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学视觉下的《兰亭序》
——何绍基临《兰亭序》研究
2020-09-07李松
李 松
弁言
何绍基年轻时即勤于书法,其23 岁时曾写过一首诗《败笔》,主要是叙述自己在父亲鞭策下日夜学书,以至于用废了的笔堆积如山。但何绍基毫不在意,作诗一首立为纪念。原诗为:
才人使笔如使马,走雪挥风浩如泻。
一毫锋颖防挫触,四顾丰神绝潇洒。
平生腕拙难自用,坐令千兔突如赭。
败笔纷纷不堪数,束筍戢戢纷压輠。
最怜无罪已遭斥,未尽厥能偏易舍。
嗟哉山阴已不作,流传《笔阵》徒相假。
五云俗体吾不能,万卷巾箱期手写。
自矜纵轶越规绳,未免攲斜到跟踝。
誓将掷汝契忘言,结习难忘仍自把。
百年何仅使万枝,拈豪叹赧残灯灺。[1]
开篇就展示心目中杰出书法家之书写状态,“走雪挥风”“丰神潇洒”的描述与以往书家理论描述没有两样。如张怀瓘之“丰神骨气”,欧阳询之“容与风流”,孙过庭之“神融笔畅”都有如此描述。但是,何绍基还有一说“使笔如使马”颇令人诧异!我认为“使马”应该是借代,代排兵布阵。因为历代书家中就常常有将书法比喻为布阵的,比如卫夫人《笔阵图》中就有各类笔画描述:“—如千里阵云……”等形象描述;王羲之《笔势论》也有“夫纸者阵也,笔者刀矟也……”当然,这一点对于现代人来说较为陌生,而古人对于兵马的熟悉度很高,以此作喻是正常现象。实际上,越到后期,书论中以兵马排兵布阵比喻书法倒不多见。但是,在何绍基书论中则出现了一些,这一点倒显得很有意思。接着何绍基叙述自己书法学习的艰难和勤奋,“败笔纷纷不堪数”是最精彩的描写句子,甚至“束筍戢戢纷压輠”夸张到笔冢压坏车毂。后面还有两句写得相当幽默——“最怜无罪已遭斥,未尽厥能偏易舍。”——拟人化的描述败笔让人拍手称快。最后,何绍基从山阴王羲之千年书法流传之叹,到自己突破书写规则,努力创造,一舒胸中豪气和不断进取精神。
因此,何绍基书法练习坚持终身,最终成为有清一代书法大师,与其刻苦程度相关,同时也与其取法碑学之创造性相关。那么,在当时碑学盛行之下,何绍基对于帖学代表作《兰亭序》持什么观点?他临习过《兰亭序》没有?如果临习过,临习的艺术性如何?面貌怎样?就成为一个值得关注的代表性问题。
一、何绍基《兰亭拓本》观蠡测
《何绍基跋国学兰亭旧拓本》中说:
余学书从篆分入手,故于北碑无不习,而南人简札一派不甚留意。惟于《定武兰亭》,最先见韩珠船侍御藏本,次见吴荷屋中丞师藏本,置案枕间将十日,至为心醉。近年见许滇生尚书所得游似本,较前两本少瘦,而神韵无二,亦令我爱玩不释。盖此帖虽南派,而既为欧摹,即系兼有八分意矩,且玩《曹娥》《黄庭》,知山阴棐几,本与蔡、崔通气,被后人模仿,渐渐失真,致有昌黎“俗书姿媚”之诮耳。当日并不将原本勒石,尚致平帖家聚讼不休,昧本详末,舍骨尚姿,此后世书律所以不振也乎?[2]
兰亭序有三种,其一为韩珠船本;其二为神龙本;其三为薛稷本。其中韩珠船,名韩敬堂。也是何绍基记录为首次见到的《兰亭序》藏本,可能应为明代学者韩世能收藏流传下来的。韩世能(1528 年~1598 年),字存良,号敬堂。其人著有《云东拾草》十四卷,确实担任过侍读、礼部侍郎等官职,而且点拨过董其昌书法。明代帖学大家非董其昌莫属,从这一点看来,更为契合。韩世能家中更是富于收藏,其中钟繇《贺捷表》与宋拓玉石本《定武兰亭序》两件。所以推测何绍基所见应为其中之一,而且为后世继续流传下来的。
还有一位对何绍基书法影响甚大的长辈吴荷屋,即吴荣光(1773 — 1843),为有清一代岭南书家,富于收藏,工书画,道光年间担任湖南巡抚,与何绍基有多次交集。可以说何绍基有幸见到了当时最好的拓本,因此才会有“置案枕间将十日,至为心醉”。所以何绍基学书虽然自篆书、隶书开始,也就是碑派书法启蒙,其对于北碑没有不临习的;但是,在见到真正有价值的帖学《定武兰亭》,包括后来“许滇生尚书所得游似本”,断定为神韵无二,爱玩不释。且何绍基还解释为王羲之书法与蔡邕、崔瑗两位书家之前后承接关系。可以看出何绍基并没有真正排斥帖学作品。
而且,何绍基还有一个重要的观点:帖学传播的渐渐失真,才是导致帖学不值得临习的真正原因。
也是由于这个见解,使何绍基对于宋代韩愈所谓“俗书姿媚”视为的论。这里要强调的是:俗书的定义,就是后人所临作品的失真和媚俗。所以就有了有力的反问,即为——“致平帖家聚讼不休,昧本详末,舍骨尚姿,此后世书律所以不振也乎?”也就是对于书法本质的“骨”的放弃,转而追求姿态,导致书律不振作。实际上书法史上很多理论家将明清书法定义为“明清尚态”,进而与早已经成为定论的“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相呼应。
但是,迄今为止,“元明尚态”的论点并没有真正成为定论。这一点或许与何绍基等书家其实非“尚态”,而是“尚骨”有关吧。基于这一点,由于本人仅为一说,待以后再为专论。
“今日国学禊帖拓本,仅存一线,如游丝袅空矣。此尚肥润乃尔,每一展玩,静气盈宇,谓之国学本初拓可也。”[3]
而对于南宋丞相游似本,何绍基评价亦相当高。品评时对于“静气”的叙述,也值得注意。“气”之概念,最早为老子《道德经》所谓: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4]
“静”则有“致虚极,守静笃”,王弼注为“守静,物之真正也”。[5]
可以说,这是对于拓本的极高评价了。为何对书法作品的“静气”如此看重,与何绍基碑学观念有一定关系,更在于其文人书法审美的深刻表达。文人书法更关注的还是人物品格与书法作品内蕴深厚,这在何绍基对颜真卿书法大力学习和实践中也可以证明。
“国学兰亭,其形模意度,居然于《定武》为具体。惟恨其时有横轻直重处,由刻石人不知六朝以前书律,致堕此习气。是拓纸墨精古,自系明本。覃溪谓是韩敬堂拓本,未免契舟胶柱矣。”[6]
这是何绍基对于国学兰亭旧拓本的最后论述,其个性见解十分明朗,且对于“横轻直重”的习气深恶痛绝。且对于翁方纲(覃溪)的观点也提出异议。这里要说明的是:何绍基师长阮元有著名的《南北书派论》和《北碑南帖论》两篇论文,对于何绍基应有影响;同时其友人包世臣《艺舟双楫》中之主要观点亦为开北碑风气之盛。因此,何绍基对于碑派书法十分用功,对于帖学不在意,然而也醉心于帖学之代表作《兰亭序》,可以看出不是帖学不好,而是其他原因。综合看来,何绍基在此主要有这几点:1、学书从篆书、隶书入手;2、对于帖学不太在意,但是依然醉心于《兰亭》;3、对于几种兰亭流传拓本都了若指掌;4、痛心帖学传承的失真。
实际上,何绍基除了在《跋国学兰亭旧拓本》书写题跋之外,还有《跋褚临兰亭拓本》也值得关注。而且还有一则《跋宋刻兰亭拓本》,[7]只是由于没有相关艺术评论。兹不论。
《楔贴》传本,大抵以纤婉取风致。学者临摹,遂往往人于飘弱。窃疑右军当日以鼠须写蚕茧,必不徒以纤婉胜。唐初诸贤临本,亦当似之。故临此帖者,仍当以凝厚为主,子昂乃深得此意。
世间《楔贴》石刻,无虑数十百本,而其精神气息,全在学书者自赏于牝牡骊黄之外,无取纷纷聚讼也。是本风致婉弱,虽非精本,于初学诚非无补云尔。
右军行草书,全是章草笔意,其写《兰亭》,乃其得意笔,尤当深备八分气度。初唐诸公临本,皆窥此意,故茂逸超迈之神,如出一辙。然欲遽指为山阴原墨,则诚未见何本为可据,以其中总不免有齐隋以后笔致也。近日“禊本”皆纤瘦少精神,独此觉墨晕间尚有风力,可算佳本。[8]
跋中首先指出后人临摹失于“纤婉”,提倡“厚”,这是何绍基非常特别之处。而且何绍基在自己诗作中还有相当多描述之处,比如《与汪菊士论诗》中就有非常精彩论述:“如写字用中锋然。一笔到底,四面都有,安得不厚?安得不韵?安得不雄浑?安得不淡远?”[9]可以说:将中国书法之美的核心厚、韵、雄浑、淡远和盘托出。也正是如此,在后来一些书家的分类中,也有将何绍基定位为碑帖结合书家!
这里,姑且不论其到底是碑派书家还是碑帖结合书家。何绍基对于《兰亭》刻帖的学习是持否定态度,至少对绝大多数刻帖本身艺术性都有微词。也很少向学习者推荐《兰亭》拓本了。而且也可以见出何绍基还见过“二王”其它手札等阁帖,评价也是相当高。如“八分气度”“茂逸超迈”的认识与分析相当深刻。在最后的题跋中对于“禊本”评价也较为中肯。所以将“兰亭”拓本视为不可学的观点就很好理解了。在临拓本中也提倡“凝厚”为主,且子昂深得此意。此论述极其具有深意。所以,当时“碑好帖坏”的简单论断,在何绍基看来并不以为然。
有意思的是,何绍基对于“二王”书法地位倒是从来没有怀疑。
二、何绍基《兰亭序》临摹思考
1、材料来源的反思:既然何绍基对于《兰亭序》如此痴迷,那么他临摹过没有,笔者翻阅过诸多何绍基作品集,却没有见到。在何绍基书法研讨会上也没有见过,同时在湖南省博物院也并没有见到何绍基相关临摹《兰亭序》的作品展览。那么,何绍基作为一代碑学大师,无论其是否为碑帖结合,至少作为碑学大兴之时的书家,他们怎样看待《兰亭序》,后来人可以寻找其书论、题跋等,找到他们较为可靠的观点和看法。而他们怎样临摹《兰亭序》,却有必要见到临摹作品,才能真正反映出那个时代碑学家眼中《兰亭序》的艺术价值何在。况且诸多书家在没有见过真迹情况下,几乎很少书家提出过质疑。这一点对于何绍基也是如此。而且,后来书家根据各个时代流传的名家书写《兰亭》,无疑都深为叹服。即使是有所不满,但是想象到“二王”风流,一样充满向往。这一点,也是中国书法史上极其特别之处。
幸运的是:网上出现了何绍基临摹《兰亭序》的图片。可以说,也较为真实可靠地表现了何绍基书写的作品艺术性与前后一致性。而且,在《书法》杂志中也刊登过何绍基书写《兰亭序》的图片,遗憾的是网上还是杂志上二者都没有落款和印章!
何绍基书《兰亭序》(来源于书法欣赏网)
从艺术水准看,何绍基书写过《兰亭序》是可以成立的,即使没有落款。比较何绍基临摹其他类书法作品不仅落款,还注明×××通。众所周知,何绍基临古异常勤奋,往往一写就是100 通之类的情况出现。而《兰亭序》却没有,这让人十分遗憾。或许也可以反证出何绍基对于碑学的看重,对于帖学之不在意也。
2、艺术性分析:首先是笔法相当熟练,结体个性鲜明。平心而论:与其说是临摹,不如说是创作更准确一些。因为原来的艺术风格——秀美动人、精妙绝伦、纤细轻盈、变化莫测——都不再突出,所以认为是创作也无可厚非。而且,书写点画形质相当出彩,也隐含着书写难度和高度,以至于想怀疑其为赝品也很难。其艺术风格——动静和谐、深沉高蕴、意态奇异、趣味雄强——跟原作相比是另类审美表达。这样,虽然字本身写得较小,但其艺术风格跟康有为所提倡的魏碑十美暗合。因此,子贞《兰亭序》艺术性在晚清行书里,依然是一幅佳作,可惜与原作(或者称之为后来临摹之拓本)还是有一些差距。二者之间艺术性水平的高低还是一目了然,至少我们很难看到临摹何绍基《兰亭序》的临摹本,而后人对文征明、赵孟頫临摹《兰亭序》的临摹的临摹,似乎更常见得多。
但是我依然认为:何绍基书《兰亭序》依然有独特的艺术价值。首先,是用碑学的技法书写,且能够成为一件成熟度很高的作品;其次,那个时代最优秀的书家对于《兰亭序》的书写与理解,以其作品带给后人最为直观感受;再次,即使是艺术水平不及《兰亭序》,但不一样的艺术表现和手段依然值得探索。至少,也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书写。
3、书法美学思想的反思:综合以上两点,从更加理性眼光来看,碑学书法对于《兰亭序》的接受,似乎相较于以往宋、元、明、前清时代更值得关注。而这里主要从美学思想进行考察,可以见到子贞美学思想的变化。因为那个时代,由阮元、包世臣、康有为建立的碑学之美在中国书法美学史上实在是太重要了。当然,我们纵观何绍基一生,对于书法理论的见解也不多,且全部集中于其诗文题跋之中,或许还可以加上《种竹日记》。晚清时代诸多名人都有记日记的习惯,(如《曾国藩日记》)不难理解其美学思想。只是当时日记并非私密书写,而是友朋之间相互传阅,《种竹日记》也是如此。但是,这也难以阻挡我们对于何绍基美学思想的发掘。所以,可以将何绍基美学思想归结为以下优点:1、以“拙”为美;2、以“厚”为美;3、骨力雄强。
遗憾的是:何绍基书《兰亭序》中的缺点也非常明显:1、变化不够丰富和巧妙;2、个性过于倔强,难以被临摹;3、魏晋尚“韵”之美在此一变而为“趣味”。而“趣味”相比较于“韵”,则格调低了许多,至少不是那么令人神往。加上何子贞《兰亭序》的趣味其实还略显不足,至少不会让人在书写中感到酣畅淋漓!而这一点,又恰恰是康有为特别强调“魏碑十美”中“第七——趣味酣足”胜过帖学之美处。
小结
总之,碑学盛行下的诸多书家,实践中并没有简单粗暴地一概否定帖学。何绍基对于《兰亭》拓本的题跋中,真实地再现了他既有个性眼光之看法,同时也具有时代普遍性。所以对于我们重新认识碑学影响之下的书家,对于帖学经典的认识与理解应该更深入和“了解之同情”;同时,对于《兰亭序》的临摹与创作,何绍基书《兰亭序》无疑也提供了参考。直到现在与未来,书法学习者对于经典法帖的临习与研究,都可以提供方法论上的指导与反思。
注释
[1]何书置编注《何绍基书论选注》,湖南美术出版社,1988年5 月第一版,第102 页。
[2]何绍基《跋国学兰亭旧拓本》,选自《明清书法论文选》,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 年4 月版,第839 页。
[3]何绍基《跋国学兰亭旧拓本》,选自《明清书法论文选》,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 年4 月版,第839 页。
[4]【魏】王弼注,楼宇烈校释《老子道德经及注》,中华书局,2011 年,第120 页。
[5]【魏】王弼注,楼宇烈校释《老子道德经及注》,中华书局,2011 年,第39 页。
[6]何绍基《跋国学兰亭旧拓本》,选自《明清书法论文选》,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 年4 月版,第839 页。
[7]何绍基《跋宋刻兰亭本》,选自何绍基、沈树镛《东洲草堂金石跋、郑斋金石题跋记》,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年3 月版,第90 页。原文为:“宋刻《禊帖》后有景仁印,盖即游丞相家刻石也。咸丰戊午正月,门人梁平仲赠我于吴门。”
[8]何绍基《跋褚临兰亭拓本》,选自《明清书法论文选》,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 年4 月版,第839 页。
[9]何绍基《与汪菊士论诗》,选自《明清书法论文选》,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 年4 月版,第83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