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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章》:外在与内质的双重区分

2020-09-02高健

延河 2020年8期
关键词:裂隙区分诗学

高健

“写作就是区分”,诗人陈先发曾这样掷地有声地阐述自己的艺术创作观念。自2010年《颂》系列开始,“九章”的诗歌体例让诗人陈先发在当代诗坛上,率先从诗歌的外部形体上获得了与众不同的区分。在此基础上,陈先发更注重诗歌的内在区分,他指出:“所谓内在的区分,就是写作的语调、发现力和呈现出来的新境界,这是不能被复制的,至少是不能轻易被复制”。注重以理性的哲思与锐利的洞察,传达新鲜的、与哲学融通的诗性感悟与诗学体验,是陈先发诗歌区别于当代其他诗人的鲜明特征。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给诗人陈先发的“授奖词”这样评价:“陈先发的诗集《九章》具有结构上的整体性,在浓郁的现代感性中融合了格物致知的古典眼光,将山水、人物、社会、世情的细腻体悟,一次次凝聚为诗性的光芒,带给读者思辨之力,遨游之感。”我们以诗集《九章》为例,从诗之内外,一窥诗人陈先发“写作就是区分”的创作理念。

不可否认,在当代诗坛上陈先发的诗集《九章》首先具有外在形体上的区分度。《九章》共由16组不同主题的“九章”组诗集结而成,如《颂九章》即由《箜篌颂》《老藤颂》《稀粥颂》《活埋颂》《秋鹮颂》《卷柏颂》《滑轮颂》《披头颂》《垮掉颂》等9首单诗组成。以此类推,诗集中的其他组诗也依此结构而成,如《秋兴九章》《杂咏九章》《寒江帖九章》等都在其名目下各有9首单篇诗。诗人对这一独特结构自觉而密集地使用,使得结构本身成为一种符号,颇为引人注目,对此诗人毫不讳言地表示:“我的‘九章可能就是一种形体上的区分。”

回溯中国的诗歌历史,最早以“九章”命名诗歌的诗人应是两千年前的屈原。作为一位对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传统诗学颇为留心的诗人,陈先发将诗集定名为《九章》,是否有对屈原的致敬之意尚不得知,不过在“九章”的体例安排上,陈先发却颇费心思。“九章之谓,并非是把九个梨子放进一个盘子这样的均量堆砌,而是九者之间存有活性连结、内在的力量协同,每首单诗的形体及语速语调须服从整体所需,九者的顺序也远非随意确定,而是一棵树上九根形态与功能各异的枝丫但必须听命于同一根系、达成连贯的呼吸、维护共性的审美方向。”在这里,诗人以诗性化的语言,以“梨”与“树”为喻,强调组内9首诗歌间紧密地有机关联性。以《裂隙九章》为例,“裂隙”作为诗章的主旋律几乎盘旋于诗章内的每一首诗歌之中,如“我的写作和这窗缝中逼过来的/碧云天,有什么样关系?”(《不可多得的容器》)“但两者的缝隙/正容我身/我在这分裂中又一次醒来”(《二者之间》)“葵花状如世界之裂隙/多少谬误清静地漫积于/窗台之上”(《来自裂隙的光线》)在“裂隙”这一主题词的穿插之下,诗与诗之间的有机关联得以彰显。与此同时,在9首诗的不断搭建和互相生发下,“裂隙”的含义也越来越丰富、多元、清晰、透亮。“裂隙”既是我的灵感来源、我的容身之处,也是世界藏污纳垢和新生之所。在9首诗歌的反复吟唱下,原本单义的“裂缝”被锤炼出绵密的夹层,成为独属于诗人陈先发的词语,诗歌本身也更加完满。由此可见,在具体的创制与应用过程中,“九章”不单是诗歌外在的形体,也是诗人组织诗意的特殊方式。正是在此诗学效果下,诗人表示:“我会把这个体例持续下去,也并非什么提高识别度的投机之想,而是想找到个人写作的自由。”

内在的区分度,是陈先发更为属意的地方。在对当代诗坛进行宏观扫描后,陈先发敏感地觉察到:“当代诗歌创作,在整体上思之力不足,思考和洞察力匮乏,诗仍然是一种表达情怀的工具。”针对于此,诗人提出“诗哲学”的概念,并指出“诗哲学,不是把诗变成一种披着诗衣的哲学”,而是“要在不断磨砺中产生一双洞察力的眼睛,要产生‘新和‘思的强度”。在此创作倾向下,陈先发一方面注重“诗与思”的高度融合;另一方面注意在诗歌中以敏锐洞察构建新鲜的诗学体验,而在具体创作中,这两者并非泾渭分明,而是互相嵌入、彼此融合、相得益彰。

陈先发钟情于哲学与思辨,《九章》中的诗多为诗人在沉静后对自我、对生命、对诗歌、对世界的哲理性思考,这使他的诗歌具有了智性的深度。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是陈先发诗歌思考的主题之一,受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等的影响,在诗人眼中,正是“我”的存在赋予了人间万物独特的意义,“倘无‘我之映照它如何被言说?甚至连呈现与‘不在都是不可能的。明觉恍兮,著言不空。”在诗人眼中,世界上的“每一个缄默物体等着我剥离出/它体内的呼救声”(《不可说九章·渺茫的本体》)。因此,诗人目之所及的风物都毫无例外地染上“我”的情绪,化身为“我”,成为“我”的触角。“整个下午我在百货店门口看她/孤赏犹嫌不足/我无数个化身也在看她——//银杏树冠的我/白漆栏杆的我/檐上小青瓦的我,橱窗中/塑胶假肢的我/在小摊上哽咽着吃面条的/外省民工的我”(《遂宁九章·无名的幼体》)在诗中,周围的一切风物包括人都成了诗人自我的化身,形成一种超越传统诗境的“物我浑融”的崭新境界。《茅山格物九章·面壁行》更是这一类诗作的代表。在诗歌中,诗人以“饥饿”为关键词营造出奇异的氛围:沿着盘山公路,一股毫无由来的饥饿情绪正在山林间迅速蔓延,从露珠到动物再到植物以及建筑物,它们无不处于饥饿的状态。正当读者被这种新奇又荒诞的诗思裹挟向前,不知所终时,诗人写道“早上赶车,忘吃早餐/所以此刻天下皆饿”。在这里诗人以主体“我”的直观感受为内驱力,奔突进周遭事物之中,以我的独特感受赋予周围事物以新的面貌,而在这一扩散中,主体的感受也得到有力传达。当然,这种以“我”为世界支点的知性思索,并非简单的唯心主义,而是诗人以现代哲学资源为基础,在诗学语境下,对“我”与周遭世界的哲理性思考。

如何创制出新鲜生动的诗学体验,也是陈先发在诗歌建构中时常思考的问题。但对于“新”的维度,诗人有着自己的见解:“凡被阐释的法则本质上都是陈旧的,只有这阐释的冲动本身,因混合了生之盲目、词之盲动而永远新鲜动人。”基于此,诗人对“诗与现实”的关系也有别样的思考,他认为当代汉诗并不缺少“现实性”,但是缺少对现实的真切理解,他直言不讳地指出:“我觉得很多诗人的毛病,恰恰就在于过于追逐现实性,而把诗变成了鸡毛蒜皮的流水账。”在此基础上,他认为“现实当然是需要的,但不是记录,而是剥开”。这种剥开现实的诗思方式,在陈诗中主要以诗人对“物”之主体意志的关注呈现。在《敬亭假托兼怀谢朓九章·众鸟高飞尽》一诗中,诗人以“鸟”为主体意象,却突然笔锋一转,写道:“忽想见它们聚集于浮云上哭一场/撕裂自己的壳/露出人形来哭一场”;《入洞庭九章·垂钓之时》虽以现实的垂钓场景为客观对应物,“鱼儿吊在灌木的树杈上/更多的垂钓者不愿公示结果”,但之后诗人却化被动为主动,以“鱼”为主体,写道:“不排除有鱼/不惜以一死以离原籍/不惜以一死达成远行”。其他如《遂宁九章·蝴蝶的疲倦》《入洞庭九章·枯叶蝶素描》《秋兴九章·五》等,在诗中诗人分别以蝴蝶、枯叶蝶以及雨滴等“物”为对象,以诗人独有的诗性之思赋予它们鲜活、敏感、纯粹的主体意识,造就出一个个来源于现实但又超越现实的魔幻主义场景,为读者带来新鲜生动的诗学体验。

除此之外,对语言、修辞、意象等诗歌本体结构的更新与区分,不仅是诗人时刻关注的重要问题,也是其诗歌书写的重要内容之一。“最难捱的危机莫过于/找不到一个词/把它放在/不可更改的位置上”(《裂隙九章·来自裂隙的光线》)“我知道把一个个语言与意志的/破裂连接起来舞动/乃是我终生的工作”(《大别山瓜瓞之名九章·泡沫简史》),彰显出陈诗别具一格的“元诗结构”特征。与此同时,诗人善于借助诸多哲学资源,尝试以游戏和去蔽的方式,对诗歌语言的能指与所指进行切割与变异,诗人将此比喻为:“我小心翼翼切割词与物的脐带”(《入洞庭九章·谒屈子祠记》)。以诗歌《裂隙九章·二者之间》为例,诗人写道:“我写作时/雕琢的斑鸠,宣泄的杨柳/我喝茶时/注满的斑鸠,掏空的杨柳/我失眠中/焦灼的斑鸠,紧绷的杨柳/我冥想时/对立的斑鸠,和解的杨柳”。在诗中,诗人以不同生活场景下的悖论语境,剥离掉日常语境中斑鸠、杨柳等词语符号的所指,凸显出词语本身的符号特征,引发读者的进一步思考,从本体层面赋予了诗歌独特的质感。

为了实践自己“写作就是区分”的创作理念,陈先发在诗歌中进行了多方面的努力与突围,从诗歌的外在形体到内质诗思,包括诗歌的语言与修辞,旨在创制出一片独属于“我”的诗意园地。在具体的创制过程中,诗人有時也难免为了推陈出新,增加了诗歌理解的难度。诗人应该从读者的接受视角,在诗意的知性与感性契合度上作进一步调整。

责任编辑: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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