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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杜甫诗的时空视角和生命意识

2020-08-11刘丹

中学语文·大语文论坛 2020年7期
关键词:荆门昭君编者

刘丹

在人教版必修三《杜甫诗三首》的备课过程中,笔者对《咏怀古迹五首·其三》中的首联“生长明妃尚有村”的“尚”字产生了一些疑问。在此,笔者试作一番探究,并对杜甫诗作中的时空视角和生命意识进行深入发掘。

一、由“生长明妃尚有村”中的“尚”所想到的

各种典籍中,评论家对《咏怀古迹五首·其三》第一句多有重点分析,而对第二句尤其是其中的“尚”字均没有解读。笔者以为对“尚”的解读可以开启对整首诗的重新理解。

1.“尚”字带来的空间视角

“生长明妃尚有村”中的“尚”,根据语境应理解为“尚且、还”。此句承前句“群山万壑赴荆门”,“荆门”指今湖北省秭归县香溪村,秭归县的地势西南高东北低,而诗人当时所在的夔州白帝城地势极高。诗人在此远眺荆门方向,其实诗人根本就看不到荆门,但发挥想象,说群山万壑都涌向荆门,这里是作者融情于景,群山万壑随着作者的目光汇聚到了荆门,所谓心之所往,目之所注。

跨越雄奇的群山万壑,尚且还能有村落。安史之乱,使得“千村万落生荆杞”,在巴蜀之东,还能有一块安宁之地,因此令杜甫倍感欣慰,诗人即使暂居夔州,仍关心动荡时局,牵挂天下黎民百姓。由此可见,杜甫怀想昭君的起因并非仅仅是个人际遇,更主要的是担心唐朝的动荡国运,而昭君是曾对汉朝国运、民族团结做出过巨大贡献的历史人物,由此看来,“群山万壑”奔赴“荆门”,这种雄奇壮阔之景与昭君这一奇女子的身份极为相称。

2.“尚”开启的时间视角

历史时间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还剩下了谁?剩下的“尚且、还”觅得生长在荆门的明妃,令人欣慰。所以从“尚”字可以看出,诗人从历史中选择了昭君,肯定了昭君。“一去紫台连朔漠”描写昭君出塞,换得了边境安宁;“独留青冢向黄昏”表面上是从空间的角度,写出了昭君独留塞外的凄凉结局,但从深层来看,仍是从时间的角度写出了昭君的悲剧被定格在千年之前,天地无情,青冢有恨。昭君的悲怨不仅仅是个人不得汉帝宠幸的怨恨之情,而是思念汉朝不得归的悲怨之情。“士女同构”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重要主题,但杜甫怀想昭君,不仅仅是借昭君的不得汉帝宠幸来抒己怀才不遇的愤懑,更重要的是借昭君心系大汉的情思,寄托自己对于唐王朝的忠诚。诗人借一个“尚”字,使“士女同构”的艺术主题得以拓展,艺术境界也因此而更加阔大。

3.“尚”所體现的生命意识

为何诗人有如此广阔的时空视角?那是因为此时杜甫已近暮年,暮年之人更喜欢从个体生命的角度思考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夔州地貌奇峻,人杰众多,诗人有目的地创作《咏怀古迹五首》,正是从历史的角度思考个体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作者为何要写到昭君这位女性?其实是肯定了昭君对汉朝国运、民族团结的重要作用。一个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她的性别,她的遭遇,而在于他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了什么。因此,在诗人的意念中,“尚”有个昭君,“还”好有个昭君。

一个“尚”字,既是诗人目光汇聚之处,也是历史汇聚所在,更是这首诗里诗人生命意识的发端。

二、《秋兴八首·其一》和《登高》的时空视角

对杜甫诗作的鉴赏,并非仅局限于时空视角和生命意识,在这里,我们要更多地考虑人教版教材编者将其跟《秋兴八首·其一》《登高》合编在一起的意图。

1.教材编者的视角

肖培东老师曾经建议备课要从九个方面考虑,其中第五点说:“编者为什么把这篇文章放在这个单元”,也就是教师备课时要关注编者意图和单元目标。

从诗歌体裁看,这三首诗都是七律,编者若要学生感受杜甫七律的音韵之美,只须一首“古今七律第一”的《登高》即可,无须叠床架屋;从写作背景看,这三首诗都是杜甫流落于夔州时的作品,前两首写于公元766年,后一首写于公元767年,而且都写于秋天。诗人公元765年五月离开成都,第二年(公元766年)春天到达夔州,直至公元768年元宵节携家离开夔州继续漂泊。在夔州的三年里,他写了四百多首诗歌,占他生平作品的近三成。编者是否是想让学生感受和欣赏杜甫夔州时期的作品呢?

此时,我们再结合教材的编者意图和单元目标来思考,或许方向就会很明晰。

在人教版必修三教材的《致同学们》中,编者强调,本册教科书第二单元是“感受与共鸣(唐宋诗)”。言外之意,学习本单元唐宋诗词,既要感受唐宋诗,又要与诗歌产生共鸣。

何为“阅读共鸣”?在文学理论中,通常是指文学接受过程中出现的两种状态:一是读者为作品中的思想感情、理想愿望及人物的命运遭际所深深打动,从而形成一种强烈的心理感应;二是指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身份的读者,在阅读同一作品时,产生大致相同或相近的情绪激动和审美感受。

杜甫诗歌是中华文化中一颗耀眼的明珠,中华儿女读他的诗歌固然会有第一层阅读共鸣,这层阅读共鸣是基于民族文化认同感的共鸣。这三首诗能与同学们产生共鸣的肯定有杜甫的爱国情怀,比如《秋兴八首》里的“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比如《咏怀古迹五首》里的“环佩空归夜月魂”,比如《登高》里的“艰难苦恨繁霜鬓”。

但个人认为,它还应该有第二层次的阅读共鸣?怎样的阅读感受能形成共鸣呢?为何安史之乱结束了,杜甫还是如此心忧天下?是什么力量支撑他在人生困境中依然心系天下。杜甫忧国忧民的背后,不仅仅是对唐王朝的忠诚,还是对自我生命的认识。生命的觉醒才是跨时代、跨身份但却永恒的文学母题,这个母题更能引发广泛和激烈的阅读共鸣。不妨我们用同样的时空视角来读读杜甫另外两首诗。

2.《秋兴八首·其一》的时空视角

这首诗从空间视角入手,写出了夔州秋天的凄清壮阔。首联中,枫树林本是秋日胜景,“凋伤”二字却让漫山红遍的秋景顿添萧瑟。“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空间视角选择独特,下临深峡,上览高山,江间波浪到塞上风云,选景由近及远,视觉上给人开阔之感;江间波浪翻滚,“兼天涌”则让人想象到江面掀起的滔天巨浪,像极了波谲云诡的唐朝时局;塞上阴云密布,而“接地阴”三字,则给人一种不见天日之感,诗人的空间视角十分开阔。第三联,诗人笔锋一转,从时间的视角,“丛菊两开”,想到自己离开成都已有两个秋天,本要回长安(严武离世,杜甫离开草堂),可是长安仍在战乱之中,故乡无法归去,大唐国运衰颓。可即便如此,诗人还是坚定地要回到故园,“孤舟一系故园心”,“一”一方面是个数词,与上句“两”相对,另一方面则表示永远、永恒。其实诗人想要回去的不是真正的故乡河南,而是他的第二故乡长安,他想用回到长安来寄托自己回到鼎盛的唐王朝的愿望,诗人从时间角度表明自己永远怀着一颗忠君爱国之心,而且跨越千年,亘古不变。

3.《登高》的时空视角

写《秋兴八首》的次年秋天,诗人又写下千古名篇《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诗人伫立在夔山之巅,环顾四野,天地间一片凄厉悲怆的景象。“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诗人俯瞰的目光从近处的水面又移至远方:两岸落叶纷纷的树林和远方奔腾呼啸而去的大江,自然的一切都在昭示,永恒的自然也会凋零和流逝,更何况人类有限的生命?在这广阔的天地宇宙之间,一种似曾相识的孤独之感从渺远的时间深处再次袭来。去年秋时此山中,枫叶江水俱不同!“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几乎是不假思索,从诗人内心喷涌而出,此情此景,情之所至,诗之所达,只是读来觉得诗人的悲愁,在这广阔的空间和浩渺的时间里也是化不开、散不去的。秋景萧瑟,人也到了暮秋,万里家国,却形单影只;羁旅漂泊,却久滞难归;疾病缠身,却登高怀远,这几层悲凉最终凝成万般遗憾。“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恨”,憾也;苦恨,即极为遗憾。杜甫抱憾终身,所谓何事?仅仅是个人的命运艰难吗?非也!更多的是国势艰难,他心中“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非但没实现,唐朝再无他少年壮游时的兴盛了。

三、《杜甫诗三首》的生命意识

公元766年,诗人杜甫55岁,这是他离开成都草堂,大病初愈后来夔州的第一个秋天,经历了国家的巨大变故——安史之乱,目睹了百姓流离失所,经历了官场的尔虞我诈,杜甫最终选择了辞官,历经了李白、高适、严武等众多好友的变故,杜甫选择了离开成都。只因关塞雍阻,他难返长安,不得已开始了潇湘漫游。進入人生暮年的杜甫,在离开成都去夔州的途中因为糖尿病暂停行程,在云安稍作停留,“峡里云安县,江楼翼瓦齐。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眇眇春风见,萧萧夜色凄。客愁那听此,故作傍人低”(《子规》)。

杜甫夔州时期的作品不仅量多,更反映出杜甫思想的转变。原本杜甫追求“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夔州时期的杜甫则言“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晚年的杜甫,虽然仍忧国忧民,但这种情感已经深入到他的血液之中,内化为他自身对生命的观照和思考。这种生命意识,虽然杜甫早年已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是少年杜甫对自身生命价值的一种追问,而此时,夔州的杜甫把个体生命不仅放在所处的朝代、政局,而是放到整个历史长河里来叩问和思考。原因就在于,夔州广阔的自然之景和他步入暮年的的苍老之境,从如此广阔的空间和深远的时间回望自己,诗人感到到生之压迫,死之艰辛,感到前所未有的生命孤独与渺小。虽然不能说夔州的地貌决定了此时杜甫诗广阔的空间视角,也不能说人到晚年的处境决定了他渺远的时间视角,但夔州、诗人暮年、人生的遭遇、国家的变故等等,汇聚起来,这三首诗恰恰均能从时空视角里展现出诗人强烈的生命意识。

中国古代文化中,文人在登高览物时总会有强烈的生命意识。夔州地势高峻,年事已高的杜甫面对“江间波浪兼天涌”的壮阔之境、动荡之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塞上风云接地阴”的局势,安史之乱虽已平定,但边塞回鹘多次入京侵扰,关内各节度使趁机作乱。在如此广阔且动荡的背景之下,一个生命是多么的渺小和无助,只得“丛菊两开他日泪”,但诗人又宕开一笔,“孤舟一系故园心”。一个“一”字,是“一直、永远”的意思,诗人从空间的无助感转向在时间里的寻求永恒、寻求突破。这样的时空视角,正是诗人对自我生命的观照以及对生命价值的思考。同样在《登高》中,面对急风高天与清渚白沙,诗人置身其中,怎能不感到孤独和渺小?面对“萧萧”而下的“无边落叶”,“滚滚”而来的不尽江水,此刻的杜甫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接近死境,先前的病况加重不说,右臂偏枯,左耳聋了,牙齿脱落一半,对死的忧伤、困惑、追问天天萦绕在他脑中,他不是怕死,而是对生的眷恋、对不朽的渴望,更催生了他对自身生命的思考。生命面对无情永恒的自然,坎坷艰难的国运,是多么的渺小和无奈,多么的遗憾,只能化作两鬓斑白的头发。这样的“苦恨”不仅杜甫一人有,每一个生命都会有,如果从时空的视角解读这三首诗,都会与诗人产生情感共鸣。

杜甫的诗歌是被后人称为“诗史”,其实杜甫诗也是一部“生命史”,读杜甫诗也是在读杜甫的生命史。杜甫写诗也是因为由于“生命意识的觉醒”而对世道、朝堂、家庭、生命产生了深深的思考或强烈的感情,或表现为对生命价值的追问,或表现为对生命内在的一种审视,无论是向外的探索和向内的观照,这都是杜甫生命意识的一种文学表现。

[作者通联:江苏南通市天星湖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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