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狠到极致为慈悲
2020-08-29李添奇
李添奇
李叔同有很多头衔,著名音乐家、美术教育家、书法家、戏剧活动家……成就李叔同的因素很多,但他的“狠”一定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无论是对爱人,对友人,对自己,李叔同都充满了决绝;无论是对前尘,还是对现在,他的姿态向来凌厉至极。
如果要从精神层面给李叔同的“狠”评个等级,他可谓“民国第一狠人”。
一
如果说“决绝”是成为一位狠人的充分不必要条件,那么李叔同绝对算是高段位选手。在他的一生里,面对许多次选择时刻,他都能做到快刀斩乱麻,从不拖泥带水。
1918年的西子湖上,一南一北划来两艘木船,一男一女各立船头,一人着朴素僧衣,一人穿异域和服。妇人缓缓说道:“明日我就要回国了。”僧人道:“好。”沉默片刻后,她想最后一次挽留眼前人:“叔同……”僧人答:“请叫我弘一。”“弘一大師,请告诉我什么是爱。”“爱,就是慈悲。”“叔同从不回头,一桨一桨荡向湖心,连人带船一起埋没湖云深处,叔同夫人大哭而归。”教育家黄炎培这样回忆李叔同与他的日本妻子雪子诀别的场景。
15年前,母亲去世后,李叔同将名字改为李哀,孤身前往日本留学。
1906年秋天,李叔同考入东京美术学校油画科,成为首位专攻油画的中国留学生,而雪子是他的模特,后来成了他的恋人。李叔同回国时,雪子不顾他早有妻室,也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跟随他来到中国,成了他在上海的妻子,宜室宜家,一转眼就是八年。
在杭州虎跑大慈寺皈依三宝时,李叔同禅房上贴着四个字:“虽存若殁。”意思是,我虽然活着,但你们就当我死了吧。有学生询问法师:“老师出家何为?”李叔同淡淡地说:“无所为。”学生再问:“忍抛骨肉乎?”他答:“人事无常,如暴病而死,欲不抛又安可得?”
雪子只是众多尘世牵绊中的冰山一角,对于李叔同来说,他狠心放弃的事与人何止雪子。
1880年,李叔同出生于天津一个显贵之家,父亲为其取名李文涛,字叔同。母亲是家中的四姨太,生他时母亲17岁,父亲71岁,老夫少妻,麒麟贵子。李叔同天资聪慧,5岁时读《昭明文选》能朗朗成诵,被誉为神童。父亲去世时,直隶总督李鸿章亲自前来吊唁,见李叔同聪明伶俐,甚是喜爱,断言道:“此子日后定是旷世奇才。”至15岁时,李叔同博览群书,作出诗句“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便开始痴迷于戏曲,有时还客串角色。
一个名叫杨翠喜的伶人吸引了他的目光,于是他日日前往“天仙园”为其捧场,散场后,提着灯笼陪她回家,他还指导杨翠喜的唱腔和身段,使杨翠喜的艺术修为大大提高,那算是他的初恋。然而,做母亲的见不得儿子日日与“戏子”厮混,决定为他寻一门亲事。18岁那年,李叔同娶茶商之女俞氏为妻。
彼时,李叔同感受到时代的翻云覆雨,一直关注维新变法。变法失败那天,李叔同将报纸撕碎,仰天长啸,转身回屋,刻下“南海康梁是吾师”的印章。因为这枚印章,他受到牵连,带着母亲与妻子避走上海。因举世无双的才华,李叔同很快在上海文坛声名大噪,与袁希濂、许幻园、蔡小香、张小楼结金兰之谊,号称“天涯五友”,一时间风生水起,洛阳纸贵。
李叔同在艺术上的地位前无古人,他是中国第一个话剧团“春柳社”的创始人,是中国油画的鼻祖,也是中国现代歌曲的启蒙先驱,这些看上去抽象的头衔,背后是李叔同对艺术的极致热爱。然而,在出家前,他将自己视如瑰宝的全部藏书、字画、折扇等赠予他人或销毁,并于剃度后发誓:非佛书不书,非佛语不语。
两个妻子,三个孩子,无数成就,人生赢家李叔同放下的是别人几辈子也活不出的人生。为何狠绝至此?李叔同追求的到底是什么?这是后世人一直在争论的话题。爱他的人,无不为他悲伤,但懂他的人,并不觉得他薄情。
二
“狠心”的李叔同在交友育人上也秉持着自己的狠人之道,与李叔同结交,从来没有“容易”二字。在朋友欧阳予倩看来,李叔同做人没有一丝圆融:“自从他演过《茶花女》以后,有许多人以为他是个风流蕴藉、有趣的人,谁知他的脾气,却是异常冷酷。”
在日本留学期间,两人因共同创立“春柳社”结下深厚的友谊,有一次李叔同约欧阳予倩早晨八点钟去看他,李叔同住在上野不忍池畔,两人相隔很远,不免赶电车有些耽误。等到欧阳予倩到了他那里,名片递进去,不多时,他开开楼窗,说道:“我和你约的是八点钟,可是你已经过了五分钟,我现在没有工夫了,我们改天再约罢。”说完他便一点头,关起窗门进去了。欧阳予倩知道他的脾气,只好转头走了。
朋友情分在李叔同的原则面前形同虚设,无论是谁触碰了他的红线,他绝不姑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这是一位合格狠人的高级修养。
不仅对友人要求苛刻,李叔同甚至还“唆使”朋友自杀。
1912年,李叔同应邀赴杭州,在浙江两级师范学校任音乐、图画课教师,与夏丏尊是同事。一次,学生宿舍失窃,始终没有搜到证据。夏丏尊身为舍监,自觉管理不力,破案无方,陷于深深的苦恼中,于是去找李叔同求教,李叔同指点他说:“你若出一张布告,说做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
夏丏尊大惊,他承认李叔同说得有道理,但是他没有实行的底气。夏丏尊转念一想,倘若换成李叔同,一定会果断实行,于是夏丏尊将“自杀”改成“绝食”。果然,不到三日,偷盗者就前来自首了。
凡事极度较真,这在别人看来近乎病态的执着,在李叔同看来,是做人的根本。这样一位人狠话不多的老师,还时常是学生们的噩梦。丰子恺曾回忆道,那时李叔同多看他一眼,比什么都可怕。
丰子恺音乐资质平平,最开始上音乐课时因为紧张而时常出错,钢琴弹得乱七八糟,每弹错一次,李叔同就抬头看他一次,不说一句批评的话,就吓得丰子恺心惊肉跳。但丰子恺在绘画方面是个天才,李叔同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有一次,年轻气盛的丰子恺因不满训导主任的狂妄言行,与其发生肢体冲突,面临着被开除的风险,李叔同立即向全校师生道歉说:“学生没教好,是老师的责任。”丰子恺才因此免于被开除。
“想做一个好的文艺家,先要学会如何做一个好人。一个文艺家没有器量和见识,无论技艺如何精湛,皆不足道。”老师的这句教诲,始终被丰子恺作为信条奉行,终成一代大家。
三
对别人狠对自己宽,这是一种尖酸;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才算是真正的狠人。李叔同将这种理念,贯彻在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话剧《茶花女》中,李叔同反串出演玛格丽特,为了更接近女性的体型,李叔同断食数日,本来就清瘦的他,把腰身收得比女人还细。这次断食只是一次短暂的试验,为了进一步磨炼自己,1916年冬天,37岁的李叔同入杭州虎跑定慧寺,断食17天,并把这17天的经历写成了著名的《断食日志》。
断食结束后,李叔同甚感身心輕盈愉悦,“渐有所悟”。他似乎永远在追求极致,用苦难磨砺自己,却又能从苦难中获取快乐。
他在前往九华山的途中经过宁波,与老友夏丏尊有机会一聚,夏丏尊在替他打扫房间时,发现他的毛巾破烂不堪,忍不住说:“这毛巾太破了,替你换一条好吗?”“哪里!还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李叔同把那条破毛巾珍重地张开来给他看,意思是还可以用,然后拿上它去湖边洗漱了。
因李叔同过午不食,第二日未到午,夏丏尊送了饭和两碗素菜去,碗里只是些白菜之类,在李叔同看来却几乎是盛馔,他喜悦地把饭划入口中,郑重地用筷子夹起一块白菜。夏丏尊回忆道:“我见了几乎要流下欢喜惭愧之泪了!”夏丏尊觉得其中一碗太成了,李叔同却说:“好的!咸的也有咸的滋味,也好的!”
在李叔同看来,世间一切慢慢品味,都是好的,成有成的好,淡也有淡的好,世事皆不入心,世事皆在心中。而另一方面,他有着惊人的自律,永远用最严格的要求督促自己。
一次,丰子恺给他寄一卷宣纸,请书佛号。宣纸有余,李叔同便去信问多余宣纸如何处置?还有一次,丰子恺寄邮票给李叔同,因多了几分,李叔同便寄还丰子恺。此后,丰子恺都会在信中注明:若有多余即赠予法师。
丰子恺去看望他时,见他用麻绳束袜,就买了些宽紧带送他。李叔同以为是外国货,一再拒绝,丰子恺说:“这是国货,我们自己能够造了。”他才收下。
每到一处,李叔同必定先立三约:第一,不为人师;第二,不开欢迎会;第三,不登报吹嘘。素菜之中,他从不吃菜心、冬笋、香菇,因为它们的价格比其他素菜要贵几倍。
34年青灯古佛,李叔同每天活在极度的自律中,饱尝执着之苦,却又时刻在对抗“我执”。弥留之际,他对妙莲法师说:“你在为我助念时,看到我眼里流泪,这不是留恋人间,或挂念亲人,而是在回忆我一生的憾事。”床边的矮几上,一张旧信纸上留着他最后的墨迹:悲欣交集。
名如何,爱如何,生命该如何,为了求索这些答案,他的一生总是不近人情,对苍生对自己,都透着一种狠绝,然而狠到极致又升华成慈悲。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这样狠心的断舍离,能做到的恐怕只有李叔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