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性·民族性·国家性·世界性
2020-08-31李晓峰
1961年出生在大凉山的吉狄马加是彝族当代诗人领袖,也是中国当代具有世界性影响的诗人。吉狄马加的诗歌创作起步于大学期间,1985年出版第一本诗集《初恋的歌》,作品先后被译成英文、意大利文、马其顿文、保加利亚文、塞尔维亚文等多语种出版。吉狄马加诗歌创作及对吉狄马加诗歌的研究,是中国少数民族新时期诗歌创作与批评发展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一、“一个彝人的梦想”与四重身份
1985年,流沙河的《序〈初恋的歌〉》和孙静轩的《从大凉山走向世界——彝族青年诗人吉狄马加漫谈》是对吉狄马加诗歌创作最早的评论。
流沙河称吉狄马加是“一个古老的少数民族出了一个年轻的现代诗人”。流沙河:《序〈初恋的歌〉》,《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85年第3期。孙静轩则进一步说:“你是属于世界,属于现代的。但你首先是属于大凉山,属于你自己的民族的。”孙静轩:《从大凉山走向世界——彝族青年诗人吉狄马加漫谈》,《当代文坛》1985年第12期。这种评价无疑是具有前瞻性的,他们从吉狄马加的诗歌中,发现了吉狄马加的四重身份:个体诗人、彝族诗人、中国诗人、世界诗人,显示出诗评者的敏锐。
但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在诗坛上,吉狄马加的诗歌更多地在当代彝族诗歌和大凉山彝族诗歌的范畴内被广泛讨论。评论者们总结出吉狄马加早期的诗歌创作风格,界定他的诗歌在彝族当代诗歌史上的地位。这不仅仅是因为吉狄马加诗歌创作对以大凉山彝族诗群为主体的彝族诗歌的引领作用,还包括吉狄马加对彝族诗歌的全力扶持,特别是他的“我—是—彝—人”所张扬的以民族文化自觉意识、民族文化价值体系重构、民族精神重建为核心思想的诗歌主张,对彝族诗人产生了强大的凝聚力,并对其他少数民族诗人的民族文化自觉意识产生了重要影响。
在学界,围绕《初恋者的歌》《一个彝人的梦想》和《吉狄马加诗选》,孙玉石、杨宏远、晓雪、王干等人敏锐地捕捉到吉狄马加的民族意识、民族文化精神和艺术风格的与众不同。这种不同表现在:强烈的民族意识和独特的地域文化色彩,重视和强调对其他弱势民族的关注和理解,诗歌独特的意象系统和强大的视觉冲击力。研究者由此认为:“吉狄马加是当代彝族诗歌的拓荒者,他把当代彝族诗歌创作推进到了一个新的水平。”蒲惠民:《三色世界交响诗——评彝族诗人吉狄马加的诗歌创作》,《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91年第2期。在这里,吉狄马加的个人性和民族性得到了较客观和深入的阐释。但是,那种曾被孙静轩捕捉到的从《致印第安人》等诗歌中透露出来的超越本民族的情感和视野的表达却较少被注意到。
当然,有些评论带有80年代中期中国文学批评话语转型和少数民族文学批评范式生成的鲜明特点。例如,安尚育的“迸发出高扬而深朴的革命激情”“把民族气质与时代精神相熔铸,迸发高尚质朴的革命浪漫主义的激情”“为建立一种具有民族风格、充满民族精神、为本民族人民所接受的、又有自己独特个性的诗歌形式”,安尚育:《谈彝族青年诗人吉狄马加的诗》,《民族文学研究》1986年第2期。就很有代表性,而“民族气质”“时代精神”“独特个性”也是80年代少数民族文学批评的三个基本维度。
此后,叶潮、张同吾、杨远宏、蒋登科、罗庆春等人进一步对吉狄马加诗歌中的民族文化自觉意识、民族精神的提炼和重塑、文化意蕴、语言风格以及诗歌意象也进行了更为系统地解读。
其中,叶潮从文化人类学角度对吉狄马加诗歌的全面剖析,代表了本时期主流学界对吉狄马加诗歌的总体认知。首先,叶潮认为吉狄马加诗歌中彝族隐形的文化传统和民俗文化已经“成为彝族文化心理—情感的忠實记录,它以其诗歌艺术符号的美学媒介,展示于我们的期待视野之中”。其次,吉狄马加捕捉与再现了彝族三种基本的生命形态:“生命的自然形态、生命的自在形态、生命的自为形态”,从而完整地“显示出在一种文化中生命形式的存在状态”。再次,叶潮认为,当彝族文化不可避免地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时,吉狄马加表现出了对民族命运的沉重忧思。
由此,叶潮得出结论:“吉狄马加在多元文化并合基础上进行超越的诗歌艺术实践说明,作为属于一定种族的诗人,不仅有塑造本民族文化形象的使命,更应将主体的思维空间向人类历时态与共时态的文化开放,使本民族文化与人类共同文化融为一体,以对有限范围内的文化经验的突破,在文化表现、审美旨趣上迈向更高的台阶。”叶潮:《吉狄马加的诗》,《文学评论》1995年第6期。这种分析相较于其他诗评,无疑更具有学理深度。但是,作者将吉狄马加的民族认同称为“种族”文化认同,在知识性偏差中折射出当时主流学界对少数民族以及少数民族文学认知的不足。但是,何为“人类共同文化”?“本民族文化”又如何与“人类共同文化”“融为一体”本身就是一个宏大且值得商榷的命题。
二、“民族之子”“国家公民”“世界公民”
新世纪以来,随着文化视野的开阔和文学思想的成熟,吉狄马加的诗歌创作也发生了转变,一方面,他更加重视彝族历史文化和民族精神的“地方性”知识谱系重建;另一方面,对世界弱小民族文学价值和贡献的强调,使吉狄马加诗歌创作和研究格局发生了很大变化。
例如,在《全球化语境下超越国界的各民族的共同性》等文学演讲中,吉狄马加更加自觉和主动地将目光投向北欧、非洲、美洲以及亚洲弱势国家和民族诗歌创作的世界意义。在这样的价值体系中,他反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学边缘化的观点,为此,他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书写与世界其他弱势民族文学进行类比,并将其投放在世界文学的背景下,发掘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书写传达的人类共同诉求和共同价值。彝族—中国少数民族—世界(人类)弱势民族这一思路也成为吉狄马加文学思想的基本理路。所以,对其他弱势民族生存价值和文化价值的关注,对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关系思考的诗歌表达,成为近年来吉狄马加诗歌创作和研究中逐渐清晰和最有价值的方向和领域。这方面代表性成果主要有徐其超的《民族的现代的世界的——吉狄马加诗歌创作纵观》、李鸿然的《彝族文化身份与世界文化意识——论吉狄马加的诗歌创作》。
特别要指出的是,2011年8月召开的“全球视野下的诗人吉狄马加学术研讨会”是吉狄马加诗歌研究史上极为重要的事件,在“全球视野”之下被审视和讨论,标志着吉狄马加诗歌研究进入新的层次。学者们“普遍强调了吉狄马加诗歌的民族根性和不断创造性、发现性和接续性的抒写。强调吉狄马加的诗歌植根于彝族文化传统、经书、神话、民间谣曲,在文本上体现了现代诗与民间谣曲、民族史诗的混合风格。他的作品中包含了一个民族的生活史、人物志、风物志,表明了古老的彝族文化在当下时代绵延的力量。吉狄马加诗歌的民族根性还在于其不断在全球化时代遭受挑战的‘少数民族的文化精神、独特的心理和思维方式。同时呈现出强烈的‘及物性和‘介入姿态,对全球化语境下的和平、暴力、平等、生存、历史、文化的深入思考,体现了其对人类生存境遇的普世情怀和人文精神”。可以说,这是对吉狄马加诗歌创作最为集中、最为深入的具有定论性质的评价,在此之前所讨论的个人性、民族性以及思想内涵、诗学特质都得到了梳理。
然而,本次研讨会最大的收获或者最引人注意的话题,是立陶宛诗人托马斯·温茨洛瓦的《民族诗人和世界公民——在“全球视野下的诗人吉狄马加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中提出的“吉狄马加不仅是民族之子,也是一位‘世界公民。吉狄马加的诗歌真正在全球化语境之下实现了个人性、民族性和世界性的综合与统一,在这一点上他是一个综合性的、容留性的诗人,也是一个超越性的诗人”。耿占坤:《民族诗人和世界公民——“全球視野下的诗人吉狄马加学术研讨会”发言综述》,《青海湖》2012年第7期。这种评价不仅对吉狄马加,而且在对中国现当代诗人的评价中,绝无仅有。
在“民族诗人”和“世界公民”两个基点上,托马斯·温茨洛瓦以当今世界弱势民族现实处境为参照,重点讨论了中国学者不曾关注的吉狄马加诗歌的后现代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的价值和意义,认为:“首先是全球化,其次是生态的灾难,再次是帝国主义”,都在危害着我们的民族生存,吉狄马加的很多诗恰好谈的就是这个主题。托马斯·温茨洛瓦还认为吉狄马加让他惊讶的另一个原因,是吉狄马加对世界其他弱势民族国家诗人的阅读。所以,他认为吉狄马加不仅是民族之子,同时又是一个世界公民。这里的“世界公民”一是指吉狄马加的世界视野和对世界知识的占有。二是指他的诗中对众多弱势民族文化传统的融合和对“古老神话、传说系统复活的推动;对自然非常深情的爱;对前辈的铭记和感恩;感觉一切生物的存在;对暴力的拒绝”;等等。
人们对托马斯·温茨洛瓦话语的理论资源并不陌生,特别是其中的后殖民主义话语。只不过,托马斯·温茨洛瓦对吉狄马加的透视显然比中国的批评家们要深刻得多。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托马斯·温茨洛瓦将吉狄马加称为“世界公民”极易引起人们误解,吉狄马加的文学思想的确具有世界视野,但是,当“世界”与“公民”组合时,其指涉就不那么简单。
其实,稍作追溯,便会发现,2007年首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是启发托马斯·温茨洛瓦发现吉狄马加“世界公民”身份的重要文学事件。此后,2009、2011、2013年的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似乎都是吉狄马加“世界公民”的注脚。但我们更愿意理解为,世界公民并不是一种实际上的身份,而是一种文化意识的象征。“国际诗歌节”可以让诗人成为世界性的诗人,却并不能使之成为“世界”之“公民”——作为公民,吉狄马加只属于中国。在这一点上,人们恰恰忽视了吉狄马加“我是中国彝族诗人”所表达的国家公民身份和国家意识。
有意味的是,在研究者中,霍俊明似乎并不在意“世界公民”暗含的指涉,他将吉狄马加概括为“个人性”“民族性”“世界性”的“容留诗人”,霍俊明:《诗人身份、“口音”、“地缘”与容留性诗学——“全球视野下的诗人吉狄马加学术研讨会”综述》,《诗歌月刊》2011年第11期。这些概括无疑具有一定理论深度和学术想象空间。我以为,将吉狄马加的诗歌称为世界性的写作,比将其称为含义模糊的世界公民更为恰当。因为,世界公民与政治、社会、种族、文化、知识、权力有太多的纠缠。
三、《我,雪豹……》:捍卫人民文化还是建构新人文精神
2014年在吉狄马加创作和研究史上,都是十分重要的时间节点。是年,吉狄马加获得南非“2014年姆基瓦人道主义奖”,同年发表了献给世界著名雪豹保护专家乔治·夏勒的长诗《我,雪豹……》。
“姆基瓦人道主义奖”是为了纪念南非著名的人权领袖、反种族隔离和殖民统治的斗士理查德·姆基瓦而设立的。该奖“颁奖词”称吉狄马加是“人民文化的捍卫者”。这也标志着“第三世界”或者“弱势民族国家”在强权政治、霸权文化欺凌下,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殖民体验所凝结成的反抗性话语对吉狄马加的接纳。或可说,吉狄马加诗歌话语的价值取向,吻合了“姆基瓦人道主义奖”的宗旨。
那么,“人民文化的捍卫者”指涉了两种话语的在场:一是文化的主体——人民,二是为什么会成为捍卫者。前者的“人民”显然并不是某一民族的成员,而是世界全体弱势民族的集合体,这无疑是对吉狄马加文学思想的最高褒奖。但捍卫者的形象却是悲壮的,它显而易见地指向了弱势民族共同的敌人——霸权主义、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对弱势民族的仇视和欺凌。这同样也是对吉狄马加30多年“个人性、民族性、世界性”清晰思想之辙的终结性评价。
然而,吉狄马加却十分冷静,作为对这种评价的回应,他说:“我将把这一崇高的来自非洲的奖励,看成是你们对伟大的中国和对勤劳、智慧、善良的中国人民的一种友好的方式和致敬,因为中国政府和中国人民,在南非人民对抗殖民主义的侵略和强权的每一个时期,都坚定地站在南非人民所从事的正义事业的一边,直至黑暗的种族隔离制度最终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中国诗人吉狄马加获南非“2014年姆基瓦人道主义奖”》,《诗歌月刊》2014年第11期。殖民主义、强权政治、种族主义的存在,恰好证明了人类尚处于向文明之彼岸的跋涉之中,只不过反文明的事实经常被所谓的文明输送所包装,或被美化了的“全球化”所遮蔽,这也正是吉狄马加一直强调弱势民族文化价值和文学书写对保留、传承民族文化信息意义的原因所在。
但是,这样的理解并不全面,因为吉狄马加在特别强调“中国人民”时,警觉而礼貌地将自己视为中国人的一员,这也就意味着在个人性、民族性和世界性之间,还有国家性的在场。如此,吉狄马加的写作实际上就包含了个人性、民族性、国家性、世界性四个元素以及所指认的四种身份。所以,单纯地强调个人性、民族性、国家性、世界性(人类性)都是不全面的。即便是那些站在彝族立场,为彝族传统文化受到冲击乃至濒危处境而呼号的诗歌,也不应做此单一维度的理解。因为,彝族,是中国的彝族,也是世界的彝族、人类的彝族。理解这一点,方能真正理解吉狄马加彝族书写的全部意义,而《我,雪豹……》则做了最好的注脚。
《我,雪豹……》无疑是近年来诗坛较为有代表性的一部长诗。或许因为该诗创作的动机,生态、环保、动物问题成为人们谈论最多的话题,民族志诗学、生态伦理学、人类主义等后现代理论话语也闪亮登场。多角度地阐释是所有文本被阐释的合法性,然而,打开真理之门的钥匙却只有一把。正如霍俊明所言:“生态、动物问题也是整首诗中的一部分精神因素,但远远不是全部”,“精神困境与‘自我之歌,这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精神成长的‘大诗”霍俊明:《精神寓言与“自我之歌”——关于吉狄马加的长诗〈我,雪豹……〉》,《青年报》2017年5月21日。,是有道理的。但这仍然是生态、环保、动物之外的另外维度。
进一步观察,《我,雪豹……》也是一首表现人类现实处境和未來无可选择、无可回避的共同命运的大诗。与其说它是吉狄马加的“自我之歌”,毋宁说它是人类之歌,是吉狄马加思想进一步升华的标志。如果说此前吉狄马加从“少数民族”彝族的个人性体验、中国诗人的立场,提炼世界所有弱势民族文化之于世界和人类的宝贵生命经验和基因,并呼吁人们予以重视的话,那么《我,雪豹……》则描述了霸权和极权、强者和弱者的相对性及共同性命运归宿。这不是命运的轮回的宿命,而是一种源自对人类历史、现实和未来的深刻的哲学洞见。“我是雪山真正的儿子”“我守卫在这里/在这个至高无上的疆域”“高贵的血统/已经被祖先的谱系证明”。试问,还有比雪豹的疆域更高远的疆域吗?雪豹的至高无上具有天然的合法性。但是,合法性并不能改变雪域之王的现实处境和未来命运。因为,雪豹处在“充满着虚妄、伪善杀戮的地球上”。于是,高贵的强者的生存空间与生命场域的相对性就裸露出强者懦弱的另一面,如同地球之于宇宙。“我从来不属于/任何别的地方!”“当我从祖先千年的记忆中醒来/神授的语言,将把我的双唇/变成道具,那父子连名的传统/在今天,已成为反对一切强权的武器/原谅我!我不需要廉价的同情/我的历史、价值体系以及独特的生活方式/是我在这个大千世界里/立足的根本所在,谁也不能代替!”便成为隐藏于高贵的强者身体中的弱者发出的另一种声音。这种声音类似乌热尔图的“不可替代的声音”,但视角却完全不同。乌热尔图捍卫的是鄂温克这个他心中的“巨人”自我阐释权的合法性。而吉狄马加则揭示了高贵血统和谱系(历史)的强者在更大的强权之下的弱势命运。因此,雪豹这个强者在面对“枪口”时生命的脆弱,隐喻着人类面对不可知的自然“强权”时同样的命运。所以,雪豹与人类,人类与地球,地球与宇宙,在个体的历史与整体的历史、离散的个人与人类共同体所构成的多维空间中,强与弱的相对性和已知命运强有力地解构了霸权的意义。对吉狄马加而言,他表达的是对人类共同命运的深度思考,其关键点是“共同”而不是“个体”。的确,汶川地震、福岛海啸……人类文明的毁灭远比创造更容易,人类生命的终结远比它的开始更简单。人在自然发威时的渺小和无力不仅消解了强权者的一切荣耀和记忆,而且拉平了人类的种族、等级、贫贱、老幼、性别、生死。
所以,与其说《我,雪豹……》是个人化的历史想象,不如说它是人类未来共同命运的现实图景。这并不是说吉狄马加是一个未来虚无主义者,恰恰相反,他是一个面对现实、忧患未来的新人文主义者。他洞悉并认同强者的历史,但更精准地穿越了时间,揭开了未来的现实图景。
正因如此,他的这种深刻受到乌热尔图的关注。乌热尔图认为《我,雪豹……》是雪豹留下的遗言,“诗人吉狄马加为一只雪豹披上了神话的外衣,同时又赋予其现实的灵魂。会思想的雪豹成了生命意志的象征,那象征的色彩十分鲜亮,既包含了友善、平和、共处,也包含了克制与反省,而那象征之帆的所指对象,指向了不同的动物种群,指向了自以为是的人类,也指向了人类中的弱势族群,心灵与自然的雄浑”。乌热尔图:《那雪山之豹》,《民族文学》2014年第12期。而被誉为“当代美国四大生态作家”之一的巴里·洛佩兹(Barry Lopez)在《我,雪豹……》的“序言”中以“问题”的方式展现的思想洞见同样值得人们注意。他提出的“问题”是:“把所有狼的习性都简单地归于一种其学名为灰狼(Canis lupus)的习性,这让狼所具有的全部意义丧失了多少?这种被普化为灰狼的狼可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被发现吗?”“问题”的答案出乎人们的意料:“显而易见,吉狄马加是从一个特殊的地理位置给我们讲他的寓言,但那不是一个限定的位置,不是一个有疆界的地区。我们不难想象我们自己就在那个地方,我们也能感觉到那头雪豹想告诉我们的超凡智慧,以及它对全世界的呼吁”,“不难想象,这首诗会在其所到的任何国家都受到高声赞扬。因为它问世之时正值这样一个时代,此时世界各地的人们已开始想知道,压抑了几百年后,这样一种声音现在想表达什么,此时那头雪豹的兄弟姐妹已发现,他们正与雪豹并肩站在一起,处于危险之中”。〔美〕巴里·洛佩兹:《序吉狄马加〈雪豹〉》,曹明伦译,《世界文学》2015年第1期。细心人可能会发现,吉狄马加早在2007年首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开幕式上的致辞就传达出这种思想:“我深信,对于一种新的人文精神、一种新的人类社会的产生,诗歌与文化必将做出决定性的贡献。”显然,这种新人文精神正是《我,雪豹……》的那个长长的省略号所包蕴的。那么,无论是对弱势民族文化的捍卫,还是对霸权和强权的批判,抑或对人类精神困境的关注都以这种精神作为段落,构成了吉狄马加的个人之歌。这或许是吉狄马加获得“姆基瓦人道主义奖”的真正原因。
四、“代言诗人”与“诗人代言”:对抗性话题的背后
或许因为吉狄马加成长的特殊性,他的社会身份与诗人身份在有些论者看来是一个具有内在对抗性的身份及研究话题。
因为吉狄马加对彝族文化的强烈认同和文化自觉意识,较早把个人性与民族性融合在一起,并自觉地表现出对世界弱势民族的关注,使彝族诗人们将其视为诗歌领袖。重建彝族集体记忆和文化传统,为彝族代言,替中国少数民族乃至世界弱势民族发声是吉狄马加文学话语最基本的思想取向。诗坛和学界更乐于接受这样的吉狄马加。然而,随着吉狄马加社会身份的变化以及在各种文学活动中的出场和演讲,诗歌创作的变奏,吉狄马加究竟替谁“发言”就成为一个超越诗学的问题。
一方面,庄伟杰认为诗人是“用诗歌代表一个民族发言”庄伟杰:《吉狄马加的精神姿态、身份意识及诗性建构》,《诗潮》2009年第7期。似乎已经是一个老套的认知。加拿大学者弗·罗伊认为吉狄马加是“彝族人的旗手,也是一位当代的挪亚”“一个少数民族必须保卫它的身份”。“重新同宇宙建立一种联系”“我们总有一天必须学会在和平、公正和喜悦之中生活,面对它的神秘”〔加拿大〕弗·罗伊:《吉狄马加和身份转译》,树才译,《世界文学》2015年第1期。的穿越感让吉狄马加的身份变得神圣。另一方面,霍俊明、敬文东等更希望在吉狄马加诗人身份的范畴内讨论他的诗歌意蕴,以证明诗人的纯粹性和经典性。托马斯·温茨洛瓦将吉狄马加看成是民族之子和世界公民,梅丹里与托马斯·温茨洛瓦有所不同,在《吉狄马加诗选·译序》中,把吉狄马加看成“既是一个彝人,也是一个中国人,也是一位世界公民”。总之,吉狄马加是一位多重身份的诗人,这是人们的一种共识。
但是,在唐晓渡看来,吉狄马加的身份问题,实质上是“代言诗人”与“诗人代言”是两个问题,关于这一问题的思考体现在2012年和2015年以同题发表的《身份认知和吉狄马加的诗》该文分别发表于《芒种》2012年第4期和《文艺研究》2014年第8期。两篇论文中。
在唐晓渡看来,吉狄马加在身份认知问题上的高度自觉是当代诗歌重建个体/主体性的一个独特案例,“一方面,探讨其‘代言抱负的历史和美学内涵,包括这一抱负给他的写作风格带来的影响……另一方面,则由其处理自我分裂和悖谬的方式入手,探讨在与身份认知有关的问题情境中,某种结构性的意识缺陷是怎样由于未能得到及时纠正,慢慢发育成他写作中的‘短板,并怎样与他的‘身份执着互为作用,极大地妨碍了他从当代汉语诗歌的加速度发展及其特定的历史语境中汲取更多的活力,以至陷入困顿,诗艺长期逡巡不前”。
不仅如此,该文将吉狄马加与巴勒斯坦诗人达尔維什进行比较后指出,吉狄马加并没有处理好“代言者”和“诗人”身份之间的辩证关系,从而“他在类似的问题情境中未能充分实现属于自己的诗歌可能。这里,所谓‘其元气隐隐然存在某种亏缺,很大程度上正标示了他对‘代言者身份的过于执着”。“在吉狄马加那里,身份的问题情境从一开始就孕育着某种创作的困境。”必须指出,唐晓渡或多或少对少数民族知识分子——对彝族而言是毕摩文化传统在当代彝族知识分子身上的延续缺乏了解。在许多民族,代言者与诗人的身份之间可能并非是辩证的关系。其实,唐晓渡的结论使我们发现了吉狄马加诗歌研究30多年来的不足,即对吉狄马加诗歌的个人性阐释是不够的,我们用了一把中国传统“载道”诗学评价的尺子,外加宏大抒情和宏大议论的阅读和批评体验,遮蔽了吉狄马加诗歌的个人性。
然而,吉狄马加和唐晓渡分别是“在路上”的诗人和诗歌批评家。2014年唐晓渡发表的同题论文并不是重复,而是因为《我,雪豹……》的“横空出世”让唐晓渡发现了吉狄马加的“困境”“亏缺”“终于取得决定性突破”。他认为:“如果说此前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吉狄马加的诗歌写作多少有点‘散神的话,那么是否可以说,在这首长诗中他又重新找回了——或者不如说,重新发明了——自己的元神?”也正因如此,唐晓渡给出了在2012年自己尚未获得的结论:“对一个诗人来说,‘立元神意味着不断扫灭种种‘工具论的暗中胁迫,不断从根本上回归诗歌自身”和“‘立元神之于诗人身份认知问题的第一义: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真正的‘代言者诗人都首先是并且始终只能是诗的‘代言者”。
然而,我们思考的是唐晓渡多次提出的“政治正确”“工具论”的“代言者”和他理想的“代言诗人”是否被双重附魅?诗的“代言者”之言与“代言诗人”之言是否就水火不容。
进一步说,吉狄马加身份研究中潜在着的对抗性的话题,多半是个伪命题。这是因为我们的确缺少对第三世界的体验,更缺少对吉狄马加内心的体验。在这一点上,霍俊明与唐晓渡恰好相反。在霍俊明看来,吉狄马加诗歌“强烈的现实意义和诗学启示性”,在于“吉狄马加30多年的诗歌写作在个性、族性、现代性、传统性以及生命、当下、时代和生存的血脉上同时进行和拓殖的,这就避免了其中任何一个维度的单一和耽溺”“始终对生存、生命、文化、历史、宗教、民族、信仰甚至诗歌自身无以言说的敬畏和探询的态度”“不断在寻找‘母腹”之水和‘精神词源”。在这里,霍俊明并没有将“代言诗人”和“诗人代言”两种身份对立起来,或者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一个问题。
其实,吉狄马加从一开始就认定自己是弱势民族群体之中的一员,无论“人类意识”“世界意义”或者“世界公民”如何宏大,都无法让自己的脚从大凉山的泥土中拔出来,都无法把他的目光从世界正在煎熬着的弱势民族的身躯上移开。
或许,我们应该重新读读《我—是—彝—人》《印第安人》《在绝望与希望之间》《我,雪豹……》;或许,我们更应该带上这些诗亲自去中亚、南美、北非体验一下战争、贫穷、疾病、暴力、顽强、勤劳、乐观,观看一下强权政治与霸权话语如何无情毁灭弱势民族的家园和文化,如何摧残他们的身体和精神。这样我们就会发现,代言诗人与诗人代言,政治正确与工具论背后,是我们可能还没有理解的新人文精神和思想正在发出微弱的光芒。
再退一步说,如果一定要从人类主义角度来理解吉狄马加,那么,吉狄马加的人类主义无疑是人类命运共同体中那些弱势群体权力伸张的代言者。他洞悉一切不公和不幸,但他始终是巴赫金所说的朝向未来的有坚定的文化自信力和高度的文化自觉及人类良知的诗人,是一个把个人性、民族性、国家性和世界性集于一身的诗人。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史(1949-2009)”(13ZD&121)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李晓峰,大连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王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