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现实主义”的“网络形式”
2020-08-31闫海田
一、中国网络文学的内部分化与裂变
新近,邵燕君提出“传统网文”邵燕君:《网络文学的“断代史”与“传统网文”的经典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2期。概念,试图在时间并不长的“网络文学史”中,进一步切分出一个新的文学史阶段,显露出强烈的网络文学“纯粹化”诉求。她将2018年之前的网络文学划为“传统网文”,并将其视为是未来网络文学的“起点”模式,甚至宣称“迭代”之后的“未来网文”已超出其可理解的“界限”:“我的悲哀在于,我清楚地看到了这个限制,我最多能研究传统网文。我觉得我的生命形态不同了,他们是5G带宽,我可能不能真正的理解。”见俞丽云:《当下文学生态和网络文学的前景——2019苏州网络文学对话会在苏州举行》,引自http://www.jszjw.com/topnews/20191021/1571648784935.shtml。
无疑,这一“数据库写作”“梗文”“5G带宽”,甚至对“文学媒介”传达能力产生怀疑的“迭代论”,高寒凝:“一是数据库写作,这一概念最早由日本学者提出,描述90年代成长起来的日本年轻人对文化产品的一种新的阅读接收模式;二是人工环境,可以理解为设定,是一个人工建构规则的世界;三是梗文,梗用一个词涵盖了一个巨大的信息段。我在研究这些新的网络文学写作潮流中发现,文字媒介可能对于未来的网络文学创作来说可能是一个障碍,文字不够用了。”见俞丽云:《当下文学生态和网络文学的前景——2019苏州网络文学对话会在苏州举行》,引自http://www.jszjw.com/topnews/20191021/1571648784935.shtml。正是当下网络文学的一股“纯粹化”潮流。以不断制造“5G带宽”“梗文”等网络文学的“先锋性”来保持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界限,甚至不惜制造网络文学的“内部迭代”,更甚至不惜以“否定自我”的“牺牲精神”来凸显网络文学的“纯粹性”与“先锋性”无疑,邵燕君宣称“我最多能研究传统网文”“他们是5G带宽,我可能不能真正的理解”并非是“不能真正理解”的坦诚表达,而是隐藏着制造“网络文学”的“先锋性”与“纯粹性”的一种表达策略,本质上正是要划出“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间的“迭代之界”。的潮流,显示出网文界有意维持自身“新型文学形态”的集体情绪。这股潮流无疑来自网络文学创作与研究中的“先锋”阵营,他们试图推动网络文学的“纯粹化”,显示出对网络文学维持自身“网文属性”的强烈愿望,而有意划清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间的分界,试图将传统文学(包括创作与研究两个层面)隔离在“纯粹网文”的门外。
同时,现实题材网络小说的崛起,近年有成为网络文学新的主潮的趋势,可以视为是中国网络文学发展史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而从整体上看,当下多数的现实题材网络小说在大的方向上,也正与“二次元”“金手指”“超文本”“玛丽苏”等“网感”强烈的网文属性相反,显示出与传统文学间界限渐趋模糊化的倾向。尤其是国家层面对网络文学现实题材中“重大题材”的强调,则更直接指向有意将网络文学中的“日常性”叙事与“宏大叙事”相区分的导向,这催生了数量众多的表现“共和国70年”“改革开放40年”等宏大主题的现实主义作品。
以2019年影响较大的两部现实题材网络小说为例,《上海繁华》与《旷世烟火》都具有传统小说的“现实性”与“严肃性”,前者细节描写的恢宏,后者对客观真实的追求,都与“网文”属性或者“网感”相背离。《上海繁华》的“网感”仅在小说语言的“随意性”上有些体现,《旷世烟火》则在每一节的小标题上追求“网络化”的效果(随意性),而在具体的章节内容上,则接近传统小说的严谨。桫椤认为:“将《旷世烟火》放在网络文学的发展序列中来看,至少其第一部表现出来的是反网络文学传统的倾向。但从对现实的表达来看,小说又表现为向经典现实主义写作传统的回归。”桫椤:《〈旷世烟火〉:“反传统”与“续传统”的谐奏》,《文艺报》2019年6月26日。整体上看,这两部作品的“网文”属性不强,但也因此得到了较高的评价与认可。
这一变化的动力,非常明显是来自国家层面对现实题材的大力倡导。而网络文学内部对这一导向的反应并不一致,显示出不同的态度与倾向。一种是积极呼应,以迎合的姿态,主动调整自己的写作,甚至有意识地清除所谓的“网感”与“类型”特征,而追求传统文学所奉行的“经典品质”。比如何常在的《浩荡》,何常在的《浩荡》是2018年入围中国作协“讴歌新时代、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主题专项”的唯一一部网文作品。不管是作品自身的品质,还是作者的创作理念,都表现出明显的对网络类型小说的疏离姿态:网络文学20年来,幻想的多,现实的少。飞天的多,落地的少。而在有限的现实主义题材网络文学中,要么穿越重生,要么加了异能,总是和真正的现实有一种剥离感。带着对时代的敬意以及许多非凡人物的期待,我萌发了要创作一部记录时代的网络小说,也是为了证明网络作家其实也是一个有时代责任感有担任的作家群体。鑫鑫:《何常在专访丨这伟大的时代,需要用心去记录》,引自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05103341167363798&wfr=spider&for=pc。
小神在一次访谈中谈到《无字江山》的创作过程,也显示出强烈的要扭转网络小说写作一向“粗糙、随意”的不足:“单是写作之前的人物小传和大纲,小神就写了两个多月,整理出超过8万字的10个文档。到现在,《无字江山》已经修改到第七个版本,废稿已经累积了40万余字。”吴鸿瑶:《小神:網络文学创作需要依托现实》,《中国青年作家报》2019年9月27日。
同类作品还有淮上文歌的《油菜花开幸福来》、资深农民工的《制造为王》、创里有作的《扬帆1980》等。《油菜花开幸福来》以罗永福的个人经历为线索,讲述了中国普通大众在市场经济大潮中令人感慨的奋斗人生,试图通过个体生命经验的呈现,表现伟大中国的时代巨变。《制造为王》在细节描写上显示出作者对制造企业运作与管理的深度行业背景,作者亦自言在该行业浸淫数十年,亲历者的身份与扎实可靠的专业经验,保证了这部小说在叙述与描写时的自信与真实感。
面对国家层面的引导,另一部分网络小说作者则选择了一种相对“折中”的态度,他们既想保持以往的网络小说形式,同时又想介入现实题材创作,于是他们便尝试将以往网络小说的既有类型简单地“挪移”到现实题材之上。从2018年影响较大的齐橙的《大国重工》到2019年上架的黑头大王的《大国制造》、独木桥的《重生之创业人生》、关越今朝的《重生之商海霸業》等,基本沿袭“重生”加“工业制造”与“商战”的复合模式,似乎“重生”流加现实题材,已经成为解决现实题材与网络小说相结合的一种典型模式。但非常明显的问题是,这些“穿越”“重生”的网络形式在与现实题材结合时,其“穿越”“重生”的情节设置与细节描写又往往过度随意,使“穿越”“重生”与现实题材间产生强烈的割裂感,这自然影响到这些现实题材网络小说的“经典品质”生成。无疑,简单的“挪移”并非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必须寻找到一个全新的现实题材的“网络形式”。在这个层面上,主张“迭代论”或“纯粹化”的“网络文学精英”们的努力与尝试,可能更有积极的意义。
现实题材的崛起与备受关注,与“网络文学精英”之“迭代论”的提出,正在引发中国网络文学的内部分化与裂变。事实上这也不仅仅只是网络文学的内部问题,同时也是当代文学的未来发展问题,即当代“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间的关系问题——二者是互相完全“接纳、吸收”,还是彼此“改良、融入”,或者继续保持“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相对独立的两种文学类型的并存,这关系到中国当代文学未来发展的整体格局。
笔者以为,以“迭代论”为代表的“纯粹化”倾向,在表面上看是对网络文学“纯粹性”的维护,其意在保持网络文学的“先锋性”与“特殊性”,但从长远来看,这种排斥“传统文学”的姿态对其自身的发展却是不利的。而现实题材问题的凸显,则正可以说是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交锋的产物,背后隐藏着深刻的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间的“交叉”与“重叠”。寻找现实题材的“网络形式”,或打开网络文学的“现实之门”,是两种文学形态都必须面对与解决的重大问题。
二、“后网络时代”现实题材的“边界”重构
现实题材问题无疑是2019年网络文学界谈论最多最热的话题。事实上,这一问题的重要性已经超越了网络文学本身,而指向了一个“时代问题”。现实题材问题虽不是一个新话题,尤其是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曾多次出现,但当下的现实题材问题却因与网络时代的相遇,而展现出一种新的复杂性。诸如什么是现实题材,既然现实题材的核心是“现实”,那么在网络时代已出现与传统世界完全不同的“现实”后,建立在网络时代“现实观”基础上的现实题材的界定,是否要进行全新的调整?在新的网络时代,“现实”“现实性”“现实感”等相关复杂哲学范畴的新变,是否应该得到符合这个时代的重新讨论与再定义?
肖惊鸿认为,内容的创新、题材的创新,涉及到网络文学在新时代的边界问题,它是一个边界拓宽的问题。各行各业的精英们加入了网络写作,我们的作者其实是没有边界的。路艳霞:《网络文学+大会阅文发布现实主义IP精品书单》,《北京日报》2019年8月12日。实际上,肖惊鸿仅仅指出了网络文学作家群体构成的新时代变化,而并没有看到“题材边界”问题的重要性。当下的“题材问题”之所以突然成为网络文学的“重要问题”,绝非仅仅只是一个偶然的现象。整体上看,“题材问题”始终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一个超越“题材”之上的十分重大的“根本问题”。
“题材”问题,被认为是关系到文学反映社会生活本质的“真实”程度,关系到“文学方向”的确立的重要因素。在左翼作家看来,选取何种生活现象作为创作的题材,关系到这种文学的“性质”。延安整风运动时,毛泽东在《讲话》中就有革命文学在题材上必须转移到“新的世界,新的人物”的论述。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修订版),第74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题材的选择”,确实并非仅是一个“题材的问题”。毛泽东有关“题材问题”的理论,在当下新出现的网络文学创作的种种复杂问题之中,即可以得到印证,同时也可以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从根本上看,早期中国网络文学主体上的“虚拟性”特征,正是来自它最初“题材选取”的“反现实性”。“修仙”“灵异”“玄幻”“二次元”的“反现实性”题材,无疑是网络时代“宅居”在“游戏想象”的“新的世界”中的“新的人物”的“题材选取”的“产物”。
这自然决定了此类网络文学的“性质”。从这个维度来看,不管是国家层面,还是网络文学界,对现实题材的倡导与推动,便具有了重大的“方向性”意义。因此,现实题材的崛起,无疑是网络文学在“性质”上发生重大变化的“根本问题”。而毛泽东有关“新的文学形态”一定要有“新的世界,新的人物”的理论,在当下的网络文学时代,也依然具有深刻的理论指导价值。最近,学界也已敏锐地感到重新深入讨论这一问题的必要性。例如《文学报》自2019年1月起,便新开“文学‘新人的意义”笔谈专栏,针对“当下的文学需要怎样的新人”问题展开了深度的讨论。无疑,代表中国当代文学未来的“网络文学”,必须要有“新的主题,新的人物”。
“新的主题”与“新的人物”的重提,正是对当下正在发生的“现实新变”的一种警觉,这一问题可能引发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在一系列概念与关键词上的“历史化”与“再历史化”反思。以“网感”为例,这一当下网文批评中常用的关键词,其内涵与外延指向都并不十分清晰,需要重新予以范畴上的阐释与界定。笔者以为,本质上,“网感”即是一种“时代感”,即“网络时代”的“现实感”,是只有进入网络时代后,才出现的一种人的主观经验的抽象。若从这个角度来看,网络文学中的“二次元”叙事,便不仅不是一种远离现实的文学样式,更相反恰恰正是网络时代的“现实感”的直接经验表达,因为非“二次元”叙事,则无以将网络时代的人所“经验”的“网络世界”的“现实”呈现出来。既然人类可以同虚拟少女“初音未来”结婚,足见“二次元”世界已经成为一种真实的现实存在,它已经深刻介入人类的情感与现实生活,甚至连最日常的现实也无所不到。因此,“二次元”叙事所涉的“题材”,是否属于“网络时代”的一种“现实题材”这一问题,值得重新讨论与界定。
科幻的勃兴,可以看作是中国文学中所谓现实概念意义变化的一种折射。从二次元到外星球、异文明、多维世界,都已经成为真实的存在。现实正在发生整体性、结构性的改变,何为现实题材自然成为了一个新问题。吴俊:《当幻想与现实已模糊了边界,如何在文学中生成有意义的“新人”形象?》,《文学报》2020年1月2日。可以预言,在技术革新与媒介革命不断“迭代”的“后网络时代”,“全新的现实”将会把以往的“现实观”完全打破。“后网络时代”的现实题材“边界”的界定将会使未来的现实题材越来越陌生。因此,“迭代论”单纯强调“二次元”“5G带宽”“梗文”写作的先锋性,而无视“5G”时代的“现实”本质,是一种自我封闭的思维,不利于中国网络文学的健康发展。而过度强调现实题材的“传统品质”,则也对网络时代新产生的“世界经验”与“主体生命”的表达与呈现造成压抑。最有意义的探索自然还是破除二者之间的壁垒,即探寻“后网络时代”的现实题材之真正的“网络形式”。
三、寻找“现实主义”的“网络形式”
客观地说,现实题材网络小说虽然崛起迅速,但其存在的问题也非常突出。简单地强调与倡导现实题材转向,或者只关注现实题材在量的层面的积累,都只解决了表面的问题。当下的现实题材网络小说在创作与评价机制上,存在着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即作者与评论者对现实题材写作衡量标准大幅度降低。而作者在创作态度上不以传统文学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会对网络小说的发展与未来的经典化造成阻碍,这主要表现在诸多网络小说在细节真实上的缺失。
如大江东的《百年复兴》,作品虽以全景式的视角讲述了1990—2018年间中国铁路与教育事业上发生的巨大变化,结构恢宏,篇幅上更具有传统小说难以匹敌的史诗长度,但细节上粗糙,情节上散漫,既缺乏网络小说应有的阅读魅力,也很难产生传统经典文学那样的艺术价值。洛明月的《粮战》讲述了一代育粮人崔挽明为水稻育种行业鞠躬尽瘁的故事;胡说的《浪潮》以中国芯片加工业发展为叙事主线,意在表现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科技发展的恢宏历史;巧嫣然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写一个女性从1979—2019这40年间的平凡人生经历,借以表现中国改革开放40年的伟大历程。这些作品均因作者缺乏相关行业的深刻亲历经验,而仅凭间接的历史资料查询来进行创作,致使很多细节显露出想象的无力,缺乏真实感,叙事琐碎,描写苍白,实际上毫无严肃的现实主义精神。黄发有、夏烈等学者均对这类主题先行的“冲奖文”怀有隐忧,这也正是当下现实题材网络小说最大的问题之一。
在这几年的网络文学征文活动中,有一些“冲奖文”主题先行,拼凑成文,缺乏对现实的深入接触与理解。有一些作品仅仅是对新闻报道的组合与改写,文字比较潦草,停留于对现象的匆促跟踪和对新人新事的简单铺陈。舒晋瑜:《黄发有:警惕现实题材网络文学走向泡沫化》,《中华读书报》2019年5月28日。这些不足也在《中国铁路人》《大国航空》《姜县人家》等作品中存在。前两部作品以“中国铁路”“中国航空”等重大题材为线索,来展示近20年中国的时代巨变,表面上看,确实是在书写重大现实题材,但主题先行的不足也相当突出。《姜县人家》虽然是着眼于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但又陷入被“日常”完全湮灭的另一个极端,对“深度”与“典型”的放弃,使“日常”叙事成为一种流水作业。这两种类型的创作看似相反的问题,其本质却是相同的,即都属于“消极写实”,见闫海田:《当下小说“情节荒诞”与“消极实写”的两极倾向——关于“穿越”“魔幻”及“非虚构”现象的思考》,《文艺评论》2012年第7期。而并未将隐藏在现实世界表象之下的真实人生呈现出来。这也是当下众多现实题材网络小说的共同不足。
要解决这一问题,需要深入讨论并厘清“现实题材”与“现实主义”这两个既有关联又极其不同的关键词。如前所述,什么是“现实题材”,尤其是在进入网络时代的当下,怎样界定与理解这一术语的内涵与外延,变得十分迫切与关键。显然,进入网络时代后,这一术语所包含的原有含义已经发生变化,即当下的世界,哪些部分可以被归入所谓的“现实”已经成为一个不是一眼就能分辨的复杂问题。会写诗的“微软小冰”,能虚构小说的“人工智能”,缥缈而真实的少女“初音未来”,这样的“二次元”世界算不算當下的一种“现实”?这显然关系到网络文学的本质问题。而“现实主义”作为一种创作手法,能否将这些还会源源不断出现的“新的现实”纳入自己的表现对象;作为一种适应新的网络世界的“现实主义”,能否将自己的“广阔的道路”延伸到虚拟的网络世界中去,这显然也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新问题。
非常明显,“现实题材”并非是“现实主义”,书写“现实题材”,既可以采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也可以采用“超现实”的创作手法。但当下的现实题材网络小说,基本上都混淆了这二者间的界限,往往是将“现实题材”理解成“现实主义”。这种误解导致了将网络文学关注现实世界的倡导,引向了只是简单而消极地将当代文学传统中既有的现实主义观念与理念不加任何发展与改变地直接“植入”网络文学创作之中的误区。事实上,这种“懒惰”与“庸俗”的做法,已经影响到了现实题材网络小说的真正发展。
因此,这也导致另一个重要问题的出现,即以往的中国网络文学的一个极端是题材上的“反现实性”,而当下的现实题材崛起则又使网络文学滑向了“为现实题材”而“现实题材”的“消极写实”的极端。当下大量描写不同行业与特殊领域的职业类型题材小说出现,如蓝盔战歌的《维和先锋》、关中老人的《一脉承腔》、玉珊瑚的《浮生戏》、马玫的《观音泥》、扬帆星海的《天梯》等等,这些接近职业报告式的所谓“行业类型”小说,可能因想象力的不足与消极写实而使现实题材网络小说丧失真正的阅读需求与发展动力。平面化、碎片化、类型化是它们的共同特征,而缺少主体精神与主体情感的注入则使随后跟风的同类作品显得千人一面。本质上,这都是想象力不足的表现。事实上,现实题材比“穿越”“玄幻”“修仙”等超现实题材更需要卓越的想象力与新颖的形式来调和与扭转其日常性特征。
纵观2019年各大文学网站点击率排行榜相对靠前的现实题材作品,多数都显露出上述问题。诸如安思源的《洛丽马丝玫瑰》、阿咪阿咪红的《理财大师》、蒋离子的《听见你沉默》、耳东兔子《三分野》、潇湘碧影《叫我设计师》等,均沿袭“校园”“职场”“商战”“创业”“支教”“军旅”“司法”“救援”“都市女性”“家庭矛盾”“非遗传承”加“都市言情”的套路。而“情节琐碎”“叙事苍白”“简单复制现实”这样的“消极写实”特征的共存,显然不是现实题材网络小说真正发展壮大的理想状态。
从这个层面来看,中秋月明的《大美时代》对现实题材网络小说“新形式”的探索,具有一定的价值。该作品较好地解决了“网络形式”与现实题材的结合问题。作者将严肃的人生思考纳入“各种苏”与“金手指”交织的爽文之中,表达的却还是“大我与小我”“时代与世界”“传统与变革”“理想与真实”“欲望与纯真”这些基本的命题。同时,《大美时代》在思考中国民族艺术精神的“当代性”与“世界性”的同时,也做出了通俗化与形象化的呈现,巧妙地将对中国绘画艺术的讨论接引到当下的时代问题之中。小说既对中国艺考培训行业有深度的呈现,又不限于只是简单的特种“行业文”叙事,而是超越了单纯行业类型小说的层面,进入到较高的对人生与世界的哲学与美学层面的探寻,甚至借之而赋予了网络小说各种“开挂”“金手指”“玛丽苏”等手法以特殊的“时代性”,将网络小说的“形式”与“哲学意味”发挥到新的高度。某种程度上,《大美时代》甚至可以被视为是当下网文寻找“现实主义”之“网络形式”的有效个案。
而“吨吨吨吨吨”的《生活系游戏》、志鸟村的《大医凌然》也努力打破“创业”“美食”“都市医武”“都市言情”等类型小说的界限,将都市现实题材与“系统流”相结合,将“游戏模式”引入现实题材创作,这与以往的“黑科技系统”题材明显更倾向于“科幻”“异界”或“二次元”不同。《生活系游戏》借“游戏系统”的引入撬动了现实题材的“苍白”与“琐碎”,赋予了网络时代的“现实世界”以特有的“浪漫”意味。但《大医凌然》却因作者对中国当下医疗行业涉猎深度不足,而使小说在细节上缺乏《生活系游戏》那样的现实感。因此,并非采用了“现实题材”加“系统流”,就能改变现实题材网络小说的“苍白”与“僵化”感,事实说明,好的现实题材网络小说,一定是当下现实与“时代形式”的最好结合,二者缺一不可。在这一点上,王鹏骄的《核医荣耀》虽并未借助“系统流”“穿越”“重生”这些“金手指”能量,但原本“南京某三甲医院医务及科研工作者”的作者身份、扎实的专业知识、严谨的医学写实风格,也使这部以核医工作纪实为篮本改编的全新医疗现实题材小说,突破了以往网络小说“随意”与“玄幻”的“反现实性”特征;同時,其接近“硬核科幻”的精密金属品质与文学“想象”“虚构”间的极大张力,又使其“现实题材”产生了网络时代所特有的“网感”。
无疑,现实题材网络小说的真正发展,既需要解决现实题材的“边界”问题,也要解决现实主义的“网络形式”问题。现实主义的“广阔的道路”预示着“现实主义”会有无限的“形式”,只要人类向前发展,“现实主义”的未来就会出现相应的“形式”。也许,当下的“AI写作”“5G带宽”“黑科技系统”“二次元”等都应该算作“现实主义”的具体“网络形式”,但似乎又离真正的“网络形式”还十分遥远。因此,寻找“现实主义”的“网络形式”,便成为当下网络文学,或者是将来的中国当代文学最具建设性意义的一个长期的任务。
〔本文系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历史化与国际化问题研究”(17ZWB004)
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闫海田,文学博士,淮阴师范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周 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