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当代文学语言的审美传承与社会规约问题

2020-08-31王晓岗张诗曼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4期
关键词:文学语言网络文学文学

王晓岗 张诗曼

一般说来,文学语言的组织结构和音义属性受社会形态的制约,文学的发展变化首先表现为语言的发展变化。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开始,语言一直被认为是构成文学形式的基本“质料”,在克莱夫·贝尔著名的文学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的论断中,“语言”也是形式的主要内容。农耕时代的抒情文学强调“语不惊人死不休”“两句三年得”的炼字境界;现代社会的叙事文学坚持“语言不只是一种形式,一种手段,应该提到内容的高度来认识……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附加的,可有可无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陆建华主编:《汪曾祺文集·文论卷》,第1-2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的观点。从“立象以尽意”的抒情文学到“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叙事文学,都认同文学语言的本体主义思想。20世纪80年代以来,先锋文学、新写实小说、个人化写作、网络文学等创作潮流的相继兴起,当代文学进入到“后语言时代”,这时候的文学语言出现了极端日常化、通俗化、大众化的倾向。

农耕时代以诗词歌赋为主要形态的抒情文学追求“境生象外”的审美原则。这一理论原则来源于《周易》中“言不尽意,圣人立象以尽意”的哲学命题到文学理论命题的历史转换。“立象以尽意”的命题最早见于《易经·系辞上》:“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圣人立象以尽意……”当语言自身的局限无法表达思想情感全部内容的时候,古代的圣贤先哲们阐明了以“言”立“象”、以“象”尽“意”的观点来破解这一难题。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进一步论证:“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这种“象”由“言”生、“意”由“象”尽的观点,在彻底解决语言局限的同时,也为语言的文学功能找到了理论根据。“立象尽意”也成为“《诗》无达诂,《易》无达占”“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学理基础。

“立象以尽意”作为诗性思维方式,在话语表达上注重“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王国维:《人间词话》,第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的语言意识。美学家苏珊·朗格说:“那些只能粗略标示出某种情感的字眼,如‘欢乐、‘悲哀、‘恐惧等,很少能够把人们亲身感受到的生动经验传达出来,当人们打算较为准确地把情感表现出来时,往往是通过那些可以把某种感情暗示出来的情景描写出来,如秋夜的景象,节日的气氛等等。”〔美〕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第84页,滕守尧、朱疆源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这就是文学语言的诗性逻辑行为,不是日常语言的生活逻辑行为。“诗意逻辑”即诗人排除生活逻辑中的世俗规矩之后,进入到以审美无功利的状态来看待世界万物。李白壮志难酬的主观体验在“诗意逻辑”下产生了“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的旷世愁苦。这短短十个字,生成了无尽的社会和人生思考。杜甫的“碧瓦初寒外”“晨钟云外湿”也遵循“诗意逻辑”,语言错置重组,产生无穷的审美体验。诗人从“认识世界如何可能”转变为“语言表达如何可能”就是遵从语言的诗意逻辑的缘故。

晚清以来,文学从抒情话语转向叙事话语,但仍然遵从“立象以尽意”的审美特性。从鲁迅到郁达夫再到茅盾和郭沫若,没有例外,即便是张爱玲也是如此。“一出玻璃门,马上像是天下大乱,人心惶惶。汽车把鼻子贴着地慢慢的一部一部开过来,车缝里另有许多人与轮子神出鬼没,惊天动地呐喊着,简直等于生死存亡的战斗,惨厉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挣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两盏红绿灯,天色灰白,一朵红花一朵绿花寥落地开在天边。”小说《多少恨》中描写看戏散场后,人们从戏园子里出来时的那阵乱哄哄景象。“她坐在栏杆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哄哄,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小说《心经》中这段文字把当时被称作“十里洋场”的上海,比喻成是蓝天的“渣子”,无比形象。小说中象这些“立象以尽意”语言,既神奇特殊,又符合生活实际。

20世纪80年代以来,从先锋小说到新写实小说,再到90年代的新生代写作和私人化书写,其中语言的通俗化和日常化的分量在不断增强。有的作家刻意寻找民间语言的例子,有的作家有意挖掘地域特色的方言土语,有的作家喜欢使用市民语言,这些文学语言的变化趋势,在不同程度上丰富当代文学语言表现力的同时,也带来了叙事文学的过度口语化、通俗化的不良倾向。小说《受活》有大量的方言土语。“受活”一词就是地方俚语,在小说的目录中像“鸡毛儿,竟长成一棵大树了”和“一老世界的人全都跪下了”阎连科:《受活》,第1-2页,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这种乡土色彩浓重的语句非常普遍。小说《万物花开》中,像“南瓜像人的屁股,这谁都知道……它的皮很光滑,但瓜叶和瓜柄都毛刺刺的,我不想摸它们,但它们非要摸我……”“南瓜为什么不穿裤子呢?就这样光着屁股在人跟前。我不记得南瓜本来是不是穿裤子的了”林白:《万物花开》,第7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这种表达十分常见。阎连科与林白的小说语言上的“乡土根性”十分强烈。毋庸置疑,乡土语言既有旺盛的生命力又有独特的审美特质,然而文学语言的过度大众化、通俗化现象似乎有降低文学语言自身品位的嫌疑。

先锋小说家洪峰、马原、余华、苏童、格非、叶兆言、孙甘露等人声名鹊起时,也标志着文学语言改变了以往的叙述模式。马原的“叙事圈套”是先锋小说语言形式的代表:“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耸人听闻。我用汉语讲故事;汉字据说是所有语言中最难接近语言本身的文字,我为我用汉字写作而得意。全世界的好作家都做不到这一点,只有我是个例外。”这是马原写在小说《虚构》开头的一段话。洪峰在其小说《瀚海》中这样开头:“我一直没能对生活,对周围的一切做出诗意的理解。我不是没进行努力,只是发现那样做的结果总是得出似是而非的结论。我的结论是也只能是:生活就是生活,一切就是一切。这就决定了我的故事很难讲述——没有诗意。而诗意对于故事和人们来说是多么重要!我之所以还要讲它,却正是出于这种没来由的自信——没有诗意。”“我”既叙述者,也是故事的参与者。马原和洪峰通过不断凸显叙述者的声音来解构故事本身,突出语言的中心地位。孙甘露的小说《访问梦境》中写道:“谁也不能走近我静止的躯体,不能走近暮色中飞翔的思绪。”小说《信使之函》中写道:“信是焦虑时钟的一根指针”“信是耳语城低垂的演练”“信是锚地不明的孤独航行”。在这两部小说里,每一句话的意义都是非常明确的,而这些自言自语式叙述又组成不斷重复的语言音调,在没有叙事规则的表达中意义脱离于形式之外,这些句子似乎表现着数不尽的意义,又似乎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余华的小说《鲜血梅花》中,武林宗师阮进武被杀,其虚弱不堪的儿子阮海阔奉母命踏上复仇之路。而他在复仇过程中常忘记寻找杀父仇人,漫长的复仇旅途最后的结果是仇人早已被他人所杀。这种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是追求语言技巧的必然。余华对武侠小说本身的戏仿掩盖了故事情节与叙述意义之间的紧张关系,转而沉浸于语言自身的腥风血雨和刀光剑影,却忘记了故事情节与思想主题。格非的小说《青黄》中,“我”为了弄清“青黄”的意义来到麦村,在麦村向村里人询问关于“青黄”的含义以及与“青黄”有关的九姓渔户的真相时,这些人各自的不同讲述表面上都与“青黄”有关,而实际上又与“青黄”毫不相干。“我”每一次的追寻都将要在接近“青黄”的意义时,却离“青黄”的意义越来越远。这些小说中充满了语言的自虐与自恋,追求语言的自我陶醉,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文本“陌生化”效果。

如果说先锋小说还或多或少保留了文学语言“立象以尽意”的余韵,那么网络文学则完全变成了语言的能指游戏。

上世纪90年代末互联网的普及使网络文学迅速发展起来。1998年痞子蔡蜚声网络的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上线,奠定了“后语言时代”网络文学内容与形式的基本形态。时过境迁,当初对网络文学的种种一厢情愿的预期和渴望已经烟消云散。之所以事与愿违,网络文学的新词语就是推手之一。

网络新词语的凭空出现阻断了语言作为社会现象的自然发展进程。文学修养不高的网络写手肆意颠覆“立象以尽意”的文学语言秩序。网络小说创造各种象形表情、动作符号式、新词语;利用汉语拼音、英文字母、键盘常用符号等建构缩略语;使用文字、图片、英文、图形、数字、标点、拼音、运算符号等任意组合,自由粘贴,这些做法使网络文学语言变得极其随意,没有规矩。历史早已证明,语言行为必须有规则可循,它的规则就是社会的规约。语言的社会规约是在社会认同过程中逐渐形成的,这种规约又不断规范语言行为,为社会的语言认同提供基本保障。网络文学语言有个性无共性的发展逻辑,明显违背语言发展的社会规约。

在强大的网络话语体系里,网络文学是商业力量支配下个体行动的群体行为。蔡智恒在《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中敲键盘:“后来阿泰想了一个逃生守则,即日后跟任何女性网友单独见面时,要带个call机……”“哦……你是说B—161—48—34—25—33……我挨了她一巴掌……”这些网络新词语同离奇叙述交织在一起,没有现实基础的新词语和超越、玄幻故事纠缠在一处,这种趋势在不断蔓延。潘向黎的小说《我爱小丸子》中写道:“我是看一本女生时尚杂志上面,有个编辑叫麦小麦,够卡哇依,所以我就叫姜小姜了。”小说题目生活化,语言时尚化、通俗性、日常化,这种现象在小说中随处可见,像“我是属于21世纪的美眉”“因为有些人不属于‘一般人。比如说奔4”“TMD!”“我的脑子里顿时全是‘#¥%@%&&#*”等。潘向黎:《我爱小丸子》,第1-4页,北京,群众出版社,2003。网络文学写作群体并不是传统的作家,网络文学作家确切地说,应该唤作网络写手,他们的文化修养、写作素养远不能与传统作家相提并论。由于语言水平和艺术功力的限制,网络文学写手只能创造平面化、日常化、平庸化的语言,创造穿越和玄幻故事来掩盖自身语言的浅薄与匮乏。网络文学的语言能指与所指分离,能指扩张,所指萎缩,刻意追求语言的戏谑,没有现实基础的空洞叙事反映的是写手们知识水平和审美能力的贫瘠与匮乏。王蒙指出:“语言是人创造出来的,但是语言一旦被创造出来以后,便成为一个愈来愈独立的世界。它来自经验却又来自想象,最终变得愈来愈具有超经验的伟大与神奇了。它具有自己的规律法则,从而具有自己的反规律反法则……”王蒙:《从“话的力量”到“不争论”》,丁东、孙珉编:《世纪之交的冲撞:王蒙现象争鸣录》,第300页,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6。语言作为社会现象,必须被社会认同。而文学语言被认同不仅是理解上的,更重要的是审美体验上的。

从“抒情文学”到“叙事文学”语言的发展是一个逐渐大众化、日常化的过程,也是一个继承和发展的过程。文学语言从古典文言到现代汉语的发展过程中获得了极大的生命力,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丢失了传统文言的审美特质。“后语言时代”的文学语言倾向于运用日常句式和口语,甚至使用一些浅薄、庸俗的语言,这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文学语言审美标准。“后语言时代”的文学应该学习古汉语的经验,创立符合生活需要和审美需求的新形式,遵循语言发展的自然规律。诗人卞之琳化用五代冯延巳《鹊踏枝》中“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的意境,创造出极具象征性的艺术画面:“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的时候,楼上“看风景人”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现代汉语融入文言意味,传达了超越诗人情感经验的深刻哲理,妙趣天成。

20世纪前期,文学语言基本上是在文言基础上发展而来的现代白话,而文言作为中国文学几千年的经验与资源依旧有独特的魅力。难能可贵的是,有些小说家自觉追求在小说语言当中蕴含一定的文言特质,成语、典故、诗句经常出现在文学文本当中就是明证。新世纪以来,长篇小说《人面桃花》中通篇呈现一种若隐若现、恰有似无的文言味道。此外,一些小说的题目如《长门赋》《子在川上》《沧浪之水》《应物兄》等有着明显文言色彩。内容方面,中篇小说《心爱的树》塑造人物用《红楼梦》中的“心较比干多一窍”的诗句,这种现象为数不少。很多小说家已经意识到文学语言本体主义的真正含义,这种语言的复归现象是对文学语言过分通俗化和庸俗化的有力反驳。贾平凹小说从文体、词汇和句法等方面将文言融入小说叙述当中:“一走进蝎子尾村巷,西夏看见的到处都是柏树,树老如卧……这一棵是扁枝柏,从根到梢枝杆全是扁形,那一棵是扭柏,树身扭得似麻花,又有塔柏、夹槐柏、挂甲柏,一直到了他家院墙外,指着一棵斜斜地顺着房后檐和院墙头透巡而长的柏说是飞檐走壁柏……黑山哟那个白云湫,河水哟那个往西流,家没三代哟富,清官的不到哟头!”贾平凹:《高老庄》,第20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高老庄》中的这种叙述不仅语体风格上具有文言气质,而且也推动了文学语言的发展创新。

语言节奏是文学美感的核心内容之一,也是语言继承发展的规律之一。音调的高低、句子长短、声音的疾徐,音节的相呼应等构成了文学的总体格局,同样是小说叙述的魅力。四字连用的方式表达自《诗经》开始,到曹孟德《观沧海》等再放异彩,现代汪曾祺小说《瑞云》有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味道:“乃瞻衡宇,载欣载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汪曾祺小说语言的节奏美感和传统继承表现在四字句连用的叙述方式上面。如《螺蛳姑娘》通篇几乎全是四字句:“有种田人,家境贫寒。上无父母,终鲜兄弟。薄田一丘,茅屋数椽。”富于文言文色彩的四字句的连用简洁传神,使小说有中国味儿。汪曾祺在现代汉语叙述中灵活使用文言句式,实现了古为今用、古今交融的汉语更新发展目标。

语言这种社会现象反映大众行为,折射社会心理。如果语言生态系统中出现了格调低下、内涵庸俗的所谓的新词语,这些新词语流行于网络,向小说创作渗透,势必会腐蚀文学语言的健康发展。一个民族,无论其文化如何創新,优秀的传统语言文化依然需要继承。文学活动作为一种语言行为,具有无限的可塑性和可能性,并由此构建一个开放的审美世界。相对于日常语言,文学语言往往有着明显的暗示性、包容性和多义性,遵循诗意逻辑的特点。当作家只重视语言的日常逻辑时,整个世界会被语言概念分割、分隔,被语言遮蔽成为“世界图像”,成为与人相对立的世界。因此,作家必须重视语言诗意逻辑,把语言的诗意色彩从历史和传统中召唤回来,凸显语言的感性特征,克服语言的世俗化,重塑语言活力,重构人与世界的和谐关系。

〔本文系辽宁省社科规划基金项目“大众传媒时代网络文学语言的审美特征研究”(L17BYY004)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王晓岗,文学博士,渤海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张诗曼,渤海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 周 荣)

猜你喜欢

文学语言网络文学文学
调查
街头“诅咒”文学是如何出现的
我国网络文学研究的困境与突破
新旧时期文学语言探索的方式对比研究
Southern_Weekly_1920_2020_12_10_p36
中国网络文学闯荡海外江湖
新经济时代文学语言与自然语言理解研究
浅谈文学语言的审美特征
文学小说
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