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虫子书
2020-08-20古岳
4月14日 晴
到今天,休假已整整一个月,再有几天假期就要结束了,我也得回单位销假。
也就是说,老宅北面的这几间房子也差不多建了一个月,已有大致的轮廓和模样。虽然,离最后完工还有一段时间,但是,在假期结束之前,包括房屋、卫生间、大门以及外围环境整治的主体工程也可基本结束。像以前每次离开家时一样,我至少可以锁好门,放心地离开了。
剩下的活,只有等我再次有闲暇的时候再接着干了,也许是一两个月之后,也许会更久。对未来的事,我越来越不敢肯定。其实,别说是几年、几个月,几天之后会怎么样,也是说不准的事。以老家老人们的话说,后面的路是黑的。这黑,并不是指路的颜色,而是指它的不确定,不明朗,不清楚。有太多的变数在前面等着我们,正式抵达之前,谁都无法预料。除非,你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或者你就是先知。
以我自己的经历,以前年轻的时候,原本当下就能做完的事总想往后推。事实证明,这一推,也许就彻底推过去了。而如今,不再年轻了,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原本可以放一放、缓一缓的事,又总想往前赶。心想,这样往后的日子就可以消停些了。这就像一个加速度的惯性力,速度越快,力量也越大,使你总也停不下来,总有忙不完的事。所以,才不断地激发我们的才智,并把它转化成持续的创造力,积累物质和精神的财富。就每个人而言,都有把有限的生命变成无限财富的欲望。
所以,放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说说容易,真正做到很难。我盖房子也是一种放不下,放不下这宅院,放不下这先人和自己的故土。人活在世上总有放不下的事,尤其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放不下的事不是少了,而是多了。总想把一辈子的事都很快干完,可是临了,也许我们才会发现,人生苦短,而未竟的事没有尽头。这就是人生,一代代人都为此活着。甚至可以说,这就是人类社会赖以繁衍的基本形态。其实,没人逼迫我们,我们为自己所累。这是人的不幸,但也肯定是推动人类社会向前发展的不竭动力。
4月14日 晴 又记
一整天,我似乎都在找一把手锯,可怎么也找不到。只好放弃寻找。
那是一把我买来修树枝的手锯,在城里我还用它做过书架,已经用了好几年了。我问干活的乡亲,是否见过那把手锯,都说见过,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有好几次,我拿着一把木工们用的截锯,在手里晃了晃,觉得不顺手,也不好使,便放下了。
因为找不到锯子,我才站在那棵杏树下,抬头看着那根原打算要锯掉的树枝子发呆。于是,看到了树枝上含苞待放的一粒粒紫红色花骨朵,像玛瑙,再三五天,都要开了。心想,在门前有一树杏花也不是一件坏事,又不想锯掉那根树枝,而让杏花开了。那么,之前我为什么想锯掉那树枝呢?因为,我一直想着锯树枝的事,而未留意树枝上是否缀满了花骨朵。要不,我怎么也不忍心用一把手锯锯掉一大串花骨朵的。
从那杏树下走开时,我在心里说,要锯,也得过了这个花季吧。
4月15日 晴
下午出去在工地上转悠时,看到蚂蚁了,后来又看到一只蜜蜂也开始嗡嗡叫着飞来飞去。春天已经来了。
回来读爱德华·O·威尔逊的《昆虫的社会》,一本像砖头一样厚的大书。这是一部难读的学术著作,有点枯燥,很难耐着性子一次性读完。我可能拿起来读了几十次,每次也就是随便翻到哪儿,随性读几页甚至几段。有时候,也会专门翻到一个地方读。
比如这一次我读的是第八章《蚂蚁的品级》。简单地说,这一章里威尔逊写的是蚂蚁社会的等级制度。但整章也是读不下来的,这一章有150多页,那太累了。而这部书总共有22章,几乎每一章文字都这样厚重,有的更长,而且,还穿插各类如同天书的数学公式。
他在这一章里写道,(蚂蚁的)“品级在进化过程中以各种各样的、显著的方式形成。演化而来的蚂蚁后裔有时与它们的祖先类型大不相同,如体型硕大、外观古怪的蚁后。中型蚂蚁有时与基本雌性品级有联系,比如说界于工蚁与蚁后之间的无翅工雌蚁和界于大型蚂蚁与小型蚂蚁之间的中间型。此外,生活在蚁穴或蚂蚁体内的寄生虫也能够使各种品级的个体为变成典型的病态型从而使之失去昆虫社会的功能性作用。”
对我这样的读者来说,阅读这样的学术著作还是有很大的困难,所以,我一般还是更愿意选择相对轻松的科普类读物,一些杰出科普作家的书可以作为经典文学作品来欣赏。在所有涉及昆虫类的作品中,我还是更喜欢刘易斯·托马斯和俩奇热尔曼的作品,优雅风趣的文字使阅读变得轻松愉快,那是一种精神享受。
而要读《昆虫的社会》这样的著作,你得做好受煎熬的准备。但一个真正的读者肯定不应该只选择轻松愉悦的读物,很多时候,也得读一点难度的书籍,甚至根本读不懂的书。这样,你才会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无知。
有关《昆虫的社会》的价值,《科学美国人》杂志这样评价道:“在过去的20年里(这本书的原版最早出版于上世纪70年代初的美国,王一民等的汉译本于2007年由重庆出版社出版——笔者注),没有一部生物学方面的著作像这本关于蚂蚁、蜜蜂、黄蜂和白蚁等昆虫的论述这样令人满意。这本书的语言清晰、生动,但它的与众不同却在于它对生物学知识的广泛运用,从古生物学到形式遗传学,从动物行为学到生物化学。对全世界的社会学同仁来说,它提供了一个恰当的基准,而作者恰好具有达成这个基准的勇气和精力,生物学是一门完整的科学,从这部著作就可以看出它非常真实又非常丰富,足以使我们被它的智慧魅力所折服……”
这样一部了不起的著作,你怎么会不去读呢?但是,我读这样的一些著作,目的还不在于作者文字表达的“智慧魅力”,而在于去发现生命本身所具备的智慧魅力,包括蚂蚁和蜜蜂的生存智慧。当然,要精确发現这样的智慧魅力,最理想的读物不是文字著作,而是大地。最好是找到一个理想之所,然后扑下身子,眼睛紧紧地盯着它们在大地上的一举一动,并对它们的生存状态做出精确地判断。如果你恰好是一个作家,当然也可以做出精彩的描述和表达。
在我看来,所有的动物都有属于自己的社会形态,而在我所知的所有动物中,蚂蚁和蜜蜂是两种社会化程度最高的动物,它们的社会组织结构甚至远高于人类。如果大家留意过蚁穴和蜂巢,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一个大的蚁穴中可能生活着几万只乃至十几万只蚂蚁,一个大的蜂巢之内也至少有几千上万只蜜蜂。你可以把一个独立的蚁穴和蜂巢理解为一个蚂蚁和蜜蜂的部落,或者一个家族。而这样一个庞大的部族,却只占用很小的一点居住空间,几乎是一层层密实地挤在一起的。那空间又设计得那么精巧,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而且,它们从来不会去侵占多余的土地空间,一个蚁穴如果也太过拥挤,住不下了,它们会扩充那个蚁穴。所有的扩建工程都在地下进行,从其外部你并看不到它们在大兴土木。唯一的变化是那蚁穴顶部又多了一层新鲜的小土粒儿,而每一粒小土粒儿堆放得又是那么地自然,像是它们加工了一堆泥土,让它变得更像泥土了,没有任何杂质和不干净的碎屑垃圾——或者,直接把那些小土粒儿加工成了微型小点心、小糖果的形状,以装点蚂蚁世界的门面和大地。
蚂蚁族群在地面上奔走讨生活,却居住在地下。在建造各自部落的地下宫殿时,产生了一些建筑垃圾,其实也就是多余的泥土,它们都不会随意堆放,而是把它加工成了好看的样子,堆放在自己宫殿的顶上当穹顶。那是在把泥土顶在头上,是对泥土的顶礼和感恩。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蚂蚁和同样居住在地下的虫子,没有一种生物愿意把泥土堆在自己头顶上的,人类死亡之后,才会埋到泥土里。惟虫子如此,蚂蚁却做到了极致。
蜜蜂也一样。天然生长的蜜蜂的蜂巢也是如此,如果能在一个蜂巢里生活,它们一般也不会分出新的蜂群去单独生活。人工养殖蜜蜂后,为了产出更多蜂蜜,才不断增加蜂箱,让一群蜜蜂不停地衍生出新的蜂群,以加速它们繁殖。
一只蜜蜂的居室只够让它进出,还不能转身,顺着进去,就得退着出来。而它的上下左右、里里外外都是其他蜜蜂的居室,那些小居室像一只只精巧的小盒子一个一个整齐码放着,中间仅有的缝隙又用蜜和蜂蜡紧紧焊接起来,连一根头发丝都伸不进去。
由蜜蜂想到花朵,更是一个奇妙的连接。没有蜜蜂,花粉的传播就会成问题,很多开花植物就不会结出种子和果实,进而灭绝。蜜蜂的存在打通了动物与植物间的一个神秘通道。这是一条爱的通道,它使两朵相距甚远的花朵有了亲密接触的可能,雌蕊与雄蕊之间的美好结合才成为现实。
蜜蜂知道是那些美丽的花朵用甜蜜养育了它们,便把对花朵的感恩变成了情爱的纽带,愿为使者,在万千花朵中播撒。有了这爱,世上所有的花朵也都感受到了甜蜜,酿造出更多的甜蜜,让蜜蜂拍打着一对小翅膀去继续播撒它们爱的结晶。这是爱与甜蜜的奇妙旅程。其精髓在于给予越多回报也越多,生命因此而更加美妙。
相比于蚂蚁和蜜蜂,人类是既不懂得节制也不懂得珍惜的动物。总想自己住得宽敞,总想侵占别人的领地,贪得无厌,永不知足……
4月20日 阴转晴 星期六 谷雨
因为休假期满,得回单位销假,另外,还有一点别的事,回西宁呆了两天,昨天下午又赶回来。老远就发现,前面新开的那段路面已经打好了,就剩门前这段压坏的路了。
从循化订做的木大门也已送达,在门口立着。还完成了一些零碎活。因为天气预报说有雨,大部分干活的人今天放掉假了,只留了一两个人给立门的匠人打下手。福来他们定好要今天把门立上,说是日子好。可没有七八个人,那大门是挪不动的,昨晚临睡前,福来又打电话通知了七八个人,说早上还得来一下,把门立起来。
早上6点,他们都到了,我也赶紧起来。与立房子一样,也不能空着肚子,都喝了一口茶、吃了一口馍馍,开始立门。因为,有一个人来晚了一点,抬门的队列里少了一个人,我也站进去,把抬杠放在肩膀上。八个人扛着一座大门框移动,着实很沉。幸亏挪动的距离不远,否则,我肯定是吃不消的。尽管如此,毕竟不复杂,立起来,再把方向基本调整到位,即可。
好在门前那棵当照树用的老榆树还在——有好几次,我和福来都已决定要把它放了——我老家说伐木,不说伐,说放——也不知为什么,最终也没有砍掉。有了这个参照物,方向也不难调。也许是受了汉文化风水学的影响,我们老家一带乡村,但凡选宅基地或开大门都要选一个方向,讲究后有靠山、前有照山。
总之,大门不能正对着沟口和豁口,也不能对着峭壁悬崖,如稍有不足或欠缺,必得有所弥补,尤其是后靠与前照的不足是务必要弥补的,比如打上照壁或栽植照树。我家老宅门前不仅有照树,远处也有照山。
只是父亲母亲都不在了之后,我和几个妹妹也只知道个大概,对具体细节和方位的精准度更是不甚明了。遇到这样的事,他们都来问我,我也不敢擅自做主,又征求妹妹们的意见。最后,也没个准主意,只好折中,照树和照山都要,让门对着那个方向,这样从院里看出去,门就不正了,有点歪。但这是讲究,没办法,只能让它歪着。
门立起来了,可预报中的雨一直没有下下来。几个人坐在屋里一边吃早饭,一边猜测砌大门两侧青砖柱子的匠人会不会来?正说着,两个匠人已走进院中。他们有专门调方向精准度的仪器和线坠,一个人拿着测水平的仪器,一个人吊着线坠,把线放在鼻尖上眯着一只眼睛一遍遍仔细校准。
当然,在场的其余人就得配合他们,前后左右,不停地挪动门框……门框终于就位,两个匠人开始砌青砖。福来带着一两个人在旁边一道土台底下打地基,而我却把几棵没栽好的树重新选地方栽好了。还栽了4株牡丹,都是去年自己在花园里育的苗,因为花园维修一新,边缘空出了一些地方,正好可以种上花草。
大门上的青砖是福来去选定的,砌青砖的匠人也是他请来的,说这两个人的活干得好,手艺也不错。一天下來,随着一块块青砖贴着门框升起来,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活做得确实细致讲究。到晚上收工时,两边的青砖柱都只砌了半截,一边高,一边低。说,沏完了还要打磨,其中柱顶“锤头”部分是要边砌边打磨。砌砖柱还要打磨,我还是第一次经历。
到天黑了,预报的雨也没有下下来。我突然想起,今天是谷雨。可是,今天没雨,非但没下,到中午时,天就放晴了。因为昨夜下过雨的缘故,天很蓝,几朵白云又渲染了一下,更蓝了。我回西宁时,杏花似乎还没完全开,只两三天时间,杏花竟全开了,碧桃也全开了,李子花也开开了。从树底下经过,一抬头,蓝天白云间全是花朵,一派纯净绚烂,令人迷醉。
4月20日 又记
噢,今天还读了一会儿卡夫卡。
是因为想到那些虫纹才翻出来读的,我想再读一遍《变形记》。这个作品,我应该读过不止一次,但情节还是记不住。我只记得那只甲虫。
记得我有一本很旧的《变形记》单行本,没找到,找到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新出的《卡夫卡中短篇小说全集》。在重读《变形记》之前,我随手把这本书全部翻了一遍。发现收入其中的很多短篇小说,不像是小说,因为它太短了,最短的只有一二百字,像《凭窗闲眺》,尚不足150字,杨劲的译文。细读之,更像是一部小说的开头,一个片段。然文字考究,是卡夫卡式的考究,或许只是卡夫卡译成汉语时的考究。便全文抄在笔记本上:
在这些匆匆来到的春日里,我们做什么呢?今天清早,天气灰蒙蒙的,但是,现在走到窗前,就会大吃一惊,把脸颊贴在窗户的把手上。
窗户下面,显然已在下沉的太阳的光辉照在纯真的女孩脸上,她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还看见后面的男人的影子,他从她身后匆匆走来。
接着,男人走了过去,女孩脸上无比明亮。
这就完了。整部小说。
最后才翻到《變形记》,开始读:一天清晨,格雷戈尔·萨姆沙从一串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硕大的虫子。他朝天仰卧,背如坚甲,稍一抬头就见到自己隆起的褐色腹部分成一块块弧形硬片,裤子快要盖不住肚子的顶部,眼看就要滑下来了。他那许多与身躯比起来细弱得可怜的腿正在他眼前无助地颤动着。
刚读完开头这一段,外面就有人喊,便扔在一旁,哪一天再读。也说不定又不读了,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尤其我这种有一下没一下的人……好在,我已经看到卡夫卡的格雷戈尔·萨姆沙已经变成一只甲虫了,这就够了。这下,我至少会把这个名字又能记住一阵子了。
而且,我还记住另一短篇的开头,好像在问我:是啊,在这些匆匆来到的春日里,我们做什么呢?
作者简介:古岳,又名野鹰,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级记者,中国作协会员,自然书写者。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出版有作品集《黑色圆舞曲》《坐在菩提树下听雨》《草与沙》等十余部。
本栏目责任编辑 龙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