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世说新语》德行类看“孝”文化
2020-08-11袁启桢
袁启桢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昆明 650500)
《世说新语》是南朝时期的志人小说集,记录的是东汉到晋代后期一些文人的政治生活和言行举止。其中有对当时文人和士人一些美好品德的颂扬和称颂,也有对黜免、俭啬、汰侈、忿狷、谗险、尤悔、纰漏、惑溺、仇隙等士人间阴暗面的批评与讽刺,其很好地继承了中国古代诗文作品“文以载道”的传统。通过这些一“正”一“反”的记录与描述,不难看出编撰此书的刘义庆作为统治集团的代表,“社会功利性”是其编撰《世说新语》所看重的,其内心充满着对“大道之行”的向往。而从《世说新语》成书的年代来看,中国历史上的南朝处于一个政权更迭、政治分裂、社会混乱的时代。普通的士人与文人或是选择“谈玄论道”来逃避仕途,或是选择在浑噩的仕途中斗争浮沉,而这都极大地影响到了权力机器的有效运转。因此,在国家意识层面上形成一种统一的思想,通过这种思想把整个社会更好地维系起来就显得迫在眉睫。而“德行”作为人的立身之本、社会的稳固之石被统治者所重视并大加推扬便成为了自然的选择,而“孝”在德行中又成为统治者看重的大端。
一、“孝”在德行类中比重很大
德行类一共有47则故事,所收录的是当时一些名士优秀品德的故事。有一心匡正天下,重视人才的陈仲举、郭林宗;也有把弘扬儒家礼教、正定天下是非作为己任的李元膺;有为官清廉的陈太丘;也有关爱友人的荀巨伯。所赞赏的都是当时名士具有的做人的优秀德行。这些名士选择不与当时官场同流合污,在混乱的社会中秉持着自己内心的操守,在污浊的政治泥潭中发挥着绵薄的作用。正因为如此,这些名士的美好德行才成为那个时代急需的“救药”。早在先秦,儒家自古就把德行看成“孔门四科”之首,这是孔子的政治观所决定的。在孔子看来统治者治理国家就应该推行“德治”,“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为政》)。当统治者实行了德治,那么人民才会拥护爱戴他们的君主。孔子对他的学生说:“政者,正也。子帅以正,谁敢不正?”(《颜渊》)又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子路》)因此,在孔子看来不仅仅是君王应该推行德治,任何时代,作为普普通通广大的执政者、行政者也应该做好德行的表率作用,拥有一个好的德行。
在魏晋南北朝时代,要想做官或者做一介名士,拥有一个良好的“德行”是人们所十分看中的,但是“德行”只是一个十分模糊笼统的概念,不同的时代的人们对它有着不同的理解,不同阶层的人所应具备的“德行”又有着自身不同的侧重点,比如为官者应具备的德行和从商者应拥有的德行,肯定是有差异的。但在这些不同之中,“德行”当然也有着一些世人共同的体会。例如,为官清廉、珍惜朋友、关爱家人,立志远大等等自古都都是美好德行的代名词,但是在魏晋南北朝时代拥有怎样的一种特定和重要品行才算是一个有“德行”的人呢?那就是——“孝”。《礼记》道:“孝者,畜也。顺于道,不逆于伦,是之谓畜。”据此理解,天下万“畜”本应都有孝道。例如“乌鸦反哺”“羔羊跪乳”是动物的“孝”。而人的“孝”自然也应是孝顺父母。当然,后来“孝”的内涵在中国古代社会变得不再单一,对国家尽忠也变成了“孝”的一种。之所以说魏晋时人对“孝”十分的重视,是因为在《世说新语》德行类中讲述关于孝故事的就有14则之多,几乎占了全部德行类的1/3。例如,第十二则对待想杀自己的后母王祥却用自己的孝顺最后感化了她;第十七则“臣以和峤生孝,王戎死孝。”[1]对待丧礼,虽然和峤、王戎采取不同生孝、死孝不同的方法,甚至死孝被一些人所批评,但这两种对待方式其实都是孝顺的表现;第二十四则辞官归里的周翼为他的舅舅灵床前守灵三年等等。这么多与德行有关的品行,“德行类”却单单收录这么多关于孝的故事,占如此大的比重,则足见编撰者和魏晋时人对于“孝”的重视。另外,“孝”为何在魏晋时代备受重视也许正如《孝经》所说:“夫孝,德之本也”“夫孝,始於事亲,中於事君,终於立身。”从《孝经》的这段话来看,也许正是出于那个政权交替不断、社会动荡、人们信仰无所寄托的魏晋时代,“孝”所具备的特有社会功利价值,才得到当时统治者与士人的提倡和重视。这将在第三节做具体的论述。
二、“孝”作为人物品评的一个重要标准
“人物品评”是儒家或是以儒家思想治国的社会所十分推崇的,早在先秦时代,《论语》就以“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作为人物品评的标准。到了魏文帝曹丕时他更是将“人物品评”发挥到了极致,“人物品评”一时成为时代风气并影响了后世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德行”作为首要标准和根本自然成为品评人物时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准。人物品评最初是为社会选拔人才的需要而产生的,是随着“九品中正制”的实行而成为一时风尚,更远的渊源是源于儒家对人思想道德的评价和重视。《论语·为政》载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孔子的这些言论都在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德行”是评价一个人或选拔官吏甚至是君王为政应该重视的事情。人物品评和九品中正制既然是为社会选拔人才才产生的,那么“德行”自然也成为它们所关注的对象。
前九品诏书,善恶必书,以为褒贬,当时天下,少有所忌……(《晋书·刘毅传》)
其始造也,乡邑清议,不拘爵位,褒贬所加,足为劝励,犹有乡论余风……(《晋书·卫瓘传》)
相对于“清”和“神”的虚无与不可捉摸,“孝”实际上成为当时人物品评一个可以实际操作和判断的重要标准,而这比“清”“神”之类也更能为一般士人所接受。《孝经》曰:“夫孝,德之本也”,既然人物品评最初的目的是为了给社会选有德的人才,那么作为德之本的“孝”本就应该成为选拔人才和人物品评时的重要对象。如前文提到的琅琊王氏的王祥,因为十分的孝顺最后官至太傅,虽然在这后面更大程度上有家族势力的原因,但是“孝”确实成为了当时为官者和世家大族奉行的一条行为准则,也成为了他们仕途前进路上的助推剂。《世说新语·德行》载:“吴郡陈遗,家至孝。母好食铛底焦饭,遗作郡主簿,恒装一囊,每煮食,辄贮录焦饭,归以遗母。后值孙恩贼出吴郡,袁府君即日便征,遗已聚敛得数斗焦饭,未展归家,遂带以从军。战于沪渎,败,军人溃散,逃走山泽,皆多饥死,遗独以焦饭得活。时人以为纯孝之报也。”“至孝”是当时的人们对陈遗的评价,人们认为他能幸存下来,是上天对他孝顺的回报。又如,“王仆射在江州,为殷、桓所逐,奔窜豫章,存亡未测。王绥在都,既忧戚在貌,居处饮食,每事有降。时人谓为试守孝子。”(《世说新语·德行》)王绥在不知父亲存亡之时就已经开始做出孝顺的举动,当时的人也评价他为“试守孝子”,而最终王绥官至荆州太史。
从上述的材料可以看出来,“孝”作为德行的重要内涵确实成为了魏晋时人物品评的一条重要标准,也成为统治者在选拔人才上所看中的品质,而王祥、陈遗、王绥后来的成功确实也依赖于其奉行的“孝”。
三、“孝”成为统治者“治天下”的工具
魏晋时代社会动乱不堪,政权交替频繁,外戚乱政时有发生,世人处于这个乱世也唯恐避之不及,不再充满政治理想与抱负,整个社会都处于一片黑暗混沌之中。那时“君权”变得不再那么的牢靠,因此统治者不得不思考采取何种治理国家和社会的方法,来稳固自己的统治,而最后以“孝”治天下则成为那个时代统治者最好的工具之一。
“忠、孝”自古以来本是一体而为统治者所提倡。“资于事父以事母,其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其敬同。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故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忠顺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禄位,而守其祭祀。盖士之孝也。”[3]而且在魏晋之前的两汉甚至把对君主的“忠”看得比“孝”还更重要一些,因为这样才符合统治者的志愿和利益。但是为何在魏晋时代“孝”却成为统治者治理国家的工具而被提倡了呢?鲁迅先生也曾有过自己的思考,鲁迅曰:“(魏晋)为什么要以孝治天下呢?因为天位从禅位,即巧取豪夺而来,若主张以忠治天下,他们的立脚点便不稳,办事很棘手,立论也难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4]自曹魏以来,政权的更迭、统治者的交替便都是通过武力的方式来实现的,即便是禅位背后也是以武力相逼。因此,通过巧取豪夺,背叛之前君主而得到的“君位”,统治者再要求其他人对自己要忠心耿耿似乎就变得说不过去,也站不住脚了。于是统治者只能另求他法来维护自己的统治。与忠一体的“孝”这时便成为统治者所用来治理天下的工具。当然这里的“孝”是为统治者要求臣子百姓“忠”这个最终目的而服务的。“孝”的这种工具作用在《世说新语》的编撰中就有所体现,例如,“孔仆射为孝武侍中,豫蒙眷接。烈宗山陵,孔时为太常,形素羸瘦,著重服,竟日涕泗流涟,见者以为真孝子。”[5](《德行》)通过把孔安国在孝武帝死后穿着重孝服,整日泪流不止这则故事收入德行类,就可以看出编撰者希望臣子们把统治者当成自己的父亲一样来孝顺。不谈臣子的“忠”,转而谈臣子的“孝”,而实际却达到了比谈“忠”更好的效果。
除了魏晋处于政权交替频繁时代,君权的地位来得不怎么光彩,也不怎么稳固,统治者才避而不谈“忠”只谈“孝”。门阀制度的发展、世家大族的兴起也是“孝”成为统治者用来治理国家的工具的原因。自西汉中后期以来,土地兼并十分严重,逐步形成了官僚、商人、地主三位一体的豪强地主势力。东汉政权更是在豪强地主支持下建立起来的,士族地主在东汉开始形成,为后来魏晋南北朝时期士族制度的确立提供了阶级、经济基础。因此,魏晋时代的国家政权的稳固与否很大程度上得依靠世家大族的支持与否,统治者自然也不得不看这些世家大族的脸色。魏文帝曹丕采用陈群的意见建立“九品中正制”,根据门第品级来选用国家人才也正是迫于现实的无奈之举。反过来,混乱的社会也迫使家族之间不得不紧紧团结在一起来面对复杂的社会形势。于是能将家族联系起来的“孝”就有了生长的根基,孝也成了世家大族所极力推崇的行为准则和家族礼法。这便有了《德行》第十四则面对一心想害自己的后母,王祥却用自己的孝顺感化了她,并使得自己的后母像亲生孩子一样疼爱她。后来王祥在自己临终之时告诫子孙:“孝乃立身之本。”足见世家大族对孝的重视。
统治者之所以推崇“孝”,这是因为既能避开谈“忠”的尴尬,又能达到谈“忠”同样甚至更好的效果。世家大族推崇孝这是因为“孝”能将整个家族紧紧联系在一起,壮大家族的势力。上至君王下至世家大族整个统治阶级都已把“孝”当成了处理问题、治理国家的最好的办法,因此“孝”在魏晋时代受到时人的重视也就不足为怪了。
四、结束语
从上可以看出,之所以中国人自古将“孝”看得很重要,不仅是受到了中国人讲“孝”传统文化的影响,还因为“孝”本身就有着自身的政治功用,得到了统治者和世家大族的重视。在品评人物时,“孝”不仅成为“德行”的一个重要内涵,更成为一个有德行的人应该拥有的重要品质。同时,在如魏晋南北朝一样的时代或是在中国古代任何社会动乱的时代 “孝”成为了一种精神纽带,其在维系中国人的家族关系,维持国家统治和稳定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而从这个方面来思考,本文或许有利于帮助读者更深刻地理解《世说新语》的编撰动机和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