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速人生

南风

（一）

莫迪幾乎是从自己的生日聚会上落荒而逃，一口没吃自己的生日蛋糕。

聚餐结束，晚上快七点钟时，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触电一般，赶紧端着一块生日蛋糕，把一屋子吵闹的人关在门外，长吁一口气。

莫迪卧室的墙上和天花板上都贴满了奖状，柜子里摆满了奖杯。墙上贴着一张计划表，上面写着：距离全国物理竞赛340天。计划表上还画着一个金色的奖杯，也是莫迪的手笔。

此刻，我们的天才男孩点亮蜡烛，一脸期待。

如你所知，他要开始召唤生日精灵了。

“咚！”莫迪的弟弟伊森在屋外敲门，“哥哥！哥哥！陪崽崽玩探险游戏！还有狗狗一起！哥哥！”伊森只有5岁，正是个精力旺盛的永动机。让他永不疲惫的游戏是在探险游戏的最后，哥哥把他高高地举过头顶，让他感受“飞翔”的快乐。

“小伊森，现在不是时候，安静些！别烦我，去吃些薯条，玩玩电子游戏。”莫迪赶走弟弟。

他回到桌前，盯着生日蜡烛，准备许愿。

“咚！咚！咚！”

“莫迪！你的同学都来参加你的生日聚会了，你应该出来和他们聊聊。人生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敲门的是莫迪的妈妈，她语气急切，眼神里闪烁着不安。莫迪是个早熟的孩子，虽然莫迪妈妈清楚，她总有一天会“害怕”这个孩子，但不知道这一天到来得这么早。

莫迪扶额，不耐烦地说：“老妈，拜托！少看些心灵鸡汤，你懂的还没我多。多关注伊森，别管我好吗？”

“小迪，我是奶奶，我给你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牛轧糖，放你门口了哈。生日快乐，我的宝贝。”门口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莫迪虽然很想说，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真的不想再吃糖了。而且，奶奶做的牛轧糖总是一股奇怪的酸味，他怀疑奶奶用了过期的原料。

“好的奶奶！谢谢您！”莫迪敷衍。

他反锁上门，继续回到许愿的蜡烛前。

“咚！咚！咚！”敲门声又响起，此起彼伏，不是一个人在敲门，是莫迪的同学们。

“莫迪，我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一起来啊！”最大声的是莫迪的同桌朱莉，一个除了历史课清醒，其余课上都在睡觉的古怪女孩。她声称奶奶是女巫，自己的体内流淌着女巫的血液，还经常在课下给朋友们占卜。当然，她也尝试把占卜术用在物理考试上，结果考了年级第一，当然是倒数的。

“来吧，科学怪人！少研究一天科学，地球不会停止转动。”莫迪不喜欢这个称号，但他不打算和同学争辩，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用耳塞堵上耳朵，面对蜡烛，开始许愿：“无所不能的生日精灵啊，请让我拥有加快时间的能力吧！请跳过生活中这些无用的琐事，让我可以不用在洗澡、生病、遛狗、堵车这些事上浪费时间，让我不用再浪费时间陪伊森玩那幼稚的探险游戏——有次抱起他的时候，他还朝我脸上放了个屁……让我不用再上无聊的历史课、体育课，不用参加无聊的派对……让我集中精力学习，拿到全国物理竞赛的第一名！”莫迪祈祷。

“咳咳，我可以直接给你这个什么大赛的第一名。你没必要加速时间，那是个危险的咒语。”艾瑞克在青烟中出现，大方地提供了新的选项。

“奖杯？你以为我在乎的只是奖杯？我又不是那些没有想法的大人。只要拥有了加快我不想要的人生的能力，我能获得的快乐比得到的奖杯还要多。”莫迪咧嘴大笑。

“你的笑声听起来像个反派巫师。”艾瑞克皱眉。

“很快，我就拥有魔法了。”莫迪兴奋。

“魔法念出，覆水难收。美梦成真，诅咒兑现。”艾瑞克打了个响指，一块金色的老式怀表出现在了莫迪手中。

“当你不想要这段人生时，转动发条，一切就会自动加快。当你加速这段人生时，你并不会消失，会有一个放空的你代替真正的你，去经历生病、洗澡、堵车、历史课、遛狗、带弟弟探险、无聊的聚会……友情建议，别转太快。”艾瑞克提醒。

“这是我收过最棒的生日礼物！”莫迪亲吻怀表。

“哦，这玩意有灵性，别想扔掉。”

“我为什么要扔掉这种宝贝？”

艾瑞克耸耸肩：“接下来，你的时间将和我不一样了。如果你诚心诚意想放下一切，就回到现在的时间点，我们再见。”

生日精灵化作青烟消失。

“哥哥！哥哥！一起玩！”卧室的房门被朱莉抱着的伊森打开。伊森手里，握着一把亮晶晶的钥匙。他们的身后，是伊森最讨厌的吵闹的聚会。

“可别再见了，因为——现在，我就要加速！”莫迪叹气。

（二）

周围的一切开始飞速旋转，仿佛电影里一闪而过的画面。

莫迪站在原地，不过轻轻转动了怀表的发条，时间就开始如风吹书页一样翻过。

莫迪看见这个他想逃避的生日聚会，正在飞速进行。他像这个聚会的旁观者，看着另一个“莫迪”陪着弟弟伊森玩耍，和同学们聊天，听妈妈和奶奶唠叨。然后人群散去，那个“莫迪”带着伊森遛狗。直到遛狗结束，莫迪才停止转动发条。

万籁俱寂。吵闹的聚会早已结束，人们各回各家，弟弟伊森也早早睡下，狗狗也睡下了。但莫迪并不疲惫，他不过是看了几分钟的倍速电影而已。现在，一家人都睡下了，他终于可以开始钻研那些刁钻的竞赛难题。对莫迪来说，学习才是氧气，其余琐事都是在浪费生命。

他打开一本崭新的演算本，开始愉快的独处时间。

更多的快乐，将要发生。

第二天，莫迪已经熟练掌握了怀表的使用方法。

他嘴角微微上扬，快进了洗澡和堵车，直接瞬移到了教室。

第一节是历史课，老师刚刚走上课堂，莫迪就转动了怀表的发条。他对过去的事毫不关心，他只在乎未来。

下午的体育课正好遇上了莫迪最讨厌的长跑训练，要跑上足足半小时！这对不善于运动的莫迪来说，简直是噩梦。他曾为此一本正经地和校长先生抗议过，理由是像他这样的天才少年，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学术研究上，而不是在烈日下的操场上浪费时间。当然，校长一直微笑地点头，倾听莫迪的申诉，甚至起身，微笑地将莫迪送出了办公室。在莫迪离开后，他立刻通知莫迪的体育老师，一定要多多加强这位学生的体育训练，因为他看起来像半截豆芽，随时能被同龄人推倒。

当校长先生站在楼上，欣慰地看着在烈日下面无表情不断奔跑的莫迪，他并不知道，这一切对莫迪来说，不过是与他无关的电影画面而已。

（三）

莫迪疯狂地痴迷于倍速人生。

尽管在多数人眼里，莫迪是个无趣的书呆子，但莫迪享受独处的时间，如同他的弟弟享受薯条一般。

莫迪跳过一切不想要的生活，他打了个喷嚏，就跳过了生病的时间，不用花时间去忍受7天的感冒，直接以最好的状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最讨厌每周一次的家庭聚会：整个家族的人齐聚一堂，塞满客厅，围着桌子，吃一场世纪般漫长的晚餐。

小孩的哭闹声，家长们推杯换盏的寒暄，还有奶奶那经过漫长炙烤的黑暗甜点，还没吃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煤渣味，送入口中，仿佛在咀嚼一块石头。但每一次，在妈妈严厉的眼神下，莫迪不得不吞下奶奶的“全新配方”。

“石头甜点”以后，就是莫迪最讨厌的“感恩环节”。家庭成员们要围在一起，手拉着手（这让讨厌肢体接触的莫迪毛骨悚然），轮流发言，说出自己最想感谢的人。

家庭聚餐开始后，莫迪面不改色地开始拨动怀表的发条，一切又开始飞速旋转。

终于，大家都放下了握在一起的手，结束了晚餐。

“那就这么定了！既然没人反对，这个周六，我们全家一起去野外露营！”爸爸宣布。

“什么？”莫迪大惊失色。

“野营！野营！”弟弟爬上莫迪的膝盖，手舞足蹈。

“你们有口福了，我会带上新品焦糖布丁！”奶奶骄傲道。

“不是吧？！”莫迪脱口而出。

妈妈在桌下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奶奶疑惑地注视着莫迪。

莫迪吞了吞口水，说：“我最喜欢吃焦糖布丁了。”

（四）

莫迪回到卧室，疯狂地转动发条。

他迫不及待地让时间飞速转到周六以后。莫迪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人们要浪费时间在路边野餐，既然吃饭时能忍受烈日和蚊虫，那还建房子干什么？

当莫迪停下时，他发现，发条似乎有了意识，居然自己旋转了起来！

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旋转，只听见时钟的嘀嗒音，莫迪发现自己的四肢也发生了变化，他长高、长大了，当然还是一副豆芽菜弱不禁风的模样。当发条停止，莫迪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俨然是个少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几岁了。

他环顾四周，卧室的墙上贴了更多的奖状，多出了整整两个柜子的奖杯。在诸多的奖杯中，有一座全国物理竞赛金奖的奖杯，闪闪发亮。

莫迪走上去，摸着奖杯，不敢相信，他的梦想早就实现了。

更让他不敢相信的是，当他推开卧室的门，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五）

他们已经换了一个更大的房子，房子主要是灰色调，偌大又冷清。童年的那些玩具，早被丢掉。

一个又高又胖的男孩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他没有看莫迪，正低头打游戏。

当他走过莫迪身边时，莫迪望着男孩琥珀色的眼睛，惊呼：“小伊森！”

男孩疑惑地抬起头：“谁会这么叫我？”

“天，你都这么大了！”

伊森翻了个白眼，绕过莫迪，躺在沙发上，一边打游戏，一边吃垃圾食品，好像哥哥并不存在一样。

“嘿，别吃那么多薯条，你怎么变成了一个肥猪？”莫迪制止弟弟。

伊森的脸上涌现出一股似乎积压多年的愤怒。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这个从不运动的豆芽菜，闭上你的嘴！”长大的伊森抱着薯条和游戏机，走回自己的房间，重重地摔上门。

大门被打开，莫迪的妈妈走进来。

莫迪怔住了，这个女人是他的妈妈没错，但看起来老了那么多。肉眼可见的皺纹爬上了女人的脸。她的眼睛里少了灵光，布满尘埃和疲惫。

她看见莫迪，显得更加害怕，更加无助：“抱歉，莫迪，妈妈是不是吵到你了？”

她像只受惊的兔子，望着自己的儿子。

“哦，没有。老爸呢，怎么没看见他？”莫迪疑问。

“他还在医院照顾奶奶。”

“奶奶怎么了？”

妈妈望着莫迪，无奈道：“莫迪，我知道我们不该打扰你，现在你已经是高中生了，无数大学都想提前录取你，你有很多事情需要做……但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去看看奶奶吧。她很想你。”

“我已经上高中了？奶奶昨天不还好好的吗？还带了她的黑暗甜点。”莫迪不解。

妈妈摇了摇头：“莫迪，你总是这样，活在自己的世界，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有时候我们喊你，你就像个木头人……奶奶已经住院了，如果你去看她，拜托不要再说她做的布丁是毒药。毕竟她现在全身插满了管子，不会再毒害你。”

莫迪感到晴天霹雳，他跑出门，奔向医院。

（六）

莫迪想起历史老师曾告诉他们，人类唯一能从历史中吸取的教训就是，人类从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

此刻，他站在病房的门口，隔着玻璃窗，望着白发苍苍、浑身插着管子的奶奶，才明白老师的话。

“奶奶她可能……莫迪，爸爸没有妈妈了。”

西装革履的爸爸拍了拍莫迪的肩膀，他的手掌不再像记忆中那样有力，仿佛在莫迪的肩上寻找一个支点。

“为什么……”

“莫迪，奶奶最爱的事情就是做甜点给你们吃。她希望自己被你们需要。”

“我让奶奶伤心了？”莫迪不敢相信。

“我们要准备和奶奶告别了……整个家庭聚在一起，最后一次……”

急救室里的奶奶再也没有睁开眼睛，而周围的时间又开始飞速旋转。

“不！”莫迪努力想抓住那些一晃而过的画面。

他已经记不清错过了多少次家庭聚会，而这一次，他居然连奶奶的葬礼都要错过。

他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任时光剪影一般流逝，无能为力。

他拿出怀表，努力将发条往反方向转，但是发条报复性地转得更快了。

他用力扔掉怀表，怀表又出现在他的口袋、手心、头顶，而且出现得越来越多。

两个、四个、八个……他渐渐被怀表掩埋，无法呼吸。

“求你了，生日精灵！收回这块怀表吧！求你了！”莫迪哭喊。

艾瑞克在青烟中出现，他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淡然道：“童年只有一次，别让自己变得太像大人，好吗？”

（七）

莫迪在周六的早上醒来，他又回到了他中学时代的小房间，墙上还贴着全国物理竞赛的倒计时表格。他还没拿到全国冠军，这简直是太好了！

“我们去野营吧！”莫迪冲出房间，第一次表现得那么像个孩子，他抱起伊森，高高扬过头顶。

“伊森！你真可爱，还是别长大了。”莫迪亲吻伊森。

“薯条，伊森野餐要吃薯条！”伊森撒娇。

“哦，不，今天让我和你好好说说垃圾食品的坏处……”莫迪严肃道。

野营的郊外，莫迪见到奶奶，立刻抱了上去。

“奶奶！”他大哭，像个比伊森还小的孩子。

“怎么了，我的宝贝？是因为野营耽误了你的时间而难过吗……”老人不知所措。

“不不不，我喜欢野营！我饿了，一直等着焦糖布丁！”

“哦，宝贝，抱歉，布丁被我烤焦了……”

“奶奶的布丁是全世界最美味的甜点！”莫迪一口吞下去。当然，奶奶说得没错，这布丁尝起來很像煤炭。

爸爸妈妈在草地上搭建好了帐篷，一家人围坐一起玩“你画我猜”。但最聪明的莫迪，却是得分最少的那一个，不过没关系，他还有很长的时间去学习。

曾经发生的倍速人生，当然不是梦。

午后，当莫迪从小憩中醒来，他发现自己的胸前又挂着那块金色的怀表，发条闪着诱惑的光。表盖上刻着一行金色的小字：“生日快乐，莫迪。”

莫迪走出帐篷，将怀表扔向湖水，又回去，抱着伊森躺下。

魔法怀表也许可以过滤他生活中的时间片段，却不能改变生活本身。

此刻，小伊森睡在他的枕边，蹭着他的脸，打着小呼噜。

听着弟弟那平静的呼吸声，莫迪很快就睡着了。

许愿者：莫迪

心愿：拥有加速时间的能力

诅咒：错失生命中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