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嘉峪关
2020-08-20许实
大雪这天,起风了,很大,也很凛冽。云阴沉沉的,是祁连山放出的寒气冻伤了白云,被冻伤的云太重,风吹不动,就一直停在天空里,一直压在嘉峪关城头,阴云压城,寒风呼啸。
走在嘉峪关高高的城墙上,阴云也压在我的头顶,寒风割得脸皮疼,呼啦啦吹得人站不稳。城是六百多年的城,风是亘古的风,人是六百多年后的我,和城垛一起抵挡箭一般的风。似万箭齐发的风来自戈壁,西部的戈壁,深阔的戈壁,万箭齐发的风似成吉思汗的铁骑,从星星峡吹来,掠过敦煌和瓜州,从遥远的居延海吹来,掠过黑河和金塔,聚集在嘉峪关并掀起巨大的风浪。还有满速尔汗,挥动两万铁骑从新疆哈密赶来,宋国公冯胜从南国赶来,都从远方赶来,都把梦想射进嘉峪关里,涂满梦想的嘉峪关依旧是一座关城,涂满梦想的嘉峪关依旧接纳着无数人的梦想。六百多年里,数以万计的梦想都在光阴里飘散,都在光阴里化为灰烬。梦聚梦散,嘉峪关依旧空荡荡。我也把梦想涂在嘉峪关城墙上,高大的城墙、古铜色的城墙,多像一面铜镜,里面有我自己的倒影,一个清澈的影子,一个洁净的灵魂。我也看到了无数个影子,无数个苦难的、纯洁的、坚挺的、萎缩的灵魂,当然我也是嘉峪关的倒影,一个身陷尘埃的影子,当然嘉峪关并不收藏我的倒影,那些伟岸、骄傲、被颂扬的影子就收藏在嘉峪关里。
打开嘉峪关历史,一个个身影就迎面扑来,冯胜、郭师古、芮宁、李涵、林则徐、左宗棠们像一股股泉水汩汩流淌,从嘉峪关的门洞里、砖块里、墙体上、阁楼里流出,让我干渴的心灵得到滋润,像雨水从窗棂上、风铃上、龙兽的胡须上、瓦檐上滴落,让我枯焦的心里也渗出水来,像长出的一片片绿叶和开出的花朵擦拭我的眼睛,像氤氲的河岸上升起的晨雾影影绰绰,那么神秘和幽远。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条河流,生命的河流从南方、北方汇聚到嘉峪关,让嘉峪关如此庄严和巍峨,每一个人都是一团星云,让嘉峪关的天空星辰密布,让嘉峪关每一块砖、每一个城垛、每一片岩石写满历史,这座充满智慧的关城,时时放射出璀璨的、壮丽的、妩媚的光芒,这座修建了150多年的关城时时激情四射、酣畅淋漓,拨动着我的心弦。拨动我心弦的是历史那只大手,也是冯胜那只既握毛笔又握刀戟的手,是他缔造了嘉峪关,这位雄勇而智略,喜读书、通兵法的明朝开国将领,出金兰横扫河西走廊,在河西走廊文殊山和黑山最狭窄的地方建起了嘉峪关,称“边关锁钥”“河西咽喉”。“咽喉”很容易让我想起自己的喉咙,这个维持生命的唯一通道,如果出了问题生命就会委顿或者消亡,“河西咽喉”,东西交通枢纽,这个地方的开启和关闭直接影响着河西走廊的兴衰。不过现在这个咽喉已经不是唯一的了,还有高速公路和铁路。关城分内城外城,城里套城,从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关城的我,沿关外的道路走进内城,从嘉峪关的大門进入,穿过40米深的门洞,走民道到关内,或者过会极门走官道,过柔远门到将军府,再过光化门出朝宗门到关内。高大的城墙让宽阔的道路逼仄、幽深,走在这样的路上让人不自觉地有了敬畏感,像走在茂密、缥缈的森林小路或者坐落在深山的古寺、古刹、古庙的小路上,心怀崇敬和念想。
站在嘉峪关前,西北风啪啪地拍打着我的脊背也拍打着高大的城墙,土苍苍的城墙,太需要一些树木和草棵,哪怕是几丛也好。我经常迷恋山海关,被绿色覆盖,小草从城墙根一直攀到墙头上,开在墙头的花,长在墙头的树。嘉峪关却多的是决绝和苍凉,孤单和旷古的凄美,血腥和杀戮。站在嘉峪关前想满速尔汗,只能靠想象勾勒这个元朝后裔,这个远在新疆哈密,胸怀理想野心勃勃的男人,从1516年起与嘉峪关密切相关,活在嘉峪关历史里的男人遇到了土生土长的酒泉人芮宁,两个活在大明朝的男人,压根就是两个世界。他们是敌人,你死我活的敌人,在1516年的一场战斗中分出了高低,在嘉峪关十几米高的城墙前有了结果。芮宁和800名士兵战死,虽败犹荣,被大明朝重金厚葬,建了芮宁祠堂,芮宁在河西走廊是英雄,英雄就要被歌颂、被传唱,就要走进历史,被历史记住,这是汉文化的血脉。满速尔汗没有越过嘉峪关高大的城墙,没有打开这个咽喉要地,败退哈密,想来800里沙碛,茫茫戈壁和沙漠,寒气升起,阴云低垂,马队驮着悲壮的勇士一路向西,像他们的先祖一样在蒙古高原、呼伦贝尔草原、科尔沁草原上,先祖的辉煌早已暗淡,伟大的事业早已碎裂,先祖的精神和血性却一直涌动在年轻的血管里,不断浸润着草原文化和蒙古后裔。嘉峪关外已是多民族、多国度、多宗教,满速尔汗像一粒尘埃落进这汹汹洪流里,这粒真实、浪漫、胸怀梦想的尘埃让嘉峪关的历史更丰富。站在嘉峪关前也想林则徐、纪晓岚、祁韵士、陶保廉们,这些被嘉峪关留住的身影,这些被流放的身影像苍鹰盘旋在嘉峪关城头,像风吹过,像雨落下过,像雪融化进砖缝里,他们是嘉峪关的过客、嘉峪关的记录者,嘉峪关记住了他们,他们的文字里有嘉峪关,他们与嘉峪关的关系就像河流与水鸟。1839年因虎门销烟引起鸦片战争的林则徐被流放至新疆伊犁,1842年7月他从西安出发,坐着大轱辘木轮车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两个月后到达嘉峪关,9月的嘉峪关已是北风卷地,衰草连天。他这样记录嘉峪关:先入关城,城内有游击、巡检驻扎。城楼三座,皆三层,巍然拱峙。出关外,见西面楼上有额曰“天下第一雄关”,又路旁一碑亦然。近关多土坡,一望皆沙漠,无水草树木。稍远,则有南、北两山,南即雪山,北则边墙外,皆蒙古及番地耳。寥寥几笔的确是过客的记述,但是,“严关百尺界天西,万里征人驻马蹄”“谁道崤函千古险,回看只见一丸泥”却镌刻在嘉峪关的历史里,回荡在我的心里,总让我生出豪迈的情怀,总把我内心深处那点软弱和细腻漂洗得一丝不留,每次走进嘉峪关总想策马西去,总想让自己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戈壁和狼烟和落日里。
其实这样的边地就适合这样的流放,我把自己也流放在关外。
在我走过40米深的门洞时,我大声朗诵了“谁道崤函千古险,回看只见一丸泥”。门洞回应了我,也说“谁道崤函千古险,回看只见一丸泥”。我说一丸泥,门洞也说一——丸——泥,一——丸——泥……
嘉峪关就是一丸泥,河西走廊的一丸泥,宇宙的一粒沙。
我是嘉峪关的一粒尘埃,生活在嘉峪关下,是嘉峪关琐碎的细节,就像生长在嘉峪关前的左公柳、芦苇、蓬蒿和骆驼刺,这些细微、闪亮的事物丰富了嘉峪关的内涵,让嘉峪关的毛细血管密布,这些水一样流经、冲刷过嘉峪关的清凉的琐碎,让风中嘉峪关荡漾起万千个微妙的变化。
其实这些都是无用又充满激情的,风中的左公柳就是,抵不住狂风的诱惑,羡慕芦苇摇曳的身姿,自我感觉良好地挥舞起生长了200年苍老的身子和新年才发芽的枝条,风太大,粗壮又遍布裂纹的身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是在欢快地唱歌吧。我和左公柳隔了近200年,对我就是个幻象,它是棵漏网的树,时间的网里我们都是鱼。岁月没有凿空它的头颅,它的身子没有倒毙,它依然将手臂指向渺远的方向——向西,它是时间隧道,连接起我和左文公(左宗棠)。走进左文公的世界,搜寻绿色的消息,因为左文公从小生活在湘江之滨,对绿色有着特殊的偏爱,因为他是云,有云就有水,云是跑到天上的水,嘉峪关就张开干渴的嘴等待雨水,终于在1875年,左文公为收复新疆率领湘军子弟来到大西北,一边修路一边在路旁植树,从西安出发到新疆,“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想象了无生机的嘉峪关被新栽的杨柳围拢,绿色苍苍、新鲜、耀眼。“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橐驼万里输官稻,沙碛千秋此石田。”21岁时左文公就将目光放在了新疆,备受外敌践踏、袭扰的土地和百姓,像天空的云漫过他的身体,像冰雹,无数个拳头砸下来,砸在他的心上,持续的痛让他跋涉在西进的路上。还有随军的无数商贩,一直挺进在寻找商机的路上,尤其天津杨柳青人挑着杂货担子,把点心、袜子、鞋子、西药、干货从京津冀卖到嘉峪关、新疆,想象三千多人的商队,涌入嘉峪關,让这座荒凉、凋敝多年的关城一下子潮润、丰盈、充沛起来,一下子有了自己的时间和气质,使每一个门洞、每一座楼阁、每一个城垛、每一家客栈的窗前都是满满的欢喜。就像一条干渴的季节河,迎来雨水,满满的河水滋润着两岸草木,满满的河水缓缓流淌,忍不住让人迷恋、迷醉,这激荡人心的沸腾和喧嚣。想象这些能吃苦又会享受的杨柳青人,从天津到嘉峪关筚路蓝缕,心甘情愿,构成了嘉峪关温暖的背景和历史。
这些被遗忘的细节,像粉尘落满嘉峪关的旮旯拐角。这些,寒风里飞旋的左公柳记住了,不断生长、重整旗鼓的左公柳记住了,每年夏季像绿色旗帜招展在嘉峪关前的左公柳收藏了,并成为生命里深长的呼吸,血脉里不断移动、奔跑、流动的血液。
这些,文昌阁上的风铃收藏着。一波一波像汹涌海涛的风不断击打着风铃,让敏感的风铃发出欣喜的欢呼、清澈的歌声、幽远古意浓浓的吟诵。风铃,住在我心里一个长久的念想,让短暂、漂浮无常的人生有了寄托;风铃,悦耳、清脆的声音,像小溪潺潺、淙淙、哗哗从高山、浅滩、草甸、峡谷奔来,让我浮躁的心沉静下来,让嘉峪关更显肃穆,有了仙风道骨。收藏了一幕幕温暖场景的风铃,像收藏了无数音乐的磁盘,在风里一曲曲播放。
还有人,一粒粒人像墨汁,像黏稠的沥青在风里洇开,然后覆盖嘉峪关,然后消散,像风云际会。一粒粒人,天空坠落的星子,在嘉峪关这座巨大的狂风掀起的漩涡里晕头转向,嘉峪关这座生风生水的城,呈现了最为壮丽的景象、人世的景象。人世有多苦,嘉峪关就有多深情;人世有多少忧伤,嘉峪关就有多少泪水;人世有多少离别,嘉峪关就有多少重逢。嘉峪关这座注满风云的城,为我们分娩出另一个人世。
大风里,站在关外,远远地看嘉峪关,苍茫、缥缈,像一片灰色的云落在黑山上,像一坨凝固的时间停靠在文殊山下。
作者简介:许实,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文学报》《天涯》《散文》等。作品入选《中国年度散文精选》等多种选本, 获第五届、六届甘肃黄河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甘肃矿区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