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复古”书学观的当代人文性探照
2020-09-07李青刚
李青刚
明代状元、著名文学家、书论家杨慎(公元1488-1559 年),字用修,号升庵,四川新都(今成都市新都区)人。被称为“明朝三才子”(杨慎、解缙、徐渭)之首。嘉靖三年(公元1524 年),因“大礼议”受廷杖,谪戍于云南永昌卫直至终老。滇南三十年,杨慎博览群书,著书立说,后人论及明代记诵之博、著述之富,推杨慎为第一。杨慎是明代纵贯学术的集大成者,其一生在文学、史学、哲学、政治学、音律学、考据学、经学、书学、医学等方面皆有成果,著作宏富,现存著述两百余种,内容涵盖经、史、子、集,后人辑为《升庵集》(81 卷)。[1]《墨池琐录》(见图1)是杨慎对书法史论、书艺品评、金石文字等诸方面的研究辑录,从多方面阐述了杨慎“复古”书学观,折射出先生对文字、文学、文化、文人的敬畏之心和博广学识,是其书法研究的代表作。杨慎的书学思想,对当下书法学习、艺术创作、理论研究等有积极的探照和鉴思意义。
图1 杨慎著 《墨池琐录》
一、以古为师——杨慎“复古”书学观的成因
(一)儒家思想中的“厚古薄今”文化观
儒家思想形成以来,许多文人学者“厚古薄今”的文化观得到建立和不断巩固,复古思想深植其中。“复古”源于“崇古”,中国文化史上存在普遍而强烈的崇古意识。所谓“崇古”,就是以古风、古文为真、善、美的价值标准,以圣人先贤为最高人格理想,以圣贤之德行、礼仪、法度、技艺等为至高尊崇。“崇古尊古”是对前贤的真正敬畏和精神认同,“复古学古”是在效学先贤的基础上加以理解和升华。今人理解古人的“复古”,不能偏颇地理解为因循守旧、唯古而尊的无意识认同,应以封建时代儒家背景和历史文化传承为前提。杨慎接受“君子儒”的士族教育和家学相承,是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追求者和践行者,一生秉持“尊德性而道问学”(见杨慎著《丹铅余录》,语出《礼记•中庸》)儒学观[2],强调“醇儒”的原始儒家学说,他的文艺思想、美学思想与哲学思想都是在经典儒学上发端。
(二)“二王”书法时代的精神认同及传承
“二王”的产生,是中国书法史上的黄金时代,魏晋书法是自唐以后书法理论家们公认的最高境界。后人在对晋人书法的追求中,王羲之、王献之被神圣化、英雄化,在一代代文人、学士乃至皇帝的推崇下成为圣人先贤。“二王”传世碑帖被历代书家尊为经典,成为后人难以超越的高峰。杨慎主张书法向晋人学习,要求书法有风韵、婉媚、古雅的格调,要有魏晋士风、文风、书风,并把“二王”推崇至极,他在《墨池琐录》(卷一)曰:
“今之学书者知有二王,而不求二王之上,亦未为善学二王者也。”[3]
“法书惟风韵难及,唐人书多粗糙,晋人书虽非名法之家,亦自奕奕有一种风流蕴籍在,缘当时人物以清简相尚,虚旷为怀,修容发语,以韵相胜,落笔散藻,自然可观,可以精神解领,不可以语言相觅也。”[4]
杨慎论书,以锺繇、王羲之为典型,其在所撰《书品》中强调“王降而为霸,圣传而为贤”。其书法作品也始终尊崇“二王”,清代文僧普荷所著《韵楼歌》评价杨慎“学书专学铁门限(王羲之七世孙智永和尚典故),挥毫全用藏经纸”之句。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杨慎《石马泉诗》(见图2),可见其书法面貌。此帖以“二王”为法,结构严紧,虚实适和,笔法瘦硬有力,清健深隐,行体苍润遒伟,通篇气息通畅,气韵飞动。
图2 杨慎书《石马泉诗》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三)明代复古思潮对杨慎书学观的牵引
朱元璋由南到北统一中国后,为表示其帝王的正统地位,在思想文化领域积极倡导复古。政治背景催生了社会文化的同步趋变。复古诏令启发了“前后七子”文学创作的复古运动。至弘治、正德年间,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前七子”在文坛上树起复古大旗,倡导“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至嘉靖时期,以李攀龙、王世贞为首的“后七子”继续发扬“前七子”的复古主张,把文学复古运动推向高潮,也使明代小说、戏剧、书法、绘画等再现繁荣。作为文人儒士,杨慎推崇的书法复古主义,离不开这一时期复古思潮的巨大影响。明代书法史大致分为三个时期:从明初到成化年间(1368-1487)为“复古期”;从弘治到隆庆年间(1488-1572)为“思变期”;万历以后直到明末(1573-1644)为“裂变期”。[5]杨慎主张书法要“复古”,他以回归魏晋作为书法的最高艺术标准,其所著书论《丹铅总录》《墨池琐录》《书品》等,均以“回归魏晋”“晋人妙笔”作为主线,以此形成自己的书学观。[6]明代书法代表人物董其昌、祝允明、唐寅、文征明、王宠等都积极倡导“察其祖宗本貌”,在继承往圣、推崇复古中达到了自己的艺术高峰。
二、有墨无翰——当下书法的人文困境与美学尴尬
庚子新正,新冠疫情突然暴发,书法界上下团结“艺”心,助力战“疫”,创作出了巨量的书法作品。系列网络微展的背后,我们看到的是批量的文辞乏力、大同小异、缺乏创新的书法作品,缺乏文艺作品应有的吸引力和感染力。有的作品表现出为创作而创作,乃至“矫情表态”的倾向,缺乏精品意识,未能做到真实探究、真切感悟、真挚表达。疫情当下,书法作品本应是以艺聚力、鼓舞士气的“为时而著,为事而作”的冲锋号角,最后却演变成了不少作者自娱自乐的“炫技秀场”或“抄诗大赛”,暴露出当下书法创作者“文化缺钙”的尴尬事实。
今天,中国书法从“书斋时代”走进了“展厅时代”,书法作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中国文化的“胎记”,客观地展现了中国人的文化精神和艺术内涵。反观今天的书法创作,展厅效应下出现了“入古不深、技长艺短、盲目跟风、逐末弃本、形美质空”等冲突现象,甚至出现了书法“唯技论”,失去了书法本体的人文诉求和美学感染。以代表当前最高书法专业水平的十二届国展为例,展呈作品楷书隶书精美细致,以小字、章法、纸色取胜;行草书强柔并蓄,以大字、线条、墨色取胜;篆书篆刻刻字以图式、字法取胜。几个展区的展览看下来,九成以上的作品书写古人诗词、文赋、书论,少见自作诗文,每幅作品感觉都是“精雕细刻”出来,整个展览我用“精致”二字评价:有美感而无生机,有水准而无质感。整个展览能让人反复回味并深刻记住的作品寥寥。展览之下,今天的书法创作失去了魏晋风流和天真烂漫,也失去了唐宋的豪放与明清的婉约,书作多以“技”取胜,难见自创文赋诗词之美和直抒胸臆的性情之美。
杨慎在书法上倡导“复古”,即不以时风所牵,不为时学所困,深耕经典,回溯本源,形成了“敬畏古本,善学古法,以古为基,复古出陈”的书学思想。其核心就是以魏晋传世经典书法碑帖为宗,结合书法的“韵、法、意、态”,崇尚魏晋风韵之美。对照当下书法创作中人文困境与美学尴尬,杨慎的复古书学思想其积极意义值得鉴思。
三、化古为今——由艺臻道与以道统艺的人文回归
(一)《墨池琐录》的时代探照与书法经典再认知
书法是中国文化精神上的高迈境界,离不开文字、文学、文化、文人四个“标签”。如果把书法比作一棵大树的话,文字是树之根基,文学是树之养料,文化是树之气质,文人是树之观象。文字、文人是具象的,文学、文化是抽象的。书法界公认的“三大行书”能著称于世,同样也离不开这四个身份标签。
杨慎被贬,居庙堂之下,处云南边戍,却极力潜学万象,静心广集史籍,着意“文人尽能”,终成一代集大成者。经过历史的沉淀,杨慎所著书论《墨池琐录》被书法界重新解读和认知,其对前人经典书论进行了梳理,将个人的书学思想进行了系统陈述,并结合书法对明代以前文学、哲学、历史、宗教、美学等进行了整理述评。杨慎的书论体系,为今天的书法人明示:经典书法传续的背后,是理论与实践的探照,必须要有丰富的学养体系和人文精神做支撑。受所处时代和所在地域限制,杨慎书论中的部分观点在今天看来,虽然保守甚至偏执,但对书法经典“崇古、尊古、学古、复古”的认知和践行,与当下书法界倡导的“溯本清源,回归经典,学术兼修,德艺并进”高度吻合,不失为书法学习的通径。
(二)书法创作中技术与人文的双重回归
中国文化走过了由艺臻道、以道统艺的几千年,其人文性与技术性共同为我们创造了灿烂的文化艺术成果。而“艺术”本身的概念,“艺”在前,“术”在后,“艺”乃创作者的整个精神世界,包含性格、禀赋、意志、气魄、思维、情感、修养、境界等,“术”乃创作者创作过程中的技巧、方法、手段。
杨慎作为一代大儒,用其一生践行了“书法乃文人余事”的学者风范(图3)。其生平境遇坎坷而心酸,但也为其书法及其他领域的成就创造了情感和人文空间。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在“艺”之前,“道”“德”“仁”都是无形的个人修为。而有形的“艺”置于后,一个“游”字表明,以杨慎为代表的先贤,看重的并不是书法本身,而是书法创作所体现的思想深度、学识修养、审美境界和人文情愫。历代书家学书之勤自不必说,生存之窘亦是不胜枚举,然皆能以文载心,才华与风骨卓尔不群。
图3 杨慎书《双燕曲》卷
艺术境界由低到高分为四个层次:匠人、艺人、文人、道人,其最高阶段是突破自己、比肩前贤。由此可见,从古到今,文化是书法的立足之本。书法不能只停留在技术层面,重“技”而轻“道”或唯“技”而忘“道”,应实现书法创作中技术与人文的双重回归,寻觅真经、技道同修是书法创作者向高峰的阶梯。
(三)书法内外学科的交叉融汇与美学实践
自唐代国子监设“六学”以来,“书学”成为专门学科,并在之后的科举中成为文人成事工具。古之大书法家,必是大学问者,杨慎一生更是横跨多个学科著述立说,集大成于一身。书法创作的精进是一个吸纳、融会、探索、思考的过程,必须经历“先读书,再写字,后作书”的路径。内心枯槁者,笔头必带刀光火气;学识丰腴者,入笔常带温润和气。故书法学习必须融汇文学、史学、哲学、美学等学科,以丰厚的文化积淀与美学实践开创自己的书法面貌。
书法是集合古人“九雅”文化(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玉)而生发的雅事,每一个具象的背后,都是哲学与美学的融会交错。书法家首先应该是个文人,学习书法要有学科意识(完整的文字、文学、文化知识体系)和美学感受,如此才能入情入理,拾阶而上。吴伟平先生将书法学习分为入皮、入骨、入髓三个阶段:
“皮者,形也;骨者,情也;髓者,思想也。古往今来,得其形者众,得其骨者寡,而得其髓者微稀也。故书道之难,不在于临池之累,亦不在生活之艰,在于文聪理慧。”[7]
今人不能把学好书法停留在“写好字”的初步阶段,必须用“文化人”角色不断提升自己,用学科思维丰富自己,这样才能在创作中兼容并蓄,触类旁通,融性情(感性)与哲思(理性)于笔墨,回归书法本体和传统文化正脉,创作出属于自己独立艺术面貌的“代表作”。
四、结语
伴随艺术认知和时代变迁,杨慎“复古”书学观有一定的局限性,如“贬颜褒赵”等,但其书论中以文学内涵解析、人文精神重铸、技道同修并进、书法批评观构建等为视角的书法立场和士人情怀,为当下学习书法提供了宽博视野。今天,我们以杨慎书学观为窗口,借历史之镜透视当下的书法现状,鉴古思今,兼收并蓄。呼唤越来越多的书法人能从杨慎的书学思想中汲取精华,与古为徒,实现书法人文与技术的同步回归,开启书法创作从“高原”走向“高峰”的明天。
注释
[1]王文才.杨慎学谱[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9页.
[2]倪宗新.杨升庵书论[M].四川美术出版社,2010 年版,第112 页.
[3]王万洪,肖砚凌.墨池琐录校注评译[M].四川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48 页.
[4]王万洪,肖砚凌.墨池琐录校注评译[M].四川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65 页.
[5]王巍.杨慎《墨池所录》书学思想研究[D].吉林大学2009年硕士论文.
[6]刘元良.复古文艺思潮影响下的杨慎书学观[J].艺苑,2018年05 期.
[7]吴伟平.书之要道蠡测[DB/OL].中国书法家论坛,2012-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