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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看待茅盾文学奖的创作“无后续”现象

2020-08-31阮波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4期
关键词:茅盾文学奖获奖者小说

茅盾文学奖,作为中国长篇小说创作的最高奖项,在当代中国文坛的分量与影响毋庸置疑。新一届茅盾文学奖于去年再掀热议,其话题关涉文学创作规律的各个方面,而此文讨论的并非茅盾文学奖的经典化问题,而是茅盾文学奖获奖者的创作“无后续”的现象。

仔细查看以往十届茅盾文学奖的列表,第四届赫然成为一道分水岭:前三届的老作家中有些早已离世,很多已不在创作状态;第五届开始,大部分获奖者依然处于创作进行时。而第四届获奖者的创作“无后续”现象尤具代表性:依然在世的刘斯奋、王火、刘玉民在1997年获奖后就基本停止相关的文学创作;另一位获奖者陈忠实因身体原因,至离世也没能拿出令人期待的经典之作。

茅盾文学奖获奖者的创作“无后续”作为一种文学现象应当引起学界关注,其原因值得玩味:传统现实主义的宏大叙事之耗费心神以及获奖者各种人生际遇的磋磨,深受中国儒道释传统文化影响发生的创作转向等,都影响到作家“后续”创作。

一、传统长篇的极限写作与宏大叙事

茅盾文学奖在最初设立时就确立了坚持现实主义精神的评奖宗旨,至今这一宗旨始终没变。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这一创作传统,无论来自中国本土的渊源,还是来自西方近现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影响,都有着“巨大的历史内容、宏伟的叙事结构、客观叙述和塑造时代典型的努力”,刘艳:《如何书写现实及现实主义文学新的可能性》,《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10期。以及与之匹配的大体量的字数、篇幅、卷本等。长篇巨制是件苦差事,没有足够的体力、精力、专注力都不可能轻言长篇小说的创作,更何况是以“茅奖”作为目标的长篇小说创作。

从第四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及其创作者来看,王火的《战争和人》、陈忠实的《白鹿原》、刘斯奋的《白门柳》、刘玉民的《骚动之秋》,四位中前两位可谓费尽周折始见成果;后两位的历史题材与主旋律创作,获奖历程相对平缓但也费心劳力十几年。事实是,相对于其他文学体裁而言,长篇小说的创作本身就是劳心劳力、耗时较长的苦差难事。在漫长的创作历史中,难免遭遇个人生活的变故以及社会变迁的干扰。

刘斯奋对《白门柳》创作之初的设想有以下三点:第一,要有一个高的立意。相比于中、短篇小说,这一点对长篇小说来说尤其必需,是作家取舍、把握和调度文学作品的标准尺度,文学作品的思想层次,也因此得到质的提升。第二,处理好时间跨度与描写空间的矛盾是长篇小说经常要解决的问题。长篇小说尽可能压缩时间的跨度,来换取充分的描写空间。第三,人物塑造。如何在类型化的群体中写出不同人物的个性是这部小说写作的一个难点。易文翔:《徜徉于艺术的自由之境——访文化名家刘斯奋先生》,《中国文艺评论》2020年第1期。以上对小说《白门柳》的前期写作设计是颇费思量的。同时,刘斯奋创作的《白门柳》三部曲是现实主义笔法与古典章回风格相结合的历史题材小说,使用了大量中国古典诗词作为意象。虽说刘斯奋在古典文学方面是有基础的,可他决心要在《白门柳》里做一些“前无古人”的尝试——塑造中国历史上已经广为人知的那些知识精英形象,不能违和,还要升华、创造、出彩,更重要的是借此形象营造历史小说中不流于俗常的浓厚学术氛围与真实感。《白门柳》提供的文化审美价值与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及其辉煌的文化成果相连,小说中古代的作家、艺术家甚至手工艺人通过诗词、戏曲、建筑、雕塑、手工艺品等艺术形式活灵活现地表现生活。不仅是人物塑造与氛围环境、细节设置、戏剧冲突、人文精神等等,在他计划的写作中还须考虑如何既不同于以往中国历史上所有的章回体小说与历史题材小说,也不同于现在长篇小说创作某些新流派擅用的速成法。在扎实的历史阅读、素材积累、案头分析的基础上,刘斯奋一边吸收80年代以来的文学创作经验,一边竭力建立抵达社会历史与现实生活的通道,在叙事形式上不断调整、更新与尝试,以达到从各方面赋予小说创作新高度与可能性之目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一部大书,不仅是一种艺术创作,同时还是身体和意志的活计。第一部《夕阳芳草》完稿以后,他一度觉得身体十分疲累,怀疑自己可能被累垮了,马上到医院检查,所幸没有什么问题。”谭运长:《刘斯奋评传》,第175页,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06。如果加上之前的计划、酝酿,之后的出版、诠释,以及各种艺术形式,如汉剧、话剧、电视剧、广播剧、绘画本等的改编时间,刘斯奋耗费在《白门柳》上的时间前后超过了20年。《白门柳》的写作确实花去了刘斯奋从36岁到54岁18年的时光,他多次表示写完《白门柳》以后再也不写了,创作的酸甜苦辣由此表达。

长篇史诗性小说《战争和人》是王火的代表作,王火获茅盾文学奖时73岁,此作品是他屡次失而复得的呕心之作。为了将抗战时期所亲历的悲壮往事以小说的形式诉诸笔端,正值壮年的王火利用业余时间创作完成了《战争和人》的前身《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可惜所有书稿在“文革”期间付之一炬。20世纪70年代末,出版社请他重写时,王火经过反复思量又开始下笔。当他拿着再次写完的第一部书稿清样去出版社交稿时,为救人不慎头部受伤以致左眼失明。为了让作品重见天日,王火再一次凭借惊人的毅力克服从生理到心理的困难,以一只已花的右眼坚持完成了160余万字的长篇巨著《战争和人》。回顾《战争和人》艰难的创作历程,王火感慨真正写这部作品十来年也就足够了,可人生的坎坷和遭遇让这部书绵延了近半个世纪。

令他殚精竭虑的不仅仅是书稿几经遗失的不可抗悲剧命运,还有他的责任感、使命感以及他所使用的“战争与人”这一宏大叙事主题与方法。20世纪20年代,王火生于上海一个书香之家,青少年时代目睹了侵华日军的暴行与河南大灾荒,这为他后来的写作生涯积累了宝贵的素材。这些不平凡的经历都在王火的笔下转化成文学创作的独特资源,使他成为一个拥有丰富往事的作家。对于在这样时代背景与生活经历下成长起来的王火而言,宏大叙事结构是表现“史诗性”必不可少的方式。宏大叙事作为一种把握时代精神、揭示社会现实和历史本质的方法,从20世纪30年代的长篇小说《子夜》等典范之作开始,到新中国成立以来《青春之歌》《红旗谱》《创业史》《红日》《保卫延安》等长篇小说,都在以“宏大叙事为圭臬,充分表现了共和国建立的‘合法性与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合理性”。刘艳:《如何书写现实及现实主义文学新的可能性》,《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10期。虽然宏大叙事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式微,但在王火作品创作的主体时段与叙事维度上它都是不可替代的,尤其是面對“战争与人”这样永恒的文学主题。正因如此,在作品几度遗失后,王火依然坚持使用宏大的叙事结构与方式作为其把握历史、表现本质的基本手段。在命运与创作的双重折磨下,他能够完成此部小说并获奖实属不易,接着创作另一部长篇精品对他而言已经不太可能。

综而言之,长篇小说创作“无后续”首先是由其体裁本身特点所决定的,年龄所决定的体力、精力、专注力等身体条件成为制约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因素。茅盾文学奖的传统现实主义及其宏大叙事,以及老一辈作家的背景(包括年龄、积累、创作手段等)决定了他们能持续创作长篇小说的可能性不大,在经历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代表作煎熬之后,出现长篇小说创作的“无后续”现象应是必然的结果。

二、传统儒道释文化的影响

传统文化影响与历史沿革也是导致获奖后的创作者心态变化乃至创作重心迁移的重要原因。纵观几千年的传统文人,从先秦到魏晋,从唐宋到明清,从近代到现代,都打上了深深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烙印,都附着着专属中国人和中国文学的个性特征。在长长的中国文化的积淀过程中,文人学者们吸收与呈现的皆是最地道、最全面的儒道兼善的文化性格与传统精髓。每一位读书人皆愿意通过读圣贤之书求功名、入仕途。即便是阮籍、陶渊明、李白、苏轼这些较能体现道释风范的文人,也没有几个是真正心甘情愿弃官从道的,在“儒道兼善”的较量中,“道”始终处于中心地位,只有在欲儒而不能儒之时,文人们才退而求其次地取“道”弃“儒”与独善其身。

这种传统文化心态与主流价值实践,使得刘斯奋、刘玉民等获奖者无论出于个人意愿还是外界要求,获茅盾文学奖之后的人生与仕途密不可分,与长篇小说创作自然只能挥别了。获奖后的政务活动缠身与各种文化服务工作义不容辞,疲于奔命导致了创作者的创作路向转移。刘斯奋开始就以非专业作家身份切入小说创作,获奖之前就是公职人员,获奖前后担任广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广东省文联主席等职,所幸一直没有专业作家需承担的相关专业创作要求,小说写作由始至终属于个人喜好。刘玉民获奖后担任了山东省文联副主席、济南市作协主席等职。这些获奖者后来在创作上的转向,应当被看作传统文化心态下的必然结果与自我调适。

如前所述,《白门柳》之后的刘斯奋没再继续长篇小说的创作本是他计划之中的个人选择,他更愿意以余生尝试其他轻松有趣的艺术形式。他认为已经很难在54岁之后创作出同等水平甚至超越之作,“人生是有限的,《白门柳》写了16年,已经把精力最旺盛,创造力最强的一段青春岁月贡献到里面去了。虽然写得很痛快,但也确实很累,因此打算换一种活法。加上我从小就有两个梦,除了文学梦还有一个画家梦,趁当时年纪还不算太大,就毅然转身了”。易文翔:《徜徉于艺术的自由之境——访文化名家刘斯奋先生》,《中国文艺评论》2020年第1期。《白门柳》获奖后刘斯奋毫不犹豫地投入美术领域,全身心进行中国画的探索,人物画、山水画、花鸟画等全方位“出击”,美术、书法等领域作品频出,曾出版《刘斯奋人物画选》多种。他还从事古典文学研究,出版了学术著作《岭南三家诗选》《黄节诗选》《苏曼殊诗笺注》等共八种;有关学术探讨的文章《陈寅恪晚年诗文及其他》《也谈陈寅恪先生的晚年心境》《陈寅恪晚年心境的再商榷》《“墓门深更阻侯门”析证》在文化领域影响广泛,也是他在古典诗词的修为助其在文化论争及考证上给出令人信服的解析。

这大概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巧妙而智慧的另一股性格力量的转承:归于平淡、自在而为。在“儒道兼善”的较量中,道家重性灵、重天机、重精神的艺术追求看似是对儒家思想的反拨,实则是古代文人对付实际生活的良策。尽管择“道”是出于无奈,尽管在隐世出尘的文人中没有几人不是对积极入仕、兼济天下难以忘怀的,可在以儒为主流的创作中,又有谁不是梦想着返璞归真、超然物外、任性而为的境界呢?与西方文化强调分离与对抗不同,中华民族强调的乐安天命、贵和尚中、顺天而行是对于入世的完美平衡与补充。这种具有典型意义的情怀在第四届茅盾文学奖获奖者身上表现尤为集中:王火得奖后的主要作品以中短篇为主,后来倾尽全力写作的是回忆录;刘斯奋创作完《白门柳》后就放下小说钟情于字画了,偶尔写一些文学艺术评论;刘玉民后期出版的作品多为剧作及中篇小说,近年时有诗作和书法作品问世。

这些创作方向、人生追求的转变既有主观的也有客观的原因。一方面,获奖后的转移与分散应该是对自我创作的清醒认知与自我再造。刘斯奋的艺术人生是从文学创作到潜能不断发掘的过程,无论小说、书法、绘画还是学术研究,都是投入激情、不自我设限的结果,同时又与岭南文化中的“不拘一格、不定一尊、不守一隅”等传统相连。这种开放、进取和包容的态度持续到近现代,使得岭南文化一直处在不断融合、不断进取之中,保持着独有的活力和创新精神。作为岭南文化哺育成长的文化人,打破专业观念的藩篱,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充分发挥潜能,忠于内心的激情,不为一些已经取得的成就而恋恋不舍,不为某种激情不再的事情空耗精力——刘斯奋认为不妨将这种转向新目标、寻找新挑战、激发新潜能的心魄与勇气视作创造力的源泉。正如古人所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获奖后的转移与分散可以理解为对不可能超越的后续创作的清醒认知与自我调整。

另一方面,亦是中国传统文化对不可能之物态的乐观平衡。读者的期待心理可以理解,但可能远远超越了某些创作者自身的可能性。人生不仅仅有悲喜剧两种表现形态,更有超越积极与消极的多重性:这边厢是创作获奖的“积极入世”;那边厢是获奖者之后的“穷达皆能自处,宠辱全然不惊”的调养身心、陶然自乐、与世无争。他们流露出对于其他艺术形式的美好追求与生活理想,是“童心”“性灵”的传统文学观,也是泯物我、同生死、一寿夭、超利害、齐是非的人生态度与“妙悟”“意境”的审美范畴。历代文人就是这样在儒与道、出与入的对立与互补之间徘徊,中国文学的性格也由此变得丰富多彩。获奖者们在小说之外的回归、转移虽说乃中国文化儒道释三家融合之结果,其实也是全人类与生俱来的集体无意识,许多世界级大师在代表作诞生之后发生创作类型的转向、中止或者终止也是常有的事情。

茅盾文学奖的创作“无后续”现象中,既包含集体叙事的审美特征,也包含个体生命叙事的审美特征。耗费心神的宏大叙事传统,写作过程中各种人事际遇的磋磨,中国儒道释传统文化对创作的深刻影响,以上种种形成合力,导致部分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创作“无后续”现象的出现。

〔本文系廣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三五”规划学科共建项目(GD17XZW11)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阮波,电子科技大学中山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周 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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