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光中又一场
2020-08-20王文泸
2020年2月,正值大疫弥国、万家闭户的日子,我也宅在家中看微信。有天忽然收到女诗人清香的一条信息。她说从网上看到一段评价郭尖措的话,想核实一下是不是我写的,她打算在疫情过去之后,去化隆做一次采访。这段话如下:
“郭尖措,这是一个具有悲悯众生的佛家情怀的人,践行彻底的利他主义,完全漠视个人利益,赤诚奉献社会,臻于忘我无我的大境界。”
我想起来了,这是十多年前我写过的一段话。我告诉清香,已经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估计他那残疾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出门了。
清香告诉我,郭尖措去世已经好几年了!
我愣怔了好一会儿。天哪,我竟然不知道(清香后来告诉我:古岳也不知道)!
惭愧之余,也很纳闷:这样一个信息空前发达的时代,一块小石头扔进水里,波纹也可能被媒体传递到很远,何况他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我也不是一个闭目塞听的人。难道他早晨离去,傍晚就被忘记了吗?对于人间巨细靡不搜睹的大众目光,难道再也没有朝那个尚未走远的背影回望过一眼吗?难道从来没有人想过在化隆的德加乡,立一尊郭尖措的雕像吗?否则我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一时浮想联翩,有关郭尖措的往事,点点滴滴注到心头。
困 境
这大约是在2001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接到郭尖措的电话。他的语气有点犹豫,说他想见见我。我说我早就想去化隆看看他,只因公务繁忙,一拖再拖。他说你不必到化隆来,我病了,在省人民医院住着呢。
我感觉到他需要帮助。
我带上老伴去了省医院。老伴曾不止一次听我讲过郭尖措,我对这个人的认知曾感动了她,所以她也想去见见。
侧卧在病榻上的郭尖措,一见我,略显浮肿的脸上立即显出一丝喜悦,如同见到亲人。一个穿袈裟的年轻阿卡坐在床前照顾着他。看见我,立即起身问好。这个阿卡不太会说汉语,浑圆的脸庞上,是出家人特有的纯净微笑。我认出来了,几年前我和古岳去化隆采访,在陪同我们攀爬马阴山的两个小伙子中,就有他。他是郭尖措的徒弟,好像叫龙登(也许叫桑杰)。
我坐下来询问郭尖措的情况。“王总,我知道你在报社工作忙,本来不想打扰你,但实在没办法了……”他歉疚的语气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让我心酸。我赶忙打断他说:
“郭院长你千万不能这么说。只说你目前的情况……”
化隆县藏医院院长郭尖措住进省人民医院时,身上只有一百多块钱。他的个人存款呢?他是个副主任医师,孑然一身,生活又极其简朴,即使按照上世纪90年代以前的工资标准,大半辈子下来,几十万元的积蓄总该有吧?但他一无所有。他的钱哪里去了?
不用问,全部用到患者身上了。
化隆是国定贫困县,穷苦人太多。每逢这些患者,郭尖措在开方之时常常举笔犹豫。同类药物中哪些药物疗效相似而价格更为低廉?他总在考虑。即使这样,无钱取药的还是大有人在。经常是,他在繁忙的工作间隙抽空上趟厕所,看见刚刚看过病的患者还在院子里徘徊,他问,怎么还没拿上药?患者腆颜回答,钱不够……他就把患者领到缴费窗口,告诉工作人员:先记上账,月底从我工资里扣。
这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们在采访中曾问他:假如有的患者明明身上有钱,也利用你的慈悲,说没钱怎么办?郭尖措说:“哎哟,人有钱嘛沒钱嗬脸上放着哩。这样的情况没遇到过。”
显然他很了解这些穷苦人。
他注定是为了解救穷人的病厄来到这个世界的,所以他总是囊中空空。
他是医生,平时偶有小恙,自己解决。但这一次扛不住了,多种病患袭来,把残疾的躯体打垮了。
化隆县卫生局局长从财务科预支了八千块钱,陪他来到省医院,帮他办妥了入院手续,回去了。
他的病症复杂,用的药也多,只几天钱就告罄。医院通知,再不交费,就得停药了。他不忍向县上开口。万般无奈之中,他自然想起了我。其实在那时,我还不敢自视为他的朋友,准确地说是他的采访者和仰慕者。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个除了自己的残躯以外把一切给予了他人的人,到头来为自己的治疗费用难倒了。
我安慰他说:“别发愁了郭院长。安心养病。我明天就去找省上的领导反映情况。像你这样为社会作了巨大贡献的人,应该得到最好的治疗,而不是停药。”
第二天一早,我带上工资折,先去银行取了一笔钱送去,让龙登先交到住院部。郭尖措再三阻挡无果,就说你的钱我以后一定还上。我说:“郭院长,你是我学习的榜样。比起你的奉献,我这点帮助算什么?一根草都算不上!你以后再不要说还钱的话了。”
从医院出来,我直奔青海会议中心。我打听到主管卫生工作的白玛副省长正在那里开会。正巧赶上会议中间休息,不顾冒昧,直截了当地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问他:“白玛省长你知不知道郭尖措这个人?化隆藏医院的院长。”
“哦,我想想。是不是前两年你们《青海日报》宣传过的那个先进典型?他怎么啦?”
我不敢太耽误副省长的时间,尽量用导语一样简洁的方式汇报了郭尖措目前的困境。我也丝毫没阐述救助这个人的必要性。我跟副省长不熟。我深知有些领导不喜欢听下级给他讲大道理。
但白玛副省长显然引起了重视。“他在省医院哪个科?几床?你等等,我记一下。我明天去看看。”
走出会议中心,我长出了一口气。
几天之后,我又抽空去了医院。这次见到郭尖措,是在干部病房的一个宽大单间里。病房的窗台上摆满了鲜花,也不知道是谁送来的。
郭尖措告诉我,副省长来看望了他,就在他的病室,让秘书把院长叫来,又打电话把省卫生厅厅长叫来,给他们说,这个病人是前两年我们省上推出的先进典型,他给社会作了多少贡献,你们可能不知道。从现在起,一定要给予最好的治疗。至于他的药费,你们两家——省医院和卫生厅,一家负担一半。你们负担得起。
病房也换了。
“王总,这都是你的……”
“不不不!”我趕紧摇手制止郭尖措,却没拦住“恩情”二字。这两个字,我岂能担当得起?我告诉他,他此前所做的一切,就是他当下解困的唯一原因,舍此,我何能焉?
一个多月后,我又去医院看他。见他的气色精神,就知道治疗有效。他告诉我,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还有些是老毛病,回去慢慢调理。他得回去工作。他说还得麻烦我帮个忙:他想给省医院以及有关科室表达谢意,一共需要四副锦旗。想请我领着龙登上一趟街,找个好的商店去做。我说这个事我来办,龙登留下来继续照顾你。
“王总,我汉文程度不高,锦旗上的话还得请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不用操心了。”
回到单位后,为了四副锦旗的文字内容,很是费了点思考。记得其中一副是:未敢轻言报雨露,愿以膏血许黎民。安排一位记者上街去办这事。并叮咛:“锦旗要做大、做精致,文字不能用金粉直接写上去。先写在硬纸上,然后拓在白布上细心铰下来,用浆糊粘牢。费用由记者部支付,我给你们主任打个招呼。”
想了想,又去省医院找院长提了个建议:郭尖措出院时最好组织经治科室举办一个小规模的欢送仪式,我让化隆方面来人介绍一下郭尖措的事迹。这既是一个病人,又是一个值得医护人员学习的楷模。医院领导慨然同意。
给化隆打电话落实之后,又安排记者届时去做采访报道。
办完这些事,我在心里戏谑说:“权力就应该掌握在我这样的人手里。当然,我非大才,不宜大权。”
马阴山
在我去化隆之前,古岳已经采访过郭尖措。作为新闻人,我和他都采访过许多典型,但郭尖措这个人,与我们过去写过的同类先进人物大不相同,这也是古岳向我推崇的原因。这一次,我们是想实地看看郭尖措多年采药的马阴山。
这是1998年深秋。得知我们要来,郭尖措烧好了奶茶在等。
闻听院子里的人语,他拄着拐杖,从宿舍兼办公室里迎出来。这是我初次见到他。高大,微驼。诚朴的笑容更像个牧民或农人。
喝着奶茶,听着他带藏语口音的讲述,一直在琢磨他的与众不同。后来他说我连一顿像样的晚饭都招待不了,我们一起去街上吃个羊肉面片吧。我很喜欢他没有虚言谦辞,仿佛是对家里人说话。当他拄着拐杖和我们走在街头时,我立时感觉到了他所受的尊敬。坐在路边休憩的乡下人,纷纷站起来,微笑着看他。稍远处有几个人把帽子摘下,趋步过来向他问好。
第二天一早他和两个徒弟陪我们去马阴山。
先一日,郭尖措已经给乙什扎寺的僧人捎了口信,需要借一些马匹。我们乘车到寺院门前时,七八匹马已经鞍辔齐全,拴在门外。听说郭尖措要来,有几个阿卡自愿陪同上山。从他们牵马拽镫的热心中,我再次感受到郭尖措在僧俗群众中的位置。
马队在大山脚下的沟沟岔岔里寻路前行。
藏医院的许多草药都采自马阴山。识别、采摘和炮制的知识来自师父的传授。这个山郭尖措年年来,从明眸皓齿到青丝堆雪。
海拔渐渐升高,胯下的马匹呼吸变得粗重,鼻孔张得溜圆,马汗洇湿了皮毛。我准备下马步行。但郭尖措用手杖指着云遮雾障的主峰华博峰,说尽量走近些再下马,保存点体力好上山。
到山脚下时,心跳在加速。马匹留下来,由两个阿卡看守。郭尖措,我们也让他留下来。他的心脏再也不允许他攀登主峰了。山顶是他们采药的主战场。每年采药季节,携带帐篷和炊具,一住就是一个月。心脏病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逐渐加重的。
他的两个徒弟桑杰和龙登陪我们沿着陡峭的小道攀爬,古岳不断提醒我注意脚下松动的石头。这里那里的岩石缝里,星星点点的草花在山风中瑟瑟抖动。龙登和桑杰用手里的铁钩子给我们指认。仰着粉红色笑脸的,那是“邦孜梅朵”;高举着绒球的,那是“更噶羌”;摇曳着宝蓝色碎花的,那是“文兜儿”……
天变了。有簌簌的雪粒迎面抽来,预示着风暴正在酝酿。忍受着擂鼓般的心跳,我们继续往上爬,一心想在雹阵到来之前到达主峰。古岳上一次来采访的时候,就是因为天气原因上山未果。
而顷刻之间浓云四合,山川隐形。我们紧靠岩壁,手肘遮面,还是躲不开冰雹的抽打。天地一片混沌,白色统治了山峦。
登顶的计划最终泡汤。
雹雨渐收,踩着嘎吱作响的碎琼乱玉,小心回到山下,会合了郭尖措他们,万分遗憾地跨马回去。谁知离开一箭之遥,回头一望,弥天云幕中忽然豁开一个缺口,是个正圆。有灿烂的阳光直泻而下,不偏不倚,罩定华博峰,像舞台上的追光。
像是一个恶作剧,又像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启示:这样一种高度,不是随便能够达到的。
父 亲
对郭尖措来说,叶秀就是他的重生父母,他心中的活菩萨,人生道路上的灯塔。
郭尖措出生在化隆县一个叫德加乡的贫困山村。从小没了父母。父亲去西藏谋生,再也没回来,母亲改嫁了,他成了孤儿。早孤,因而早熟。他懂得,不能总是手掌朝上活着,得为生产队出点力。春天,跟着社员,赶着毛驴给集体地里送肥料,夏收时节,提着竹筐到地里,捡拾麦穗或帮着磨镰刀。他的鞋子早就破了,脚趾头外露着。鞋底也磨穿了,坚硬的麦茬扎在脚板上,不时渗出血来。有个妇女看不过去,回家找了一双女鞋让他换上。这是双穿旧了的红布鞋,鞋尖上有绣花。男孩穿这个,会让同伴们耻笑。但他没有理由挑剔。道过谢,含泪把鞋换上,继续捡拾麦穗。有人喊他:“郭尖措!你阿爸从西藏回来了。”他撂下竹筐,飞跑回去。在村里的一户人家,他见到了模样快要被忘记的阿爸。他坐在房檐下,正和主人喝茶寒暄。主人说:“快看,你的儿子!”阿爸看着他,说:“噢哟,长这么大了!”说完这句,再也没下文。
在那一刻,他明白了一个冰冷的事实:这个曾被他千万次在回忆中搜寻容貌的人,这个在他一路飞跑、一路想象着会抚摸他的脑袋、会为他脚上的绣花鞋掉泪的人,已经与他不相干。他依旧是孤儿。
几天后,他听说阿爸又走了。
此生有缘,叶秀收留了他。叶秀是名望很高的藏医。他带着他去马阴山采药,教他辨识各种药材,记住用途和属性、禁忌。叶秀出诊时,他背着药箱,看着师父给病人望闻问切。不止这样,和师父相处越久,他越懂得了什么是大医。叶秀给他说过的一些话,深深地镌刻在他的骨子里,成为比望闻问切要紧得多的道理。
他受过两次伤。一次是跟着师父出诊回来,乘坐一台手扶拖拉机,途中拖拉机翻了,他俩被扣到地上,挣扎出来,他扶起躺在地上的人大喊一声“师父!”急得快哭了,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伤痛。
师父没有大碍。缓过气来,忽然叫道:“你的脚!”
郭尖措发现,自己的一只脚,脚后跟在前,脚尖朝后!脚踝骨那里齐齐断了。
这只脚后来接上了。
还有一次是跟着师父去马阴山采药,从悬崖上摔下来,髋关节摔坏了,经过县医院救治,腿保住了,一条腿短了一点,从此再也离不开手杖了。
跟着叶秀,他学习了藏医药治病的基础理论,学会了临床诊断,掌握了藏药的配制方法,有了自己的专著,他成了县藏医院的掌舵人,也带上了徒弟。
叶秀晚年患了目疾,视力大衰。后来,双目完全失明。郭尖措把医院后院里一个向阳又安静的房间收拾干净,让师父住进去,每天亲自伺奉饮食起居。他到处打听解救之法。他打听到了,北京同仁医院的眼科最好,掌握眼球移植的技术。他心里顿时升起希望。他知道,一趟北京,这么复杂的手术,需要一大笔钱。他开始悄悄四处求借。等把钱筹够了,他就带着师父去北京,把自己的一只眼球移植给师父。
没等钱筹够,叶秀去世了。
他带着我和古岳去看师父生前的住处。进门是起居间,左手靠窗户是一面满间炕。炕上是干净的枕头和叠好的缎被子。他告诉我们,自从师父去世,他依旧每天傍晚来这里把被子铺开,枕头抚平,一如师父在世。次日一大早过来,擦拭桌椅,叠好被子,在遗像前燃一炷香。好几年了,都这样。门外房檐下,他用木头搭建了一个房子大小的花架,上面搭着从马阴山采来的浪麻枝条(学名叫忍冬),这个半阴半阳的花架是他设计的。他曾每天把师父扶出来坐在这里,晒一会儿太阳。如今看着那张空落落的藤椅,他说话的声音有了短暂的哽咽。
我们在忍冬花架下流连了片刻。仿佛有一种虽然淡远却愈加沁人的暗香从昨天奔来。
亲 人
“尕娃你记住,你要把年长的病人看成你的父母,把年龄相仿的病人看成你的兄弟姐妹,把年幼的病人看成你的儿女。如果你做不到,你就不要学医。”叶秀给他说过的话里,这一句分量最重。
他做到了。一辈子都在做。
从共和县慕名而来的几个患者,看完病已经傍晚,回不去了。住不起宾馆,打算在藏医院的屋檐下熬一夜。郭尖措领到自己宿舍里,倒上茶,拿出青稞炒面和大家一起吃了。一面炕容不下多人睡,他和他们一起坐到天亮,跟自家人一样。
为了辨明病症的虚实寒热,他蹲下身子,仔细察看患者刚刚排出的、冒着热气的、带血裹脓的粪便,嗅闻气味。他做这些事,从来没皱过眉,就像为自家人看病。
一位三十多岁的农村妇女,右手拇指患骨髓炎,去西宁诊治无效,医生告诉她,只能手术截掉拇指,否则还会发展。妇女不甘,来藏医院找郭院长讨主意。她的家庭让郭尖措担忧:丈夫残疾,婆婆衰迈,儿女都小。如果截掉大拇指,尤其是右手拇指,她将再也拿不住劳动工具,这个家的顶梁柱就折了。
他要想尽办法保住这个拇指。这是亲人的手啊。
谢天谢地,他成功了。
一个小伙子,深夜里被家人用架子车送来时,处于半昏迷状态。郭尖措看了又看,听了又听,知道自己回天无力。昏迷中的小伙子又开始挣扎,痛苦万状。他还年轻,他的父母……郭尖措急得手心出汗,两鬓涔涔。亲人呀……
“那个时候我就想,假如世上有一种药,需要人肉合成,我马上会割下腿上的肉!假如我的一根手指頭能换回他的命,我马上会剁下来……”
作为新闻采访,我们常常会问到一些人的具体姓名。但他回忆不起来。患者的名字早就被他忘记。“师父给我说:你记住,你治好了别人的病,名字要快快忘掉。如果忘不掉,说明你心里不干净,还指望着以后的报答。”
我们无语。
定 位
按惯例,省报在决定推出某个典型人物之前,必须先报告省委宣传部。
部长和一位副部长在会议室听取了我的详细介绍,颇为动容,也有点惊讶。这跟过去宣传过的医疗界先进人物都不太一样。就因为不一样,一时不好把握。
部长说:“先说说你对这个人的看法。”
我说:“我认为,就医疗技术来说,他不算最好的。但他的思想境界处在常人绝对难以达到的高度。他坚持彻底的利他主义,到了忘我、无我的程度。也就是说,他这样的典型,现实中几乎绝无仅有,具有不可重复性。”
部长沉吟有顷,说:“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宣传他的现实意义又在哪里?”
“意义就在于,我们虽然达不到那个高度,至少可以仰望。”
部长说:“有点意思。这也算是现实意义吧。德艺双馨这个概念的确不能完全概括这个人。但也只能从这个角度去做宣传。”
古岳和我分别写了长篇通讯《愿望树》和纪实散文《心灵的高度》,在《青海日报》刊出。
我知道,人们看了我们写的报道,会被感动。但感动是一回事,效法是另一回事。前人有言:“高枝常孤。”对全社会而言,人生价值观的差异,从来没有当今这个时代这么悬殊了。除了他的受恩者,他可能很快被忘记。
厄 运
如果郭尖措没被评上全国卫生系统先进个人,或者如果评上了,但没去北京参加表彰,或者如果去了,也没碰上另一个人,那他的身体不会垮得那么快。但一切“如果”都不存在。
记不准是在哪一年,我已经退休了,忽然接到他的电话。先问他的身体怎么样。他说不太好,在西宁的一个医院里住着,问我能不能过去一下。问清楚了地方之后,我立刻去了。
是一件宽敞的单间病房。躺在病床上的他,精神萎顿,眼眶有些发青,像是忍受着什么疼痛。仍然是徒弟龙登在陪着他。
“王总你别见怪,我本来不想打扰你,实在……”
我赶紧拦住他的话头,问他目前的情况。
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了。
“龙登你把那个片子拿来。”
“王总你看,这里有个螺丝钉,白日黑地里疼着哩,想睡一会儿,一眼都闭不成。”
顺着他的手指,我在显示大腿腿骨的照片上看到了那颗万恶的螺丝钉阴影。
他去北京参加表彰大会。会议期间,安排代表们游览长城。他捣着拐杖,慢慢地走着看着,尽管髋关节隐隐作痛,但他兴致不减,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神奇伟大的长城,他要看个够。在长城上认识了一位医生,是青海某医院的骨科主任。在了解了郭尖措的腿部疾患之后,帮他分析:这既然是几十年以前的陈旧性创伤,按说不会再疼了,如果还在疼痛,说明髋关节那个地方有问题。他建议回青后住到他所在的医院做详细检查,必要时可以考虑手术换股骨。
郭尖措如约住进了那个医院,主任亲自做检查,分析片子。最后建议,这条腿的骨头最好全部换掉,换成不锈钢件。医院可以请北京的专家来做这个手术。
这么大的手术!郭尖措犹豫了。最后决定:长痛不如短痛,做!
专家请来了,耗时大半天的手术成功了,很长的刀口。最难熬的日子终于过去,刀口不疼了。还不知道靠这不锈钢的腿骨能不能下地行走。
谁知一个月后,疼痛袭来。遑论下床,稍动腰腿,疼得钻心。只能昼夜偃卧在床。照片显示,疼痛来自从钢架里冒出来的一截螺丝钉,它扎进了肌肉。
除了每天的止痛药,医院一时束手无策。
这怎么能成呢?我立刻去找骨科主任。
不巧是个星期天,主任不在,医院领导也不在。但就算找到了,我说话能管用吗?
我安慰郭尖措说,你先咬牙忍受几天,我再想其他办法。
回家后先给时任省委副书记、省政协主席白玛的秘书打电话。秘书告诉我,主席在内地调研,快回来了,问我有什么事。我把郭尖措目前的状况说了,请秘书一定一定、千万千万转告主席。我又给省委常委、省委宣传部长曲青山写了一封信,希望宣传部也关心一下过去宣传过的老典型。
后来了解到的情况是,曲部长第二天就带了现金去医院看望郭尖措,并嘱咐医院高度重视,积极治疗。
白玛主席回宁后也去了某医院,他把主治大夫和医院领导叫来,详细询问之后,一再说:“下一步怎么办?你们有没有进一步的治疗方案?不能让病人就这么受着。他是个给社会作了很多贡献的劳模!如果你们没办法,就转院送到北京治。至于费用,除了化隆县能报销的以外,你们出一半,我让卫生厅出另一半。”
再后来的情况是,转院到北京,又做了一次大手术,把腿里头的钢架全拆了。原先,虽然时常痛,拄着拐杖,行走还自如。现在这条腿彻底废了。
他以前常在春节来给我拜年,怎么劝阻也挡不住。龙登把车开到我楼下,搀着他上楼。献上哈达,送上节礼,然后坐下喝一杯茶,喧一阵子,就是坚决不让我老伴进厨房。这一次,他在楼下打电话说,他到了,不上来了。我慌忙披衣,匆匆下楼见他,埋怨他:身体都这样了,再不应该来看我。
他惨然一笑:“王总,你和嫂子都好着吧?”他靠着手杖的支撑,还有汽车的依托,勉强站立着,“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能上楼和你喧一会儿了,我们就在这里见个面。”
他让龙登给我献上哈达,拿出车里的礼物送给我。
我紧握着他的手,眼睛热辣辣的,不知说什么好。
这以后再也没见过他。以至于他去世了都不知道。
归 去
清香在电话采访化隆县藏医院现任院长时了解到:郭尖措死于癌症,是在2014年。我不知道他生命的最后阶段是怎么熬过的。但我庆幸他的死没有给别人留下锥心的悲伤。他没有家眷,没有亲戚。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来,纯为他人而来;去,不留牵挂而去。我也不担心他的丧礼会被人粗略治理。“出殡时有来自天南海北的受恩者,三千多人。有当官的、当兵的,有农民也有牧民,有当地的也有外省的,有俗人也有出家人。”这是清香了解到的情况。
忽然想起梁曉声的话,那仿佛就是多年前为郭尖措准备的墓志铭:“具有伟大爱心和非凡品格的人,往往不在大人物当中,而在平民百姓之中。只不过他们是幻化了形貌的活菩萨,我们不认识而已。”
果真如此,郭尖措这一辈子,乃是无数次化度众生过程中的一个轮回。他一生承受的所有痛苦,也是代众生受过。我们在官方媒体上宣传他的现实意义,仍然是我曾经说过的那句话:“虽然达不到那个高度,至少可以仰望。”
果真如此,他还会乘愿再来的。正如虚云老和尚在临终诗里写的:
“众生无尽愿无尽,水月光中又一场。”
马阴山的药草,又是花开六度了,他在哪里?
作者简介:王文泸,青海贵德人,老报人,老作家。1968年毕业于青海师范学院中文系。2004年退休。著有小说集《枪手》,散文随笔集《站在高原能看多远》《在季风中逆行》,获得第二届青海文学艺术奖等多种文学和新闻奖项。是青海代表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