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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戊戌风云中的历史现场

2020-08-31吴秀明俞清瑶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4期
关键词:康有为变法作家

吴秀明 俞清瑶

穆陶的长篇历史小说《戊戌变法》于纪念戊戌维新一百二十周年之际面世,旋即受到广泛关注,《文艺报》《文学报》《中国文艺评论》《中华读书报》、中国作家网等报刊网站纷纷发文,一致给予好评。在当下历史小说创作总体处于沉寂、思想艺术质量与影响力尚不景气甚至出现集体性下滑的情况下,《戊戌变法》对历史的反思、温情和敬意,以及作家的责任感和使命意识,值得引起重视。

一、戊戌变法题材的现实境遇

戊戌变法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重大事件,它的失败加速了清政府的败落和民众的觉醒,推动了历史前行的步伐。作为对“中国往何处去”这一时代命题的回应,戊戌变法对此后中国社会历史文化走向具有转折性的标志意义。然而,反观近些年的文坛,戊戌变法题材似乎有意无意地被遗忘了。

对历史的追忆是对现实的审视。在当下,抛开戊戌变法的评价史来反思戊戌变法必将导致视野的狭隘,历史现场与现实语境的互动,有助于突破固化的思维方式,打开历史的意义空间。这也是历史小说当代性的命脉之所在。史家对戊戌变法评价的“一波三折”,孔祥吉:《建国以来戊戌变法史研究述评》,《近代史研究》1985年第4期。不难让后人感受到隐匿在事实判断和价值评估背后多番较量的现实因素。本质上,戊戌变法题材之重大与复杂,肇因于它难以回避近现代中国在革命与改良之间的道路选择问题。既然主流观点着意于建构一个始于辛亥革命的历史叙事,以确证民国共和政权的正统性和合法性,那么戊戌变法自然面临如何进入主流叙事的历史难题。长期以来,学界以资产阶级改良运动为戊戌变法定性;当改良被赋予贬义性内涵,戊戌变法理所当然地与主流话语之间出现裂隙,成为被悬置乃至回避的禁区。这一空白直至20世纪80年代才得到填补。这也反证了戊戌变法题材所承载的当代性价值,即所谓的“一切历史皆当代史”是也。

在实事求是和思想解放的时代潮流下,戊戌变法研究重回学术领域。1979年后,《人民日报》相继发表多篇文章,做出“戊戌变法的积极作用应当肯定”的“表态”,见《戊戌变法的积极作用应当肯定》(1979年11月14日第3版)、《关于戊戌变法的评价问题》(1980年6月20日第20版)、《戊戌变法是“改良主义”运动吗》(1980年7月10日第5版)、《戊戌变法八十五周年学术讨论会将在北京大学举行》(1983年7月27日第5版)等。史学界对戊戌变法的关注和重写,使戊戌疑案中众多被污名化的人物和秘传重新得到清理,这引发了戊戌变法评价的迅速提温。杨立强:《民族觉醒的一块里程碑——关于戊戌变法评价的若干问题》,《复旦大学学报》1979年第5期;陈旭麓:《中国近代史上的革命与改良》,《历史研究》1980年第6期。文学界也参与了这一翻案。早在80年代初便颇具社会影响力的《戊戌喋血记》任光椿:《戊戌喋血记》,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和《一百零三天》,周熙:《一百零三天》,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前者以谭嗣同为中心,高度评价了变法志士的爱国精神,率先对改良进行清污,可谓开风气之先;后者侧重于还原戊戌变法全貌,并打破对变法领导者尤其是对“戊戌六君子”的不加区分的赞扬,力求呈现历史内部的差异性。于冰雪初融之际,这两部历史长篇对戊戌变法的时代价值和历史进步性的肯定,表现了作家超越改良与革命二元对立,发掘历史真实的巨大勇气和胆识。历史小说由此与史学界的翻案形成共振,将历史重评和观念更新的成果推向社会。

继80年代历史小说热之后,戊戌变法题材似乎进入了新一轮冷寂期。80年代正值我国社会文化思想转型的变动时期。戊戌变法题材在近现代转型的意义上与当时的改革遥相呼应,其宏大叙事和史诗构建的模式也契合了大时代的欣赏趣味。90年代以降,消费主义的兴起带来了文学审美由公共性向私人性的转变,碎片化、娱乐化成为“小时代”的时尚。正如论者所言,“整体文学结构性而且功能性地呈现向内、轻、软、小转换,重情绪、意象、隐喻,简约成为一种思潮,并培养了一批与之相适的新的读者群。”吴秀明:《文学形象与历史经典的当代境遇》,第48页,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4。戊戌变法题材既显宏大厚重,加之文化工业对清史资源的滥用,成为读者对类似题材缺乏兴趣的原因。此外,90年代中期,伴随告别革命及其引发的论争,革命与改良的关系问题再度成为敏感话题。作为这场讨论的重要议题,戊戌变法陷入价值与政治的立场之争,使原本复杂的问题更显复杂。因而,在主流论争与娱乐市场的双重冷遇中,戊戌变法题材创作再度陷入冷寂。

为献礼戊戌变法一百周年,胡建新的《戊戌风云》胡建新:《戊戌风云》,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8。作为剧本化的创作,融入了较多宫廷生活、稗官野史式的娱乐化元素;刘敬堂等的《戊戌追杀令》刘敬堂、黄汉昌:《戊戌追杀令》,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10。着重书写政变之后康有为的惊险逃亡,放弃了对戊戌变法历史本体的探索;晓箭的《康有为》晓箭:《康有为》,北京,华夏出版社,2015。则否认康梁的变法,力图依靠新史料完成对历史的颠覆,但其“不妨读如历史”晓箭:《康有为》前言,北京,华夏出版社,2015。的创作观念和强烈的述史诉求对文学艺术造成了难以忽视的压制。事实上,随着戊戌变法基本叙述框架的建立,作家对重要事件、主要人物的基本判断已经达成共识,如何挖掘戊戌变法题材的新意,成为作家面对的难题。90年代以来的戊戌变法题材小说,不乏寻找可能性创新的尝试。然而这些翻新似乎并不成功,它们反而失落了对历史规律的深度求索,也未能改变戊戌变法题材所面临的现实冷遇。

上述种种,构成了穆陶执笔写作《戊戌变法》隐显并存的历史背景。他也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以直面过去的不凡勇气重返戊戌变法的历史现场,实践着现实主义对真实、规律和本质的主张,显示和成就了自己的独特价值。在小说中,作家搭建中央、地方、民间三维结构空间,多角度还原守旧派、洋务派、维新派之间的观念差异和利益斗争,并把戊戌历史纳入现代化、全球化的时代脉络中,为近代知识分子选择提供了具体而恢宏的语境,在此基础上对改良的必要性及其走向失败的必然性进行了理性思考。在观念层面上,作家对戊戌变法的体认建立在民本主义、人民史观的基础上。小说多次强调百姓、民权、民心,从这一维度观照和把握戊戌变法,这也表明作家对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崇高使命感、救国家于危亡的爱国热忱以及宁死不悔的牺牲精神的欣赏和认同;而这,恰恰也是这一历史原型所蕴含的超越时空的、重要的美学资源。正如梁启超在变法时所说:“戊戌维新之可贵,在精神耳;若其形式,则殊多缺点,殆犹大辂之仅有椎轮,木植之始见萌坼也。”梁启超:《梁启超全集》第1册,第484页,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就此而言,戊戌变法题材永不过时。穆陶的《戊戌变法》继承了80年代任光椿等对改革精神的礼赞,于戊戌变法双甲子之年,以坚守崇高的姿态对90年代以来价值失落、娱乐消费化的现象做出了回应,展现了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对民族苦难的铭记与反思。文学之不能遗忘历史,在于历史中凝结的真实鲜活的精神能量,穆陶的实践在此意义上具有宝贵的价值。

二、真实性大厦的多层建构

《戊戌变法》在总体上呈现出现实主义的信史品格,作家积八年之功探赜稽微,将戊戌变法纳入宏阔的时代潮流中进行审视,为观照和把握历史真实提供了充分准备和较高平台。除去楔子和尾声,《戊戌變法》全书56章,正面书写维新运动22章,其余篇幅则着眼于历史周边,悉心布置戊戌变法发生前后的若干典型事件,对无可挽回走向衰落的历史大趋势和总背景做了全面概括,以此探讨戊戌变法之发生、发展、失败的必然性。

小说以康有为入京赴试、宣传维新作为起点,切入晚清中央政府的多重面相。以慈禧为首的守旧亲贵主张割地求和,他们图谋私利、堵塞言路,坚持祖宗家法,对民权、立宪之说深恶痛绝。属于洋务派的恭亲王作为朝廷中枢,主张稳健而反对变革政体;翁同龢虽然举荐康有为,但对其改良主张也心怀疑虑。小说以康有为第一次入京铩羽而归,揭示了统治阶级的腐朽昏聩。与此相对,谭嗣同、梁启超的行踪线索,为小说进入民间提供了视角。当时湖南饥荒遍地,灾民落草为寇,而当地士绅却趁机哄抬粮价谋求暴利,谭嗣同等为救饥民只好强行取粮。随后,谭嗣同与梁启超等维新志士,在湖南巡抚陈宝箴的支持下率先实行新法,颇得民众拥戴。康有为发起的“公车上书”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影响广泛的事件,原因在于内忧外患之际,变法自救已是民心所向。

小说由此完成了对戊戌变法前后中国社会的全景式扫描,并以之作为历史叙事的基本背景。“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德〕马克思、〔德〕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2页,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然而,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江河日下,当求新求变的思想逐渐成为燎原星火,帝国的心脏却仍然一如故旧,清王朝已然不可能带领中国摆脱亡国危机。穆陶将戊戌变法放置在衰朽的封建社会走向崩溃的历史潮流之中,揭示了全球化背景下中国面临的外源性危机。在这个意义上,晚清社会各种矛盾交相错杂的历史环境,既促使戊戌变法的发生,又导致它最终的失败。

在把握历史大趋势的前提下,《戊戌变法》通过营建中央、地方、民间三维空间,为小说的真实性大厦奠定基本架构。这一设计,既立足于整体性视域下展现多维历史空间,又成为作家书写一场自上而下发动、波及社会各阶层各领域的变法运动的合理选择。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恭亲王之死及其在中央层面因政治平衡打破后引发权力重组的描写,在小说整体框架中的意义。恭亲王原是维系帝后的重要桥梁和稳定器,他去世不久,慈禧便与光绪达成协议:荣禄、刚毅等入值军机,开缺翁同龢,维持守旧亲贵对军机处的把控;光绪借此换得慈禧对变法的支持。这一权力真空和位移,表明变法前统治阶级内部派系之争的错综激烈,它是维新变法得以迅速开展的重要契机,其隐含的不稳定因素也暗示了变法的脆弱。

尽管穆陶主要从帝国心脏的角度展开对戊戌变法的真实性探究,但他并未将维新派与保守派、洋务派之争局限于中央。在他笔下,地方局势、民间环境所呈现的相似矛盾结构,不仅是中央矛盾的辐射与延伸,同时也构成中央派系斗争的深层社会根基。有关这方面,小说第20章至第22章有关湖南新政在变法前后局势的描写就颇具典型。在这里,作家宕开一笔告诉我们:时务学堂招收40多名少年学子,讲授世界局势,传播维新思想。然而,以王先谦、叶德辉为首的旧派士绅公开诋毁其“假忠义之名,阴行邪说”, ⑤ 穆陶:《戊戌变法》,第167、193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并联合张之洞进行弹压。嗣后,随着时局变化,在戊戌变法的关键时刻,张之洞紧急编纂《劝学》,与维新派划清界限,这也暗合了他在湖南新政时期的行为逻辑。张之洞曾将康有为奉为上宾,但民权、民智成为洋务派与维新派的分界线,变法双方在政治立场、思想主张上的迥异由是得到清晰展现。

《戊戌变法》如上描写,源于作家对戊戌变法的理性认知。尽管对资产阶级改良运动的定性早已成为共识,然而在叙述这段复杂历史时,小说已然超越了我们后来附加给改良一词的本质化的含义,赋予其更切近历史真实的体认,即“变法活动首先是一项政治活动”,它“必然涉及权力体制的调整和权力重新分配,必然要打破既有的权力、利益格局”。邱涛、郑匡民:《日中结盟活动与戊戌政变》,郑大华编:《戊戌变法与晚晴思想转型》,第17-37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作为一种特殊的利益,权力成为贯穿变法运动中始终的看不见的手,戊戌变法的开展与失败及其所面临的巨大阻碍,无不折射出权力与人性困境的在场,如袁世凯告密事件。当帝后之争处于白热化状态,事关身家性命和仕途前程,也牵连到维新救国、名垂青史的抱负,袁世凯开始举棋不定,两面周旋。后来,得知慈禧已率先发动政变,他便果断地做出告密的选择。在这一过程中,袁世凯对谭嗣同所说“围园锢后”出自光绪授意之真实性的怀疑,基于自身与荣禄军事实力对比下对政变的可行性分析,以及在现实利益与理想抱负间的权衡,表现了特定环境下人性抉择的复杂与无奈。小说在处理告密事件时尊重史实,并借由这一典型环境倒逼人物的性格逻辑,填充了历史空白。正如郭沫若所言:“在史学家搁笔的地方,便须史剧家来扩展。”郭沫若:《历史·史剧·现实》,彭放编:《郭沫若谈创作》,第137页,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2。《戊戌变法》并非对历史文献进行翻译式地转述,而是从改良变法与权力斗争的双重认识上探索历史真实。人性探索使小说超越史书而与历史本体进行对话,进入心理真实、审美真实的层面。这也正如福柯历史本体与历史意识的概念所提示的,作家应超越对历史材料的真伪辨析和简单翻译,以历史理性为桥梁实现从“无生气的材料”到“对自己的过去事情的新鲜感”〔法〕福柯:《知识考古学》,第6-7页,谢强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的跨越。

在框架结构之下,是文学细节对历史真实的支撑与落实。在历史小说中,细节不仅承担丰富的意义内涵,还要遵循特定的历史逻辑。《戊戌变法》有关细节真实的描写,首先体现在对文献材料大容量占有、辨析和还原基础上的贴着历史滑行。此类细节往往表现为对人物重要言论、奏疏原文的运用。如为了表明变法初衷,小说将“人人有亡天下之责,人人有救天下之权”⑤(康有为《三月廿七日保国会上演讲会辞》)这一原文置于保国会一节中。这既为塑造形象、还原事件提供了历史依据,也使读者得以触摸历史人物的真实心态。

其次,小说还通过对历史细节的真实描写,将其创造性地转换为形象塑造的重要手段,使之不仅合历史合目的,也合情合理。如李盛铎其人,文献史料对其参加保国会前后的反复行为曾有简略记载。“戊戌政变前一天,徐桐‘召木斋至邸,深斥之。当听到御史潘慶澜欲参劾倡会诸人时,李盛铎‘乃检册自削其名,先举发之,以脱干系,并邀上功。”见《江西省志·人物志》编纂委员会编:《江西省志·人物志》,第308页,北京,方志出版社,2007。《戊戌变法》在叙述这段历史时,据此富有意味地加以演绎发挥。作品写保国会如火如荼之际,李盛铎认为维新派奇货可居,便以同道相称。然而,嗣后情势稍变,李盛铎便马上划去保国会名单上的名字并登报公告,假装因内心愧悔而病重。凡此这些,都是作家综合把握人物性格和行为逻辑基础上的合理推断,它超越了对历史的亦步亦趋,进入艺术逻辑的领域,显示了小说处理历史与文学两大质素关系时的理性自觉。

最后,《戊戌变法》的细节之真还进一步与人性之真相勾连。此类细节在全书中有不少,可以说是体现作家还原历史、求真致真的一种重要方式,如变法前夕的帝后关系。光绪在变法前得到慈禧许诺,只要于国家有利,不损祖宗基业,便不干预变法。此后,小说铺陈了光绪面对康有为上书中的“乾纲睿断”四字引发的细腻心理,这部分内容集中于光绪对帝位和权力之有名无实的不满。这隐含着作家对光绪变法动机的探究及其人物形象的定位。通常认为,光绪出于内忧外患而奋发图强、支持变法。但作家既然从政治运动的角度重审历史,必然涉及对关键人物光绪的判断。有人对变法性质提出新议,主张戊戌变法“是资产阶级维新运动与地主阶级自救运动发生‘共振而引发的”,郑永福:《资产阶级维新与地主阶级自救——戊戌维新性质的再认识》,王晓秋编:《戊戌维新与近代中国的改革》,第18-25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戊戌变法时帝党与后党本质上乃共同体关系”。罗福惠、何卓恩:《戊戌变法的几点再认识》,郑大华编:《戊戌变法与晚清思想文化转型》,第67-74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这表明史学界对变法性质的认识发生了新变。而小说则以人性探索的方式进入历史,其文学想象力和艺术创造力所开拓的审美境界与史学界达成了某种共识。光绪变法不仅意在图强,还着眼于统治阶级内部的权力之争。而戊戌变法的成果,实际也并未越出洋务运动的范畴。正如另一细节所示:《明定国是诏》的基本方针在于“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小说随即强调这“与张之洞提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意思差不多”,光绪看罢诏书深感满意。这表明作家对戊戌变法的根本主张和实际成果的有限性的体认,使小说在同情和肯定中表现出难能可贵的理性反思力度。《戊戌变法》细节运用的多样性和层次性,达到了以细节展现史观之效。小说在历史的重大关节点之细部,生发对历史逻辑的思考以及对历史人物的深层心理分析。这些细节描写,内在地蕴含着作家对历史真实的洞见。

作为特殊的文学门类,历史小说同时接受文学与历史的双重规约。尽管我们承认虚构作为历史小说本体的地位,但真实性仍然应当被视为“美和善价值兑现的前提条件和基础”。吴秀明:《中国当代长篇历史小说的文化阐释》,第145页,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历史小说真实性应当指向其所还原之历史的复杂性、丰富性、层次性。从宏观的历史潮流及其走向的基本判断,到中观的历史框架的搭建,再到微观的历史细节的挖掘,无一不是对作家的史料积累、历史观念、认识方法的严格考验。在这一点上,《戊戌变法》有其可圈可点之处。但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形态,小说在总体上表现为对历史的完整性、宏大性的追求,而在具体的人生完整性尤其是历史的心灵化、个性化方面稍显不足。在这里,作家对历史话语与文学话语关系处理得似乎显得有些含糊。正如南帆所说,“历史话语显然注重‘记,文学话语显然注重‘忆。历史话语的记载尽量客观、公允,避免各种主观因素的干扰,描述历史内部各种举足轻重的社会层面;文学话语更多地纵容个人的好恶,许可独特的叙述角度,不惮于按照一己的情感逻辑扩张什么,简化什么”;文学不能停留在镜子说层面,文学之真的一种意义在于,以历史与文学的对话构成“历史连续性的丰富理解”,寻求“人生”对历史叙事的证实或证伪。南帆:《文化记忆、历史叙事与文学批评》,《文学报》2018年6月28日。在这一意义上,《戊戌变法》过于贴近历史的姿态有其缺陷,即重记轻忆。这主要表现在作品大量取材于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程度不同地存在历史逻辑压抑文学逻辑的问题。从这一角度看,《戊戌变法》所采取的正史书写方式,在艺术转换和内化、细化方面,尚有提升空间。

三、群像书写的独特实践

群像书写是《戊戌变法》历史叙事的显著特征。小说虽以康有为作为群像枢纽,居于中心位置,但他并不像常见的作品那样独占鳌头,所有人物都围绕着他运转,而是笔分五彩,在整体性视域下展开对当时各派系、各阶层人物的描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相当完备的晚清总体形象谱系。作家在小说扉页之后专设一页,列举37人作为本书主要人物,这一郑重其事的介绍方式自有其特殊寓意。观察作家的排版设计可知,小说将全体人物划为三层:以康梁、戊戌六君子、毕永年等民间义士为一层,代表变法的直接推动力量;以光绪、翁同龢、李端棻、徐致靖等为一层,代表变法的支持者;以慈禧、荣禄、刚毅、徐桐等为一层,是为变法阻力。

在分层分群的群像书写中,小说在展现各层人物共同性之余,对彼此个体之间的差异给予充分关注。以慈禧、荣禄、刚毅等守旧派为例,慈禧与后党大臣之间立场不完全相同,她虽无现代的国家意识,但其将大清视为祖宗基业或曰私产,在不危及权力的情况下,可以一定程度地容忍变法。荣禄和刚毅虽同为顽固派中坚,激烈反对变法,但二人也有明显差别。荣禄身为北洋大臣筹建近代化军事,更直观地感受到西方的强大威胁,支持器物层面的变法,他又熟知国内外局势,力阻慈禧废帝,展现了狡慧多智的性格。而刚毅则有勇无谋、残酷阴狠,他深信满汉矛盾高于中外矛盾,又鼓动慈禧利用义和团抵抗八国联军,并在兵败之际出卖义和团。同样,在变法核心力量中,康有为的沉稳与忧国、谭嗣同的激进与激愤、徐仁録的耿直与冒进,共同导致了“围园锢后”计划的策划以及失败。

堪称庞大的群像塑造,对长篇小说提出了挑战。但《戊戌变法》仍然把握住了历史人物的基本定位,还原出观念立场的多样性和变法面临之矛盾的复杂性。这归功于作家对史料的全面搜集和审慎辨析,也得之于从历史原生态中提炼发掘艺术潜质的审美眼光。《戊戌变法》的群像书写,有其创作基点和主题设计的必然性。作家创作的重要出发点在于纪念戊戌变法,这决定了他将全面呈现历史、总结经验作为小说的基本构架。因此,《戊戌变法》不可能采用《戊戌喋血记》《康有为》等以主要人物的单一视角观照历史的纪传体的写法,而是致力于将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各种力量纳入视野,构筑还原戊戌变法全景的稳固框架。事实上,《戊戌变法》的命名,最直接醒目地表现了这一特点。在此前提下,群像塑造作为小说艺术设计上的选择,显得自然合理。正面书写戊戌变法并全面总结其历史经验,是作家给自己设置的一个难题。穆陶采用的正面强攻式的写作模式,类似我国古代历史叙事中的纪事本末体,但在文学创作领域,这一常为史学家所采用的叙事方式,对作家文史知识素养提出了很高要求。众多文献史料的引进,固然为史实的概括梳理、历史规律的认识判断提供了知识支撑,使小说获得智性的深刻与史学的厚重;但与此同时,它也让历史给文学带来某种压迫,致使创作出现了重史轻诗、质胜于文的倾向。

尽管群像书写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人物形象的单薄及整体布局的松散,然而从《戊戌变法》的艺术实践来看,我们不得不承认,康有为形象塑造仍不失为这部小说最为醒目的一个亮点,兼具线索人物和典型人物的双重意义。前者,如通过描写康有为宣传变法思想时所发生的事件,带出了徐桐、翁同龢、李鸿章、慈禧、光绪等一批重要人物,勾画变法的社会图景;后者,则表现为人物性格思想与时代的碰撞冲突中呈现的悲剧效果。小说中,康有为的主张出现了倒退式发展。康有为起初以“民权、大同”为终极理想,进而面对强大的封建阻力和瓜分狂潮的迫近,幻想依靠君主推行自上而下的和平变法,再到维新变法陷入困境之后,转向循祖制开勤懋殿。这真实再现了历史上康有为在政治实践中的思想转变,史学家或称之为斗争策略,或指责其政治投机。但《戊戌变法》从康有为的节节后退,发现了个人在政治环境面前的无力,以及落后时代对前瞻性、变革性力量的压制与扼杀。当然,小说也并不回避康有为政治上的幼稚及其性格上的狂妄对变法失败的影响,如他对光绪许诺为期三年的强国蓝图,在荣禄面前直言“杀几个一二品大臣”穆陶:《戊戌变法》,第247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为变法立威,轻信袁世凯,甚至他在变法前期并未认识到光绪权力的有限性,等等,这令康有为形象呈现出性格悲剧的色彩。但更为重要的是,小说发掘了康有为形象蕴含的至今仍极富感染力的美学质素,即和谐幸福、自由平等的乌托邦想象,力挽狂澜、济世救亡、九死未悔的爱国热忱,千难万险推行变法却终究走向毁灭的悲壮感。康有为形象代表了身处封建社会末世,有抱负有理想的一代知识分子的崇高人格与精神力量。晚清所处环境与当前处于全球化语境中的中国具有某种异质同构性,也更容易激发国人对戊戌变法和康有为的同情。

如此,《戊戌变法》以康有为形象为相对中心,将零散无序的群像符号编入逻辑有序的意义链条。毕竟,历史小说是对历史事实打碎后的重组,只有在重构整体性的基础上,才可能再现历史大势走向,并使小说与传统的纪传体对接。康有为作为戊戌变法的总设计师和总工程师,在理论设计、政治实践方面,皆居于中心地位,有其历史特殊性。以康有为作为推动整体叙事的动力源,不仅是历史真实的要求,也蕴含了作家对戊戌变法的价值判断。80年代初任光椿的《戊戌喋血記》以谭嗣同为中心,固然是对戊戌变法的大胆肯定,但作家似乎更看重谭嗣同的爱国情怀和烈士身份,这虽然有其历史时代背景的特殊考虑,但客观上也让小说对改良的肯定有擦边球之嫌。21世纪第二个十年晓箭的《康有为》对康有为形象进行逆向翻案,主要还是出于对戊戌变法的否定。而穆陶的《戊戌变法》将康有为塑造为正面及主要人物,一定意义上表示了作家站在今天的立场和新时代的高度,对作为渐进式改良的戊戌变法的更高的评价,它包含了历史与现实的双重视角。

对康有为和戊戌变法的评价,经历了基于政治意识形态的贬损到认可的过程,后又出现以道德评价代替历史评价人物的非历史化倾向。但正如黑格尔《历史哲学》导论中所说,“世界历史的地位高于私人道德的地位”。《戊戌变法》从时代潮流演进的高度对人物进行历史评价,还原人物在走向庙堂过程中的思想心理变化,不失为重构过程复杂性的一种方式。康有为之重要价值正在于其顺应了历史前行的方向。戊戌变法虽以失败告终,但却揭示了改革的艰巨性和复杂性,至少在思想启蒙的意义上为后来的革命和今天的改革提供了重要参照。而小说对康有为及戊戌变法的肯定,也是基于变法领导者和支持者心忧家国、挽救危亡的一片赤忱。在这一意义上,《戊戌变法》所呈现的风云际会的历史现场,所回应的历史关键时刻,都应成为当前和未来人们不断重返的一个历史原点。

【作者简介】吴秀明,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俞清瑶,浙江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责任编辑 王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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