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成性”规约下非虚构写作的事实建构
2020-08-31丁茜菡
一、讨论背景:国内非虚构写作的兴起及现状
据董鼎山发现,1978年全美最受重视的图书畅销榜单已区分虚构和非虚构。董鼎山:《美国1978年度最佳畅销书》,《读书》1979年第2期。而在中国,区分作品虚构与否的意识本不明显,到近些年来非虚构写作才蔚然成风,专门的文体称呼代表着对非虚构写作前所未有的重视。杂志纷纷开设“非虚构”专栏,评奖中分立门类,并出现了工作坊等。新文类产生的同时,人们得以重新认识并更加重视以往一些作品的非虚构性质。
学者张涛甫称非虚构写作“穿越于文学和新闻之间”。张涛甫:《非虚构写作:对抗速朽》,《新闻记者》2018年第9期。其在阅读市场的活跃表现,不仅与小说构成某种程度上的竞争,还成就着新闻的改良。去除了虚构加工、抑制着情感发挥,非虚构写作审慎地走进现实。然而,问题随之出现。在许多写作者信心不足的同时,有些人堂而皇之打起这面招牌,2019年一创作团队竟将真实性受质疑的爆款长文声明为“非虚构写作”。非虚构写作的写实应当接受嚴肃的判别,但另一方面也不能矫枉过正而要求绝对的客观。如文学批评家黄德海所说,“依赖于人对所谓现实的认识,却并不就是‘客观现实”,黄德海:《虚构·非虚构·三重练习》,《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5期。以完全客观的认识和呈现来要求将使得这一文体在现实中偃旗息鼓,更使事物回到类似“物自体”的状态,无法对之进行写实的言说。
认识非虚构写作,需了解其对事实进行了建构,其写实并不等同于将客观标本直接挪移到纸面上这一理想状态,而是经主观观察理解后,才以文字形式对事实进行整理后的表述,不可避免包括了主观参与,但不包含对事实的有意歪曲。从观察理解事实到叙述呈现事实的转换过程中,必然经历了叙述体量缩放、叙述重点裁剪、不同事件编织等转换过程,这些过程背后,是主观的参与其中。
本文旨在明晰非虚构写作对事实进行的建构,在受“现成性”禁锢的前提下,还通过对事实进行颗粒度细化及主观的筛选和编织等手段,而如此建构之下,非虚构写作中的事实仍然是敞开的。
二、概念要求:非虚构写作的写实底线
非虚构写作可追溯到上世纪60年代美国“新新闻主义”的非虚构小说。“以写实为底线”“一个极具弹性和包容想象力的文体,似乎什么都可以有,但就是不能有虚构”,清楚解释了此概念中强大的包容力和分明的拒绝边界。张涛甫:《非虚构写作:对抗速朽》,《新闻记者》2018年第9期。非虚构写作概念的引入,最直接作用是在原有体裁容量空间上的突破:以写实为唯一清晰的标准,用强大包容性冲破了体裁上的一般桎梏。除严格的写实标准外,尚未对之限定其余要求,这种状态是其概念中的有意为之。
无论在美国还是中国,其称呼的包容性都现实地解决了作品归类的问题,是不轻易向已有类别模糊妥协的结果。2010年,《人民文学》杂志启用“还真说不清楚”的“非虚构”,是不愿勉强使用已有文体分类,看中了这个称呼之下的包容性。编者:《留言》,《人民文学》2010年第2期。后来,国内许多作品也渐渐被追认出非虚构写作性质,而之前多以文学之名与虚构作品混迹。时任《人民文学》主编的李敬泽曾说“非虚构”“看上去是个乾坤袋”,但处理稿件时“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删掉作者的抒情和议论”。这还是出于对写实要求的考虑。抒情和议论作为基础表达方法,有写作者强烈的主体性在其中,容易造成自由发挥,违背写实原则,也易束缚视野格局、影响抵达的深度。——“人类生活不是为了成为你抒情和议论的口实,它自有意义,它比你大,……你得怀着敬畏、谨慎去接近它。”李敬泽:《关于非虚构答陈竞》,《杉乡文学》2011年第6期。
在非虚构写作中,现实是要跋涉抵达的目的地,因此惯常用叙述、描写的表达方式来呈现,虽不可能绝对中立,但本意上是呈现而非预设和借用的。技法层面上的警惕,目的更在于打破写作者心理上为自身主体所笼罩的强大桎梏。总之,写实底线在“非虚构写作”概念中非常重要,严格的写实底线和其他方面的宽容,共同筑造出这个概念。
三、实践遭遇:非虚构写作的“现成性”规约
在明确了概念的写实要求之后,再从实践方面看。作家王安忆因“现成性”对文学性的破坏而具有的担忧,很能够说明困难之处。十多年前,王安忆曾将虚构与非虚构比对分析,认为虚构是“生活在局部里的人,狂妄到要去创造一个完整的周期”而发生的,非虚构则只能取“特别漫长”的“自然的状态”的“一个片断”,受着人生是“一个周期的一小段上”的限制。相比虚构,她感慨非虚构受到过多捆缚。除了时间视野上缺乏“完整的发展”,她认为采用此种方式写作要基本顺从发生了的现实,是“现成”的,“几乎是无条件地接受它,承认它”,这“放弃了创造形式的劳动”,“也无法产生后天的意义”,造成非虚构作品在形式、意义和审美上的失落。王安忆:《虚构与非虚构》,《天涯》2007年第5期。
王安忆从写作实践经验中深切感受到采用非虚构态度写作的遗憾。坚持写实为核心,写作者的才华是被压抑的,写作者必须时刻反顾是否对于非虚构的原则产生伤害,并在审美与现实冲突时选择事实。由于非虚构的“现成性”特点,最勤勉的写作者也被迫在构造上“懒惰”,而无法起到对可能发生的事实平庸和事实缺失起到补救作用。这些损耗对写作者本人和作品本身而言,都非常可惜。黄德海也认为,“非虚构写作者受到如现实所是那样写作的限制”,但这给非虚构的写作者指出了努力的方向,“更殚精竭虑地对自己的素材下功夫”,“故此能够更好地写出现实极为深层的微妙关系”。黄德海:《虚构·非虚构·三重练习》,《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5期。
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被现实禁锢而损耗太多、难以“起舞”的非虚构写作,转换作新闻角度看,竟能在传统困境中开拓一方新天地。依赖现实、限制发挥在新闻作品写作中是起码的纪律要求。在符合这个要求的情况下,非虚构写作的作品显然比传统新闻作品“好看”,也更加深入事实。从新闻发展的角度考虑,张涛甫欣慰于非虚构写作的拓展:“在主流新闻叙述目力未及之处,力有不逮之时,……弥补了主流新闻叙事的盲点,拓展了新闻表达空间,增强了新闻表现力。无论从新闻议题、新闻表现力,还是从写作主体角度看,‘非虚构写作皆弥补了既有新闻表达的不足。”张涛甫:《非虚构写作:对抗速朽》,《新闻记者》2018年第9期。加之读者方面的热情响应,共同从外部说明,非虚构写作中的活力并未因为对现实的依赖而耗尽,此外,虽然“现成性”禁锢着非虚构写作,但在虚构写作中,现实是对创作灵活而强大的支持。王安忆重视虚构作品中逻辑的真实感和对现实材料的改造使用,明确自己虚构的是“一种现实”“从在地攫取材料”。孟繁勇:《久远时光中的世间常情》,《凤凰周刊》2019年第7期。一方面这是由于写作目的上,她想以虚构形式探讨现实人类的“应然”问题,兴趣落在人类的生存现实上;另一方面,现实确实能给予虚构很大帮助。早在20年前她便指出,虽然小说是“个人的心灵世界”,但是现实世界是心灵世界的建筑材料,而“困难和陷阱就在这里”。王安忆:《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第1、11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
非虚构写作因写实要求而备受“现成性”缺憾的束缚,但活力尚存。黄德海认为:“短时间内脱颖而出,一个重要的原因,大概是人们所称的,虚构类作品已经远远跟不上瞬息万变的现实,甚至连深入现实的可能也在一点点丧失。”黄德海:《作为竞争的虚构与非虚构》,《东吴学术》2017年第2期。
四、展开事实:非虚构写作对事实的颗粒度细化
虽受“现成性”约束,但在满足写实条件下,非虚构写作可集中展开事实本身的丰富性,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现成性”的缺憾。事实本身是丰富的,观察颗粒度越细,观察出的内容便越多;细颗粒度不止是场景细致刻画,更是从内部深度打开事实。如同牛顿物理中认定“每个粒子都独自遵循着一条明确定义的路径”到量子级别的观察中则“取每一条路径,并且同时取这些路径”,〔英〕史蒂芬·霍金、列纳德·蒙洛迪诺:《大设计》,第63、64页,吴忠超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1。在“现成性”约束下可形成不同级别的事实观察,打开一个面向深入呈现事实,或细致挖掘多方面并呈现和包容这些不同角度的观察。
非虚构写作中,能以家族回忆或个人遭遇生动揭开历史或当下一角的作品很多,多角度观察的包容呈现则特别明显反映在有关新闻热点的追踪中。如2017年唐山一起交通事故后肇事者丧生,其家属起诉见义勇为者,引起激烈网络讨论,媒体纷纷以非虚构写作方式跟进,多重角度观察,人物变得立体。以“谷雨实验室”的报道《好人难寻》为例,写作者在采访调查后清楚呈现了多个角度,使读者获得细颗粒度信息。见义勇为的朱振彪:曾经的缉毒警,家中独子,见义勇为方面受父亲影响;因家人不愿其有闪失,回到陆地生活,并进国企工作,新婚不久;在追赶肇事逃逸者中体现出职业习惯、良好体能和职业素养。肇事逃逸后死亡的张永焕:家里宠爱的幺儿,亲戚好评其对晚辈没有架子、很疼妻子;有小偷习惯,“严打”间入狱七年,第一任妻子与其离婚;曾做海边窑工苦力,第二任妻子病死百天,为准备新婚彩礼出门讨要这份薪水;讨要不成后还成为一场交通事故的肇事者,逃逸被追赶中拒不停步,撞火车后最终失去生命。交通事故受傷者张雨来:不熟悉陆地生活的渔民,因送孩子才在陆地开摩托;被撞后失去部分记忆和养家糊口能力;按海上规矩本不想追究已死肇事者责任,但为朱振彪鸣不平而帮着起诉,过后默默撤诉。
细颗粒度的呈现,其作用不止于在作品文本上形成真实好看的情节,还使读者从充实信息量中直接获得逻辑和自行组建逻辑。对朱振彪而言,追赶肇事逃逸罪犯是正义的,家庭熏陶和职业习惯下不能不做。张雨来为见义勇为者的遭遇鸣不平,因此不顾自己认同的风俗向张永焕索赔。死者张永焕一方,作者也挖掘得较为丰富,其子的索赔,有一套事实逻辑和形成环境:张永焕亲属给出张对晚辈谦和的印象,认为其与妻恩爱,但忽略其丧妻百日即备新婚,还以充沛爱护中长大却在生子后开销不足用来解释张的偷窃前科,从曾坐牢的心理阴影上理解交通肇事逃逸,认为朱的执着追赶逼死了他。
将各角度细致采访的信息放到一起,在相互补充与碰撞中,《好人难寻》使读者从逻辑自洽和矛盾中获得更全面的事实认知。同在一个非虚构平台,《非化妆不可的人》呈现了一个生理性别为男性而坚持女性装扮爱好的小人物的日常人生,作者兼顾以日常社会标准下普通人的角度和作品中主人公的角度来描述事实,张力便自然地出现了。而金宇澄的《回望》用地方志、书信、相片、日记、车票、家具、在校证明、剧本草稿等事实物证,和口述回忆一起,共同打捞还原出个人参与的历史空间。
对事实的颗粒度细化,是非虚构写作在“现成性”约束下进行的建构;事实内部丰富性的展开,也离不开写作者对事实的主观参与。
五、主观参与:非虚构写作对事实的筛选和编织
事实的颗粒度细化离不开写作者的辅助参与,写作者也主观形成非虚构写作中事实的筛选和编织。写实要求限制了写作者规划的部分权力,个人特质的表现不能破坏写实,但写实中依然有作者的主观理解,并做出了事实呈现与否、事实呈现焦点等多方面的写作决策。非虚构写作平台“人间”负责人关军指出,作者要有“足够的智识”,非虚构要“承载作者的判断”。刘蒙之、张焕敏:《关军:真实的故事比想象的更有天然的质感》,《非虚构何以可能:中国优秀非虚构作家访谈录Ⅰ》,第106-107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人们往往期望完全排除主观性的影响以获得客观实在,但没有主观的参与,纯粹的客观实在其实是难于认识的。写作者主观理解选择对事实呈现的影响并不清晰可辨,一方面影响隐藏在事实中不易区分;另一方面力求写实,作者时有主动隐身减少干扰的意愿。如2018年《收获》文学排行榜“非虚构榜单”第一名的《沈从文的前半生》延续前作《沈从文的后半生》写法,一个显著特点是克制和巧妙地做到了尽可能见诸沈自己的表述。 ③ 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1948-1988》,第1-2、354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但在传记线索的深远考虑、事实理解的到位上又见“希望能够思考一个人和他身处的时代、社会可能构成什么样的关系”的主观意志。③
非虚构写作追踪的问题往往具有公共性,这来自于写作者对事实价值的识别和筛选。非虚构写作者在写作初衷上几乎都希望写作涉及到一定的广度或历史意义,新闻方面非虚构写作由于专业责任和市场需求而对选题公共性的重视自不必说,不被外界责任和市场约束的个体作者的非虚构写作行动上,也有这样的共通之处。作家陈徒手的《人有病天知否》呈现变动时期中国知识分子境遇和行为,不仅是个人的“寻找”和“解读”,而且是“肩负道义责任的历史追溯”。刘蒙之、张焕敏:《陈徒手:海量档案经手之后有惊艳》,《非虚构何以可能:中国优秀非虚构作家访谈录Ⅰ》,第65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历史价值意识在贾植芳先生《狱里狱外》的回忆录写作上也很明显。
写作者有固定的事实关注点,相关事实在同一作者不同回次的非虚构写作中反复被呈现。这是由写作者的诉求而造成的,典型反映在袁凌作品中。袁凌偏好弱者群体的关注,由点及面,不仅在不同非虚构作品中写出底层社会生活不同人的相似生存困境,还有意识选择关联人物,以不同作品从不同人物角度“编织”出同一个空间。例如,特稿集《青苔不会消失》的《雪煤上的青苔》中,袁凌着重呈现了因矿难瘫痪后坚强谋生的王多权的人生,并借此向读者打开了同样世界中凄苦卑微的成年人的日常人生;而发表在《收获》后又收进同名书籍的《寂静的孩子》系列作品中,《针脚编织的时光》一篇,照顾王多权的侄女红林成为作品的主角,农村的惨淡悲哀在以她的日常和身世为主的故事中呈现出来。又如,《青苔不会消失》中的《大凉山生活:日常的和忧患的》与《寂静的孩子》系列的“学前班的十七岁少年”和“带我到山顶”情节重叠中互有侧重和补充,都详细勾勒出彝族农耕社会与现代社会的隔膜。
两部非虚构写作集,表现出共同的聚焦和诉求,作者印记明显,都用到了“消音”一词,部分篇目互有补充,也各有重点,共同使得同一世界中生活困境相似的人物反复发声。袁凌的写作“浸没在这些人的命运里”。袁凌:《青苔不会消失》,封四,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由写作者强烈的诉求而形成的事实编织之外,还存在着多种主观编织。除了写作动力,专业知识、人文素养也都影响着非虚构写作者对事实的主观认识,继而影响非虚构作品呈现的最终面貌。当下西方作者以中国为对象的非虚构写作,在翻译成中文后又在中国市场流行的现象,清晰地展现出非虚构写作者对事实的主观搜寻、编织所起到的作用。
以美国彼得·海斯勒的《寻路中国》为例,据版权页信息显示,2011年1在中国大陆上海译文出版社初版的简体中文版,到2019年1月止已被印刷21次,累计发行286000册;还有台湾八旗文化出版社的繁体中文版。这样的畅销景象几乎让人忘记,中国读者市场其实是“附赠”的。这种吸引力来自作品中显示出的不同视角、不同发现以及有趣的行文。不同是由文化差异下写作者不同的人文素养、知识储备和表达习惯共同形成的。
读者从异域写作者主观带来的与众不同中,获得新鲜视角,甚至找到认同。彼得·海斯勒用“机动车驾驶员理论考试”试题的答案比对中国交通实际,看似教条主义,却巧妙地以极强的洞察力,恰如其分地描绘出中国社会网络与个人生存状态。又如,英国扶霞·邓洛普以自己原有的饮食文化和习惯口味为背景,形成品谈中国菜的新角度。《鱼翅与花椒》序言中,她打趣说:“吃别国的菜,……你就不可避免地失去自己的文化归属、动摇最根本的身份认同。”〔英〕扶霞·邓洛普:《鱼翅与花椒》,第7页,何雨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记叙的这些“出乎意料”和“不可思议”,对中国读者而言,是另一种全新视角的产物,也如同“吃别国的菜”,中国读者看到本国的时代特征和个体状态。
以上例子当然不能囊括非虚构写作中写作者主观筛选和编织事实的种种情况,但可以提示写作者的主观建构确实存在及其作用的不可忽视。非虚构写作的事实,是写作者关注、理解下的事实。
六、持續开拓:非虚构写作仍然保持事实的开放
非虚构写作是抑制着写作中可能发生的与写实原则冲突的部分来写的,但读者从非虚构写作阅读中获取的见识,却可能与写作者在作品中刻意提示的事实准星有所偏差,或超过写作者认为自己所提供了的事实量,从而使作品呈现效果达到意料之外的广度。这是由于虽不可避免有主观参与,非虚构写作却始终专注写实,未在建构中使用主观的权力限制事实、封闭事实,维护了事实的可延展性,即可与不同读者经历经验的外在事实等一起,形成新的编码。
还是以《寂静的孩子》为例。袁凌的写实是严格的,写作的关注点和写作目的是清楚的。引言中介绍,他的方式是探访受助儿童、倾听他们,与他们的家庭一同生活数日以获得可靠的记录;他期望为群体发声、呈现问题,反顾人在命运伊始的模样,并关照和周遭人事联结着的命运。他虽聚焦在孩子,又在相处中实实在在地与多群人的多重问题遭遇,这种不刻意的遭遇,使得写作与问题贴得更近,其本意要呈现的内容已经有深远社会性意义,实际呈现的比他预期的聚焦还要丰富,达到的效果也更广阔。《寂静的孩子》摊开生活的一个个面来,打破对当下童年生活的刻板印象。仅在《收获》2018年冬季长篇专号中短短八个探访的写作,便无意中呈现出人类学家们关注的三种童年形式。
第一种童年形式存在“男孩的情诗”、“驴皮记”和“缝纫机和大富翁”等篇中。孩子无需承担劳作,尽受关爱照顾,家人牺牲自我发展,承担外部压力,为儿童提供更好的生存环境,对儿童的唯一要求是在教育中获得自身发展。与之相对应的第二种童年形式,是儿童必须扮演小大人角色来维持家庭的正常运转,如《寂静的孩子》中的石雪莉、罗红莲、静悦、红林。这样中坚力量缺失的家庭,一方面依靠儿童完成一些工作;另一方面,老人急切传递劳动经验,严格训练,使儿童尽快拥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以规避未来风险。“学前班的十七岁少年”中表现出第三种童年形式。觉力的儿童身份,是现代文明的门槛决定的。他缺乏获取外界信息的基本读写能力,缺乏既是个人健康保护又是社交礼仪基本要求的卫生习惯。波兹曼《童年的消逝》中认为印刷术的普及使识字成为获得知识的重要前提,区分是否为成人身份,而获得识字能力的前提是接受教育,学校的意义便在此。〔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童年的消逝》,第157-317页,章艳、吴燕莛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学前班教育为通往成人的多年学习铺设基础,适合觉力的水平。
以上这些记录的人类学意义与袁凌原有的表现意愿没有高下之分,但显示出非虚构写作中事实是保持开放的,可与读者的经验相连。
非虚构写作作品为何能够超出作者的预期?源头还是其特有的写实。非虚构写作对事实的建构方式限制、弱化了作者规划事实的权力,从而使得非虚构写作中的事实与无边的事实连接在一起,包括读者经验一起,再进行编码。
如此敞开事实,没有通过缩小对象而取得对世界秩序和意义的赋予,如同诗人冯至曾希望自己的诗歌能够像“秋风里飘扬的风旗”,能“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而不认可用瓶取水能定型水本来的“泛滥无形”。冯至:《十四行集》(第27首),张新颖编:《中国新诗1916-2000》,第78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文学批评家张新颖解释,风旗“在和周遭远近的事物的互动中展现自己,也同时展现这些互动的事物”,而用瓶取水来给水定型,如同世人以有限大的手去把握无限大的世界,“凭借理性去赋予这个对象以秩序和意义”,但这类“把握”的方式是“对它进行切割、划分、规划”,是“通过对对象的缩小来把握对象的”。张新颖:《瓶与水,风旗与把不住的事体——冯至〈十四行集〉第二七首新解》,《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4期。
非虚构写作的写实在弱化作者“规划”权力的同时,又以承认认知边界存在的方式,即作品所能把握的写实是有限的写实,承认了世界的无限,获得了作品与外在实在互动的空间。而非虚构写作中的写实,本身是和外在实在联系在一起的,从而更具有延展的基础条件。
结语
以写实为底线的非虚构写作,始终受着“现成性”的约束,但非虚构写作不是事实的碎片,非虚构写作通过细化事实颗粒度、对事实进行主观筛选与编织等方式对事实进行建构。同时,对事实的建构并未赋予非虚构写作狭隘的封闭事实的权力,作品中的事实始终保持着开放,允许阅读者以自身主体经验继续深入事实、丰富事实。由于这样的建构,非虚构写作文体才真正胜任了对人类世界的系统写实。
【作者简介】丁茜菡,文学博士,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在站博士后。
(责任编辑 周 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