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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

2020-09-06秦勇

西部散文选刊 2020年8期
关键词:高个子伯父村寨

秦勇

“猪场,听说过吗?那是我的老家,伯父的家就在那里。”

“猪场”原是“平三组”,后因大集体时,生产队曾在这办养猪场。村民图方便,就把“平三组”叫成“猪场”,并延用到了今。其实,“猪场”属于太平村,离县城八十多公里,躲在小南山脚下,是个世外桃源的小村寨。

六岁那年,我第一次跟随父母回伯父家过年。从桂林城市突然回到小村寨,一切都陌生,一切都新奇。从堂屋放望去,眼里是山,只有山。山一座挨一座,把小村寨围合;山一座垒一座,往山后面延展,往天上伸高。山上有树,有竹,有田,有地,有一条又一条的小路。屋前是石头镶嵌的小路;而屋后是一条泥路,晴天,路面有些弹性,跳起舒服,摔倒不痛,雨天,路面变得泥泞,路人常摔跤。

那天傍晚,小雨笼罩整个小村寨,雾绕岚飘,炊烟横斜,放眼看去,朦朦胧胧,犹如幻境。就在此时,一个披蓑衣戴斗笠,左肩荷锄,右手提篮的人,走向家里。他进了屋底,上了堂屋,我打量他:解了蓑笠,放了锄头;面色黝黑,嘴叼烟锅;手提竹篮,横几根冬笋;腿上单裤绾到膝盖;脚穿草鞋,脚和鞋沾满泥……父亲见了,急忙迎上,接过篮子,父亲严令:“叫伯父!我怯生生地叫了声伯父。

久别重逢的喜悦,让家里变得热闹起来。大人烧水杀鸡杀鸭,下塘捞鱼;堂姐堂兄,淘米煮饭,洗菜搬柴;我是幺弟,放炮蹦跳,各忙各的。兄弟对话,都是家乡味道;妯娌交流,满是生活欢笑。

天黑透了,伯父家火塘是火跳跃,吊在厨房中央五瓦的白炽灯,放着黄晕黄晕的亮光,透着一丝丝暖意。我们围坐在火塘边,吃饭、喝酒、聊天。父亲陪着伯父喝酒,边喝边聊,充满着欢笑。吃饱饭的我,依在母亲怀里,偷偷地观察伯父:个子不高,说话软柔;焕着黑色光泽的瓜子脸型,高额头,高鼻子,高颧骨,满口牙积着烟黄,下巴长着胡茬;手色黝黑,看上去很枯燥,生着老茧,有几处皲裂翻红。他不停地往父亲和母亲的碗里夹菜,说是难得回家里来。也许是困了,听着他们的谈笑,不知什么时候我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醒来,听到了舂米和磨豆腐的声音。一下楼脚,我看见伯父和父亲在烧水准备杀猪,母亲和伯母在舂米磨豆腐,竹笼里关着三两个鸡鸭,牛圈里还有一匹牛和一头不大的猪。这一年,伯父家很热闹。这是我在老家,也是伯父家唯一过的一个年。

相聚的时光总是很短。刚从桂林调回县城的父亲,要回县城上班了。分别的时候,伯父送我们到村口,伯父把我叫到跟前,叮嘱我一定要要好好读书用功读书,我点了点头。

走在路上,我看见父亲揉了揉眼睛。我问父亲怎么了,父亲说是风吹的。转过身,我回头看,伯父一家还站在分别的路口。

后来,我升学,参加工作了,很少回伯父家了,即使回去,也只是在清明节回去给爷爷奶奶扫墓,匆匆去,也匆匆回。我渐渐长大成家,伯父也慢慢地变老了。记忆里,伯父来过我家几次。有一次,父母带伯父去看了桂林和兴安乐满地,伯父和父亲合拍了一张照片,那是他们兄弟仅有的一张合影,父亲把它裱在了相框里。

父亲退休后,每天晚饭都要喝上一碗自己烧的米酒;我在家时,都会陪父亲喝。父子喝酒,喝出了许多伯父的故事。父亲告诉我,伯父聪明会烧瓦烧砖,会编篾匠会木工,还会唱山歌……父亲每次说到这些,声音变得沙哑,眼睛会发红。

对父亲而言,伯父是他的兄长,长兄如父。别人是随母下堂,父亲是随兄长下堂。

那一年,大南山的早上结霜冻,雾气弥漫了山头,霜打蔫了的草,披着淡黄色的外衣,垂头丧气地凝视着自己脚下仅有的一点土地。凛冽的寒风“呼呼”地肆虐刮着。太阳爬上山梁时,傻傻地放射出万道金光,照亮了八十里的高山草原。两个身影从山脚向山顶移动,一高一矮,时缓时慢。

前面是高个子,二十四五的年纪,精瘦有神,满补丁单衣裤,脚下一双草鞋,脚趾冻得发紫,雾水侵湿了裤腿。后面是矮个子,十一二岁,瘦骨嶙峋,也是满补丁的单衣库,脚上一双补了又补的布鞋,身上披了一件稻草编织的蓑衣。

“哥,我饿。我渴。我想爸爸妈妈!”小个子的身子不停地抖动,带着稚嫩的哭腔对着高个子大声的说话。

“八弟,哥这里還有一个红薯,你先垫垫肚子,然后再喝口水,等太阳下山,我们也应该走出南山,到湖南了。”高个子从破烂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不大的红薯递给了弟弟。那双手沾满了老茧,指甲缝里填满了黑泥,粗糙的皮肤上盛着道道鲜艳的腥红。

“八弟,走啰!”哼着小曲,高个子把弟弟背上了背上,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艰难的行走,山间刮起的寒风,也刮出了他的泪水。他心里的苦怎么说?对谁说?父母已经不在了,九兄妹中只剩下他们兄弟了。埋了死去的父母,埋了死去的兄弟姐妹,家里一贫如洗,高个子,只能背着兄弟去湖南上门了。

高个子就是伯父,矮个子就是父亲。

上门郎,等于是上门的长工。当长工的伯父,什么都做,就是不想委屈自己的八弟。

“阿强,你人小弟弟干活没力气,吃得又多。这个饥荒年代哪有这么多的东西够他吃啊?他的饭量顶了我们三个大人了!”

“我兄弟现在正长身体,让他多吃一点,我多做点活路。”坐在门坎上叼着烟锅子的高个子,听婆子的唠叨应了一句,就猛力地吸了几口烟,然后把烟锅子使劲地往门柱上扣了几下。

“你啊你!你兄弟比老婆还重要?信不信哪天我就把他送到别人家里!”

这个话,就像往高个子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还加上了醋,那个疼啊,不只是撕裂的痛,更是钻心的疼。这样的话婆娘说了多次之后,高个子忍不住了,在一个漆黑的夜里,高个子点燃了火把,带着自己的兄弟,走上了回广西家的路。

听懂了父亲嘴里重复又重复的故事,我也逐渐地理解到伯父与父亲他们那种胜于父子情的兄弟情。

四月里的田间,又开满了金灿灿的油菜花,农民们依旧忙着采摘,忙着准备春耕忙着撒殃下苗,而伯父却倒在了烧荒的田埂间,再也没有醒来。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满脸的草灰遮挡了他的脸,遮挡了他八十年的风风雨雨,遮挡了他一生的酸甜苦辣。但随后一阵风过,草灰升腾随风远去,伯父也随风远去了。

我听到了电话那头父亲的哽咽,我的眼泪无法控制的滴落。也许伯父是累了,所以用草灰遮挡了他一生的风雨和辛酸……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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