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白丁”的藏书
——评《荡然一空的书架: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藏书》
2020-09-07李婧敬
李婧敬
引言:博学多艺的“白丁”
“我知道,由于我不懂拉丁文,某些妄自尊大的家伙便振振有词地指责我是白丁……他们会说,我不通文字,无法阐述想要探讨的论题。但他们却不知道,我研究的论题是通过实际经验,而非他人的言论来论证的。实践是所有妙笔生花者的导师……我将在所有的研究中仰仗这一导师。”①
1490年,列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在《绘画之书》(Libro di Pittura)②的开篇之处写下了上述文字:由于不识拉丁文,他被某些同时代人嘲笑为“白丁”(Omo sanza lettere)③。对此,达·芬奇颇感忿然:自己虽不通拉丁文,但绝非愚昧无知、语无伦次的“白丁”。除了为自己的思辨能力和表达能力寻求辩护,达·芬奇还骄傲地提出了一条在当时看来有别于常规的追求真理的道路——将实际经验(Esperienza)奉为妙笔生花者的导师,并对唯前人经典马首是瞻的所谓“鸿儒”嗤之以鼻。
然而,尽管达·芬奇矢口否认,“白丁”一词还是构成了他的形象底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相当一部分学者将达·芬奇视为一个善于直接从大自然汲取知识养分的研究者和创作者;一个不屑拘囿于前人的既有理论,只相信自身实践结果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没有足够的能力阅读经典著作,只能通过自我探索达到无师自通之境界的奇才。此种评价并非全无道理:达·芬奇的确崇拜实践、敬畏自然,他曾无数次赞美自然为伟大的“母亲”(Madre)和“导师”(Maestro),坚定地认为只有在自然之中躬行实践才有可能求得真知。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达·芬奇并非无师自通,仅凭一己之力盲目摸索的天才——除了在自然中探求真理,达·芬奇也是一位手不释卷的读书人。更确切地说,达·芬奇的实践,并非没有理论的指导,恰恰相反,正是在相关理论的指导下,他的实践才具有了针对性和有效性,促使他最终成为一位博学多艺的通才(Uomo universale)。
目前,国内外学界对达·芬奇的研究,往往聚焦于他在艺术创作和科学研究中的实践探索;他在理论方面的研习,则常常为人所忽略。从这个意义上说,卡罗·卫芥(Carlo Vecce)的专著《荡然一空的书架: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藏书》提供了一个重新认识达·芬奇的新视角。
一、达·芬奇的藏书
1519年4月23日,弥留之际的达·芬奇请来法国王室的公证员,在他面前立下了一份斟酌再三的遗嘱:既说明了丧仪和安葬程序,也交代了遗产的分配。在谈到留给关门弟子梅尔兹(Francesco Melzi)的遗产时,他表达了如下遗愿:
为报答往昔的关心与照顾,立遗嘱人愿将属于自己的所有和每一部书籍、仪器设备以及作为画家创作的艺术作品留给米兰名士弗朗西斯科·德·梅尔兹。④
在文艺复兴时期,书籍是知识人阶层的最为重要的财富。梅尔兹获得的,正是达·芬奇遗产中的精华。“所有和每一部书籍”——这一表述足以体现达·芬奇对自身藏书的重视:既强调这笔遗产的整体规模,也强调每一本书籍的独立价值。达·芬奇的藏书规模究竟如何?最新的语文考证显示,达·芬奇的最终藏书数目接近200部。对此,卫芥坦言:“若是一位学者的藏书,这一数目或许不值一提,但这却是达·芬奇——一个被视作‘白丁’的人——的藏书。”⑤的确,对于同时代的人文主义思想家而言,这样的藏书规模不仅无足挂齿,甚至是颇为贫乏的,但对并非专业从事理论研究的艺术家或商人(这类人的藏书通常在30部上下)来说,200部藏书的规模则堪称可观,至少能够证明达·芬奇绝非他人口中的目不识丁之辈。
达·芬奇对书籍的兴趣缘何而来?这与他所处的家庭环境及社会环境不无关联。达·芬奇的父亲皮耶罗(Piero da Vinci)是佛罗伦萨的国家公证员,祖父安东尼奥(Antonio da Vinci)是从事地中海沿岸贸易的商人。他的家族算不上书香门第,却不可能不重视阅读和写作能力的培养。达·芬奇的读书习惯很可能始于少年时期:祖父安东尼奥那本载有达·芬奇出生信息的家族记事簿或许是他平生读到的第一本“书”;15世纪60年代,“书”的图像第一次出现在20岁上下的达·芬奇的画作《圣告图》(Annunciazione)里。⑥除了家庭氛围的浸染,文艺复兴时期以“重归古代经典”为特色的人文主义思潮也对他的研究与创作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达·芬奇虽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人文主义思想家,却牢牢抓住了那一时期的梦想:对于全能通才的渴望。他将自己置于宇宙的中心,试图让各个学科中的知识、工具和方法汇集在自己身上,毕生致力于观察自然、理解自然、呈现自然。在这一过程中,实践被达·芬奇唤作“所有妙笔生花者的导师”,但那却不是他唯一的导师。在《绘画之书》里,达·芬奇同样对理论研究的价值给予了高度肯定:
热衷于脱离理论—也就是科学—而专搞实践的人,正如一个水手,登上一条没有罗盘、没有舵的船,永远拿不准船的去向。实践必须永远建立在坚实的理论之上。⑦
事实上,在达·芬奇的研究和创作生涯里,他收集的约200部藏书扮演了另一位导师的角色。与藏书家的收藏不同,达·芬奇收集的书目全然没有“猎奇”的色彩,却与他广泛的兴趣爱好高度对应,呈现出明显的“跨学科”特质,覆盖自然哲学、大宇宙与小宇宙、几何、数学、天文、历法、历史、宗教、建筑、军事、医学等多个领域:从奥维德(Publio Ovidio Nasone)的《变形记》(Metamorfosi)到老普林尼(Plinio il Vecchio)的《自然史》(Storia aturale),从亚里士多德(Aristotele)的《天象之书》(Libri meteororum)到托勒密(Claudio Tolomeo)的《宇宙志》(Cosmografia),从欧几里得(Euclide)的《几何原本》(Elementa geometriae)到帕西奥利(Luca Pacioli)的《论神圣比例》(Divina proportione),从塔利安特(Girolamo Tagliente)的 《代数之书》 (Libro d’abaco)到博尔吉(Pietro Borghi)的《商贸代数学》(Aritmetica mercantile),从阿尔布玛萨(Albumasar)的《天文学导论》(Introductorium in astronomiam)到缪勒(Giovanni Regiomontano)的《历法 学 》(Kalendarium), 从李维(Tito Livio)的《罗马史卷(插图版)》(Deche istoriate)到奥古斯丁(Agostino d’Ippona)的《上帝之城》(De Civitate dei),从维特鲁威(Vitruvio)的《论建筑》(De architectura)到阿尔贝蒂(Leon Battista Alberti)的《论建筑》(De reaedificatoria),从瓦图里奥(Roberto Valturio)的《论军事》(De re militari)到肖利亚克(Guy de Chauliac)的《外科医学》(Chyrurgia)……这些书目貌似一盘散沙,实则具有内在关联:宇宙是一部深奥的大书,有待于人类通过数学的语言进行解读;人是宏观大宇宙中的小宇宙,“大宇宙”与“小宇宙”的类比和对比让天文学、地理学、建筑学、解剖学、工程学彼此渗透交融;人类通过历史搭建起自身与古人的桥梁,通过宗教开启从俗世之城走向“上帝之城”的途径。可以认为,出现在达·芬奇案头的每一部作品,都如同一块砖石,服务于达·芬奇百科全书式的知识体系的构建,最终形成一个彼此相互关联,且随时间不断丰富的有机体,见证达·芬奇人文思想体系的发展和成熟过程。
达·芬奇不仅收藏了上述一系列科学与哲学论著,他对文学作品的兴趣同样不容忽视,他读过但丁(Dante Alighieri)的《神曲》(Commedia divina)、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的《歌集》(Canzoniere)和《凯旋》(Trionf i)、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的《十日谈》(Decameron)等同时代文学巨著,还热衷于《伊索寓言》(Favole)、波吉奥(Poggio Bracciolini)的《笑话集》(Facezie)以及《美德之花》(Fiore di virtù)等道德隐喻作品,此外,同时代的布尔齐耶洛(Burchiello)和贝林乔尼(Bernardo Bellincioni)也是达·芬奇颇为欣赏的俗语诗人。更令人惊诧的是,这位“白丁”的书单里还出现了好几部拉丁文语法工具书:多纳托(Elio Donato)的《基础拉丁文法》(Ars minor)、维勒 迪 约(Alessandro di Villedieu) 的《论语法》(Dottrinale)、相传为兰蒂诺(Cristoforo Landino)所作的《书信体例》(Formulario di pistole)和《新修辞学》(Rettorica nova)。透过上述文学语言类书目,我们似乎能够隐约窥见一个更为鲜活、立体的达·芬奇:不仅是博学多艺的典范式“通才”,也是一个充满想象、有着特定文学旨趣和诗意情怀的有温度的“人”。
从版本研究的角度来看,除青年时期收藏的若干抄本外,达·芬奇的大部分藏书为印本;几乎所有的书目都是用意大利俗语写就的作品或是古典作品的俗语译本;大部分藏书配有插图。通过上述特征,读者可以对达·芬奇的阅读品味和偏好作出以下推断:首先,达·芬奇是文艺复兴运动的受益者,印刷术的推广拓宽了他获取书籍的渠道,而人文主义者对古代经典的重新发掘和译介则为不通拉丁文的他提供了走近上述作品的可能;其次,对插图版书籍的偏好表明作为艺术家的达·芬奇对图像的表意功能的独特见解——在他看来,图像与文字各有所长,若二者能彼此结合,便可形成一种更为有效的多媒体语言,图文共同载道:在尚无“多媒体”概念的15、16世纪,这无疑是一种极具先锋色彩的现代传播理念。
二、藏书者、对话者与写作者
作为藏书者,达·芬奇从未抛弃中世纪从典籍中寻求真理的传统路径,相反,他孜孜不倦地在书籍中为自身的实践寻求理论指导;然而,作为读者的达·芬奇却拒绝中世纪时那种盲从权威之言的读书方式,让前人之见成为对自身智力活动的约束和限制。
在达·芬奇那里,尽信书不如无书。任何观点,只有经过实际经验的检验和证实,才是真正值得被尊重的。确切地说,达·芬奇的读书习惯和他的实践精神并行不悖:一方面在书中与前人展开对话,积极而又审慎地汲取其中的精华要义;另一方面凭借艺术家的敏锐对自然展开直接观察,并对书中的观点加以求证、反思、完善或修正。在这一对话过程中,达·芬奇是谦逊而勤勉的,散布于笔记各处的段落摘抄便是最直接的证明(达·芬奇的藏书失落以后,这些摘抄构成了语文学家重构其书目的至关重要的依据)。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摘抄不仅体现了达·芬奇孜孜不倦,同时也表明他并不打算将前人既有的研究成果全盘吸收。倘若将他摘抄的文字与原文进行对比,便会发现他的摘抄从来不是忠实地誊写,而是一种加入他本人理解和诠释的重写过程。这意味着达·芬奇在阅读时总是扮演一种具有创造性的主动的角色,在吸纳知识的同时,完成对知识的理解、消化、反思与更新。
对于权威前辈的观点,达·芬奇始终持有一种谨慎而辩证的态度。在阅读亚里士多德的论著时,中世纪的读者通常会对书中的主张毕恭毕敬,而达·芬奇却会在笔记中就存疑之处与亚里士多德展开“平等”的对话,甚至敢于对其以“你”(而非尊称“您”)相称。
大量的阅读让达·芬奇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只有自然本身才是最为深奥的一部大书。书籍的价值在于用语言总结呈现观察自然的成果,而非本末倒置,用既有的理论限制后人对自然的探索。于他而言,阅读只是智力活动的起点,只有将通过阅读和实践输入的知识养分进行充分内化,进而以写作的形式再度输出,智力活动的完整流程才能真正告一段落。
1490年前后,年过30的达·芬奇萌生了成为写作者(Altore)的想法。此时的他已具备相当丰富的阅读积累,横亘在他面前的壁垒,仍是他遭人鄙薄的语言驾驭能力。由于从小不曾在学校接受系统的读写教育,他的拉丁文功底确实相当薄弱。此时的达·芬奇开始通过艰苦而持续的读写训练丰富自身的词汇储备:在阅读中收集高雅的词汇,查找其词源,并将难词、怪词和带有拉丁语色彩的词汇分门别类地加以标注,以便随时用在对文采要求较高的文章里。这一习惯始于中年,一直坚持到他去世前夕,《提福兹欧手稿》(Codice Trivulziano)里的海量词汇摘抄便是有力的证据。⑧1511年前后,达·芬奇制定了一系列写作计划,篇目竟然达到120部之多。可惜的是,由于他不设学科边界的兴趣爱好和不设完成终点的工作方式,计划中的论著最终只是以近20000页手稿的形式呈现出来。当代语文学研究者发现达·芬奇的手稿“迷宫”超越了图与文的边界(图稿与文稿密切相关,互为补充,堪称现代多媒体传播语言的先驱),也超越了纸张篇幅的边界(关于同一主题的相关论述往往会从某一抄本的一页稿纸跳至另一抄本的其他稿纸,像极了当今电脑的超文本链接功能),甚至超越了抄本的边界——即使达·芬奇曾将某些稿纸归纳集结为相对独立的抄本,这些抄本也是具有极大的开放性的:超越顺序和结构,超越静态的定论,允许随时产生的修改和深化,永远向处于动态变化中的真理开放。⑨
这就是达·芬奇的文字书写历程:常年坚持,不分领域,不设界线,最终只是因为生理和生命的需求才被打断。恰如他在1518年6月24日——手稿中出现的最后一个日期——那天写下的最后一行文字:“等等……汤快凉了。”⑩
三、藏书:追溯达·芬奇人文思想发展动态的一条线索
达·芬奇藏书今何在?几乎是荡然无存。
1570年,“英俊而高贵的老者”梅尔兹离开人世,也离开了他小心看护一生的大师遗产。由于其子嗣的懒怠,达·芬奇的藏书和手稿如疾风中的枯叶一般四散飘零:除一部锡耶纳工程师马尔蒂尼(Francesco di Giorgio Martini)的建筑学论著被保留下来,其余藏书均已失散;其海量手稿虽有近6000页得以留存,却也被束之高阁,在漫长的两个世纪里无人问津。就这样,达·芬奇关于研究和创作的种种思考一度被历史悄然遗忘,直至18世纪末,达·芬奇手稿的重现才令学界对他的认知有了新的推进。
1939年,一场大规模的“达·芬奇与意大利发明”展在米兰拉开帷幕。展览期间,工程学出身的作家和诗人嘉达(Carlo Emilio Gadda)刻意避开了汹涌的观展人流,在一间专门陈设达·芬奇的书目清单的独立展厅里发出感慨:“当我们站在‘达·芬奇的藏书架前’,不由感到一阵愉悦的战栗。”⑪就在同一场展览期间,美国学者和收藏家埃尔默·贝尔特(Elmer Belt)也在展陈的书目清单前默默许下心愿,要在自己的家中复原达·芬奇的藏书。随后,他建起了“埃尔默·贝尔特——达·芬奇藏书馆”,并于1961年将其赠予加利福尼亚大学。⑫
20世纪下半叶,随着索尔米(Edmondo Solmi)、马里诺尼(Augusto Marinoni)、加林(Eugenio Garin)、狄奥尼索迪(Carlo Dionisotti)、雷蒂(Ladislao Reti)、马卡尼(Carlo Maccagni)、佩德雷蒂(Carlo Pedretti)、德·托尼(Nando De Toni)等学者不断深入推进对达·芬奇手稿的研究,关于那些已然失落的藏书的线索也逐渐浮现。正是基于上述成果,卫芥得以针对达·芬奇藏书进行探索,并于2017年正式出版专著:《荡然一空的书架:达·芬奇的藏书》。
该书包括12个章节:第一章回顾了关于达·芬奇的藏书研究的学术史;第二章还原了达·芬奇的临终遗嘱(尤其是达·芬奇对藏书和手稿的安排);第三章呈现了作为生活日记的达·芬奇笔记;第四章梳理了达·芬奇在天文学和宇宙学领域的藏书;第五章讲述了与书籍相关的人和琐事;第六章展示了达芬奇的阅读规模;第七章梳理了达·芬奇在军事、机械和工程领域的藏书;第八章梳理了达·芬奇在解剖学领域的藏书及其就大宇宙和小宇宙进行的对比研究;第九章阐述了达·芬奇对自然的态度及其阅读老普林尼的《自然史》的心得;第十章探寻了达·芬奇如何由读者成长为作者的历程;第十一章揭示了达·芬奇文稿中的多媒体表述特色;第十二章借由达·芬奇就奥维德的《变形记》发表的感想追溯至童年时期的达·芬奇对自然的痴迷——正是这种对直接经验的热爱,注定了他与众不同的创作和研究生涯。
不难发现,该书的结构并不似读者预想的那样,以藏书的内容、作者或出版年代为线索逐一罗列书目的名称(事实上,那只是附录的内容)。换言之,倘若读者期待的是一种清晰的列表式介绍,恐怕会对该书的叙述感到迷茫。事实上,本书采取的倒叙方式颠倒了年代的顺序,以达·芬奇的辞世作为起点,一路回溯至他生命的起点,以藏书作为一种独特的切入点,复原了达·芬奇作为藏书者、读书者和写书者的一生。
图1:《荡然一空的书架: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藏书》封面
在所藏书籍几乎全部失散的情况下,要将荡然一空的书架重新填满,这项“无中生有”的工程如何完成?所幸的是,达·芬奇在他的手稿里留下了诸多碎片式的零散线索。由于他一生曾效力于多位庇护人,所以常年辗转奔波,每一次搬迁,都必须清点包括书籍在内的财产。因此,列清单就成为了达·芬奇的某种生活习惯。在他的手稿中,可以发现许多份书目清单:书目内容既有交叠,也存在变化,整体规模逐渐扩大;就其类别而言,包括搬迁时的清点书目、购书书目、借书书目以及书商名单等。这些清单见证了达·芬奇研究兴趣的发展与演变,与之共同丰富、成熟;它们是达·芬奇人文思想的鲜活的有机组成部分,同时亦构成了追溯达·芬奇人文思想发展动态的一条重要线索。该书针对达·芬奇手稿中的相关内容开展了细致严谨的语文学研究:从中捕捉清单、图片和零星单词这类隐秘而微妙的蛛丝马迹,逐一识别出达·芬奇的藏书书目及其相应版本。如同达·芬奇事无巨细地记载科研创作中的点滴灵感和生活中的大事小情,该书也对达·芬奇的藏书情况进行了知无不言的详尽描述,其参考文献和注释的规模及细致程度令人惊叹。
结语:失而复得的藏书
本文作者卫芥是意大利那不勒斯东方大学教授、语文学专家,30年来致力于达·芬奇手稿研究,并以此为基础重构了达·芬奇的生平经历和藏书世界,被意大利学界视为继马里诺尼和佩德雷蒂之后最权威的当代达·芬奇研究专家之一。与近年来一系列通过将达·芬奇的形象无限神化对其进行野蛮消费的文学影视作品不同,卫芥立足于达·芬奇的笔记文本,力图通过语文学的研究方法,从文字中探索真相。无论是2006年的《达·芬奇传》,还是2017年的这部《荡然一空的书架》,作者的目的始终如一——还原达·芬奇作为一个杰出的普通人的真实历史面貌。
在2006年出版的《达·芬奇传》的末尾,卫芥这样写道:
就这样,列奥纳多的著作走上了一条漫长而曲折的传播之路,在几个世纪后终于呈现在我们眼前:那是一部集绘画、草图、手稿、注释于一体的作品;一件如万花筒般丰富繁杂、闪耀着观察者智慧之光的遗物;一个充满标记、线索、痕迹的世界。将所有这一切串在一起的,仅仅是一个普通人匆匆而逝的一生。⑯
11年后,作者似乎想要通过《荡然一空的书架》将一把钥匙交至读者手中,去开启达·芬奇那个“充满标记、线索、痕迹的世界”。这是对作者的挑战,也是对读者的激励:展开思维的冒险,随着作者跳跃的笔触去探寻达·芬奇人生中那个几乎不为人知的侧面,如拼贴马赛克镶嵌画一般去追索这位大师之所以能成为大师的种种缘由。毫无疑问,达·芬奇绝非与其所处时代毫无关联的孤立的天才。他的每一部藏书都犹如一级阶梯,让他一步步拾级而上,最终成为那个时代最接近全能通才之梦的人。正因如此,该书封面所呈现的,并非传统风格的达·芬奇肖像,而是一个身着宫廷华服、脚踩精致红鞋,端坐于书堆之上,冷静观察和思考的文艺复兴时期的知识人形象:包裹于华服之下的藏书是他的智力活动的灵感源泉,但他的眼神却聚焦于自然本身,只有将阅读、观察和实践相结合,才能得出真正具有创见的观点,实现知识的拓展、深化与更新(图1)。
回到该书的标题:“荡然一空”的藏书在何处?——它们没有消失,它们已经融于达·芬奇呕心沥血写就的手稿里。
注释:
①(意)卡罗·卫芥著,李婧敬译:《达·芬奇传》,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年,第113页;同时参见Leonardo da Vinci, Augusto Marinoni,Scritti letterari di Leonardo da Vinci,Milano: Rizzoli, 1974, p. 194.
② 该书是《论绘画》的完整版。关于该论著的版本学研究详情,参见(意)卡罗·卫芥著,李婧敬译:《达·芬奇传》,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年,第409-411页。
③ 在中世纪和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早期,意大利俗语尚未形成,拉丁文是意大利学术界通行的语言,无法用拉丁文进行阅读和写作的人均被视为不通文墨的“白丁”。
④ Carlo Vecce,La biblioteca perduta: i libri di Leonardo, Roma: Salerno Editrice, 2017, p.26;同时参见(意)卡罗·卫芥著,李婧敬译:《达·芬奇传》,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年,第356页。
⑤ Carlo Vecce,Leonardo e i suoi libri, Roma:Bardi edizioni, 2019, p. 39.
⑥ Carlo Vecce,Leonardo e i suoi libri, Roma:Bardi edizioni, 2019, pp. 25-26.
⑦ (意)列奥纳多·达·芬奇著,戴勉编译:《列奥纳多·达·芬奇论绘画》,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95页。
⑧ Carlo Vecce,Leonardo e i suoi libri, Roma:Bardi edizioni, 2019, p. 138.
⑨ 李婧敬:《消没的“边界”:重新认识达·芬奇》,《浙江学刊》,2020年第3期,第163页。
⑩ (意)卡罗·卫芥著,李婧敬译:《达·芬奇传》,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年,第354-355页;同时参见Carlo Pedretti,“Eccetera,perché la minestra si fredda” (Codice Arundel,fol245 recto), Vinci: Biblioteca leonardiana,1975, p. 3.
⑪ Carlo Vecce,La biblioteca perduta: i libri di Leonardo, Roma: Salerno Editrice, 2017, p. 19.
⑫ Carlo Vecce, La biblioteca perduta: i libri di Leonardo, Roma: Salerno Editrice, 2017, p. 20.
⑬ (意)卡罗·卫芥著,李婧敬译:《达·芬奇传》,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年,第3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