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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小说中的蒙古族音乐

2014-08-20拓明霞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4年5期
关键词:张承志小说

摘 要:在张承志的小说尤其是以蒙古草原为题材或背景的作品中,蒙古族音乐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音乐内涵及意境的借用对于小说主题的阐发大有助益。

关键词:张承志 小说 蒙古族音乐

在“新时期”作家中,张承志有时被称为“知青作家”,有时被归在“寻根作家”名下,有时也被称为“其他”。但无论划归哪一类型,其创作题材的总体倾向都是非常鲜明的:那就是几乎他所有的重要作品都与北方——醉人心魂的蒙古草原、深沉硬朗的黄土高坡、神妙奇特的北疆山川密切相关。作为一位曾在内蒙草原上度过了四年宝贵青春的作家,草原成为他倾注笔力的重要对象。草原的牛马驮羊、牧人妇孺、琴韵歌调纷纷从他的笔端走进读者的视野。音乐是草原的灵魂。蒙古民族是喜爱音乐的民族,千里草原是民歌的海洋,据说蒙古人有三件宝,那就是:草原、骏马和蒙古长调。对草原有着刻骨铭心记忆的张承志与草原的歌唱在灵魂上息息相通。他在散文《音乐履历》中写道:“也许可以说,在蒙古草原上的日子里,我听见过自己这条生命的可能的和最好听的歌唱。马和歌,我发现‘这一个我正合我意。如此一种感觉,决定了此生我的做人与处世,惠与了我以幸福和成功,也带来了我要接受的一些麻烦……游牧乌珠穆沁和蒙古古歌的履历,拖曳的我如同坠落一般,剧烈地倾斜了自己的选择……蒙古民歌启发了愚钝的我,似乎心里有一丝灵性在生成。”在他的小说(尤其是以蒙古草原为题材或背景的作品)中,蒙古族音乐成为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音乐内涵与意境的借用恰当而又有力地传达了作者或作品主人公的思绪与情感,烘托着作品的氛围和背景,音乐的描写与作品的主题构成了一种内在的和谐。

蒙古族音乐主要包括蒙古族器乐和蒙古族民歌两部分。蒙古族乐器以拉弦类乐器为主,马头琴是其中的代表。蒙古民歌洋洋洒洒,浩如烟海,其品位之高,数量之巨,令世人叹为观止。蒙古族民歌按音乐性质分为长调民歌和短调民歌两种。长调民歌用蒙古语歌唱,其特点是字少腔长、高亢悠远、节奏舒缓自由、尾音拖长、多颤音及滑音,宜于叙事,又长于抒情。歌词绝大多数内容是描写草原、骏马、骆驼、牛羊、蓝天、白云、江河、湖泊等。长调民歌主要分布在蒙古国和内蒙古境内,内蒙古以呼伦贝尔盟和锡林郭勒盟两地保存得最好,张承志插队放牧的乌珠穆沁就在锡林郭勒盟。短调民歌节奏规则整齐、节拍固定、曲调紧凑、音域相对窄一些,可用蒙语或汉语演唱。短调民歌的题材十分广泛,几乎涉及蒙古民族生活的各个领域,有牧歌、情歌、酒歌、婚礼歌、祝寿歌、叙事歌、摇篮歌等,主要流行于蒙汉杂居的半农半牧区。在整个北方大地上——西起阿尔泰,东至兴安岭,北连外蒙,南抵黄河,蒙古民歌在不同民族的人们中间广为传唱、深受欢迎。

出现在张承志小说中的蒙古族音乐主要是一些流传久远的长调和短调民歌。从它们与作品主题的关系来看,这些歌曲在小说中主要以三种方式出现:注解式、衬托式和主题歌式。

注解式的歌曲在小说中一般出现一到两次,但并非昙花一现、不留痕迹,而是以更鲜明形象的方式使小说的主题得到升华,从而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在短篇小说《美丽瞬间》中,主人公回忆自己作为一名考古队员随军垦团深入天山腹心的经历。在哈萨克人的帐篷里,饱饮马奶之后,宾主开唱,曾在内蒙草原插过队的他一支接一支地唱起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歌——《锡林河》《独龙章》《松树高高山上的树》《细长青马》《紫红快马》……同一天,在厄鲁特人[1]的村落里给政委包扎伤口的时候,一场烂醉之后,他们又唱起来了。这一次,他唱的是《绿色的湖》《阿洛淖尔》《有龙的柱》。这些描写骏马、摔跤手和蒙古草原的歌仿佛把那些曾经艰难却也以独特方式飞扬过的青春岁月唤回到眼前,于是,往事以一种新鲜的、令人陶醉的快感复活了。而那位白发枯瘦的厄鲁特老妇独唱、而后又加入众人合唱的那首怀念家乡的蒙古古歌《特克斯》,更是尖利锐烈、汹涌翻卷、久久不绝于耳。虽然这些歌声和这一天的经历在一生中只是“美丽一瞬”,但它平息了生活的磨难、安抚了心灵的苦痛,这一瞬值得珍藏一生。十年之后,当主人公独自行走在天山腹地的戈壁滩上时,这一瞬依然使他觉得美不胜收而心生感念。《辉煌的波马》描写的是天山深处几乎与世隔绝的两户人家的生活。巴僧阿爸——这位一生打猎放牧伐木作战什么都干过的厄鲁特蒙古老人,于晚饭后,奶茶喝得心满意足之际,唱起一支反叛者之歌《阿睦尔撒纳》[2]——“阿睦尔……撒纳……嗨依哟……,命里平安的……英雄……嗬依……”,来送别一天中最后的辉煌晚景,同时迎来自己生命的垂暮。再怎样惊天动地、庄严壮阔的生命最后终不免归入淡泊与沉默,巴僧阿爸用颂歌送别辉煌、迎接寂灭,这样一种孤傲决绝的生命姿态怎不令人慨叹。至此,波马的天、地、人全部辉煌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小说的主题也更显明朗。“伯勒根,伯勒根,姑娘涉过河水,不见故乡亲人”,这首《伯勒根》出现在中篇小说《黑骏马》中。蒙古草原自古以来地广人稀,草原上的姑娘们是生来就注定了要别离亲人、远嫁他方的。因而也就有了许多出嫁姑娘别离故土、怀乡思亲的民歌。在《黑骏马》中,这句歌词先后出现过两次,正像女主人公生命的一个注解,回应了她因为摆脱不了命运对自己生活的安排而发出的那一声叹息。

衬托式歌曲一般要出现三次或三次以上,它们在表现主人公思想情绪、制造某种特定氛围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独特作用,因而能够从全局上起到突出主题的作用。在早期的一个短篇小说《雪路》中,有着这样的描写:寒冷彻骨的黑夜、茫茫雪原上,三个男人驾着牛车去中蒙边境地带拉羊吃的抗寒的硝泥,不时地有人唱起一支蒙古民歌《小花马》——“我的那小花马,哥哥我骑上了它。姑娘呀——”这首关于骏马和姑娘的歌与寒冷、孤独及劳累两相对照,正突出了主人公内心深处对温暖和爱情的渴望,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歌声所反衬出的是生活中的失落与辛酸,读来不禁让人戚然心动。在早期的另一个短篇《绿夜》中,曾经在内蒙草原当过六年知青的主人公,在回城后的第八个年头,又重回草原来“寻梦”。因为他在都市的匆匆人流中感到孤独、隔膜和疲倦。他想寻回那消逝了的纯洁的青春之歌,想从草原那里得到心灵的安慰。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岁月不会为任何一个人而停止流逝。“生活露出平凡单调的骨架。草原褪尽了如梦的轻纱”(《绿夜》)。他发现草原已经不再能承载自己的梦想了,草原上的人们同样要面对生活中的各种现实问题,他们生活得更辛苦。在经过一番痛苦的心理调适之后,梦醒了的他坦然地接受了现实,带着此行新的记忆、此后新的怀念,投入由于梦的破灭而显得更加真实的生活之中。而那首从一踏上草原就萦绕心间的《金翅小鸟》正与他寻梦、失落、梦醒的心境相合,因为心系蓝天的金翅小鸟总是不断地飞翔、降落、又飞翔,从来不会因为失望而放弃对下一个梦想的追求。长篇小说《金牧场》的基本主题是歌颂失败的英雄,强调理想主义精神。全篇由几个以主人公或主人公所代表的群体的追求失败为结局的故事组成:主人公在日本潜心研究中亚历史,他的学术报告却在国学术交流会上受到质疑;牧民千辛万苦大迁徙寻找金牧场,最后却被取消了在家乡的“居留权”;知青写血书奔赴内蒙,结果却是黯然返城;红卫兵重走长征路,最后在失败中降旗。在小说的前半部分,有一支蒙古民歌断断续续地贯穿始终。“六十口青石头砌的井里呵,有一口红石头砌的清亮明净。……二十个旗的帐篷里——走一趟哟,两千个女人里——那姑娘好看。……十道有石头的大坂弄不坏的,是硬榆木的根节打成的杭盖。……三十只长黑角的黄羊跑不过的,是黑走马的驹子降生的草地。”整支歌都是这样两句一顿的节奏,反复咏唱。歌唱的都是这样众里寻她、艰难曲折的追索历程。它所揭示给人们的是,理想的追求有时尽管并不能达成目标的实现,但是在千回百转、披沙拣金的过程中人始终行走在生命的旅途上,感受着自己生命的存在、力量和价值。艰难也好,顺畅也罢,人就是要不断地追求,有梦想的人他的生命才不会停滞。正如张承志在《金牧场》行将结尾时的宣言一样:“是的,生命就是希望。我崇拜的只有生命。真正高尚的生命简直是一个秘密。它飘荡无定,自由自在,它使人类中总有一支血脉不甘于失败,九死不悔地追寻着自己的金牧场。”永远追寻着自己的“金牧场”,是张承志精神的象征,也是《金牧场》的主题。这首歌伴随着故事的情节进展,使小说的主题唱得更加响亮、更加雄壮。endprint

在听过唱过的无数蒙古民歌中,对张承志影响最大的当数那首流传久远的长调《黑骏马》了。像其他众多以马为标题的古歌《紫红快马》《大青马》《走马》一样,《黑骏马》并不是一首专唱骏马的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蒙古民歌都有一个马的名字呢?对此,张承志的分析颇为恰切。蒙古草原的自然特征(无边无际、开阔深沉)与游牧方式的生活,塑造了蒙古民族的性格特点——含蓄、平淡、不露声色。同时他们的内心深处又永远冲动着一种持久的抒发的渴望。他们把这种情感上的需求诉之于音乐。他们在企图诉说自己内心的宝贵情感时,也试图寻找一个比他们平凡单调的生活更有魅力和光彩的精神,但是他们的生活环境和传统为他们提供的美好象征只有一个——那就是一匹骏马。他们唱出了这匹骏马,就等于唱出了他们心中的一切崇高纯洁的感情。经过了千百年历史的积淀,骏马的形象已成为牧人心中的美神(见《牧人笔记》)。《黑骏马》的歌词简单而又朴直,但却有着深厚的内涵。它“概括了北亚草原的一切。茫茫的风景、异样的风俗、男女的方式、话语的思路、道路和山川、燃料和道程、牧人的日日生计、生为牧人的前途、还有成为憧憬的骏马”(《牧人笔记》)。张承志在散文《初逢钢嘎·哈拉》(钢嘎·哈拉是蒙语黑骏马的汉语音译)中写道,这支神奇的古歌吸引、诱惑着他在十年的时间里投入全部力量对它进行研究、发掘。因为他认为这支古歌是理解蒙古游牧民族世界的心理、生活、矛盾、理想及其文化特点的钥匙。这支深沉的旋律压抑着他,使他最终决定一吐为快——把它用文字的形式唱出来,尽管也存在言不尽意的苦恼。这就是中篇小说《黑骏马》的创作缘由。在这篇小说中,不仅是这首古歌的内涵被抽取出来作为小说的主题,而且它的结构也被用来作为小说的结构方式。张承志在《初逢钢嘎·哈拉》中记述了他写作《黑骏马》的构思过程:“我决定了用民歌来构建它——每节歌词与一节小说呼应并控制其内容和节奏……”如此便决定了小说《黑骏马》所讲述的不是一个单纯的爱情故事。张承志在《初逢钢嘎·哈拉》中就否认它是爱情题材小说。他赋予了它与古歌一样的意蕴:描写草原上的真实生活,牧人生命中的真实的欢乐、苦恼与缺憾,尤其是那些平凡的女性的生活。而音乐节奏及抒情语言的运用使得整篇小说宛如一支蒙古长调——萦回婉转、飘扬激荡、余韵悠长。“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骏马呦,拴在那门外那榆木的车上。”歌声起处,故事开场。男主人公有如神助一般地得到了一匹骏马。得到一匹骏马是草原上男儿独立人生的起步。这时,生活的美妙图景正像苍茫神秘的草原一样在两个少年的眼前展开,似乎可以任由心意地去纵横驰骋。“善良心好的我的妹妹呦,嫁到了山外那遥远的地方。”然而世事并不总是能尽如人意,生活的意志总是强过个人的情感和意志。“……路过了两家当作艾勒的帐篷,那人家里没有我思念的妹妹。”歌声流转回绕,故事也在牵动着人心。丑恶的东西就像黑夜追逐着太阳一样,轻易地就把美好而又脆弱的东西玷污、扼杀了。正当男女主人公满怀激动与喜悦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时,索米娅遭强暴并怀孕的事实无情地击碎了他们的梦想。不能忍受这丑恶现实的男主人公决然而去,因为他渴望追求“一种更纯洁、更文明、更尊重人的美好,也更富有事业魅力的人生”(《黑骏马》)。“向一个牧羊的人打听音讯,他说听说她运羊粪去了。”然而,离去之后事业顺利的男主人公对失去的美好始终不能释怀,他趁出差的机会重回草原,想寻回那最纯洁最优美的人间的感情。“……我举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呦,那长满艾可的山梁上有她的影子。”与男主人公的失落与迷惘相反,女主人公经历了欢乐、艰难、忍受和侮辱,已经成长为一个新的女人。在她眼里,人生就是这样:劳作、生养、休息,简单而又踏实,辛苦却充盈。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着生活中的缺憾。美好感情与现实生活无法一致的质疑唱给心中那匹黑骏马吧。“黑骏马昂首飞奔跑上那山梁,那熟悉的绰约身姿呦却不是她。”真实的生活就是这样:美好与丑恶并存、欢乐与痛苦同在。往事不能追赶,遗恨也无法挽回,但却让人看清了前方。男主人公终于醒悟。他洒泪挥别草原,“然后怀着一颗更丰富、更湿润的心去迎接明天”。歌声摇曳着消失在茫茫草原上,故事也结束了。在这篇小说中,音乐的内涵与作品的主题紧密结合,音乐的节奏与作品的结构协调一致。在文字浸入心田的同时,耳里仿佛听到一支悠长悲怆的蒙古长调远自苍茫辽远的草原上飘然荡来,它沁入脏腑、撼动心魄、余响无穷。因为音乐与文学在灵魂上是相通的,故而二者结合之后才能做到相与唱和、相敬如宾、相得益彰。

注释:

[1]厄鲁特:元朝灭亡以后,蒙古各部在明末清初逐渐形成漠北(今外蒙古)、漠南(今内蒙古)、漠西(今新疆天山一带)三大部。漠西蒙古又称厄鲁特蒙古。厄鲁特各部落在清康熙至乾隆年间屡次对清廷用兵,成为清政府在西北地区的最大威胁。

[2]阿睦尔撒纳:(1723-1757),清代厄鲁特蒙古辉特部台吉,清乾隆年间与朝廷屡次兵争。后兵败逃往沙俄,不久病死。

参考文献:

[1]张承志.西省暗杀考[M].北岳文艺出版社,2001.

[2]张承志.牧人笔记[M].湖南文艺出版社,1999.

[3]张承志.鞍与笔的影子[M].学林出版社,2001.

[4]张承志.金牧场[M].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

(拓明霞 内蒙古包头市固阳三中 014200)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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