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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黄楸

2020-09-06吕先觉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腌肉棺材老头

老家一带由南漳划归保康整整六十八年的六月九日上午,我与市作协南漳笔会文友一道,到香水河采风,又见到了久违的黄楸。

当日九时许,我们一起坐大巴前往。道路平坦,车行如风,不知不觉间进入山区。一眼所过,那山形,那地貌,特别是那些树,都与老家一带毫无二致。我甚至感觉,再翻过一道梁,或是再拐过一个弯儿,就到我老家了。也就因为太相似,太眼熟,我便毫无费力地发现了黄楸:一棵,一棵,又一棵,无数棵,或粗或细,或高或低,或伫立于田边地头,或掩映于无边苍翠,急急匆匆地,它们扑面而来了,恍恍惚惚间,它们离我而去了,但紧接着,它们又扑面而来了,依旧一棵,一棵,又一棵,无数棵……

如同这南漳山区,老家一带漫山遍野也是树木,黄楸理所当然地成为其中之一。混沌初开时,我能认识且熟悉的树木,无非是能长出板栗的板栗树,能结出柿子的柿树,还有能结出桃子的桃树,能结出梨子的梨树,能结出核桃的核桃树,它们都是果树,果子都很香很甜,都与童年的舌头和口腹有着亲密难舍的关系,所以能够认识并熟悉。而黄楸,则是缘于三种原因:一是能够治病,二是好看,三是好玩。那年月,老家一带疮疥肆虐,差不多每人都在劫难逃。一旦染上,浑身溃烂起浓泡,奇痒难禁。老家人往往剥了黄楸皮,摘了黄楸叶,熬成汤水擦洗患处,竟然比药铺的好药还要起效。说好看,是因为黄楸的果实像极了豇豆,宽大肥厚的叶片间,那么一条条密密排着,那么一条条密密垂着,看着就有一种莫名的逻辑感。至于好玩,则是闲得无聊时,学着大人拿镰刀一下一下剥皮,借以满足那种与生俱来的破坏欲望。有一年春天,我與堂弟一起放牛,一下把生产队专门栽下的几十根小黄楸树的皮剥得精精光光,惹得生产队长大吼大骂半天,并各惩了两家五十个工分。我和堂弟也被各自父母按在地上罚打屁股,打得鲜血淋沥,连声告饶。

黄楸的木材,当然不能不说的。它的树干,大多粗直高大,最粗胸径可达一米以上,即使两大人也合抱不过来,最高可以长到二三十米。木材呢,不翘也不裂,而且切面光滑,纹理通直,算是上等木材。故此,老家一带常用来打造农具、家具。早些年,随便朝老家任意一家一走,就会发现一个普遍现象:耕田的犁和耙田的耙,黄楸木的。板谷的板仓,盛粮食的谷仓,黄楸木的。睡的床,黄楸木的。吃饭的桌子,黄楸木的。装衣服的箱子,还是黄楸木的。就连凳子椅子,脸盆脚盆,也是黄楸木的。总之只要是稍稍成点型的农具和家具,几乎一大半都是黄楸木打造而成,黄楸可以说渗透了老家一带人们生活的旮旮旯旯、点点滴滴。

黄楸木材又因为耐腐力极强,经久不烂,老家一带人最喜爱用来做棺材。俗话说千楸万榔,这里的千楸,就是指黄楸。一副黄楸木做成棺材,埋进黄土可保千年不烂,又有谁,能够做到不上心,不喜爱呢?我的祖父祖母,大伯父大伯母,二伯父二伯母,我的父亲母亲,所有死去的亲人,以及所有我亲眼所见死去的其他乡人,他们的棺材,除了极少数是榔木或花栎木的,一律都是黄楸木。我刚参加工作那几年,时兴自己买木料请人打家具,我便时时留心,走到哪里总盯着人家的树木或木材。有一天,我回老家,看到邻村一老头家有棵上好的黄楸,七八丈那么高,水桶那么粗,足可打一套我结婚的家具。不料一开口,老头却说,我算是不得卖的,我还要留着将来腌肉用的。我说腌肉的腰盆哪用得着这大棵树,还是卖给我吧。老头又说,我才不打腰盆腌哩,我打扁桶腌。他一说扁桶我就恍然大悟,立刻为他这个形象得不能再形象的比喻拍手叫绝。原来老家一带一般不直接说棺材,而是说扁桶,也有说寿木的。老头说的留着打扁桶腌肉,事实上就是留着打棺材。老家一带,差不多所有人都和老头一样,往往年过三十就开始到处瞄黄楸了。这里的瞄,当然是土语,有时不时刻意用眼睛细细搜寻的意思。等到好不容易瞄到一棵合适的黄楸,是别家的,就是出再大价钱也要设法买下;是自家的,就是再穷再困也不能砍了卖钱或挪做他用。这样一直等到黄楸最后被砍倒,做成明明白白的棺材,明明白白上了山漆,明明白白码在空屋或是屋檐下了,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而所有这些,恰恰又和现今南漳山区一带完全相同。

一切依旧。大巴依旧在故乡似的公路上奔驰,那些黄楸依旧一棵棵朝我扑面而来,又一棵棵离我而去。但紧接着,它们又扑面而来了,依旧一棵,一棵,又一棵,无数棵……我独自静静凝视,一些类似液体的东西,突然之间就濡湿了我的眼角。我是知道的,这一棵又一棵或伫立于田边地头或掩映于无边苍翠的黄楸,已不仅仅只是一种树木了。

吕先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土豆回家》等,现居湖北保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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