天使和欢乐的河。他在那里可以自由的遐想,但用不着真正地去寻找答案,大海般的绿色滤去了嘈杂、拥挤、热闹的昨天。这一切都让他常有这样的念头:该停下来想过平静不受干扰的生活。于是他怀着雄心,骑着黑骏马在蒙古草原上寻找着善良、纯朴、勤劳、宽厚的心灵,追寻着额吉和他的索米娅的三人完美的童话世界。
《黑骏马》是一首古老民歌,也是小说的题目,也是他给马取的名字。作品讲的是一个忧伤的爱情故事,讲述“我”骑着黑骏马寻找心爱的妹妹的故事。但是作者不仅单纯地讲这个故事,而是将笔触深入到草原民族精神文化的深层:白音宝力格是一个追求文明进步的青年,他对知识的追求体现了新一代蒙古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而奶奶与索米娅是蒙古人民勤劳、淳朴、善良、博爱的象征。但他们身上保留着一种传统观念的因子——奶奶认为“白音宝力格是神给他们的男孩,所以神应该记得给白音宝力格一匹好马”。所以黑马驹出现的时候,她就认为这黑马驹很可能是神打发来的,还给黑马驹用红布块缝护身符。另外,当索米娅遭到希拉奸污而怀孕后,奶奶阻止白音宝力格去报复时,她的想法是“为了这件事也值得去杀人吗?知道索米娅能生养,也是件让人放心的事啊”。在奶奶的身上呈现出草原人民的另一种特征:传统愚昧。这与主人公所尊奉的进步文明产生撞击。他感到苦闷和失望,所以愤然远走。
主人公九年后带着回归的心态来到草原,内心漠然地忍受着缺憾、歉疚和内心的创伤,在“这起伏的草原,一言不发地默默地走着”,似乎可以看见一颗在现代文明生活下失落已久的心灵,要不怎么时刻被“黑骏马”这首沉郁优美的古老民歌所牵引着?因为在他情感深处还眷恋着这片土地,“经历不能代替,人人都在生活”“我哪里想到,很久以后,我居然不是唱,而是亲身把这首古歌重复一遍!”所以“我”渐渐感到“这些过于激扬和辽远的尾音,那此世难逢的感伤,那古朴的悲剧故事,还有那深沉而挚切的爱情,都不过是一些依托我的框架,或者说都只是那灵性赖以音乐化的色彩和调子,而那古老民歌内在的真正灵魂却实际隐蔽得复杂得多,就是它,世代的给我们的祖先和我们以铭心的感觉,却又永远不让我们有彻底体味他的可能”。这时“我”清楚地认识到那些民歌文化深层内在的精神,而这些就是他此刻要追求的东西,所以草原是有一种“亲切感”和“偏爱”,这里有他向往的净土。
二、对生命价值的执著追寻
当主人公带着美丽的理想,为寻找想象里的净土而提起旅行袋,骑着黑马风尘仆仆地回到草原,“打开紧闭心上的门时”,发现这心中的净土依然有嘲笑,他欢快的小奥云娜没有了小辫,皮肤粗糙,眼神冷淡,不再是“羊羔般聪慧的大眼睛和甜美的酒窝”。尤其是他亲眼看到奥云娜对醉汉乔洛失礼行为的宽容,他感到深深的失落。索米娅不再是原来的索米娅,已经是多个孩子的母亲,在艰难的生活中过着充实的日子,实践着奶奶的生活轨迹。他也感到心中的美梦被残酷的现实打破。他要继续寻找,于是将那追求的目标变得更抽象起来。《黄泥小屋》中的苏乃三为一个“黄泥小屋”的念想而不辞艰辛,日复一日地揮洒血汗;《九座宫殿》中的韩十八和他的祖辈们寻找着干净的乐土。
张承志作品中的这些形象不仅象征着一种理想的渴望,更重要的是在这追寻过程中感受到追寻着的生命的价值。
张承志在《大坂》中刻画了这样的男子汉:丢开流产在院的妻子,奔向连科学院考察队都畏惧的冰川大坂。
在描述大坂艰难险峻的同时,张承志还把笔触不时地转向他的内心的艰难历程——那封电文:能回来吗?这描摹了一个为理想而战胜自己的硬汉形象。他坚定不移地奔向大坂,为自己喜悦,因为他在奔向的过程中感受和体验到了生命的辉煌:经过痛苦的美丽找到高兴的心灵。这种辉煌在《北方的河》主人公身上更为耀眼。畅游北方河流是一次施行成人礼的伟大仪式,是征服自然、战胜自我的生命辉煌。这个被“父亲”遗弃的苦难之子来到黄河边上,觉得黄河像自己的“父亲”(精神上的),便在意识里抛弃了那个记忆中的“狗东西”(观念上的“父亲”)。当黄河边上的水拍溅着他的脚时,他又觉得是一种“温暖”,这使他联想到“父亲”的温暖:“哦,真是父亲!他在粗糙又温暖地安慰着我呢……黄河就是你的父亲,他在暗暗地保护着他的小儿子”。这个无父之子从大自然——黄河那里得到了力量,在黄河面前宣称“我就要成熟了”“我就要成人了”,并以神圣的豪情感谢北方的河,立下誓言:“我一定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和战士。”于是再一次地游过黄河,在大自然的长河中享受与“父亲”在一起的喜悦。他不再是无父之子,他找到了他的“父亲”——黄河。
考研是他的人生梦想,他在考试过程中也是经历了种种曲折,但依然是斗志激扬,走进考场。虽然小说最后没有告知他是否考取,但作者的目的并不在于那个结果,而在于他走向考场的过程:追求过了,在追求的过程中获得了意义深邃的馈赠,感受着这种为理想信念付出行动与寻找过程的辉煌的生命张力。这种张力在人生理想的追寻中得到了肯定,这便是张承志小说的价值意义。
三、对母亲的执著追寻
张承志是孤独的,其强烈的孤独感也许来自他对世界的失望。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淡然消退,让他感到心灵的灼伤,便毅然辞去宗教研究所和海军政治部的公职,对世界不抱任何的幻想,急忙离开都市,钻进茫茫草原与荒野沙漠。在这种自我放逐中,需要心灵的抚慰,而母亲是他最挂念的人。他在探寻自己理想的净土的同时,也在寻觅母亲的声音。
“母亲”是张承志生命中永恒的主题,她的光芒将永远闪烁。在他的笔下,母爱是一直生活在他身边的女性形象所具有的天性:额吉,奶奶,妹妹和情人。他在《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中真诚的宣称,“额吉——母亲这个普通的单词中含有那么动人的深邃的意义”。
在《绿夜》中,离开草原八年后的他,回到茫茫无际的青青草原时,发现这里也和都市一样,有河南侉子们的嘲弄,也有亲情的淡退;与表哥缺乏心灵上的语言沟通,他孤独了,痛苦了。而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拄着一节断马杆,颤巍巍地伸着瘦骨嶙峋的手迎向奔来时,捧住他的头“啧” 地亲了一口,“这亲吻电流般地击穿了他的肉体,击碎了他心上的锈垢。”这让他感到真诚与亲切,温暖与体恤。他在这吻中找到了浪子漂泊多年后那种回家的感觉,而这种情感是那些河南侉子们不能理解的。“是的,他们只有计划捞多少”,他们更不能相信“一个穿风衣的城市青年,就在这片箭草地上被一个白发蓬乱,衣袍肮脏的蒙古老太婆搂在怀里”。正是“老奶奶摸着他的脸蛋和肩,唠叨着说他瘦了”,看到了一个平凡的母亲对浪子的疼爱。他忍不住流下眼泪,因为他找到了母亲在他心灵创口的抚慰。虽然小奥云娜的成长让他感到失落,但最终明白:“岁月不会永远为你而停止流逝,小奥云娜不会为你永远只有八岁,和你一样,她也正在走向自己的人生,在生活中浮沉。”他也理解了小奥云娜,“只有她是对的,不声张感叹地走进生活,使水变成奶茶。她更苦,更艰难了。”并且在她身上看见母亲的影子:勤劳,纯朴,为生活艰苦充实地生活着……于是感觉着这绿夜—— “母亲”的“抚摸”“拥护”和“安慰”,跨上黑骏马,踏上征途。
四、对知识的执著追寻
张承志厌弃都市文明,对边远地方充满着热情,这似乎有些反文明的意味,但从他80年代前期的小说创作中可以看出,他对知识的追求反而是狂热的。
《阿勒克足球》中的下乡青年巴哈西力图改变草原哈达图大队没有文化的局面,经历了种种波折建立了学校。“我”一方面对知识有着强烈的渴望,另一方面又有对巴哈西的恨,因为亲眼看见他和自己的父亲打架。在传统观念中,父亲的身份是神圣的,因此父亲遭受的欺侮让做儿子的“我”也跟着身受其侮,感到一种巨大的“羞耻”。但对知识的向往最终战胜了那源于传统观念的仇恨。对知识的追求, “我”是诚挚的,尽管学校在物质极度缺乏的条件下,“我”也把学生做到底,并且从家中获取帮助。这都是基于对知识的渴求。在农忙时节,其他孩子都被家中叫去帮忙而辍学,而“我”始终在巴哈西的跟前。这时张承志写到“我”父亲一句话:“愚昧的人哟!他们除了数牲畜再不会算别的账,嗨!他们是嫌孩子在学校吃饭费钱呢!”这句话算是对孩子辍学的原因总结,更是表明他和自己的儿子白音宝力格对知识不再是抵抗了,而是一种尊重。
骑着黑骏马的白音宝力格对知识也是向往不已的。一方面他觉得“如果跟着老兽医学下去,很可能会堕入旁门左道”,另一方面因为“十八岁的我将以坚毅的神情和成熟的大人气,向她建议我们的生活”。同时把对知识的渴望看成是草原羡慕不已的标准。在这种心态下,得到教师的赞扬又看成是新生活的起点。
游过黄河的研究生是“四年制汉语专业本科毕业生”,但是当他面对着那伟大的,劈开了大陆,分开了黄土世界和岩石世界的浩莽大河时,热爱上了人文地理学。这是基于对祖国山河的热爱,所以他在地理学泰斗谈及人文地理专业的苦行时,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汉语专业而选择了人文地理学专业,并且用自己的行动证实了他对知识的狂热。考古专业术语的运用也体现了张承志对知识的尊重,“曲流宽谷”“伟大的晋陕山谷”“彩陶上的象形人”“黑色三角纹的森林”……不仅使得叙述更为准确,而且具有一种学术权威性,因此显得他在知识追寻中的敬畏态度。
另外,还可以从他的爱情选择中看出,“他”最终放弃了女记者,因为他心中的爱人,應该是个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从一条大河跑向另一条大河的恋人,必须和他臭味相投,对人文地理学一样热爱。
五、对硬汉(力量)的执著追寻
张承志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一直梦想着“在号角吹响的时候,像这永定河一样,带着惊雷般的愤怒浪涛一泻而下,让冲决一切的洪流淹没着铁青的砾石或戈壁”,决意要勇敢地去开拓新的生活。
白音宝力格的爱情悲剧自然有社会的原因,但“他”也有抹杀不掉的责任,索米娅被黄毛拉希奸污之后,他无法摆脱作为男人存在的虚荣与自尊,和这带来的羞辱,最终放弃了与他青梅竹马的爱情而痛苦地远走他乡。
所以当他明白和理解过来回到草原寻找青春的记忆时,面对的一切却是人事全非,最后只有悔恨和遗憾,“只有在心里深深地责备自己。”
同样,在这“明亮”“浓郁”和“令人目眩”的“绿夜”中,发现岁月不会为自己而停止流逝,“我”不能改变岁月的变迁,这块想象的净土毕竟还是梦。于是在“绿夜”深处,把自己的歌唱得沉着些,热情而节奏有力;“他”用力扯住飞奔的马儿,“借着亮起的一颗星,继续寻找那个雄浑的乐章”。
《大坂》中的“他”是个高大健壮、有着坚实的臂肌的男子汉,朝着冰封的大坂进发。他充满着力量,有“一股想蹂躏这座冰雪大山的冲动”,不顾流产住院的妻子,不畏冰川的艰难,反而在逆境中还感到这是一种快乐,是个“够味的战场”。不仅是他的体力让他有了征服大坂的客观条件,他还信奉着古希腊艺术家的名言:经过痛苦的美丽可以找到的心灵。源于这个理想,这个硬汉向着冰川奔去。
《北方的河》中的那个研究生更是个有气魄有胆识的强悍硬汉。他在“隆隆响着,又浓又稠,闪烁而颤动,像是流动着沉重的金属”的黄河面前,看见“黄河又燃烧起来了”,迅速地脱掉衣服,“匆匆地朝着那片疾速流动的火焰奔去”,“双臂均匀地划着水”横渡黄河。这不是一個常人能想能做的事情。“温暖多沙的水流抚着他的肉体”“浑黄的浪头激烈地推撞着他”,而那个硬汉只是“逆着水流收起双腿”“牢牢地踏住了坚实的石岸”。在大自然的激流中,这铮铮铁汉充满着力量,带着万丈豪情游过黄河。
在人生长河中,他也毫不逊色,经历波折,对考研依然满怀激情,保持一颗积极向上的进取心。他在人文地理学这一苦行中毫不畏缩,他有巨大的进取力,“蓄足了力量”,然后“苏醒飞腾”。同时作品通过河流来显现这铁汉的生命张力。黄河的自信与强悍;额尔齐斯河的重诺言和情义、重人的品质;永定河饱含深沉坚忍的力量;黑龙江蓄足了力量,然后苏醒飞腾。
正是随着北方河的展开,这个硬汉形象才渐渐清晰和完整:勇敢猛力,搏击风浪。这种追求精神奔向理想的,仿佛盐溶于水的自然与迷狂,这种信仰的瞬间,贯彻一生的实践的历程,这种为个人内心中具体的永恒所付出的最大限度的热情,这种为求精神前进不畏险途,不惜殉命的真挚与忠诚,使我们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张承志人格的投影。
张承志在80年代前期的小说创作,追寻是重要的主题。因为他是寂寞的,“他的寂寞是不为人理解的寂寞,因为众生的冷遇与讥嘲之外他还有理想。他的寂寞是更深的寂寞,因为他拥有理想连他自己都不能保证是不是一个虚空,为此这寂寞是与生俱来而永不能摆脱的”“所以张承志小说的主人公是孤寂的:叛逆现实,厌恶城市,背离群体,怀恋高原,创造并追寻心目中的‘天国’。这种形象的孤独来自于精神深处的先驱觉醒式的寂寞”。他的异乡人情结促使他的流浪,并在流浪中追寻生命的价值和心灵的归宿。
为此,这种追寻表现出一种真挚和固执:“你让额尔齐斯河为我开道,你让黄河托浮着我,你让黑龙江把我送向辽阔的入海口。”那是一种崇高的境界与激动人心的力量,来自他内在的人格魅力,极大鼓舞了我们在现实中追寻理想的信念与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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