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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羊之辜

2020-09-03朝颜

满族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小泽犯罪

朝颜

他们站在审判大厅的中央,低垂着头,白色的头皮从剃得极短的发茬间露出来。手铐束缚了他们的双手,使得他们始终保持着身体前倾、怀抱自己的姿势。此刻,他们低眉顺目,像三只温驯的小羔羊。他们还那么年轻,最大的也就二十出头,小的还未满十八岁。他们肤色白净、面容清秀,神色中还携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天真之气,你几乎很难将他们和挥刀相向、寻衅滋事的犯罪嫌疑人联系在一起。

这是刑事审判庭,他们被警车从看守所押解过来,法警肃立左右,审判庭与旁听席中间的隔栏已落锁,他们身后的亲人,无不面色凝重,竖直耳朵关心着庭审过程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审判长穿着厚重的法袍,虎目盯视着前方。没有人能够随意走动、说话,就连检察院安排前来拍照的工作人员也不例外。冷气呼呼地朝众人喷吐,偌大的空间,只容许相关的人员入内,安静、肃穆中透出一股稍许紧张的气氛。

当法槌“咚”的一声发出脆响,我的心也轻轻地往上提了一下。想起影视片中属于前朝的惊堂木,手握惊堂木重重拍向木桌的人,还有握持棍棒左右侍立的衙役,有着不怒自威的震慑力,令跪伏在法堂前的人不由自主地躬身屈膝,甚至十指颤抖。只不过,古时的威严多半来自于权势、官位以及一己的智慧和判断,现在,一切都依凭于法律的高贵以及不偏不倚的公平正义。

审判长查明当事人身份,他们依次走到正中位置,大声地念出自己的姓名、身份证号、家庭住址、被逮捕时间,答案如此干脆利落,像三个在课堂上被老师提问,然后准确无误答题的好学生。他们曾经当过这样的好学生吗?我翻开了卷宗,看见其中一人中专二年级文化,一人是初中二年级文化,另一人只是初中一年级文化。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出生的孩子,成绩稍微过得去的,大多去上了高中。选择上中专的,几乎都是高中录取剩下的学生,连初中都没念完,中专或职校也没上的,更是九牛一毛。而中途辍学,又意味着什么?鼓胀起来的青春,无处发泄的精力,对未知世界的懵懂热望……

是的,在大多数人中规中矩地朝着同一条阔路行进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小支暗流,悄悄地偏离了轨道,朝着未卜的歧路狂奔,任多么巨大的力量也拉拽不回。在我念初中的班级里,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同学。他们往往三五个人,悄悄地结成团伙,早早地学会了抽烟、赌博、骚扰女生,并以此为荣。他们经常打架、逃课,做一些自以为很洒脱的事情。对于老师和家长的责罚,有着貌似英雄般的坚贞不屈。他们心智尚未成熟,就开始了自我放逐,急急地渴望投入滚滚的社会洪流中。

最后,他们无一例外地逃离了校园。像刚刚学会飞翔的鸟雀,从校规校纪和严厉师长的束缚中挣脱,对着世界张开了羽翼。他们有过“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得意和任性,他们抛下了书本和训诫,在俗世里开始了随心所欲的扑腾。他们多半还由长辈供养,未来、理想、事业这样的词汇,还太遥远,太虚幻。他们不屑于思考,过得无忧无虑,拥有着梦想了多年的“潇洒”。甚至,看到那些曾经同在一片屋檐下接受训诫的同龄人,看到他们背着重重的书包,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会感到由衷的同情,那种被彻底放飞的自由之感油然而生。

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自己会收敛了翅膀,羽毛坠落,成为一个失去自由的人。公诉人坐在原告席上,庄重地宣读起诉状。他身穿制服,系着代表庄重的蓝色领带,声音高亢洪亮,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正义。与公诉人的昂然完全相反的,是垂头丧气的他们。他们戴着手铐,面对严厉的审讯,在声声催人战栗的审问中,低声地说出:“我知罪。”无奈地坐进被告席的,还有未满十八岁的小泽的父亲,作为法定代理人,他对公诉机关指控的犯罪事实和罪名均无异议。一个年届中年,当了半辈子良民的男人,却被传唤至此,承受作为父亲的罪与罚。他装束齐整,举止端雅,怎么看都像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但是现在,他将为儿子的轻率背负终身的污点。

2017年2月24日,那个凌晨的争吵事件,其实与他们本无关系。他们完全可以聊自己的天,行自己的路,或者充当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或是像一个有基本正义感的公民那样,发现争执及时报警。但是,他们选择了另一种途径,通往犯罪的途径。他们秉持所谓的江湖义气,冲上前去,加入了争吵和打骂的行列。

他们满心以为,自己是为了朋友两肋插刀的英雄好汉,像无数次在影视剧中看到的那样:英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惩奸除恶,然后大笑三声,扬长而去。

灯影摇曳,音乐低迷,通宵营业的莉莉玛莲酒吧,接纳着一群不愿在深夜里沉入梦境的人。他们有无处挥霍的大把精力,他们呼朋唤友,喝酒划拳,用最粗鲁的语言互相调侃或咒骂。像黑夜的游魂,借酒精浇灭心灵的空虚和寂寞,发泄剩余太多的荷尔蒙。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趋向幽暗的对生物钟不屑一顾的生活方式。在这里,他们感到时髦、洋气、洒脱,仿佛接近了向往的大佬或土豪的生活。还有,单个的个体在此汇聚成群,也构成了行走于社会的朋友网络。

那是多么好的时光啊,一群志同道合的兄弟,圍坐在一起,红着眼睛,互相劝酒、互相交换赤裸的灵魂,往嘴里送进酸的辣的足以唤醒味觉的小菜。已是凌晨两点,没有人提出散场,没有人愿意早早离去。他们多半已经忘了是怎么结识的,但他们都觉得,眼前的人是最好的兄弟,是能够在最需要的时候相互温暖的人。金龙、小蜜、小宝……看啊,他们都有了可以彼此响亮称呼的外号,这就相当于他们在江湖上有了自己的名头。无业,是他们贴在外人眼里的标签,但这些绰号,却是他们内部关系亲密的最佳佐证。

如果不出意外,这一天凌晨,他们将和以往一样,喝得左摇右晃互相搀扶着离开酒吧,然后睡至日上三竿,揉着水肿的眼睛开始一天的日常。

但是这时候,他们听见了酒吧门口的争吵声。两位酒吧员工因业绩问题发生了争执,站在一旁的保安好心劝解。而这位保安,恰是他们三人中年龄最大者小通的朋友。也许正在争吵中的员工难免怒气冲冲,对待和事佬保安的口气和态度也难免蛮横激烈。小通看不惯了,甩着膀子上前训斥争吵的员工。

当吵闹声渐烈,巨大的声响刺破了深夜的静谧,酒吧里,向来不缺乏好事者,一群正在喝酒的石城人从酒吧间跑出来围观。年轻气盛的夜游人,仗着人多势众,常常以高高在上的裁判者自居,容易口出狂言,惹是生非。围观中的一人突然对着争吵的人群骂出一句:“操你妈,干吗?”短暂的惊愕之后,是回头寻找猎物的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像一场山火在强烈的风势下加快了内在的燃烧和愤怒,同时又找到新的舔噬物。小通停止了自以为正义的训斥,调转头来,蔓延的火势有了新的出口。

我无比熟悉赣南方言里的辱骂,它们多半以攻击他人祖母或母亲的生殖器为范式,可以外延至男女身体的任何一个器官,构成无比粗俗的咒词。放弃文明和矜持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随时能够脱口而出,用以发泄最深刻最恶毒的愤恨。咒骂者像手无寸铁的人,瞬间找到了杀伤力极强的武器,放肆地喷射火花。一言不合,拳脚相向的事件由此发生。

正如凌晨里酒气未散的小通,忽然找到了足以发泄旺盛戾气的对手。他自然不会乖乖地收下那句“操你妈”,然后忍气吞声,各自散伙。他只是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来,朝着那几个敢于开口挑衅他们的来自石城的年轻人走去。对骂,拉扯,推搡,之后是两群人战事的升级。小通对着自己这边的人喊出一句:“一定要埋掉他,责任由我承担。”那架势,就像炮火猛烈的战场中,号手吹响了冲锋号,所有人便端起武器,冲向前方,开始了忘我的厮杀。

为了给小通出气,他们开着租赁来的轿车,来到一家熟人经营的夜宵店,取出两把菜刀,又迅速返回了酒吧门口。哥们义气冲昏了头脑,像无数次相信小通那样,相信了他掷地有声的承诺。或者说,即使没有那一句承诺,凭着交情,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管。至于后果,至于法律,于血气方刚的他们,全都抛诸脑后了。他们冲上前去,挥刀即砍,即便那个被砍的人,并不是最初骂出粗话的人。事实上,他们也许根本无法辨别那个始作俑者,混战之时,集体无意识左右着他们的行为。没有准确目标,只是将一群人当成了己方的敌人,逮着一个就横刀相向。

被砍者惊惶逃跑,他们没有见好就收,而是手持凶器,穷追不舍。两把菜刀,从车后备箱拿出的一个铁质套筒、一块手持三脚架警示牌,齐齐挥向一个名叫烽的年轻人。最后,烽受伤倒地,再也无力逃跑,更无力还手。在公安司法鉴定中心鉴定处,烽被拍摄了伤情照片,其左上臂被砍伤,身体多处受伤,人体损伤程度被鉴定为轻伤二级。在厚厚的卷宗里,我瞥见了那几张照片。伤口、血渍、淤青,像开在荒原上的颓败之花,那么刺目、惊心,让人不自禁地肌肉紧张。

多年以前,我的一位族兄于深夜敲开我的门。他正在躲避一群喊打喊杀者的追赶,视一个与世无争的女孩闺房为最安全的避难所。如果不是识得他的声音,我已经根本认不出他了。眼睛肿得仅剩一条缝,伤痕累累,衣服湿淋淋的,裸露于外的肌肤,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他用喉咙里的气流简单地诉说了此刻的危险:“别出声,有人在追杀我。”是的,我知道,他习过武术,勇武有力,并自诩正义,经常动不动以拳头制服他人。那个深夜,他走投无路,被赶进了水塘,伺机奔回村里,我助他逃过一劫。许久以后,我才知道他挑衅了一个戏班子以及一个村庄的禁忌。

习惯以武力征服他人者,终会在某个时候,付出昂贵的代价。

小时候,我曾听奶奶讲述过解放前发生在家乡的一次集体械斗事件。两大姓氏以一条河流为界,隔河对骂,互扔石头,人们从家里抄出火铳梭镖弹弓等一切可用之武器,以防卫和伺机进攻。彼此都不允许对方越过河流踏入己方地界一步,偶有冒险者,即遭群殴致死。危险的对峙持续了数月之久,那段时间里,横在河流之上的桥梁被分割成两半,彼此不再越雷池一步。许多两岸的生意往来被人为停止,许多有姻亲关系的家庭被迫终止了联系。一个嫁到外姓家庭中的女人,不被允许回到娘家。当她的命运和子嗣被冠以了他姓,就意味着成为这一边的人,她必须站好自己的队列,眼看着娘家与夫家的亲族残忍打斗。

在方言里,那次事件被称做“斗大交”。起因仅仅是,两个异姓人在集市上发生了一次买卖小冲突,然后各自喊来亲族助阵。谁也不愿意服输,谁都想赢得胜利,参与其中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上升为两大姓氏间集体的仇视和打斗。也许两个姓氏家族之间的矛盾早已积攒日深,更也许,熊熊烈焰的点燃仅仅起源于一次意外,一星微小的火苗。很多时候,大事件的发生只是来源于一念之差:咽不下一口气,过不了一个坎,管不住自己的口和手……旺盛的激情和冲动,带动着集体无意识行为,一路滑向恶的泥潭。

这样的故事,在早年无序的年代里,尤其在乡村反复发生。群殴,有时来自于村庄与村庄,乡镇与乡镇之间,有时来自于姓氏与姓氏,家族与家族之间。即便本阵营内原本矛盾重重,一旦发生外扰,所有人都能立刻站队,同仇敌忾。这样的本领,似乎在人类族群中与生俱来。很小的时候,我曾跟着同村比我大的伙伴与邻村的小朋友对骂。对方伸出了食指:“我堑下,铲死你。”我们亦不甘示弱:“我麦菜岭,压死你。”我们吐过口水,扔过石头,踩过对方田里的庄稼,我们尚不知道那就是一种人性之恶。

所幸的是,许多年以后,在我的家乡,河流两岸的两大姓氏早已从过往的敌视中走出。更多的桥梁架在了河流之上,人们在桥上穿梭往来,互通有无,并且更紧密地结为姻亲。两个姓氏的孩子,在同一所中学上学,许多人結成了莫逆之交。姓氏、家族、阵营的概念越来越少被提及和重视,这或许正是人类饱尝群殴恶果之后的反思与醒悟,也可以看作知识水平的普遍提高以及文明法治进步的结果。

冲动、愿望、模糊的知觉,以及祖先生命的残留,其中包含着的种种隐藏的力量,被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概括为集体无意识。那是代代相传的无数同类经验在人类心理上的沉淀物,它潜藏在人的大脑中,总会在不经意间左右着人的行为。我们看到好朋友与别人吵架,会不由自主地站在朋友身边帮腔;我们听说村里的亲族被某人欺负,会不自觉地对他人心生恶感;我们看见许多人围成一个大圈,总是禁不住上前打探。集体无意识行为,在现代生活中,又衍生出了盲目从众这一概念。正如案件中的小通,还有与之相对的那群外县的年轻人,当其中一人喊出打字,其他的朋友无一例外地跟随了同样的行为。于是,两个人的矛盾酿成了两群人的冲突,争吵导致了群殴,小事变成了触犯法律的大事。的确,对于一群缺乏法律意识,不能正确估计后果的年轻人而言,要保持个体的独立性和判断的准确性,似乎真的有些困难。

庭审中,小泽的指定辩护人提出:“被告人小泽系从犯,依法应当减轻处罚或者免除处罚;被告人小泽属于激情犯罪,主观恶性较小;被告人小泽犯罪时系未成年人,系初犯、偶犯,建议对被告人小泽适用缓刑。”后来,这份意见没有全部被法院采纳。关于激情犯罪,关于从犯概念,并没有成为被轻判的要素。是的,当他将菜刀砍向他人的时候,他也许还相信责任会由小通承担,还相信朋友的义气高于一切,高过生命。他不知道,那其实是匪气,是戾气,是伤害社会伤害他人的邪恶之气。

自然,他将获得相应的教育和惩戒,而且在受审之前,他已经在看守所感受过了惩戒的力量。如果这些能让一个人从此成熟起来,克制起来,这便是法律的意义所在了。一个人,只有当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想接受什么样的后果,才不至于盲目地跌进疯狂的漩涡。

我惊讶地发现,以往空荡荡的旁听席上,这次几乎没有空位。他们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叔伯表亲、七大姑八大姨,能来的都来了。如果不是还有几个犯罪嫌疑人在逃,估计就得有好多人全场站着了。是的,他们都身处在那个家庭的金字塔頂端,是全家人的希望,是命根子。在计划生育管理无比严格的年代,尤其是承担着传宗接代重任的男孩,他们显得如此珍稀、如此重要,他们多半是独生子,在众多长辈的独宠中长大。

开庭之前,审判长召集家长进行民事部分的庭外调解。原本是请家庭中能拿决定性意见的家长参加,没想到三个家庭进来了十来个家长,呼啦啦一下子就把调解室的长条桌围满了。审判长几近循循善诱,耐心地劝说家长们,尽量在民事部分的经济赔偿中作出让步,以获得受害者谅解,进而争取减轻刑事责任:“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既然人家被我们的小孩砍伤了,赔偿肯定是少不了的。”

阴云笼罩在家长们的脸上,想来,自从事发之后,一年多了,他们必定为之愁肠百结,不得安生。孩子在逃的时候,害怕被抓走;逮捕之后,害怕孩子在看守所吃苦;面对法庭的审判,又担心孩子判刑重了。而小通的家属,在此之前已经前往看望了受害人烽,并主动承担了医药费,获得了受害人出具的刑事谅解书。

其余两个家庭的家长均表示不愿意支付更多的赔偿金,言语间甚至有了相互指责和推诿:“既然开始说了他(指小通)承担,就应该由他们家承担才对。”“还有两个在逃的人没抓住,要赔偿也应该一起赔偿。”而受害人提出的误工费、护理费、营养费、鉴定费、精神损失费等金额,共计十二万余元,家长们无不感到了莫大的负担。从卷宗上看,三个犯罪嫌疑人均无业。也即意味着,这些年,无论他们是否成年,基本都还处在啃老的状态。而他们喝酒、夜宵、闹腾,似乎过得比很多有正当职业的年轻人还潇洒快活,光鲜的背后,何尝不是他们的父母在任劳任怨地辛苦付出。他们承受的精神和肉体压力不可谓是不重的。

“反正人都进去坐了几个月了,争取还有什么意义呢?”一位母亲说。“唉,让他去坐牢,接受教训也好。”一位父亲说。情绪最激动的是小泽的爷爷:“我苦口婆心教育他这么多年,结果呢?弄出这种事来,这孩子太不争气了,让他去吃点苦头吧,我实在不想管他那么多了。”这位爷爷声音洪亮,面色红润而泛着光泽,举止间颇有些挥斥方遒的意味,一看就是那种在亲族范围中具有相当威信的人。正襟危坐的,是小泽的父亲,匀称的身材,干净的白衬衣,利落的发型,他看起来还未步入中年,一副事业有成、颇见素养的样子。从小泽的爷爷口中可知,小泽的父母从小离开家在外打拼,他是跟着爷爷长大的。

审判长也许深谙家长们的心理,表面强硬,其实内里心软,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如果事情反过来,是你的儿子被砍伤了,你会怎么想?”明亮的白炽灯打在这群忧心忡忡又各怀心事的家长脸上,加深了他们脸部的纹路。可以想见,一次事故会给一个原本秩序井然的家庭带来多少纷乱,增添多少沧桑。“我们家世代都是良民,从来没人惹过官司,坐过牢啊。”一个人说。也许,他们嘴上拒绝着赔偿,嚷嚷着让孩子们去吃些苦头,但心里早就掂量着可以拿出多少钱来,以期待事态化小。

后来的事实果然如猜测的一样,在此后的判决书上,我看到了这样一段话:“经法院主持调解,被告人小通的家属代为赔偿被害人损失七千九百七十元,被告人小荣的家属代为赔偿被害人损失八千元,被告人小泽的家属代为赔偿被害人损失八千元,被害人烽分别向三位被告人出具了刑事谅解书,对三被告人的行为均表示谅解。”一方面,宽容、平和、谅解,是司法追求的终极目的,曾经恶言相向、你死我活的双方在司法力量以及人情感化之下握手言和。另一方面,在中国人的观念里,谁能真正忍心让孩子吃尽苦头呢?尤其独生子女。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爱和宠占了大部分的内容,你很难看到有几个对孩子真正严酷的父辈。

经常看一个叫做《动物世界》的电视节目,母虎在带领幼虎奔跑腾跃时,常会用锋利的爪子突然将幼虎抓起来,扔出去。有时,母虎还用利齿叼起幼虎,将它们扔进山涧或溪水之中,然后看着它们爬上岸来。雏鹰在羽翼逐渐丰满时,双翼会被母鹰啄破,许多雏鹰无法忍受,在痛苦中闭上了眼睛。而幸存的雏鹰又迎来了更为艰巨的考验,它们被母鹰无情地扔下悬崖,一些小鹰在惊恐中离别了世间,一些小鹰最后拼尽全力张开翅膀飞翔。活下命来的,便成了真正强悍的雄鹰。难道母虎和母鹰不爱自己的孩子吗?不是的,它们的残忍,其实是一种更伟大的爱。适者生存,乃是整个动物界的进化法则。

如果我们反观动物界的生存教育,会发现人类早已抛弃了这套祖先遗留的丛林法则。让幼崽在摔打中成长,以使它们在激烈竞争的世界里具备生存的能力,这是动物的智慧。爱孩子是连母鸡都会做的事,可是如何教育孩子,却是值得人类深刻钻研的一门学问。

今年春节期间,市区某大酒店夜总会发生了一起令人闻之惊心的杀人案件。时间也是在夜半时分,起因也是一个简单的口角,然后是辱骂、殴打。喝过夜酒的人,丧失了基本的理智。凶手走出大堂,从车子里取出了事先藏好的刀具,大摇大摆地返回夜总会,挥刀即砍,致一人当场死亡。杀人之后,凶手竟然镇定自若,开车逃跑。

据说,被害人是90后,刚刚结婚没多久。而他并不是与凶手发生口角的事主,只是一个无辜的旁观者。事发之后,悲伤的亲人在微信朋友圈里连续发出呼吁,恳请人们转发,如发现线索及时联络,协助公安机关尽快缉拿凶手,以慰亡人在天之灵。正是一年中天气最冷的时候,我于某个晚上,刷朋友圈看到了这些信息,登时感到汗毛直竖,寒冷彻骨。当面对发生在身边的凶案时,那种惊悚,比遥远的惨烈的战争更为强烈。在被多人转发的朋友圈上,公布有犯罪嫌疑人的姓名、别名、绰号、身份证号、车辆信息,还有他的一张照片。那应该是他的一张日常自拍照,在那张线条坚硬,五官称得上端正的年轻脸庞上,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目光中透射着漠然、冷酷、残忍等等不忍直视的内容。你从他的表情里寻找不到一丝的温暖、宽容或者仁爱。他的嘴角里满盛着不屑、不服、桀骜不驯,他对这个世界是有多少的愤怒和不满啊。

更令人感到悲凉的是,当被害人被凶手砍杀倒地后,已经毫无行动能力,凶手同伙却仍没有停止对他进行伤害。家属们在微信里发出质疑:“为什么凶手可以大摇大摆地在大堂组装凶器?为什么没有保安制止并报警?为什么凶手可以在那么多人的圍观下连续对被害者刺出多刀?为什么凶手行凶后工作人员可以护送其离开?被害者倒地后为什么还有帮凶对其进行伤害而长达五六分钟的时间没人送他去医院?”也许这只是家属单方面的看法,不乏偏颇之处。但旁观者如我,依然不免思索:是什么样的原因使这些年轻人戾气如此之重,对待个体生命如此漠视甚至像食人的狼那样凶残?当我们的教育一窝蜂地追逐分数,追逐精英时,关于生命,关于人文,关于慈爱,是不是已经离教育太远了?

就在写作此文的这些天,又听闻浙江乐清一名滴滴司机残忍杀害了一位年仅二十一岁的漂亮姑娘。随后,滴滴司机钟某的成长过程、生活背景被记者挖掘曝光出来。

他是家里的独生子,从小父母就外出打工了,他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的,上学至初中二年级,就因为成绩不好辍学了。后来,他被父母接到身边。他们一家租住在乐清一栋破旧的民房里,他花钱大手大脚,但他自己并没什么钱,曾经在工厂打工时只有一千多元的工资,花完后就经常向父母要。可是他的父母虽然打了半辈子工,并没有赚到很多钱,即便是以农村的标准来看,他们一家人的经济条件也很一般。

他生性不喜欢被约束,无故旷工被老板骂了以后,就即刻辞职了。在做滴滴司机之前,他曾经多次创业,在金堂卖过奶茶,还做过首饰、服装、水果等生意。但他一直眼高手低,能力不足,每次都是由父母资助创业,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他又迷上了赌博,渴望着一夜暴富。就这样,他不仅花光了家里四十多万元的积蓄,还欠了几十万元外债。就在事发前一周,他还曾向四家网络借贷平台申请借款。因为太多逾期记录,其个人信用测评结果显示为“建议拒绝”。

一个从小不受拘束,追求绝对自由的人,一个多年不愿辛勤经营人生,只渴望靠赌博飞来横财的人,一个自己犯了错连责备都不能承受的人,当他面临巨大的债务压力以及种种挫败,很轻易就逼出了心中的恶。更重要的,由于受教育程度不高,他对于恶,以及作恶之后的后果,不会有太明确的估计。于是,又一场人间悲剧就这样酿造而成。是的,很多人都说,他平时话不多,看起来很老实。但是谁知道这世界表面的平静之下,潜藏着多少易燃易爆的物质?

秋天刚刚转凉的时节,我试着走近了小泽的家庭。彼时,他已经从狱中出来,那张青涩的脸庞显得有了几许成熟的意味。在判决书上,他由于犯寻衅滋事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个月。根据法律规定,判决执行以前先行羁押的,羁押一日折抵刑期一日。因此,他的刑期自逮捕日2017年10月28日算起,至2018年5月27日止。短暂的刑期,经济的赔偿,精神和肉体上的惩罚,似乎使他变得安静沉稳了一些。案发时,他还未满十八周岁,而现在,过几天就是他的十九周岁生日了。这意味着,他已经是一个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了。

在亲戚们眼里,小泽是个不大说话的老实人。从小,他的父母就离开了家乡,去异乡打工,而且小有一番成绩,有了一个自己的房地产销售团队。而小泽,是爷爷带大的,不爱学习,成绩也不好。初中一年级辍学之后,父母让他出去一起做事,但他终究受不得约束,加之去了外面就不能经常和那帮朋友在一起,又回家乡来了。他换了不少工作,出事前,才在某泡脚城安定下来,因为长相清秀,还当了领班。这种昼伏夜出的工作,倒是符合他的生活习性。

对于事件发生的根源,有人说是跟坏了样,有人说是从小缺乏教育。难道他的爷爷从小放松了对他的管教?恰恰相反,在爷爷和亲戚们的讲述里,可以得知的是,爷爷对他要求很严格,会管他,也打过他骂过他,然而最后事与愿违。

一份来自中国青少年犯罪研究会的统计资料表明,近年来,青少年犯罪总数已经占到了全国刑事犯罪总数的百分之七十,其中未成年人犯罪人数又占青少年犯罪总数的百分之七十以上。未成年人犯罪中,团伙犯罪是未成年人犯罪总数的百分之七十。

抢劫、盗窃、打架斗殴、寻衅滋事……纵观当下社会,越来越多的青少年走上犯罪的道路,青少年犯罪已经和环境污染与吸毒犯罪并称为“世界三大公害”。

数据和现实令人震惊,其背后的成因却不能不令人深思。我试图从小泽们的成长路径中,寻找到某种相似的规律,或者说概率极大的宿命。

多年的农村留守,孤独的远离父母的心灵之境,是小泽、滴滴司机钟某这群年轻人的普遍成长轨迹。2016年底,民政部、教育部、公安部等多部门公布了对农村留守儿童摸底排查后的统计数字,将父母双方均不在身边的儿童定义为留守儿童,统计出共有九百多万,这是我所能查询到的最接近于现在的数据。而在此之前,全国妇联根据人口普查资料样本数据推算,于2013年5月发布的数据统计里,全国农村留守儿童有六千一百多万之众。当然,数据统计方法不一样,也许会导致一些误差,但如此庞大的数据,至少说明一个问题:虽然2013年以来,随着儿童的流动性增加,父母在家乡就业的概率增加,留守儿童迅速锐减,但2013年之前留守的那批庞大的青少年队伍,正是造就今天青少年犯罪高发的主因。

他们是这世上背负了社会变革带来的副产品之不幸的一群。他们在最需要心灵滋养的时候,脱离了父母的怀抱。长久的分离,他们已经习惯了不再渴望父母的亲昵和拥抱,哪怕是责备与打骂。那种不被满足的虚空,在他们的生命里逐渐掘出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他们也许一直孤独而封闭,也许会找到一群与之相似的茫然长大者,然后,将之视为精神上的唯一依赖。他们被自由过度放纵,最后又往往因此而失去了自由。

还有,这个社会又以什么喂哺了他们呢?铺天盖地的网络信息,各种诱人深陷的游戏,充斥着暴力、色情,还有扭曲的价值观、人生观,对武力的崇尚,对金钱的崇拜,对生命意义的无所追求,使他们的内心动荡不安。作为社会细胞的家庭,作为孩子人生第一任导师的父母,在孩子最需要塑型的时候缺位了。纵使老人耗尽心力,隔代的陪伴和教育,终究显得虚弱无力。原本,学校教育尚可达到部分弥补作用,但是他们多半对刻板严厉、高度统一的校园生活深感厌恶,并千方百计逃离。

有一段时间,微信群里疯传着一群初中生群殴一名男生的视频。视频里,几个男生一边狂扇其耳光,狂踹其身体,一边高声责问:“还敢不敢打某某女生的主意了?”被殴打的男生似乎挺能忍辱负重的,任他们打骂,还配合地认错、发誓,并在他们的要求下老老实实地提高自己的音量。他是不是早已习惯了江湖法则,懂得如何面对这种局面?整个视频,时间达十几分钟之久,而视频的最后,人群似乎还没有散去。看后,我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窒息,他们还是一群半大的孩子啊。他们像暴力影视的画面那样滋扰女生,争风吃醋,互相殴打,他们真的懂得情感二字吗?还是纯粹出于好奇而幼稚地模仿?

人性的善恶,很多时候仅是一念之差。聚众,从众,又会让一些原本胆怯而有所敬畏的孩子变得毫无顾忌,从而滋长了身体里的恶。因为,他们都还没有建立自己的是非辨别体系,他们在最需要父母或老师指点迷津的时候,已经成为在阔大的社会上撒丫子奔跑的野豹。他们模仿着“黑帮”的模式,一旦作起案来,手段如此野蛮和凶残,如此不计后果,仿佛智商和情商完全歸零,仿佛那才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如何净化恶之根源,是家庭、校园与整个社会共同的责任。

南方的秋天来得并不着急,这个时节,我阳台上的牵牛花还在每天不紧不慢地开放着。它们的藤蔓总得有所依附,才愿意朝着天空,朝着有阳光的方向吐露笑脸。刑事法庭的庭审仍然有规律地进行着,不会因为时令的变化而有所冷清。被羁押过来的犯罪嫌疑人,仍是青少年居多。他们多数将被判以短期的有期徒刑,在监狱中度过一段终生难忘的时光。也许惩罚可以让一些人获得自我约束的能力,但是律师们却认为,从青少年犯罪的教育改造情况来看,反复性强,再犯的概率较高。意大利著名刑法学家贝卡里亚说:“预防犯罪要比惩罚犯罪更高明,这是一切优秀立法者的目的。”

我不禁想起本案庭审结束时的情景,审判长让三位犯罪嫌疑人作最后陈述,他们无一例外地说出了最后的祈求:“我愿意悔改,请求审判长和人民陪审员对我从轻处罚。”待法官落槌之后,他们从被告的位置退下,被法警一个一个贴身护卫着,在庭审笔录上签字。他们戴着手铐,只能双手一起贴近纸页,以拢住什么东西的奇怪姿势,写下自己的名字,并按下自己的手印。完成了这些,他们将重新坐上那辆来时的警车,被羁押回看守所。我看见法警帮助他们,将笔录一页一页地翻过,就像将他们荒唐的过往一页一页地翻过。忽然想,这是他们的原罪吗?

然后,他们走到旁听席边上,与围拢过来的亲人作短暂的告别。他们垂下戴着手铐的双手,任由自己的亲人抚过他们的脸颊,不哭,也不笑。我看见其中一个年轻人被流着泪的家人裹进怀里,多么像一只重新退回原生壳的蛹……

〔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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