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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支配者的秘钥

2020-08-13马克·格兰诺维特

董事会 2020年7期
关键词:权力

马克·格兰诺维特

“斯芬克斯式”的人物

很少有概念像权力这样造成了如此多的混乱。要从通常的概念中摆脱出来,首先要认识到的是,经济中的权力像其他地方的权力一样,的确有几个不同的来源。我区分了三种权力——基于依赖的权力、基于合法性的权力,以及基于有影响力的行动者对情境定义而来的权力(作用范围之广,涉及从简单控制“议程”到影响“对经济的文化理解”)。

能在众多学者中唤起大量共鸣的权力概念是依赖:若一个人控制着你所珍视的资源,这个人就能对你形成权力——能令你调整你的行为,以试图获取更多这样的资源,而不是任性而为。其他明显不同的思想学派的理论家也认同这一观点。

经济中的权力(以及其他社会制度中的权力,比如国家组织中的权力)只是部分源于资源依赖。在许多重要的场合,个人遵从别人的要求,不是因为他们依赖其资源,而是因为这些“别人”占据着某种权威的位置,依令行事的人相信这些位置赋予了他们发号施令的权力,对此应该服从。这些“别人”拥有的“合法性权威”,在马克斯?韦伯那里得到了经典阐释。事实上,韦伯对基于依赖的权力几乎只是捎带提及,这意味着它不如基于合法性的权力那么有趣。他提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统治方式:一种是由利益集团(特别是基于垄断的地位)进行统治;另一种是通过权威进行统治,即基于发号施令的权力和俯首帖耳的义务进行统治。

第三种类型的权力,不能被化约为依赖或合法性,这就是基于影响经济问题的議程或话语而来的权力。

将权力清晰地区分为以依赖为基础的权力、以合法性为基础的权力和以体现为话语或议程控制的权力,是很有用的。但拥有强大权力的行动者通常会把这些类型结合在一起,而且结合得越天衣无缝,他们的权力就越强大。

例如,约翰?帕吉特(John Padgett)和克里斯托弗?安塞尔(Christopher Ansell,1993)在讨论关于科西莫?德?美第奇在中世纪佛罗伦萨的巨大权力时指出,控制情况的一种方法是避免采取某种行动,某种能清楚界定你的利益之所在并“由此引发反对”的行动。因此,科西莫被认为是“斯芬克斯式”(亦称“狮身人面式”,即神秘的)和“意图暧昧”的人物。他很少直接回答问题或要求。在任何特定的活动中,即便他有什么要达成的意图,也极难被解读到。其中的一个方面是,在特定的制度背景中,科西莫广为人知地有着各种各样的利益——财政利益、家族利益以及政治利益。但这些利益并没有清晰地一个个排列整齐,这使其意图在任何给定的、卷入了多个此类利益的情境下都是模糊的,人们搞不懂他事实上在追求哪种利益。

此前,埃里克?莱费尔(Eric Leifer)认为,关于战略行动的观念通常过分简化,而且国际象棋比赛(他对其联赛做了极为详细的研究)之类的博弈的最有效的参与人,绝非如博弈论所描述的那样是那些为策略做长远计划并且展示详尽分支路线图的行动者,而是这样一些人——他们保持其意图的不明确,并保留自身行动的最大灵活性,同时操纵对手显示他们的策略。在帕吉特和安塞尔对美第奇进行研究时,尤其是在探讨美第奇在1434年令人吃惊地夺取了佛罗伦萨的权力时,吸纳并调整了这种最优化策略的概念。

与科西莫相比,尽管美国钢铁公司的利益与空气污染有关这一点无疑要清楚得多,但它避免明确行动的谨慎,使潜在的激进分子很难找到目标甚至很难明确“需要去做的事情”。马修?克伦森(Matthew Crenson)表明,在20世纪中叶,空气污染成为一个政治问题的可能性,在某些美国城市中要比其他城市高得多,在控制了实际污染水平的情况下依然如此。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空气污染在1949年便已经是印第安纳州东芝加哥的一个重要议题,并在当时带来了管制行为;而同样受到(严重)污染的邻近的印第安纳州加里市,则直到1962年才采取行动。克伦森指出,美国钢铁公司在加里市的主导性地位是造成行动拖延的最重要因素。人们很清楚公司的立场是什么,尽管该公司对政治过程的参与甚少。事实上,美国钢铁公司通常同情但模糊处理该议题,并小心翼翼地避免采取某种强势立场。美国钢铁公司的无所作为和明显中性的态度,可能会抑制“空气污染作为一个严肃的公共政策议题”被人们所感知,但这也表明政策制定者担心有效的污染控制会导致该公司将部分生产转移到其他“污染规制负担较小的地方”。由此可见,加里市对美国钢铁公司创造就业的依赖授予了公司相当大的权力。

跨越“结构洞”的中间人

方法论个人主义者可能会在起始点上就假设,某些个体注定会是富有权力的,因为他们所具有的特征或资源,使他们很有可能创造对他们的依赖关系,通过传达合法性赢得顺从,或令人信服地塑造经济议程。但是,所有此类状况都是嵌入在社会背景中的,这些背景决定了何种资源重要,它们是如何分配的,人们如何看待合法性,以及通过何种方法“议程得以制定和遵循”。

在社交网络中密集的集群可以通过少量的连带来联系彼此,这些连带具有“桥接”的性质,从而能使信息更容易贯穿于整个网络。我注意到,提供这些“桥接”的个人在获得有关工作或其他宝贵机会的信息方面,处于更有利的位置;而整个网络将受益于信息流动的增加。罗纳德?伯特(Ronald Burt)将强调的重点从连带的质量转移到拥有某种连带所能带来的战略优势上,这种连带提供了唯一的途径。通过这种途径,信息或资源可以在“网络的各个断片”(network segments)之间传递,否则它们彼此之间就会断开连接。他称这种“断开”的“连接”为“结构洞”,并强调那些关系“非冗余”的人(即每个关系都能将你连接到不同的网片中去)能享受到 “渔翁得利者”的优势:他们可能扮演关系终结者的角色,让不同网片彼此无关。而实际上,以中间人身份安排它们之间的关系,并置身于它们之间,以获取居间利润,这正是“企业家”(entrepreneur)这个词在英语中的字面意思。

科西莫及其美第奇家族的继任者可以在不同系统中聚集大量追随者——有些是通过亲属关系与之连带在一起,有些是靠邻里关系,有些是靠政治上的赞助,还有一些是基于金融和商业往来。这些不同的美第奇追随者的圈子之间并无联系,于是将他们的影响力和重要性只归因于美第奇家族成员,他们由此而忠诚于美第奇家族成员。因此,科西莫?德?美第奇跨越了一个巨大的结构洞。

这将我们带向了一个关键问题:如果一个中间人的权力源于“在一个结构洞中占据了核心性位置”(即他是这样一种中间人,其利益之所在是维持人们的分开状态而不是把他们拉到一起),那么,怎么做才能防止“不同条线的成员结成联盟以克服中间人的优势”、进而令这种权力遭受侵蚀呢?在佛罗伦萨的案例中,让这种条线联盟变得“极不可能”的是,每个“条线”都是一个身份群体,对其他地位平等的群体有着强烈的负面情绪,对低端一些的群体则有着彻底的社会蔑视。因此,正如帕吉特和安塞尔所指出的,美第奇追随者有一个经由通婚得来的贵族家庭的亲属网络,以及一个由“新人”(来自最近向上流动的家庭)组成的经济网络。这两个独立的个人网络不会有融合的危险,不会形成“统一战线”以对抗美第奇追随者,因为他们“互相鄙视”。而且,基于这段时间既有的压倒性的身份规则,他们彼此既不能结婚,也不能和对方做生意。

类似的,约翰?洛克菲勒(John Rockefeller)和安德鲁?卡耐基(Andrew Carnegie)等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与从事“创造性破坏”(creative destruction)活动的熊彼特式的企业家类型是相适合的。但这样的大人物也敏锐地意识到,有必要通过抑制危及其垄断权力的“其他人之间的交易”,来维持其优势。

老练与高效的权力支配者

现在,我们要更多地来讨论一下更大的框架:基于依赖(对他人视为至关重要的资源的控制)、合法权威或者对议程的控制而行使权力的个人,往往在那些被他们所支配的人面前表现出独一无二的老练和高效,恰如他们可能真的能够达到的水平那样。但是,如果我们从当下的处境中退一步,可能就会发现,历史、政治和经济环境在让这些人(无论其多么老练)步入施展他们权力的位置方面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例如,帕吉特和安塞尔在描述中世纪佛罗伦萨科西莫?德?美第奇施行的巨大权力时强调,他这样做的能力的一个核心来源是,他在分离的政治、经济和亲属关系网络中所处的交叉点性质的战略地位,令他可以运筹帷幄而不用冒将这些网络合并的风险。但这有赖于一系列的历史性环境,从美第奇追随者的观点来看,这一切可能被认为是“机遇”,即他们代表了由不相关的原因所引起的多种趋势(就各种趋势而言,美第奇追随者本身没有什么权力)的一个结合点。正是历史性环境创立了这一网络性条件。帕吉特和安塞尔评论道,科西莫并没有计划接管佛罗伦萨城邦,但可能构成其政党的社会基础“出现在他身边”。到15世纪早期对抗米兰时,他“突然领悟到,作为社会网络核心,他掌握了独特的政治能力”。

当我们谈到控制议程的时候,我们应该问,那些对于议程应该是什么有着独特见解的人,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才能够身处把这些见解贯彻下去的位置。在某些情况下,宏观经济趋势和立法机构变革可能会创造一种环境,在无须行动者大规模运作主观能动性的情况下,就能让一个群体的观点优越于另一个群体的观点。

而在政治或经济权力的行使中,普遍存在的问题是,没有任何单独个人可以仅凭驾驭他个人拥有的物质资源力量,来指挥其他许多人。为了创建杠杆效应,一定的官僚权力结构是必要的,它允许单个人命令数十或数百人,或者在全国范围内的数以百万计的其他人。

社会批评家自20世纪早期以来便已经很好地理解了一种杠杆化经济权力(权力行使远远超出了“行为者自身所控资源”的预期范围)的方法,这就是建构所有权的金字塔。在此,所有者权益主体(如一个家庭)控制着一家公司,这家公司又在第二家公司拥有控股权益,而第二家公司又控制着第三家公司,如此等等。注意,达成控制权的一组股票,并不要求它占绝对多数,在很多情况下,只要它是最大的一组便可,在某些情况下它的比例甚至小于10%。这些公司序列中的第一家可能是运营公司,或者仅仅是为了持有其他公司的股票而被组织起来的,因此得名为“控股公司”,即“信托公司”的背后金主。这些控股公司不仅会行使比“从其自身资产所能导出的权力”更多的权力,而且,如果金字塔有多层,这种运作方式会让外人很难看清其真实面貌。

特别有启发性的是张德敬(Dukjin Chang)关于韩国商业集团(财阀)所有权模式的讨论。财阀(如现代、LG、三星)和其他商业集团一样,是由法律上独立但彼此高度协调的公司组成的。不同于日本的“企业联营体”(如三菱、三井、住友),韩国的集团通常由单个家族所主导,甚至可以说,几乎无一例外是为创始人的家族所主导,而家族内部的主导人物又往往只有一个。这种权威由复杂的网络策略所支撑,在这种策略中,占主导地位的家族在集团公司中拥有股份,而该集团公司又在其他集团公司中拥有股份,如此等等。这“给了集团拥有者家族以极大的控制权,因为坐拥多层的科层结构,他们可以通过交叉持股的方式,来将他们的控制权放大,比如说,放大到他们所有者权益最初价值的100倍”。

但是,要重申一个我认为至关重要的主题,这个特殊的模式是被“选择”的,其运作之良好,不仅是结构性效率的原因,还因为它与其背景中的文化、历史和制度模式很匹配。

社会、政治、知识、法律等方面的制度和家庭影响混杂于其他因素,在形塑经济运行的過程中扮演着关键角色。制度性领域的这种渗透创建了我们所经历的社会生活的独特纹理。尽管某些东西对个人和小团体而言很重要,尽管某些单一的规则和文化要素很重要,但我们如果缺乏对其所处更大社会背景和“这些要素的交互与聚合”所致结构的探讨,无论个人还是规则都无法存在,也无从理解。

本文源于《社会与经济:信任、权力与制度》,部分标题系编辑后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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