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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中国史》和《哈佛中国史》的辽史讲述

2020-09-10洪思慧

今古文创 2020年5期
关键词:述评

【摘要】 《剑桥中国史》和《哈佛中国史》是域外学者所著中国史的权威之作,比较这两部史著对辽代历史的讲述,对于了解西方的中国史观有着特别意义。由于辽朝是中国历史上由北方民族建立的占有北亚及部分中亚地区延续300余年的政权,这一时空范围内运动的人物与事件,牵掣着中世纪东方历史的进程。海外学者对这段历史的见解值得关注,他山之石,可以为错。

【关键词】 《剑桥中国史》;《哈佛中国史》;辽代历史;述评

【中图分类号】K24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05-0038-03

汉学家对中国历史的通史性著述,主要有《剑桥中国史》《哈佛中国史》和日本讲谈社《中国的历史》。阅读此类书籍,能够得知海外学者对中国历史书写和评价的不同特色,补足国人之眼未曾看到或有意回避的一些历史现象。实际上,汉学中国史研究和国内史学界一直保持着中西互动、双向促进的态势,持不同见解和立场是很自然的现象。对比《剑桥中国史》第6卷《辽西夏金元史》和《哈佛中国史》第4卷《儒家统治的时代:宋的转型》中对契丹、大辽历史的讲述,可以看出西方史家对这一历史阶段研究与叙述的特殊之处。

一、《剑桥中国史》辽史叙述的特色

1994年出版的《剑桥中国史》第6卷,英文原名是Alien Regimes and Border States,直译为《异族王朝和边疆国家》,这一叙事主旨突出点明了辽、西夏、金、元北方民族政权与中原汉族政权的对立属性。10至14世纪中国境内各王朝之间的关系,在本卷中都被视为国际关系,宋、辽、西夏、金、元以至吐蕃、大理之间的通使、通贡和结盟等,均被作者们视为外交关系。书目名称事关重大,故中译本改名为《剑桥中国辽西夏金元史907-1368年》(以下简称为《辽西夏金元史》),中国自夏商周以来始终是一个多民族共存而趋向统一的国家体,10至14世纪期间宋、辽、金、西夏、吐蕃、大理、蒙元之间的关系,是国内各政权、各民族之间的关系,这些政权与日本、高丽、东南亚诸国乃至中亚各国的关系,才属于国际关系。清代中晚期之后的西方人(包括传教士、汉学家、外交家、政治家等)一般都刻意将中国18省与东北、蒙古、新疆、西藏区分开来,把汉人与鞑靼人(指满族人)对立起来,其背后隐藏着当时列强国家殖民侵略的意图。

《剑桥中国史》第6卷第一章辽朝史的作者是普林斯顿大学名誉教授崔瑞德(英,Denis Twitchett,1925-2006),他也是整套《剑桥中国史》的主编。崔瑞德在学界获得成果最多、影响最大的其实是他在中国隋唐史领域所做的研究;当然,辽史同样涵括在其所精通的中古时期里。崔瑞德对辽朝历史的叙事,采取理顺主要线索,避免繁琐考证,高度总结发展规律的方法,能够给读者留下明晰的印象。例如,作者指出:“契丹诸部的政治命运主要取决于他们更为强大的邻居和经常变化的力量天平,天平的一方是成功统治中国北方的王朝,另一方是北方、东北、西北和其他地方的敌对邻族。在中国强大时,如5世纪在拓跋魏的统治下,契丹即被纳入其政治控制之下;当中国衰弱时,契丹就成为其他游牧民族的属部,如突厥在6世纪取代柔然成为北亚的主人,契丹即成为其属部。东部的一些契丹部落甚至向以东北地区东南和朝鲜北部为中心的高丽称臣。”[1]这个描绘北方民族政治动向的“天平”之说,概括的极为精炼,令人视野开阔。

契丹、大辽的空间舞台广袤,其疆域“南以山西雁门山、河北大茂山和白沟与北宋分界;北面……统辖漠北诸部族,北界在今蒙古国和俄罗斯边界以北……东循外兴安岭至海;东面926年后据有渤海国故地;东南跨越鸭绿江、图们江,有今朝鲜北部新义州、咸兴一线以北地……西境辖有阿尔泰山地区的粘八葛部。”[2]从这一广阔疆域不难看出,辽国境内涵括着多种民族,周边又与多国接壤,契丹人必须妥善处理好内部各族群以及外部各国的关系。《辽西夏金元史》“导言”中专有“外族统治下的汉族中国人”一节,谈论外族人对汉族人的长期统治造成了哪些结果,其中“辽造成的破坏最小,他们通过谈判得到了中原的土地;由他们造成的分裂和破坏,对前渤海人的影响则要广泛得多。”[3]这其中的部分原因应该在于一系列政策的实施。具体而言,“官分南北”的南北面官制,采用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的方法。对于这种胡汉分制的制度,《辽西夏金元史》将其视作“双重管理体制”,认为南北两套系统是“对辽朝领土的真正地域划分”,这似乎是参考借鉴了日本学者对辽朝“二元政治”论的说法(日本学者当时的研究则多少包含着军国主义政治意图)。

值得注意的是,《辽西夏金元史》在其“导言”中,魏特夫(August Wittfogel,1896-1988)在其《中国社会史——辽》一书中,都提出了一个“第三种文化”概念:认为辽文化属于既非契丹文化亦非汉文化的第三种文化,是一种在边疆地区形成的契丹与汉族相互渗透、相互影响的混合文化。辽、西夏、金、元等王朝之兴起处,也不在草原中心,而在草原与汉地的边境。辽代转徙随时、车马为家的四时捺钵制,从侧面印证了这种胡汉融合所产生的混合文化观。四时捺钵是契丹族传统的渔猎文化产物,但同时又有上京、中京等汉化都城及半永久性建筑,这是亦蕃亦汉的文化特征在政治生活中的体现。两类文化融合得当,应当也是促进辽国国力强盛的一种原因。

總体来看,《辽西夏金元史》的辽史叙述是以政治史为主,史料有据,基本观点较为中立。族源问题是书写中国北方各民族史的难点,作者对契丹族群的来源和发展做了专门叙述,虽然简洁但却点明了基本脉络;对于契丹、辽朝的社会、经济、文化以及对外关系,本章某些专节有所涉及,论述亦有精彩之处,但着墨不多,显然受制于资料有限。此外,《辽西夏金元史》的一大特点是附有“书目介绍”和参阅“书目”,通过对辽史一章的主要史料来源的介绍,对读者了解国内外相应的研究成果很有帮助。

二、《哈佛中国史》辽史叙述的特色

加拿大中国学专家卜正民(Timothy Brook)主编的《哈佛中国史》并非严格意义上的通史,这套丛书从全球史视野讲述了秦初到清末的中国帝制发展史。该书的英文名是History of Imperial China,同样与中译名《哈佛中国史》差异较大。不同于《剑桥中国史》至今尚未出全和译全,《哈佛中国史》全书分六卷,成书于2007-2016年间,而且中文译本在2016年迅速推出,当时颇有影响。这套书被誉为“多卷本中国史的黄金标准”,已被芝加哥大学、康奈尔大学、香港科技大学等指定为中国史课程教材。不过遗憾的是,《哈佛中国史》对辽朝、西夏朝、金朝的历史没有单独立卷书写,而是涵盖在第4卷《儒家统治的时代:宋的转型》之中以节的形式穿插讲述。此卷由专精宋史的德国汉学家迪特·库恩教授编写,但是他这种编排体例对辽、西夏、金的历史地位给予了轻描淡写的处理,特别是对契丹、大辽的重要作用表述不足。

卜正民提出《哈佛中国史》的撰写原则之一是按照主题撰写内文,将每卷书名揭示的主题按时间顺序展开内容。迪特·库恩认为宋代是一个转型朝代——出现了一种新型的精英统治制度,真正建立了儒家思想文化价值的中心地位,成为后世的政治典范。这样,作者以此旨意为叙事中心,认为两宋在时间上包容了上述西北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于是将这些王朝史统统涵括在宋朝历史的主线之下。由此带来的问题是,对同期西北少数民族王朝地理空间构成的历史意义显然缺乏深层考虑。葛兆光先生在《哈佛中国史》的“推荐序”中将现代中国历史学的变化概括为四点,其中之一就是空间放大,即超越传统中国疆域并涉及周边的国家、民族、文化。[4]可惜,《哈佛中国史》的第4卷没有突出这个问题,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契丹、大辽帝国对北亚、中亚地区的经营,为紧接其后蒙古、元朝帝国的空间开拓奠定了政治与人文基础,这一历史趋势无论是库恩的《宋朝》卷还是崔瑞德的《辽西夏金元史》卷都未能给予深入阐述。

《儒家统治的时代:宋的转型》对辽代史实的描述集中在“契丹帝国(大辽)”一节中,同时在其他章节中也有一些分散的叙述,总体上看文字很少,叙事至简,直接摆出关键事件和宏观特征。总体感觉该书对辽金西夏的讲述失之过简,西方汉学从创建初期就格外关注中国边疆民族的历史,但是《哈佛中国史》没有继承这一传统。不过,这套丛书也有特别吸引读者的叙述特色,一是偏向于集中某一主题的专题研究风格,其叙述模式是着眼于不同历史时代的自然环境、疆域人口和气候变化等宏观背景,在此基础上讨论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变迁;而《剑桥中国史》则基本属于传统史学的叙述构架,以政治史为主,经济史为辅,加之专门的文化史,讲求叙述的详细和完整。二是哈佛史很少涉及各朝代的政治史,而是突出社会史和生态史的讲述,包括对宗教信仰、日常礼仪、妇女地位、日常生活、生态环境等都有所探讨,许多专题研究非常精彩。

例如库恩的《宋朝》卷,讨论辽金社会的佛教现象,引入房山云居寺、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应县木塔等考古与建筑资料佐证说明,读来饶有兴趣;而剑桥史对历朝的政治史按照帝系顺序逐一叙述,非常详细,甚至琐碎冗长,但是它能够在一卷书中融进不同的观点和研究成果。所以总体上看,剑桥史能够更多地体现出汉学家不同的历史叙事方法与史学研究方法。三是剑桥史每卷的章节由不同作者执笔,他们力图将精确的史实和严谨的阐释紧密结合,意在就特定议题提供最佳描述。由于兼顾普及性与学术性,在陈述方式、语言色彩和认识水准上难免出现差别;而哈佛史每卷只有一个作者,因而写作风格统一,前后内容不会重复讲述,叙事简洁流畅,贴近21世纪当代语言。

卜正民认为:“《剑桥中国史》呈现的是上一代的研究成果,《哈佛中国史》呈现的是目前的研究结果。”二者最大区别是:“《剑桥中国史》包含的是关于历史问题的更深度的讨论,主要面向研究生。《哈佛中国史》面向的是大学本科水平的读者。”[5]这里,卜正民所指的对象都是西方的历史读者,让对中国历史不太了解的人在看过后了解中国的历史。

三、两部中国史辽史讲述的不足

总体来看,《剑桥中国史》和《哈佛中国史》的辽史讲述不如对其他朝代的叙述丰厚饱满,而且还有不少值得探讨的问题。首先,从二书后附的书目与参考文献得知,作者在辽代史表述中使用的多为早期研究成果。近十多年来,我国考古学家对辽、西夏、金、元时期的重要文化遗址进行了系统的发掘,发现了许多极有价值的文物,促使辽、西夏、金、元史研究长足进步,研究成果众多,但在这两部著作中尚未得到全面反映。此种现象亦属正常,因为国外学者在中国文献史料发掘和利用上,往往会晚于中国学者若干年时间。

再者,迪特·库恩的辽史讲述中有一些表达上的疏忽之处,例如他说:“13世纪上半叶,蒙古统治中亚期间,‘契丹’(Khitan)作为一种民族称呼,被写作Kitaia、Cathaia和Cathay,传播到斯拉夫世界和南欧、中欧,并成为指代中国的同义词,特别是在指代北中国的时候。”[6]实际上,契丹的民族称呼向中亚和西方世界的传播应该是在11-12世纪之间,即契丹帝国鼎盛时期的结果。13世纪是蒙古帝国的世纪,“鞑靼-蒙古”族群称呼已经替代了“契丹”的称呼。还有作者说:“军事冲突还在继续时,宋辽之间就进行了谈判。契丹人冒着后勤补给线会被切断的危险从本土长驱直入进入中原。”[7]游牧民族的骑兵行进与战斗,并不依赖后勤粮草供给线,这是一个常识;特别是从契丹本部开始的长途进军,那些军队依靠的是沿途劫掠补给军需。此外,库恩的辽史讲述中也有未能核实材料,照抄出错之处。例如,《辽西夏金元史》如此讲述末代辽帝的处境:“天祚帝……在1125年2月于应州(今山西应县)附近被俘获。他被带到女真人在东北的宫廷并被剝夺了皇帝称号,赐予‘海滨王’的头衔,这是他在1118年授予阿骨打‘东海王’称号所受到的嘲弄(译者注:此处有误,天祚帝册封阿骨打为“东怀国皇帝”,而非“东海王”)。[8]《辽西夏金元史》是1994年出版,22年之后,2016出版的《儒家统治的时代:宋的转型》,在谈到末代辽帝的结局时沿袭了崔瑞德的文字:“1125年,辽祚帝在今山西应县附近被金军抓获。金国皇帝封他为‘海滨王’来羞辱他。这个封号暗含‘东海王’之意,这是辽于1119年曾赐封给阿骨打的头衔,但当时阿骨打拒绝了。”[9]这就以讹传讹了。

最后,在关于如何看待西辽历史的问题上,二书作者都采取了一笔带过、存而不论的态度。《辽西夏金元史》言:“1131年发动的一次对金朝的远征以惨败而告终,这使大石确信恢复辽朝对以前领土统治的企图是无益的。从那以后,西辽的历史就与中亚而不是与中国相联系了,而且对它的记载几乎完全是阿拉伯和波斯史料了。”[10]《儒家统治的时代:宋的转型》说:“尽管辽国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灭亡了,但契丹民族在偏远的西部地区以西契丹(西辽)之名又延续了一个世纪。”[11]

与海外汉学家态度不同,中国不少历史学家坚持西辽史属于中国的观点。魏良弢谈及西辽的历史地位时指出:“西辽王朝(1124-1211),穆斯林和西方史籍称之为哈刺契丹(Qara Khitay),在中亚历史上是一個重要的朝代……我国中世纪的史学家认为西辽是辽的继续。元代官修的《辽史》把西辽的始末附于《天祚皇帝本纪》,就是基于这种认识。近现代的史学家也持同样见解。蔡美彪先生等编著的《中国通史》第6册指出,‘西辽存在于我国西北约90余年。正像南迁的南宋是北宋的继续一样,西迁后的西辽也是辽朝的继续’,并把整个契丹族活动的一章明确标题为《辽朝的建立和政权的西迁》。陈述先生和邓锐龄先生也持这一见解。根据现有文字史料和考古资料来看,西辽王朝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是辽朝在新的地理条件下中亚的继续,这不仅在种族和王统继承方面,而且在典章制度和文化传统方面也是如此。”[12]在中国史学拿不出系统、完整、科学的新理论之前,类似西辽史这样的问题只能存而不多论。

总之,西方学者对中国历史的研究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补缺增益的效果,但并不能轻易视其为绝对正确或最大限度还原了历史真实。汉学家受多重因素制约,对中国史的掌握在很多方面确实比不过国人,何况崔瑞德、迪特·库恩等汉学家的中国史论著也是大量参考了国人的诸多方面的研究成果,很难说哪一方或哪位学者的研究是绝对公允、堪称标准的。所能做的,只有倾听多家之言,思考和归纳一些言之有理的见解吧。

参考文献:

[1][3][8][10]傅海波,崔瑞德.剑桥中国辽西夏金元史907-1368年[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54,42,169,170.

[2]邹逸麟,编著.中国历史地理概述[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3:127.

[4][6][7][9][11]迪特·库恩.哈佛中国史-儒家统治的时代:宋的转型[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1-5,20,43,64,64.

[5]崔莹.《哈佛中国史》和《剑桥中国史》的最大区别是什么[J].人生与伴侣(国学),2019,(3).

[12]魏良弢.喀喇汗王朝史·西辽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206.

作者简介:

洪思慧,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中国文化研究院博士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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