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居庸叠翠”到“琼岛春阴”
——“燕京八景”景观序列背后的空间逻辑与政治意涵
2020-09-07文天骄
文天骄
引言
“燕京八景”,又作“神京八景”“京师八景”“北京八景”“燕山八景”“燕台八景”等,产生于金、元时期,如今我们所说的“燕京八景”(即“琼岛春阴”“太液秋风”“玉泉趵突”“西山晴雪”“蓟门烟树”“卢沟晓月”“居庸叠翠”“金台夕照”),由清乾隆皇帝于乾隆十六年(1751年)重定而延续至今。与“潇湘八景”“西湖十景”等景观文化类似,“燕京八景”既存在于诗文与绘画中,同样也是实地景观,而诗文往往是推动这类景观文化流传最为重要的形式,也是理解“八景”文化最先接触到的材料。现存元、明、清各朝“燕京八景”诗文所采用的景观序列不尽相同,表达的内容也有差异,其中的顺序是否有意义?在北京城的空间维度中,“八景”的布局是否也传达了与秩序相关的信息?本文便围绕以上问题展开,由元、明、清三朝“燕京八景”诗文中的景观序列思考不同时期其所反映的空间逻辑以及背后的政治意涵。
一、元代:“内北国而外中国”①
1、起源问题
“燕京八景”起源于金元时期,至于确切的时间则有不同的说法。明代翰林大学士胡广(1370~1418)在永乐十二年(1414年)十一月撰写的《北京八景图诗序》开篇就说:“地志载明昌遗事有燕山八景,前代士大夫间尝赋咏,往往见于简册。”②这是现存最早将“燕京八景”的起源追溯到金代明昌年间(1190~1196)的文献。元人陈栎(1252~1334)在《燕山八景赋考评》中说:“以琼岛、太液二名观之,想起于中统以后。”③此说将“燕山八景”的起源时间定于元代中统(1260~1264)以后。由此,关于“燕京八景”的起源主要存在两种说法,即“金明昌遗事说”与“元中统以后说”。目前我们无法给“燕京八景”起源的确切时间下一个定论,但值得注意的是,无论其产生于金代还是元代,都处于少数民族政权统治的背景之下,此时北京城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金崛起后取代辽入主北京,北京即从辽陪都南京变为金中都,上升到了首都地位,到元代蒙古人灭南宋而统一中国,北京作为元大都成为整个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燕京八景”产生于这一阶段的北京城应是合情合理的,北京的城市建设不断完善,城市地位不断提高,代表性的城市景观应运而生。
2、景名与景序
“燕京八景”包括北京地区的八处景观,各景名由四字构成,头俩字指明地点,后俩字都由一个表修饰的字在前,后跟一景物。比如:在“太液秋风”与“琼岛春阴”的组合中,“秋”与“春”季节相对,后跟景物为风与云(“阴”即为云);在“居庸叠翠”与“玉泉垂虹”的组合中,“叠”与“垂”都为动词,对应一密一疏的状态,后跟景物为树木与流水;在“卢沟晓月”与“金台夕照”的组合中,黎明的月色与黄昏的夕阳相对;而在“西山晴雪”与“蓟门飞雨”的组合中,明亮的雪天与朦胧的雨天相对④。按照这种对仗关系可将“燕京八景”分为四组:
太液/秋风 琼岛/春阴
居庸/叠翠 玉泉/垂虹
卢沟/晓月 金台/夕照
西山/晴雪 蓟门/飞雨
严格的字义对仗不仅反映了古代的诗文传统,也证明“八景”内部有一定的秩序存在。笔者将元代至清代现存各类古籍以及“燕京八景”组诗中的景名与景序进行整理,发现至少有两种并非是随意安排的景序,一为明初一批永乐词臣使用的以居庸关为首且对仗工整的景序,二是乾隆皇帝于乾隆十六年(1751年)重定的以琼华岛、太液池为首的景序,可见“八景”的顺序的确是存在的,且与统治阶层密切相关。
3、从首景到“八景”
文献中最早且对仗工整的“八景”顺序出自明永乐年间,自居庸关起,依次为:玉泉山、太液池、琼华岛、蓟门、西山、卢沟桥、黄金台,这一顺序在永乐正式迁都北京之前就被使用,假设此序继承自元代“燕京八景”的景序,为进一步探讨其合理性,笔者将这八处景观放在元代北京地图中对其地理空间布局进行考察(图1)⑤,按此顺序移动,“八景”在空间上从较远的居庸关到北京城的中心,再逐渐向外分布于北京城,也不难看出,由于居庸关距离大都城最远,“八景”的分布整体呈现出自居庸关往东南方向发散的喇叭形状,居庸关则位于喇叭口的位置,而这一向东南方发散的喇叭形状又恰似蒙古铁骑攻占金中都的进程示意。
图2:元代两都交通示意图
图3:哪吒身躯与北京内城相应会意图
图4:金中都宫苑水系与主要灌溉渠道
图5:元大都城的规划设计与河湖水道的关系
图6:永乐十一年(1413年)明朝与周边关系地图
居庸关于北京城是咽喉要塞。北京位于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交界线上,而居庸关则是这条线上的关卡,为“太行八陉”之一的军都陉。忽必烈时期建立了以上都开平为夏都、以大都为冬都的两京制,元朝统治者常年往返于大都与上都之间,联结两都的路线是当时最为重要的陆路交通干线,从大都往北过昌平、居庸关后,进入草原,直达上都。北京大学历史学系罗新教授自北京健德门启程,沿古代辇路(皇帝所走的专属道路)北行,以双脚丈量古道,徒步抵达上都(图2)⑥,并以途中见闻与所思所想汇成《从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一书,到居庸关这段作者提及,在诸多元人两都纪行的诗文中,居庸关常被描绘成南北两个世界的分界点⑦。
此外,关于北京建城的一则传说也能帮助我们理解元代“居庸叠翠”的首景地位。元大都由宫城、皇城、外郭三重组成,外郭东、南、西面各设三座门,仅有北面设置了两座门,而按照《周礼》中的规制,四面应各开三门,共计十二门,关于大都北面为何缺少一座城门,“八臂哪吒城”的传说进行了解释:北京城按照哪吒的身躯修建,北面两门为哪吒的双足,东西各三门代表两侧的手臂,南面三门象征三头(图3)⑧。在这一传说中,哪吒双脚立于北方的姿态恰与蒙元帝国“内北国而外中国”的认识相符,居庸关的地理位置即是蒙元统治者于大都西北方向的立足点,出关通向其发迹的故乡蒙古高原,入关则进入位于华北平原的帝都而面向其征服的中原大地及南方疆土。
在蒙元历史背景之下不难理解“居庸叠翠”作为“八景”首景的意义,而其他各景之间的关系又该如何解释呢?在现存零星与“燕京八景”相关的元代文献中,笔者通过陈孚⑨的诗作找到了一些线索。如若按照以“居庸叠翠”为首且对仗工整的顺序细读诗句,会发现各诗的内容遵循了对仗关系,甚至反映出各景在地理空间上的连续与两两相望。
第一组:
居庸叠翠
断崖万仞如削铁,鸟飞不度苔石裂。
嵯岈枯木无碧柯,六月太阴飘急雪。
寒沙茫茫出关道,骆驼夜吼黄云老。
征鸿一声起长空,风吹草低山月小。
玉泉垂虹
雪波碧涌千崖高,落花点点浮寒瑶。
日斜忽奋五彩气,飞上太空横作桥。
古寺钟残塔铃语,回首前村犹急雨。
轻绡欲剪一幅秋,又逐西风过南浦。
《居庸叠翠》中描绘了六月夏季的急雪天气,并且示意了出关向北的路线,而《玉泉垂虹》中的急雨天气可与前诗形成呼应,尾联“西风南浦”的意象突出悲秋送别的情感,也将方向指往南面,“回首”的动作是否能理解为回望北方呢?接下来几组诗作中的呼应则更加明显。
第二组:
太液秋风
一镜拭开秋万顷,碧天倒浸琉璃影。
寒飚夜卷雪波去,贝阙珠宫黛光冷。
三千棹歌摇绿烟,湿鬟吹堕黄金蝉。
琪树飕飕红鲤跃,衮龙正宴瑶池仙。
琼岛春阴
一峰亭亭涌寒玉,露花不堕瑶草绿。
珠楼千尺星汉间,天飚吹下笙韶曲。
万年枝上槲叶满,小鸾振振绕龙管。
金银晓御翠华来,三十六宫碧云暖。
《太液秋风》起首的“一镜”与《琼岛春阴》起首的“一峰”明显形式上对应,前诗描绘秋凉,后诗描绘春暖,同样相互呼应,两景的地理位置又紧密结合,因此很难将其拆散。此外,从“玉泉垂虹”到“太液秋风”实则也是有连续性的。金中都内苑的用水主要依赖莲花池水系(图4)⑩,到元大都,城址从莲花池下游转移到高梁河上,忽必烈以金中都东北方向的离宫为基建造新都,玉泉山诸泉水经专辟的渠道注入太液池,玉泉山自元代起,成为了皇家宫苑用水的主要来源(图5)⑪,玉泉山与太液池的连接自元代起尤为重要。
第三组:
蓟门飞雨
黑云如鸦涨川谷,雷踊电跃风折木。
半天万点卷海来,森森映窗如银竹。
凤城无数笙歌楼,珠帘半卷西山秋。
谁怜羁客家万里?一灯孤拥寒衾愁。
西山晴雪
冻雀无声庭桧响,冰花洒檐大如掌。
平明起视岩壑间,插天琼瑶一千丈。
图7:明代王绂《北京八景图(卷)》之《居庸叠翠》,纸本墨笔,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夕阳微漏光嵯峨,倚阑更觉爽气多。
云间落叶有径否?想见樵叟犹青蓑。
《蓟门飞雨》颈联直接提及西山,引出后诗,且两诗尾联皆以问句开头,形式上对应。
第四组:
卢沟晓月
长桥弯弯饮海鲸,河水不溅冰峥嵘。
远鸡数声灯火杳,残蟾酒映长庚横。
道上征车铎声急,霜花如钱马鬣湿。
忽惊沙际金影摇,白鸥飞下黄芦立。
金台夕照
巍坡十二青云梯,老树偃伏犹躬圭。
长裾已翳星辰去,残阳空挂卢沟西。
召南六百年宗社,一日黄金重天下。
精缠宝气夜不收,又见残霞明朔野。
《卢沟晓月》中提及了拂晓的长庚星(即启明星),指向东方,而《金台夕照》则在颔联直接出现“残阳空挂卢沟西”,与前诗呼应。此外,从地理位置来看,自卢沟桥便能望见西山风光,两者之间的连续也是可以成立的。
通过以上分析,笔者认为元代“燕京八景”的景序应依次为:“居庸叠翠”“玉泉垂虹”“太液秋风”“琼岛春阴”“蓟门飞雨”“西山晴雪”“卢沟晓月”“金台夕照”,这一顺序不仅遵循景名的对仗,也符合地理空间上的连续性,尤其在蒙元历史框架中突出了“居庸叠翠”的首景位置,反映了蒙元“内北国而外中国”的观念。
二、明永乐时期:“内华而外夷”⑫
1、明初的一次创作集会
明永乐十一年(1413年)二月,皇帝率师第二次北巡,期间由当时的翰林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胡广(字光大,1370~1418)与翰林侍讲兼左春坊左中允邹缉(字仲熙,?~1422)提倡,共十三位词臣为“北京八景”赋诗。其中,胡广两和邹缉诗韵,因此共计有一百一十二首诗作⑬,皆为七言律诗,又由十三位词臣中善画的王绂绘图,各景图后附上杨荣撰写的一小段文字,以说明各景因何得名,再将描绘各景的诗作列于其后,装潢成卷,卷前引首有胡广的序文。根据曾棨作于宣德六年(1431年)的《书北京八景诗集后》可知建阳令旴江(今江西抚州)张光启(生卒年不详)后将诗文整理并刊印成书,此书即为现藏于韩国的《北京八景诗集》与《北京八景图诗》⑭之来源。
图8:“琼岛春阴”碑,摄于2019年3月
胡广与邹缉作为倡导者,率先确定了所咏“八景”的景名与景序。进一步分析景名的改动,可以看到词臣们对元时“八景”的继承和新理解。“太液秋风”变为“太液晴波”突出了景物的视觉体验,尽管原来的“秋风”也能使人联想到风吹之下水面荡起的波纹,但“晴波”则将阳光照耀下闪烁的水面更加直白地展现出来,强调了颜色和动态;“琼岛春阴”改为“琼岛春云”则同样更直白地突出对象;“蓟门飞雨”变为“蓟门烟树”,使得“蓟门烟树”与“西山霁雪”这一组更加对仗,之前的“飞”为动词,而更改后的“烟”与“霁”都侧重描绘空气的状态,蓟门之景也从更加突出动态的飞雨转变为具有朦胧视觉与湿润体感的景象,至于“西山晴雪”的“晴”改为“霁”,应是为避免与“晴波”在文字上的重复而选用了同义字。景名的更改完善了“八景”的对仗秩序,也明确了各景的特色。
2、截然相反的“内”与“外”
图9:清代“燕京八景”的空间布局
图10:清代张若澄《燕山八景图(册)》之《琼岛春阴》,纸本设色,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明成祖朱棣即位之初面临严重的政治危机,因此以控制国内局势为首要任务,对外则采取安抚怀柔的政策,蒙古问题是明朝对外关系的重点。元朝灭亡之后,蒙古内部势力主要分为兀良哈(居于西辽河、老哈河一带)、鞑靼(居于鄂嫩河、克鲁伦河一带及贝加尔湖以南地区)、瓦剌(居于科布多河、额尔齐斯河流域及准噶尔盆地)三部,其中鞑靼部与瓦剌部不仅与明朝关系较为紧张,两部之间也战乱不断,最初明朝对两部积极招抚,但至永乐七年(1409年),鞑靼部大汗孛儿只斤·本雅失里(?~1412)杀明使,与明朝断交,成祖派大将丘福(1343~1409)率军北伐却全军覆没,于是引发了永乐八年(1410年)皇帝亲征漠北,此次亲征打击了鞑靼部势力,而瓦剌部则趁势扩张,逐渐威胁明朝利益(图6)⑮,永乐十一年(1413年)永乐皇帝第二次北巡,二月自南京出发,四月到达北京,十二年(1414年)六月皇帝率军大败瓦剌部,至永乐十四年(1416年)才返回南京。胡广作《北京八景图诗序》的时间为永乐十二年(1414年)十一月,可知十三位词臣诗咏“八景”应是在击败瓦剌部之后。
永乐皇帝的十三位词臣在作“北京八景诗”时继承了以“居庸叠翠”(图7)为首景的景序,作为“喇叭口”的居庸关在“八景”中的地位于永乐时期同样至关重要。永乐帝亲征漠北,居庸关既是出京征讨的起始之口,也是班师回京之门。建文帝时期翰林侍讲唐之淳(1350~1401)曾作《燕山八景》诗,其中《居庸叠翠》一首以“内华而外夷,慨然起深叹”结尾,华夷之辨在这一句诗中如此明了,居庸关内即是华夏,关外即是蛮夷,杨荣在《题北京八景卷后》中描绘北京“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内跨中原,外控朔漠”,此处展现了明人与元人“内北国而外中国”截然相反的姿态。
除了强调“居庸叠翠”的首景地位,各景在地理位置上的连续以及各景于北京城的功能在永乐词臣的笔下也更为凸显。玉泉山与太液池的联系几乎在每位词臣的相关诗作中都有体现,比如,胡俨《玉泉垂虹》云:“太液池边春似锦,绿波长带翠烟飘”、曾棨《玉泉垂虹》言:“潺湲旧绕芙蓉殿,滉漾遥通太液池。更待西湖春浪阔,兰桡来听濯缨歌”、林环《太液晴波》有:“御沟流出通金水,仙泒分来自玉泉”、胡广《玉泉垂虹》有:“却带西湖连内苑,直下东溟汇百川”……如果说居庸关是北方出入北京的关口,卢沟桥则是北京面向南方之门,是词臣们扈从皇帝北上入京的必经之地,邹缉《卢沟晓月》云:“北趋禁阙神京近,南去征车客路长”、金幼孜《卢沟晓月》言:“千古长桥枕南北,忆曾题柱倚栏干”、许鸣鹤《卢沟晓月》有:“龙舆几度经行处,辇路熹微万马驰”,而胡俨的《卢沟晓月》首联书:“半轮斜月隐青山,山色微茫马上看”,尾联书:“举首神京东望近,天边红日上金盘”,此处所言的山即是西山,诗句既展现了西山与卢沟桥的位置关系,又点明了卢沟桥为进京门户。
三、清乾隆时期:“众星之拱北辰”⑯
1、重定新序
清康乾盛世之际,北京城及周边的皇家园林如繁花般涌现,相应的园林景观文化也随之发展。在乾隆御定“燕山八景”之前,乾隆皇帝就已经参与到众多园林集景的建设事业当中,比如“静宜园二十八景”“圆明园四十景”等。乾隆十六年(1751年)正月初二,乾隆皇帝开始初次南巡,到八月回京,之后便重定“燕山八景”,依其《燕山八景诗》叠旧作韵,每景各题一首七律,每诗又有序言,并于各景立石碑(图8)。需要关注到,康熙皇帝曾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第三次南巡时重定“西湖十景”的景名与次序,各景都建有御书碑亭,而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每次巡幸杭州都驻跸西湖,由此可见,为旧有集景重定景名与景序的做法并不是乾隆的突发奇想,而极有可能是在初次南巡游历“西湖十景”并见到祖父的题字之后,念及帝都旧有“八景”,而对其进行了新的诠释。
乾隆皇帝御定的“燕山八景”依次为:“琼岛春阴”“太液秋风”“玉泉趵突”“西山晴雪”“蓟门烟树”“卢沟晓月”“居庸叠翠”“金台夕照”。相较于明永乐年间的“八景”景名,共有四处改动,其中“琼岛春阴” “太液秋风”和“西山晴雪”皆是历史上曾经使用过的景名,最大的一处改动则是将“玉泉垂虹”改为了“玉泉趵突”。《乾隆十六年御制燕山八景诗叠旧作韵》之《玉泉趵突》的序文称:“向之题八景者目以垂虹,失其实矣。爰正其名,且表曰天下第一泉,而为之记。”乾隆将“垂虹”改为“趵突”是因旧名与实景不符,说明乾隆是在亲眼见到玉泉山之景后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2、“八景”的中心
在乾隆的景序中,“居庸叠翠”退居到了第七位,不再如元明时期拥有首景地位。在元代,居庸关因其为沟通大都与上都之路的关卡而具有重要意义;而明代永乐时期,又因为蒙古问题,居庸关作为进入蒙古高原行军漠北之门户而处于关键的战略位置;到了清代,康熙皇帝三次亲征噶尔丹,平定东蒙古,基本解决了蒙古问题,居庸关外不再面临威胁,因此在乾隆时期,前述居庸关的意义就不再被强调了。乾隆本人也在《燕山八景诗》之《居庸叠翠》中写道:“盛世祗今无战伐,投戈戌卒艺山田。”足以解释“居庸叠翠”为何退居“八景”之末组。按照乾隆重定的景序与景址,将“八景”放入清代北京地图中,可以发现“八景”变为从北京城中心向四周分布(图9)⑰,与元明时期有了很大的不同。这种以皇宫内苑为中心的认识在乾隆的《燕山八景诗》中也有多处反映,诗中常以北京城或是皇城禁苑作为其他几处景观位置的参照,比如在《西山晴雪》中有“朗朗峰头对帝京”、《蓟门烟树》中有“南望帝京佳气绕”、《金台夕照》中有“返照依稀禁篽东”,这些诗句提供了作者乾隆观景的视角,既是立于其所在的皇宫之中也是整个北京城的中心环顾四方。
“琼岛春阴”(图10)成为了乾隆重定“八景”的中心,也是与乾隆皇帝的生活关系最为密切的景观,其他各景如众星拱月般包围着中心,彰显大清首都的璀璨光辉,这一形式正如《大清一统志》当中描绘京师时所形容的“如众星之拱北辰焉”。
3、盛世之下的山水园林之城
清乾隆时期“八景”中各景的内容相较于之前,有几处较大的变化:一是,清代顺治八年(1651年),琼华岛上的广寒殿被拆除,改建成为一座白塔,白塔顶部距离城市地面67米,成为清代北京城的最高点⑱,至今也是北京城的一座地标式建筑,因此也不难理解乾隆为何将“琼岛春阴”作为“八景”之首;二是,香山静宜园与玉泉山静明园的建成使得“西山晴雪”与“玉泉趵突”两处成为了皇家园林景观,同时“玉泉趵突”一景也是“静明园十六景”之一。这样看来,乾隆御定的“八景”景序似乎还能从另一个角度进行解读。
“琼岛春阴”与“太液秋风”为清宫内苑,“西山晴雪”有静宜园,“玉泉趵突”有静明园,这四处景观皆为皇家园林,占据了“八景”的一半,而这四处景观也在乾隆御定“八景”的景序中排在了前面,即这八景除了以琼华岛和太液池为中心,还能一分为二,前四景为皇家园林,而后四景非皇家园林。如若在乾隆的御制诗文中搜集与“燕京八景”相关的作品,会发现除《燕山八景诗》与《乾隆十六年御制燕山八景诗叠旧作韵》外,还有不少与前四景相关的诗文,比如《赋得琼岛春阴》《玉泉趵突》《赋得太液秋风》《赋得西山积雪》《琼岛春望》《赋得太液秋风六韵》《西山积雪联句仍拟聚星堂体 有序》《玉泉山天下第一泉记》等等,可见前四景也是乾隆皇帝更为关注且喜爱吟咏的对象。
乾隆十五年(1750年),“三山五园”中较晚的清漪园也开始建造,并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完工,加之如什刹海等公共园林以及王府园林与文人私家园林,清代的北京城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山水园林之城。清代的“燕京八景”既是整个都城风景的象征,也包含了小的园林景观,各景又成为了众多园林景观中的一部分,这种由庞大的山水园林景观体系交融而成的北京城恐怕也仅有处在盛清时期才得以一窥其风采了。
结语
“‘燕京八景’虽然来自‘潇湘八景’的概念,二者的抒情基调却南辕北辙,滋乳于‘潇湘’文学意象的‘潇湘八景图’,其间蕴含的失志哀愁与望归苦情,完全不见于‘燕京八景’中……”⑲的确,“潇湘八景”流行于文人,并常用以寄托不得志的苦闷,甚至带有对统治阶层的讽刺意味,而到“燕京八景”则被统治阶层接纳,并拥有了新的政治意涵。元代以“居庸叠翠”为首的景观序列反映了元人“内北国而外中国”的空间逻辑,元朝官员陈孚的诗作则在形式和内容上展现出各景的连续与两两相望;到明代永乐时期,十三位词臣诗咏“北京八景”不仅是对这一景观文化的宣扬,更是为迎合上意的政治活动,在永乐北征的背景下,同样以“居庸叠翠”为首的景观序列揭示了与元人截然相反的内外之别,即“内华而外夷”;清乾隆时期,乾隆皇帝为“燕京八景”赋予了以皇家御苑为中心的新秩序,乾隆重定的新序列背后是皇权至上的体现。“燕京八景”从以“居庸叠翠”为首到以“琼岛春阴”为中心,反映的是不同时期景观序列背后空间逻辑的变化,时代与民族观念的作用、统治阶层的主导使得“燕京八景”的政治意涵尤为突出。
注释:
① 出自元末明初人叶子奇《草木子》卷三:“元朝自混一以来,大抵皆内北国而外中国,内北人而外南人……”
② 引自首尔大学奎章阁本《北京八景图诗》,首尔大学奎章阁官网(http://e-kyujanggak.snu.ac.kr/LANG/ch/main/main.jsp)可搜索扫描本。
③ [元]陈栎:《定宇集·卷十四·考评 祭文 祝文》,《钦定四库全书·集部五·别集类》,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本。
④ 此处景名为现存最早的“燕京八景”诗——元人陈孚(1259~1309)《咏神京八景》中使用的景名。
⑤ 底图出自侯仁之主编的《北京历史地图集·政区城市卷》(北京:文津出版社,2013年9月),为元代延祐三年(1316年)大都路图;八景中“蓟门飞雨”与“金台夕照”两处景址争议较大,图中以现今确立的地点为准,并以下划线标出。
⑥ 此图摘自罗新:《从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年1月。
⑦ 罗新:《从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年1月,第73页。
⑧ 此图摘自陈学霖:《刘伯温与哪吒城》,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7月,第36页。
⑨ 字刚中,临海县(今临海市)人。元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因上《大一统赋》而被赏识,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以翰林编修的身份作为副使出使安南。
⑩ 此图摘自侯仁之:《北京城的生命印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9月,第108页。
⑪ 此图摘自侯仁之:《北京城的生命印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9月,第116页。
⑫ 出自建文朝翰林侍讲唐之淳《燕山八景》之《居庸叠翠》,原诗为:“驻马居庸关,仰瞻军都山。山深关隘险,石角泉潺湲。昔之巡幸迹,今乃莓苔班。尚遗千丈岚,苍翠不可攀。朝随飞云出,晚逐归鸟闲。片阴雨三尺,一日四序环。北顾道阻长,风沙正漫漫。内华而外夷,慨然起深叹。”
⑬ 孙承泽《春明梦余录》记有一百二十首,《古今图书集成》记有一百二十四首,应有误。
⑭ 韩国国立中央图书馆与成均馆大学尊经阁各收藏一册《北京八景诗集》,首尔大学奎章阁收藏一册《北京八景图诗》,书名虽有别,但内容基本相同,应为同一原本,本文相关诗文引用皆摘自中央图书馆本,韩国国立中央图书馆官网(https://www.nl.go.kr/)可搜索扫描本。
⑮ 图片来自网络,http://ditu.ps123.net/china/12511.html.
⑯ 出自《大清一统志(卷一·京师)》:“……而定都京师,宅中建极,车书辐辏,玉帛来同,万国朝宗,如众星之拱北辰焉。”
⑰ 底图底图出自侯仁之主编的《北京历史地图集.政区城市卷》(北京:文津出版社,2013年9月),为清代光绪三十年(1908年)顺天府图。
⑱ 王南编:《古都北京》,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2年7月,第193页。
⑲ 衣若芬: 《云影天光:潇湘山水之画意与诗情》,台北:里仁书局,2013年8月,第3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