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常 用 品》 中 的 空 间 切 分 研 究
2020-08-20李若星
李若星
摘 要: 自二十世纪后半叶以来,文学空间的重要性日益显现,叙事学研究出现了空间转向,为小说研究开启了新视野。艾丽丝·沃克的短篇小说《日常用品》,引发了广泛讨论。前人主要从人物形象、身份认同、象征手法、文化冲突等角度开展研究,对小说的空间问题关注有限。本文基于空间理论和空间叙事理论,探讨《日常用品》中的空间切分,将物理空间切分为庭院和屋子的空间,社会文化空间切分为传统和现代的空间,心理空间切分为肤浅理解和真正继承民族文化遗产的空间,为小说黑人文化遗产和身份认同主题的解读,提供新的思考。
关键词: 《日常用品》 空间叙事 空间切分 主题解读
艾丽丝·沃克(Alice Walker)是美国当代著名的黑人女性作家,其作品深刻反映了美国黑人女性的生存状况。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美国民权运动风起云涌,黑人纷纷反对种族歧视与压迫,倡导黑人权力运动。他们排斥充满痛苦和耻辱的黑人伤痛文化,试图寻根于非洲文化,重新定义黑人身份。沃克的短篇小说《日常用品》[1](30-39)以此为背景,通过描述普通黑人家庭对待民族文化遗产的不同态度,表达了对黑人文化遗产及黑人身份认同的思考。前人的研究主要从人物形象、身份认同、象征手法、文化冲突等方面展开,对小说空间问题的关注较为有限,已有的空间研究在运用空间理论和空间叙事理论分析时忽视了空间切分对于小说主题解读的重要性。本文从空间切分的角度出发,讨论小说中物理空间、社会文化空间、心理空间的切分,为从空间角度解读小说主题提供新思考。
一、空间切分的理论依据
一些学者对边界空间和空间切分问题开展了研究。爱德华·W·索雅(Edward W. Soja)认为,边界空间是第三空间的一种,是边缘,也是重叠与混合;是裂缝,也是中间[2](162-173)。米歇尔·德·塞都(Michel de Certeau)提出,边界创造了鸿沟,也创造了同样多的交流[3](210-211)。方英指出,文学空间具有建构性,它“不是纯粹客观的、自然状态的,而是建构的结果”,设置边界是建构空间的手段;认识到这一点有助于研究“其中的各种子空间”,以及一个空间“同一个大空间的分割、连接与转换等问题”[4](108-110)。在随后的一篇文章中,她具体阐明,文学叙事中的空间主要分为物理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空间之间存在边界与连接,同一空间可以切分为多个子空间[5](42-46)。据此,本文将《日常用品》中的空间分为物理空间、社会文化空间和心理空间,每个空间又切分为两个子空间,分别是庭院与屋子、传统与现代、对民族文化遗产的肤浅理解与真正传承。
二、物理空间的切分
关于空间理论的研究众多,方英以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的空间三元结构理论为基础,结合索雅和科特(Wesley A. Kort)对空间的分类,提出了文学叙事中的三类空间,并认为物理空间是一种人可以感知的、具体的物质形式,人在物质空间中生存和活动[5](42)。
在对《日常用品》的分析中,将物理空间切分为庭院与屋子两个子空间具有重要作用。情节方面,最关键的高潮部分发生在屋内,其他部分主要发生在庭院。作者如此安排,很有可能是在借助空间切分表达写作意图,阐释主题。人物形象方面,空间的分割与转换有助于母亲这一主要人物形象的塑造。母亲对迪伊态度的彻底转变发生在屋内,这一点直接反映在母亲对迪伊的称呼上:空间转入屋内前,称呼从“迪伊”变为“万杰罗”“万杰罗(迪伊)”“迪伊(万杰罗)”,暗示母亲逐渐对迪伊感到陌生和不理解;在屋内,母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称呼她为“万杰罗小姐”,表明了对其文化价值观的强烈反对。主题表达方面,小说中的百纳被代表了日用家当,是小说中最突出的文化和美学主题,是民族文化遗产的标志[6](16-17)。百纳被出现在屋内这一设置,侧面反映了屋内空间对于主题表达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作者设置情节、塑造人物、阐述主题,都离不开对物理空间的切分。
小说中故事发生的物理空间是美国乡下的农舍,由外面的庭院和里面的屋子构成,黑人母女三人在此居住。文章开篇,叙述者(母亲)把庭院描述为一个整洁、开放而舒适的空间,院子的地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像“延伸出来的客厅”“任何人都可以来坐坐”[1](30),在榆树下纳凉,享受习习微风。而房屋却是破败不堪的:屋顶由锡皮制成,侧面墙上非方非圆的洞就是窗户,窗格子用生牛皮吊起来。除了木瓦屋顶变成了防火的锡皮顶外,与十多年前烧毁的房屋差别不大。从前的房屋在大火中烧毁后,母女三人又在牧场上建造了一座同样房屋。虽然房屋如此破烂,“只要迪伊看见这所房子,一定想要毁掉它”[1](33),但母亲和麦姬辛勤地打扫庭院,尽量营造出还算舒适的生活空间。可见,庭院与屋子呈现出不同的外观,也带给母亲和麦姬不同的感受。
庭院与屋子这两个子空间同属于农舍的大空间,自然是相连的,但作者通过加入边界和连接,体现了二者既分隔又交流的特质。小说中多次提到位于庭院和屋子之间的门和窗,门、墙、窗等建筑物正是文学叙事的物理空间中最常见的边界[5](45)。门具有“围隔”和“导引”功能,能连接、区分不同空间[7](136),“把一个场景分割成两个块面,造成屋里屋外两个空间的掩隔、藏露与渗透”[7](155),窗户可以“形成内外两个空间的交流,产生隔与不隔的空间效果”[7](152-153)。农舍的屋门位于屋子和庭院之间,分割了两侧空间,阻碍了交流:麥姬躲在屋门后,身体被门遮住了多半,听到母亲让她“快出屋到院子里来”才走出屋门[1](32)。厨房的门具有双重作用:麦姬在厨房洗碗,听到迪伊索要百纳被后既震惊又气愤,砰地关上了门,表明麦姬拒绝和迪伊交流,门是用于分割空间的工具;逆来顺受的麦姬站在门口,同意把百纳被让给迪伊,打破了空间的分割,产生交流。小说中的屋子“没有真正的窗户,只在侧面墙上挖了几个洞,像是船的舷窗”[1](33),暗示庭院和屋子两个子空间的交流难以进行——至少是受到阻隔的。
三、社会文化空间的切分
空间不只是物质容器,更承载着人的生存和活动,因而与时间有关,展现社会和文化因素。社会空间是各种社会性元素的关系建构,强调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是各种力量的互动;在社会空间的建构中,建筑圈定了人类活动的范围,界定了人的身份与社会关系,因而对社会空间具有标志性意义[5](43-44)。建筑作为人造的环境,能延续传统,表达对现实的观点;能体现社会秩序,象征人在社会中、在宇宙中的位置[8](112)。依据建筑或场所进行社会空间的切分,有助于对比不同空间,从而揭示空间建构背后的主题意义[5](47)。
将小说中的社会文化空间切分为两个子空间——农舍代表的传统空间与汽车代表的现代空间,能够加深对小说各元素的理解。迪伊出场前,母亲沉浸在回忆中,通过讲述一点点勾画出一家人的生活环境、各自的外貌和性格等,即使偶尔被麦姬的问话打断,也会在简短的回应后再次陷入回忆,甚至不理会麦姬,自顾自地叙述。然而,迪伊到来后,母亲的心理描写被迪伊的语言和动作描写替代,大量的对话出现,推动情节发展的方式由心理活动转为语言和动作描写。同时,迪伊的形象由通过母亲的回忆侧面塑造转为通过语言和行动直接塑造。这表明,迪伊的出场是情节发展和人物形象塑造的关键。另外,麦姬因为迪伊的存在而紧张不安、自惭形秽;母亲虽然想念迪伊,但对她抱有复杂的情感——既为她骄傲,又责备她居高临下的态度。二人对迪伊的态度暗示人物价值观存在矛盾,使得读者对迪伊的出场更加期待。综上所述,从情节、人物、主题三方面来看,迪伊的出场都举足轻重,载着迪伊回到农舍、成为其出场背景的汽车自然具有特殊意义。
小说的社会空间由两个具有文化深意且对比鲜明的子空间构成:母亲与麦姬共同居住的农舍和迪伊的汽车。虽然十多年前的房屋烧毁后,母女三人建起了新农舍,但房子仍然建在牧场上,除去锡皮顶外与原先并无二致;当年的条凳、外婆的黄油碟、手工制的搅乳器盖子和搅乳棒还在使用,搅乳棒上凹陷的握痕使母亲想起了过去的岁月;百衲被更是由母亲、姨妈、外婆、爷爷、曾祖父共同拼凑和缝制的。农舍本身和陈设的日常用品有着悠久的历史,见证了一代代黑人的生活,既承载着伤痛,又提供了庇护。现代的汽车闯入传统的农舍,则表明了潮流与历史的碰撞。迪伊从车里拿出宝丽来相机,精心为母亲、麦姬和房子拍照,记录下民族遗产的物质形态,却无法表现其文化价值,更不能促进对其的接纳与传承。迪伊得不到百纳被,便认为母亲与麦姬不理解文化遗产的价值,上车离开。汽车是时尚器物[9](244),承载着动荡的现代空间,农舍是古老的家园,象征着稳固的传统空间,二者形成鲜明对立。毛延生阐释了农舍的心理几何内涵,认为它“能够准确地考量传统与现代的融合抑或抵触程度”,从而充分显示“黑人文学艺术的独特性”[10](143)。毛海燕和沈宏同样阐述了这种对立:农舍空间记录着人物家族甚至黑人文化发展的历史,母亲和麦姬是这个空间的守护者,迪伊则是背叛者——她所属的汽车空间与农舍空间形成了鲜明对比,二者代表了不同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11](194-195)。这些显映出传统与现代的对照,暗含切分农舍和汽车空间的可能性。
作者通过农舍与汽车在社会文化空间层面的对立,强调了对待文化遗产的正确态度和对黑人身份的认同,揭示了主题。
四、心理空间的切分
空间承载着人的生存和活动,因而塑造和反映人的心理。心理空间是人的内心对于外部物理空间的投射与反映,对心理空间的切分既可以参考物理空间,又可以依据主题[5](46)。本小说的心理空间可以依据内心活动的对象划分。小说展示了母女三人的心理空间,其中叙述者即母亲的心理空间占主导,是推动情节发展、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因素。另外,作者通过母亲的决定建立起心理空间,也就是对待物质空间的正确态度[11](195),从而揭示了主题。鉴于母亲内心活动的主要对象是两个女儿,可以把母亲的心理空间切分为两个子空间,讨论和比较母亲关于两个女儿的内心活动。
文章开篇“我就在这院子里等候她的到来”一句[1](30),运用假省笔法,鲜明地点出迪伊在母亲心中的重要地位。母亲要谈的重点是迪伊,却偏偏省略重点,转而描写庭院的环境,起到了强调作用。三、四两段叙述母亲的梦境,构建了心理空间[5](43),梦中的迪伊功成名就而返,母女二人相见,热泪盈眶。随后,母亲又谈及迪伊果断勇敢的性格、美丽的外表、时尚的穿着和众多的朋友。虽然母亲对迪伊强迫自己和麦姬听她读书,以及从来不带朋友上门的居高临下的态度有些不满,但更多的是为她的成就和与众不同感到自豪。迪伊回家后,母亲依然欣赏和包容迪伊:她的腿“像是上帝亲自为她定做的”[1](33-34);她的长裙虽然过于闪耀,但也“挺好看”[1](34);她自己取的新名字十分怪异,但母亲也试着接受。迪伊提出要拿走搅乳器的盖子和搅乳棒时,母亲看到、触摸到搅乳棒上岁月的痕迹,感到留恋与不舍。但迪伊仍不满足,进屋抱起旧百纳被,不由分说地据为己有,母亲感到迪伊眼中“那两床被子已经属于她了”[1](38)。想起迪伊曾经对旧被子不屑一顾,母亲才意识到,迪伊并不是怀念过去的岁月和文化遗产,只是想把旧物品当作艺术品展览起来,肤浅地追求文化的外在表现形式。母亲仿佛“头顶上受了什么东西的敲击,其力量自头顶直穿脚心”[1](39),一把夺过迪伊手中的被子,扔给了麦姬。迪伊象征新黑人文化运动,是黑人传统文化的反叛者[12](57)。她回到家乡是为了占有那些她从前嗤之以鼻的日用家当,彰显自己的黑人文化特质以摆脱曾经的文化伤痛,她对民族遗产的理解是肤浅的。母亲对于迪伊态度的巨大转变表明她意识到,应该在理解和实践中传承黑人文化遗产,而不是将其当作时尚来追捧。
至于麦姬,小说第二段采用倒叙手法,刻画了她丑陋、自卑而怯懦的形象。母亲将麦姬比作一只被抛弃的跛脚狗,可怜她既没有姣好的相貌和金钱,又没有机敏的头脑,面对迪伊和男友惶恐得几乎说不出话,只想躲进屋里。母親认为麦姬几乎一无是处,对她充满怜悯。当麦姬小声地纠正姨父的名字,并砰地关上厨房的门以默默反对迪伊占有百纳被时,同样怀念过去岁月的母亲开始理解麦姬,阻止迪伊带走百衲被。最后,麦姬说“即使没有那些被子,我也能记得迪伊外婆”[1](38),母亲这才顿然醒悟:麦姬才是能够真正理解、尊重和继承民族文化遗产的人。麦姬象征美国黑人伤痛文化,代表长久以来处于困境中的黑人。母亲对麦姬从怜悯到理解再到认同的转变表明,她决定直面黑人伤痛文化,真正认同黑人文化与身份,以实际行动继承黑人文化遗产。
母女三人对于空间的不同态度“反映了她们对于空间所代表的自己家族的历史及黑人传统文化的不同态度”[11](195),但应注意到,正是在两个女儿的影响下,母亲的态度才从不甚坚定转变为坚定不移,母亲的态度不能独立于两个女儿的态度而自然形成,说明应依据母亲对两个女儿的不同内心活动切分心理空间,而非简单地依据人物来切分。在母亲的心理空间中,对迪伊和麦姬形象的投射与反映不断出现,二人的对比也在时刻进行,最终使母亲对二人及其观念的态度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对母亲的两种心理空间的切分揭示了母亲从迷茫转为清醒,逐渐认可、热爱黑人民族文化[13](140),明确了对待文化遗产的正确态度和黑人身份认同的主题。
五、结语
随着空间理论和空间叙事理论研究的不断深入,文学作品中空间问题的研究角度更加多样,深度不断增加。艾丽丝·沃克在小说《日常用品》中建构了自然空间、社会文化空间、心理空间,并通过切分三类空间和呈现其中子空间的相互作用,传达了自己对黑人文化遗产和黑人身份认同的观念:对于民族文化遗产,不能满足于粗浅的欣赏,而应该在生活实践中真正理解、尊重和传承;对于文化伤痛,只有勇敢面对历史在黑人身体和心灵上留下的累累伤痕,才能重新找回和认同黑人身份。
注释:
本文引用的小说译文均由本文作者自译,小说原文参见金莉、张剑编著的《文学原理教程》(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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