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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记

2020-08-11

青年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喷油王明工厂

周末,安宇红收拾好行李,准备到黄江镇见王明兵。她需换三趟车,先乘地铁二号线转一号线到火车东站,坐四十五分钟的广深线到常平站,如果王明兵没来车站接她,再搭公交车到王明兵的公司所在的黄江镇,一共大约需要两个小时。每周五晚上去,周日晚上回。他们是夫妻,分居两城四年,这趟行程她闭上眼都知道哪个点到哪个站。

安宇红在一家财务公司做会计,每天面对数字、报表、报税单。她做过十一年专业会计,工作不难,薪水不错,她心满意足,爱上了这份工作。以前,夫妻两人在同一个工厂上班,王明兵是工模师傅,安宇红是工厂财务。工厂的财务事儿杂,常与人打交道,她不太喜欢,便跳槽到现在的公司。公司原来在东莞另外一个镇,离王明兵不远,可以天天见面,四年前公司搬到广州的白云区。王明兵还在那家工厂上班,从工模师傅晋升到生产部的经理。工资涨了不少,但工作忙了许多,他不仅要管工模部的开发与设计,还管生产部的产量与质量,保证订单能按时完成,顺利出货。该工厂生产汽车音响的五金件,这些年,车市爆发,工厂的订单多,但工人却不如往常年好招,年轻工人稍不顺心便辞职不干。工厂属于劳动密集的加工业,订单虽多,这些年劳动力成本增高,物价上涨,工厂利润没有显著增长,王明兵压力大。工厂一周只放一天假,周六晚上还需加班到九点,安宇红只好两城奔波。

三年前,他们在黄江镇的碧桂园买了一套房,三居室,每月一万二千元的房贷。王明兵开一辆比亚迪宋,国产车,同样的价格,空间大,配置好;做技术出身的王明兵,在日常生活中能够用国产产品时一定选择支持国货。安宇红恰恰相反,自己的化妆品、面膜之类的护肤品,一定不用国产的。儿子留在老家的城区读书,那里有一套房,早些年买的,每个月两千多的房贷。公公、婆婆都进城了,帮家人煮饭,看护小孩。夫妻俩有车有房,王明兵又是工厂的高管,小孩成绩不错,老人身体健康,还能搭把手,在别人眼里,他们事业成功家庭和睦。

地铁上人很多,挤来挤去,她站着,不作声。这时,一个男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用下体碰了碰她,她躲了一下;那男人假装挤,又碰了碰,她窝火,用身体狠狠地撞了一下,男人再也没有动。遇到这种事,如果躲,那人会越发胆大妄为,最好的办法是针锋相对,这样才能平安无事。

到达火车站东站时,广场上早就一片灯火辉煌,人头攒动。来来往往的人面无表情,行色匆匆,拖着行李找工作的外乡人,穿职业装的白领,她对这一切早已熟悉,她心如止水,不再有刚来时的兴奋与惊奇。她记得第一次到广州火车东站,是十六年前,其时她刚大专毕业,从江西拖着行李来广东打工,面对繁华的东站广场,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说了一句,广东,我终于来了。很快,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将她带往东莞,那里是世界工厂,星罗棋布的电子厂、家具厂、塑料厂、五金厂……一路上,白色楼群间的厂房与绿色的香蕉林、荔枝林彼此交错,偶尔有一两个鱼塘在窗外一闪而逝,不时有高大的烟囱扑入眼帘,它们朝天空吐着滚滚黑烟。十六年,一晃而过,昔日天真烂漫的少女已变为成熟温润的妇人,人生最美好的时光留在广东,她也如当年所愿,在这里安居乐业,扎根南方。身边依旧车水马龙,她的内心感慨万千。

坐上城轨,她心里泛起微澜。从广州开往深圳的和谐号,十多分钟一趟。正值乘客高峰,平时空空荡荡的车厢坐满了人。车厢很舒适,她的座位靠近窗户,一路上她可以欣赏窗外的风景。车外,天已黑,一片模糊的灯光在窗口闪烁。她看着窗外,依次后退的灯火、楼房,从高楼到低矮的工业区,火车已离开广州,进入东莞境内,窗外黑魆魆的。远方的灯火像她此刻的心境,迷离而明亮。她旁边的女士握着手机在说着订单、产品型号之类的话,可以推测出是一个商务电话。她看了她一眼,一个年轻而精致的女人,精致得脸上看不出年龄、表情。女人装扮清凉而性感,白色T恤,牛仔短裙,一双修长的腿,丰满的胸部散发着生命的活力,戴着红色的太阳帽,马尾从帽子后面流了下来。安宇红叹了一口气,暗忖年轻真好。那女人好像跟电话那边吵起来了,她大声地说:“这个价格,如果你做不了,我换人,我们合作这么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情况。”过了一会儿,那女人觉得打扰了旁边的安宇红,朝安宇红尴尬地笑了笑,表达歉意。接着那女人又压低声音说,这只是开始,以后还会有很多订单。那女人在倾听对方,面部表情也渐渐舒展,没有刚才那样高声。她回答道:“那么这样好吧,郭总,我们见面再谈,我现在在车上。”她挂断电话,靠着座位,不再出声。车速越来越快,两个穿制服的乘务员在卖咖啡、奶茶等。安宇红很喜欢和谐号上的乘务员的制服,有一股空姐的做派,不像长途火车的列车员,一股乡土气息。她觉得和谐号上的女列车员才是城市的味道,干净而职业的微笑,青春而靓丽的身体。

她从包里拿出镜子和化妆品,补了一下妆。这些年,她努力地保养着自己,节食保持身材、练瑜伽增加身体柔软度,化妆品也从日韩品牌换成欧美品牌了,去年还做了去眼袋除皱的手术。但随着年龄增长,她的法令纹越来越深,她不停地在百度上查如何去除法令纹,试过很多种百度上推荐的方法,效果并不明显。她思忖着,干脆什么时候去医院做袪法令纹的手术,她的同事多次建议她动手术,并把自己做过手术的那家医院推荐给她。女人到了这个年龄,一定要对自己好点,她的同事这样劝她。

半年前,她回到黄江镇的家里,在床上发现几根黄色的长发。她从没染过头发,王明兵更不可能掉长头发。也许是朋友或者同事到家里坐坐留下的,可头发却在床上啊。是的,她可以接受沙发、厨房、书房、客厅、阳台、厕所等地方有黄色的长发,但她绝不能接受那黄色的长发在床上出现。对一个女人来说,床是她的最后领地,也是最后一道防线。在东莞生活,她甚至可以接受作为公司高管的王明兵,因为生意应酬,免不了在某些场所逢场作戏,但是她无法接受他带陌生女人在她的床上胡作非为。她的手机响了,是王明兵发来消息,他告诉她,他今天有事,不能来车站接她,让她自己坐车回家。她回了一声“好”。

旁边的女人在半醒半睡中,安宇红望着窗外发呆。几棵栎树伫立的旷野,远处灯光格外分明,一条高速公路穿过,路灯像一条长龙从眼前延伸至远方,她盯着铁路道旁的香蕉林,现在是暮春三月,月亮站在天空上,微风吹过,仿佛天间倏忽亮起来。广东没有冬天,连春天也短暂,来不及换上春装,夏天便匆匆挤了过来,天热起来,大家都穿起清凉的夏装。旁边的女人又在接电话,还是一个商业电话,说材料涨价了之类。儿子王哲浩发来微信,问她是不是还在车上。她回复了一句,是的。又问,儿子有什么事情?儿子只回复她说,妈妈辛苦了,路上注意安全。

想到儿子,她一脸的温柔,儿子在老家市里最好的外国语学校读书,私立学校,住校,一周回一次家。原来她想让儿子来这边读书,那时,像他们这样的打工者,进公立学校机会微茫,读教学质量好的高档私立学校,经济又不允许。工业区附近倒有不少面对外来打工子弟的私立学校,王明兵和她也考察了几个,教学质量一般,老师流动性大,升初中没有学位,读完小学还得回老家,只好放弃。她的小姑子在市里教书,给他们推荐这所外国语学校,价格不菲,但在他们的可接受范围内。儿子在市里读书,不能老麻烦小姑子,他们一咬牙,在小姑子对门买了一套房,把公公、婆婆接到市里,让他们照看孙子。王哲浩与小姑子的儿子年龄相仿,两孩子的功课,小姑子一并管了,老家是稳定的后方,让他们可以心无旁骛地在这边打拼。

安宇红出生在江西的一个小镇,一条河流穿镇而行,在镇东边拐弯,拐出了一片平坦的河谷,小镇便是建在这片平坦的河谷上。一条公路沿河而行,公路的两边依次是食品站、卖日杂食品百货的一门市部、派出所、卖农药化肥农机的二门市部、肉食站、粮库、硬塑厂、乡政府……中间夹着一些附近农民自己修的房子,有小卖店、理发店、饭店等。她家在小镇的最东端,沿一条小路进去,大约二百米,有一张铁门,进去便是县第二农机厂,父亲在这里上班。农机厂靠近山边,占地二十来亩,有一百多个职工,归县农机局直接管理,主要生产耕田的铁牛,给县城的拖拉机厂与柴油机厂做些铸件。母亲在镇硬塑厂上班,生产塑料搓衣板、塑料桶之类的制品。双职工子弟,父亲在农机厂分有房子一套,二室一厅,一家人在小镇上生活,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王明兵出生于湖南乡村,世代农民,种田为生。高中毕业后,南下广东,先跟同乡学工模技术,后来做工模师傅。他比安宇红早来五年。这二十多年来,生活完全出乎王明兵想象,他在南方结婚,娶了外省姑娘,买房买车,生活走向中产,从刚来南方的谋生到安家,从乡村人变为城市人,一切来得那么顺利。王明兵觉得像梦一场,却是真真实实的现实生活。早期来南方,饱受艰辛与痛苦,甚至歧视,他认为一切都值得。他很珍惜现在拥有的生活,相信通过奋斗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

安宇红性格随母亲,只求平平安安的日子,没有想过大富大贵。母亲先是硬塑厂的临时工,后来硬塑厂倒闭,她便完全做了家庭主妇。母亲在工厂附近开了些闲地,种菜养鸡,种苞谷豆类,母亲一辈子听从做工厂技术员的父亲安排。父亲空军部队转业,安排在县第二农机厂上班,他喜欢读书看报,谈论时事,说起来头头是道。安宇红与母亲只是听着,总觉得那些事与自己离得太远。后来,她进城读书,不喜欢小镇,小镇太小、又偏,一心只想离开小镇。大专毕业后,她选择南下。

父亲不喜欢安宇红南下的生活,他经常在电话里说安宇红的家不像个完整的家,一家三口,生活在三个城市里,安宇红在广州、王明兵在东莞、儿子在湖南,七零八落的,破碎不堪。父亲还保留着老式传统思想,在他的眼里,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和和美美过日子,这样的家才是家。不是像安宇红的家这样,各自一方,夫妻不聚,儿女不顾,四分五裂的家还能叫家嘛。

安宇红想起在某本书中曾读过一句话,工业让我们变成了一个个孤独的零件,被时代拧在某个固定的位置上,工业也让我们变得破碎,故乡的破碎,家庭的破碎,婚姻的破碎。

窗外的横沥镇依旧一片灯火,从火车窗口看,四五层低矮的楼房闪现在一片昏暗而陈旧的灯光里,透过楼房的玻璃依稀可以见到车间里忙碌的人影,看到熟悉而陌生的场景,安宇红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十六年前,拖着行李的她从广州下车,她要去一个叫横沥镇的地方,在那里有一个叫罗敏的同学,她在横沥三甲的玩具厂上班,在流水线上装配玩具手臂。从广州到横沥镇,她被卖了四次“猪仔”,到横沥镇时,已入夜很久。罗敏把她安顿在城中村的本地人的房子里,房子背后有一片荔枝林,出门有几棵香蕉树,树上还挂着香蕉。广东天气湿热,蚊子很多,她记得第二天,她的脚上全是被蚊子叮的红色斑点,又肿又痒。

她在横沥的工业区找了家电子厂,做锡焊工。在细小的电子元件焊锡点,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四百二十块钱一个月,生活很灰暗。她不想每天面对一股煳味的车间,稍不留意,焊头便会把手烫一个泡。下班之后,她在横沥的工业区跑来跑去,想换家工厂,那时年轻,对未来生活充满憧憬。后来,她进了一家五金厂,在五金厂做生产文员。王明兵也在那家五金厂,跟一位老乡学习模具和线切割机技术,在工模部的模房。那是一幢离主厂房比较远的二层小楼,紧挨公司的配电房,有三个工模师傅,八个学徒。工模部是五金厂核心技术部门,公司副总兼着工模部的主管。工模部师傅们工资高,福利又好,是流水线工人们羡慕的对象。公司每年会以公司内部竞升为名,从二三百多员工中挑选两三名工模学徒工,需要跟公司签订三年的学徒期,三年后学徒期满,方可离厂,学徒期工资只发一半,另一半则需学徒期满之后才发放,如果学徒违约未到期满离开工厂,另一半工资作违约金。

王明兵读过高中,又有一位老乡在工模部做工模师傅,他在装配部做员工时,天天跟那位做工模的老乡混在一起。当然啦,工模部的师傅们说王明兵会做人,比如天热的时候为师傅们买几瓶水,或者帮工模师傅去食堂打饭、洗碗,都是经常的事情。尽管工模部是公司的核心场地,不允许外部门的员工随意进入,但王明兵下班的时候,借口去找老乡,会在工模部转转、待会儿,有时碰到师傅需要搬模具或者找东西,王明兵很乐意跟着跑来跑去。

公司内部竞升招工模学徒,王明兵便进了工模部。工模部的学徒工资比流水线高一倍左右。安宇红进公司时,王明兵已经在五金厂做了两年学徒。两年的学徒期,王明兵已经成为一名很熟练的工模技工,不过合约未满,他依旧只能以学徒的身份,拿的是学徒工资。但是王明兵却充满自信,无论是技术还是人际关系,他觉得自己都处理得很好,只等学徒期满,或留在公司服务,或去别的工厂应聘,都会让自己的生活跨上一个台阶。

五金厂女工少,隔壁的电子厂女工多。五金厂的男工多去电子厂找女朋友,王明兵曾处过邻近电子厂流水线上的线长,一位很泼辣的河南姑娘,在工厂管理一条一百多人的生产线。他们谈了半年后,那姑娘跳槽到虎门镇的工厂做车间主任。她刚离开横沥时,他们还有联系,后来越来越少,半年后彻底断了,没联系了。两人谁也没有提出分手,如同这座城市许多的爱情故事,因为漂泊与分离,多是无疾而终。

安宇红是生产文员,要跟各部门打交道。她先根据业务部的订单制定生产工令,将生产工令发到物料部、工模部、仓务部、生产部、品检部等部门,各部门根据生产工令进行备料、调配模具、生产、入库、出库。安宇红对接工模部、生产部、物料部。订单多,哪个先,哪个后,各部门之间常常扯皮,安宇红跑上忙下,去各部门跟踪沟通,以免延误产品的出货期。安宇红出没工模部次数多,王明兵就盯上了她。

⊙ 梅甘·克里斯蒂娜 作品1

做了两年模具学徒的王明兵,跟工模师傅们学得自信、胆大,谈话又有幽默感,加上工模部在工厂的工资待遇优势,让工模学徒们都充满自信。王明兵人缘好,大家都喜欢他,他说他要追安宇红,旁边的工模师傅看见安宇红到工模部便起哄。他们跟王明兵开玩笑:“王明兵,你马子(女友)来了。”安宇红并没有注意到王明兵,在她眼里,他只是工模部学徒,属于员工。安宇红是生产文员,隶属于总经理室,属于管理人员。在公司,员工与管理人员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公司的厂服,员工的是蓝色,管理人员的是白色;公司的厂牌,员工的是黄色,管理人员的是红色。蓝领与白领之间有森严的等级,从宿舍到食堂,处处能感受到。男工们谈论新进厂的女工几乎是永恒的话题。王明兵说,总经理室新来的那位生产文员不错,然后对工模部的同事说,他在哪里碰到了安宇红,她在做什么。说的次数多了,工模部的同事便问他,是不是看上她了。王明兵没有肯定也没否定,内心却咚咚直跳。大家知道王明兵的心事,每次安宇红来工模部沟通,同事都把王明兵推出来,让他们去沟通工作上的事情,次数多了,两人也便熟悉起来。

王明兵长得还不错,出来打工多年,见多识广,对于这边各种工厂的状况,工厂内部的事情,一副权威的样子,属于老江湖。安宇红来这边不久,王明兵所说的事情,她都充满好奇心。

第二年情人节晚上,王明兵去镇上的商场买了盒粉红色心形巧克力,他不敢确定安宇红喜不喜欢他,怕拒绝,没有买玫瑰花。他堵在宿舍门口,当安宇红下班刚要进宿舍,王明兵递过包装好的巧克力,安宇红没有拒绝,接过巧克力,便上楼了。

第二天,工厂里都知道王明兵送巧克力给安宇红了,都知道他们两人在谈恋爱,工模部的同事找王明兵要谈成了恋爱的喜糖吃,王明兵买几斤喜糖发给工友,算是对外宣布他们恋爱了。

王明兵学徒期满后,有一年,现在的老板想投资汽车音响的五金厂,老板通过工模圈的老师傅介绍,把王明兵挖到了工厂。最初,王明兵并不想离开那家公司,他与安宇红发展得不错,他不想自己的爱情与上次一样,因为分离无疾而终。二十五岁的王明兵不再是几年前的王明兵,他的人生哲学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他觉得自己应该结婚生子,安宇红是十分不错的对象,他不想错过。于是,他跟老板讨价还价,必须把安宇红一起招来。老板问了一下安宇红的情况,觉得学历、工作背景都不错,又有会计证,于是一并挖了过来。王明兵在工模部做师傅,安宇红在公司做出纳。

从上家公司出来后,他们请了半个月假,先去了一趟湖南娄底,见过王明兵的父母与亲戚。又从湖南坐火车去江西吉安的安宇红家里见过她的家人。安宇红的父母反对他们在一起,不想安宇红嫁得那么远,回一趟娘家都难,但是最终没有拗过安宇红。何况,两个年轻人木已成舟,他们也就不再反对了。

新的工厂在大朗,离原来的公司有二十几公里,他们没有再住在公司,公司在附近为他们租了套一室一厅的房子,他们同居了。过年,他们回家办了酒席。一年后,他们的儿子王哲浩出生。

窗外的横沥镇,安宇红在这里待过三年半,熟悉的铁路涵洞,安宇红不记得多少次她跟罗敏穿过涵洞去铁路另一边的城中村,她们租的房子在铁路的另一边。她突然想罗敏了,前些天,她收到罗敏在江苏昆山的消息。罗敏告诉她,她在那边很好,感谢她寄的东西。

安宇红又回忆起她当初来投奔罗敏的情形,以及罗敏后来的人生发展。

她还清楚记得,十六年前,她刚到横沥镇,刚下车,罗敏就迎了上来。“你终于到了,我在这里等了两个小时了。”罗敏说。

罗敏旁边还站着一个身体健壮的男孩子。他显得很热情,看见她,便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美女,终于到了啊!我们可等得花儿都谢了。”

男孩子脸上满是笑容。安宇红却不是那么喜欢他,她感觉他有点油腔滑调,只是朝他很友善地笑了笑。安宇红后来知道,这位来自广西玉林的男孩子叫洪兵,是罗敏的男朋友。洪兵在罗敏工厂的喷油部,是一名有五年经验的喷油技工。

据罗敏讲,喷油线是一条半自动线,由三个车间组成,分为喷油部、检查部、物料部。喷油部与检查部的车间悬挂着很多钩子,工人们把需要喷油的塑胶、铁块、铝片挂在钩子上,那些钩子慢慢地沿着轨道转动,到达密封的喷油车间,在一台巨大的密封的自动喷油机上喷完油,又沿轨道转到检查车间。检查部的工人们从钩子取下刚喷过油还在发烫的小部件,检查有没有缺漏、油积、色花等缺陷。检查车间温度很高,一股重浊的油漆味,黏稠的湿热跟油漆散发出的化学味弥漫在车间,向工人们的皮肤、胃、身体渗透,大部分工人皮肤过敏,出现湿疹或者溃烂。新进的员工一般都会安排在检查部,检查部的活儿简单,几分钟便可以上岗,三天后便会变成一名熟练的工人。喷油的气味难闻,刚进厂的员工不习惯那种生活,很多工人选择自动离职,员工的流动性大,来来往往,每天都会进来不少新面孔。喷油车间则不同,那是喷油技工所在的车间,人人有防护面罩,喷油机器全封闭,车间要温控与湿控,有空调和通风机,空气好,油漆味没有检查部的车间那么大。罗敏刚进工厂时,分配在检查部车间,七八十个女工围在长长的拉线上,从眼前那些高低不一的挂钩上取下喷过油的部件,厚厚的工作手套被染上油污、漆色、汗渍,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看着那些挂钩,她想起屠户们的肉案、油腻的挂钩,那些发烫的零件让她想起屠夫的刀子,尖而锋利的放血刀、精巧灵活的剔骨刀、笨拙的剁骨刀,这莫名的想法让她对那些悬挂的流动的发烫的零件充满恐惧。检查车间的工人们只发普通口罩——厚厚的工业棉口罩,老员工们说,这些口罩并没有防护作用,戴上去,呼吸困难,工人们大多数不戴口罩。刚进车间时,罗敏有些恶心难受,待久了,慢慢习惯了车间的气味。三个月后,罗敏从检查部调到装配部。检查部的工人最长不能超过两年,大部分一年半载便会调到工厂不同的部门。老员工告诉罗敏,在那车间待上两年会得职业病,工厂怕赔偿,都会在二年结束前调员工到其他车间。

洪兵在喷油车间,喷油车间的工人分为喷油师傅与杂工,喷油师傅是技术工,是老板从台湾请过来的,台湾人带了两个大陆徒弟,教他们调色、控温、控油、低光、哑光等技术。台湾师傅工资高,他只教徒弟们一些常见的处理;主要技术,比如调色配料配方等却不轻易教人,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洪兵不是喷油师傅,也不是喷油学徒,他是杂工,出力气干活,在师傅们指挥下,扛油漆桶、配料与辅料包。有时站在后面,看师傅们调试机器。三年跟班让他成了半个行内人,时间久了,那条喷油生产线他已经熟悉了七七八八。但他的身份是杂工,尽管懂,依旧只能做杂工的事。好在台湾师傅见他聪明,平时也会教他处理一些简单的技术问题。他是工厂老员工,嘴油、胆大,虽有技术,但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工友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半油兵”。

说起怎么追到罗敏的,洪兵很是得意。他说罗敏刚进厂,便被他盯上了,他决定把她拿下。洪兵追罗敏的手段如他本人一样,直截了当,先在工厂里放出风声,说罗敏是他的女朋友,免得别的男工盯上罗敏。然后他便主动出击,死皮赖脸地跟在罗敏身后,不管罗敏是否反感,他总是女朋友长女朋友短地叫。刚开始时罗敏有些反感,渐渐地也就接受了他。

后来,罗敏和洪兵的故事,都是安宇红看着发生的。先是台湾师傅自己在大岭山开了一家喷漆厂,他从工厂挖走了一部分人,洪兵是其中的一个,离开横沥后的洪兵跟罗敏一直有联系。年后,洪兵叫罗敏去大岭山的工厂,她去了,两人最后待在一起。罗敏的父母反对罗敏和洪兵的婚事。那时,罗敏与洪兵未婚同居,并且生育了一个小孩,小孩半岁之后,送到广西由洪兵的父母负责照看。他们还在东莞这座城市打工。

几年后,台湾师傅身体不行了,要回台湾养老,工厂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接手人,看着洪兵他们几个人跟他很多年,他们之间有了感情,便把工厂半卖半送地给了洪兵等四人,又把他的客源介绍给他们,台湾师傅还借给他们四十万做流动资金。一年后,这家工厂被他们四个人做起来了,工厂转入正轨。洪兵渐渐地有些嫌弃罗敏,罗敏没有文化,又不爱打扮。在车间,她跟那些员工一样忙个不停,说话粗俗,洪兵越来越瞧罗敏不顺眼,两人进入冷战。后来洪兵跟一位湖北小姑娘好上了,罗敏没有办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〇〇八年下半年,由于经济危机,东莞的玩具业开始进入漫长的寒冬。洪兵他们的工厂是玩具行业的配套工厂。在之前,他们几个已经预感到玩具行业在中国的衰退,从二〇〇五年开始,一些玩具厂开始迁往中国以外的国家,虽然不是很多,势头却很明显。但那几年,中国制造业依然是高速发展的趋势,它掩盖了一些低端产业诸如制鞋、玩具、纺织等工人密集产业逐渐外迁的苗头,直到经济危机爆发。洪兵的工厂没有赶上玩具业的最后红利,他们又没有对自己的工厂升级,没有进行业务拓展,便陷入危机中。

他们的工厂没有坚持到最后,倒闭了。工厂倒闭后,洪兵跟那个湖北女人消失了,罗敏对洪兵死了心,去了长三角地区的昆山。隔了几个省,安宇红与罗敏的联系渐渐少了,只是节日问候一声,偶然联系一下。安宇红能从父母、朋友、同学等地方听到有关罗敏的消息,她还关心着罗敏。

洪兵还在这座城市生活,听王明兵说,前几年他又开始创业,工厂不大,发展还不错。

她抬头看了看窗外,一轮破碎的月亮挂在天空。不知为何破碎,孤零零地照着旷野。工业区没有黑夜,只有转动的机器和忙碌的人群;工业区弥漫幽暗的灰尘,它们从纺织厂、电子厂、塑料厂里簇拥着腾升着,挤上一辆辆开往异地他乡的货柜车。工业区只有疲惫,疲惫的工人,疲惫的道旁树,疲惫的树叶,疲惫的电线,疲惫的围墙,连天空的明月与星星,都疲惫得破碎。

王哲浩是在王明兵的老家湖南娄底新化出生的。王明兵的家在山上的寨子里,出入很不方便,去附近的镇上赶一趟集,要走十几里山路,遇上下雨,一路泥泞。安宇红只好天天窝在房间里不出门,她听不懂婆婆与公公的湖南方言,她很孤独。幸而小姑子放假,可以照顾安宇红。

在王明兵的家里,安宇红无事可做,学起了做十字绣,打发漫长而无聊的时间。乡下的婆婆分不清十字绣与湘绣的区别,在婆婆的眼里,会刺绣的姑娘心灵手巧,媳妇读过大专,有文化,在工厂里管钱,有本事,还是有城市户口的城里人。婆婆不太懂工厂的会计主要做些什么,王明兵这样告诉他妈,你儿媳妇是工厂里管账目管钱的人。在婆婆眼里,儿媳妇安宇红算得上百里挑一,得处处尊重。

安宇红不太喜欢说话,遇到邻居也不爱打招呼。婆婆不断地向同村的老人炫耀自己的儿媳妇,带一群老太太到安宇红的房间看她绣的十字绣。安宇红有点小洁癖,不喜欢那些老人在自己的房间走来走去,还这里摸摸那里瞧瞧的,她不好发作。每次老人们离开后,她就不断地擦桌子与凳子,用拖把一次又一次地拖地板。后来,小姑子跟母亲说过几次,来安宇红房间的人渐渐少了起来。每天黄昏,小姑子陪安宇红在寨子里走走,或者去屋后的山上。山上树木蓊郁,有香樟木、杉木、椆木、枫树……山中鸟类多,清晨鸟在窗后叫个不停。王明兵一直在工厂里上班,直到儿子王哲浩生下来,他才匆匆从东莞赶回新化。满月酒后,他们决定跟安宇红的父母一起回江西。安宇红的父母退休在家,无事可做,王明兵的父母还需要种地,每天忙里忙外,小姑子开学了,无人照顾安宇红,安宇红带着王哲浩回江西住了半年。

安宇红盯着窗外,往事一幕幕地浮在眼前。她旁边的女人在打着电子游戏,吃鸡。安宇红听说过这款游戏,她完全不懂。女人很兴奋,全神贯注,一会儿骂人,一会儿尖叫。车厢里人来人往,她本想抽出座位前的免费杂志,很快又放弃了。“那几根黄头发是谁的?”想到家里床上的黄头发,她心里横几根刺,她想拔掉它们,却不知如何下手,她陷入无边的苦恼。旁边的女人在接电话,好像是接她的人问她什么时候到,她回复了一声,还要十几分钟才到,两人又在电话中调起情来,安宇红默默地听着。

她又想起了罗敏。罗敏跟她说过很多很多和洪兵在一起的事情,洪兵怎么从喷油技工成长为工厂老板,两人的感情为什么越来越差,以致于洪兵最后抛弃了她。现在,安宇红对罗敏经历过的痛苦体会起来越深了。她还记得,罗敏跟她哭诉时的样子。那时候,她成了罗敏最重要的倾诉对象……

还记得那年,罗敏生完第二个小孩后,心情灰暗、迷茫,莫名的焦虑让她不知所措,闷闷不乐。安宇红请假陪了罗敏三天,直到出院,安宇红才回工厂上班。罗敏两口子租在颜屋的城中村,两间小平房,他们夫妻住一间,洪兵的母亲住一间。罗敏不习惯婆婆做的广西口味的菜,产后完全没有食欲。婆婆则责怪她挑食,背后在洪兵面前说起罗敏种种不是。婆媳二人常常因为菜的辣、咸、水煮、油煎之类的小事争来吵去,彼此看不顺眼,仇人似的。

罗敏说她从此患上了失眠,常常半夜醒来。她照着镜子,看见自己苍白的脸,蓬松的头,冷淡的眼神,动作缓慢而迟钝,她感到孤独无援。有时,她会从床上起来,走到院子中,外面是无边的黑暗,她抬头望着平静而深邃的天空,只有几颗彼此孤立的星星悬挂,尽管它们的光亮能彼此映照,但是它们隔得那么遥远。她茫然地待在院子里,一阵焦虑感从心里涌了上来,她努力地告诉自己要平静、要平静,但是越是这样,她越无法平静。罗敏说她在那一刻想起很多事情,父母反对这桩婚事,一直到她生二胎,他们都不接受她与洪兵的婚事。罗敏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她总是不断地否定自己,从自己的婚姻到生活的小事。有时,刚睡着,她便进入了莫名的梦中。她说她梦见工厂背后的荔枝林,夏夜星空下的田野,她独自在奔跑,不停地奔跑,她想跑到尽头,但是除了蓝色无边的黑夜,她永远无法跑到尽头。罗敏说她陷入莫名的困境中无法走出来,直到醒来,时间是凌晨,窗外是夜,无边无际的黑夜,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墙壁。而此时的洪兵渐渐露出他的本性,他花心,控制欲与猜疑心极强,性格偏执。罗敏的奶水少,罗敏的婆婆却觉得是她的饮食不注意,导致没有催出奶。在罗敏怀孕期间,洪兵读到过一些孕妇与产妇的知识,知道母乳喂养婴儿的好处。他责怪罗敏没有养好身体,说奶粉喂养的小孩免疫力差。从梦中醒来的罗敏,看着自己的乳房,她狠狠地挤着那微微下垂的乳房,想挤出奶来,但是没有,连刚开始那些胀疼感都慢慢地消失,她的奶水像潮水一样,只是短暂地汹涌了一下,现在完全退潮了。罗敏有些沮丧,用手紧紧地握着乳房,那乳房是那么不争气,它干瘪地垂着。洪兵抱怨很多次后,他们接受了罗敏奶水少的现实。后来,小孩咳嗽感冒发烧,有一点点不舒服,洪兵便重提旧事。

安宇红的儿子王哲浩四岁时,她带儿子在江西小住了一个月。那期间,罗敏也恰好回乡了。罗敏是独自一人回乡的。

据罗敏说,那时洪兵已经第三次出轨了,这次是一个河南女孩。为此,罗敏与洪兵常常为了一些小事吵架,有时罗敏从商场买了一箱牛奶,洪兵都会挑剔那个品牌的牛奶造假,为什么要买那个品牌。看到牛奶箱上有些印刷体模糊不清,他不断地抱怨罗敏又蠢又笨,说她买箱假牛奶。罗敏告诉他牛奶是在华润超市买的,不会有假。洪兵很快接过话,谁说华润超市就没有假的?诸如此类的事情,让他们的生活过得鸡毛鸭血,痛苦不堪。

本来罗敏想去广西把女儿带回江西待几天,但广西的婆婆不让她带孩子回江西。安宇红劝罗敏重新思考一下自己的婚姻。她隐隐感觉罗敏变了,彻底地变了。她性格变得偏执,喜欢争强好胜,遇事争高低。安宇红不好再作声,只是劝慰她,万事放开一些,不要太执着。她有点为罗敏担心。

想到那时的罗敏,她被洪兵伤害……安宇红又想起自己家床上的那几根黄色的长发。是的,自从半年前,她第一次发现那几根长头发后,每次回家,她像个侦探一样,在屋子里寻找着与黄色长发相关的蛛丝马迹。她不止一次在家里发现黄色长发,在被子里见过,在厕所里、在浴室里、在沙发上,都见过。她不相信王明兵会出轨,她会不停地安慰着自己,王明兵不会出轨,他们是那样的相爱,虽然现在相隔两地,但是他们有十六年的感情了。但是每次回家,从王明兵进屋起,她便不动声色地留意着王明兵的一举一动,想找出他的异常行为,来佐证王明兵已经出轨。王明兵一切都如往昔,上班,吃饭,看球赛,没有出格的举动。那头发是哪个的呢,怎么会出现在家里。

安宇红还在想,她把头靠在座位的靠背上。

火车慢慢减速,快到站了,她准备起身。旁边穿牛仔短裙的女人也站了起来,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将红色的帽子压了压。车停下来,下车的人很多。每逢周末,在这两座城市,像安宇红这样的“双城夫妻”很多,周末团聚,周日或周一各自回到工作的城市。全球化的时代,生活与家庭已被现实切割得四分五裂,他们被资本、公司、工厂重组,分配在不同的国家、城市,为了完整的家庭生活,不停地奔波,像一只只来去匆匆的蚂蚁在苍穹之下活着。

出站后,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站在出口,没有注意到她。她假装没有见到他,是的,那人是洪兵,穿灰白T恤,平头,身体健壮,尽管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洪兵与罗敏分开后,安宇红就不愿再见这个人。有时王明兵会提起他,他们之间还有联系,但是她不愿多说。

她看见刚才坐她旁边座位上的那个女人向洪兵走去,他们的手牵在一起了。那女人,原来是洪兵的女人,她不能确定是他的第几任妻子或者女友。他们很亲密的样子深深地刺疼了她,她的胸口堵着一块石头,她狠狠地骂了一句:“狗男女!”

那对“狗男女”牵着手,沿火车站广场拐向北边的停车场。安宇红沿广场一直向南,她准备坐城巴回黄江,她看见他们走上一辆日本本田车,开车离开。她心里一阵悲伤,她不知道如果罗敏看到现在的一切,会如何想。如果洪兵牵着的是罗敏,那该多好啊,如今物是人非。她心里一酸,那几根黄色的长发又出现了。是的,不能像罗敏一样,她暗忖,她觉得这个念头有些可怕。在这半年里,那几根不时出现的黄头发不断地折磨着她。在梦里,她会被那几根黄色长发惊醒。她梦见那黄色长发变成落叶的树枝,变成细瘦而尖锐的刺射向她;有时它们变成春天的树叶,在风中朝她舞蹈;有时它们变成几条鱼,在她的床上游荡;有时它们变成一双双眼睛,盯着她笑;有时它们变成一张陌生的面孔,站在王明兵身后……她被它们折磨得心神不宁,她又不敢直接问王明兵,那几根头发彻底地扰乱了她这半年的生活。

广场上空的明月显得有些迷蒙而凄清,站在空旷的广场上,月亮的光都被高大的路灯掩盖分割,孤零零的,显得有些疲惫。她喜欢乡下的月亮,庄稼地里的月亮是那样的温暖,月光就像天鹅绒一样,那羽毛落在地里的禾苗上,落在山上的树枝上,落在溪流的石头上,落在自己的心上……那样的柔和,月亮下的天地是那样的完整,完整得不可分割。城里的月亮,在明亮的LED路灯下,她感觉它在碎裂,碎成一片片,一块块,散落在路边的花丛里,散落在树的阴影里,散落在阴暗的楼角巷道里。

四处是明亮的灯火,十多年来这个小镇越来越喧闹。这个原本只有几十平方公里、本地人只有五万多的小镇,突然拥进六十几万外来者。耕地变成了工业区、商铺、楼盘,附近的山峰也一片一片地被开发,明亮的溪流变成了水泥板下的暗涌。无数的人来来往往。有的人漂泊不定,带着梦想而来,带着破碎的梦回去;有的人在这里扎根,像道旁树一样,扎根在钢筋水泥的森林;有的人最后消失在人群中,他们是那样的零散而破碎,一张张曾经熟悉而陌生的面孔浮在她的脑海里。在这座城市里大家像一个个孤独的原子在流动、奔波,等待着某天的裂变,城市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一样吸引着这些漂泊不定的原子。

要是罗敏没有离开多好啊!安宇红现在就想找她去倾诉。可是,罗敏离她越来越远了……

罗敏离开东莞时,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独自去了昆山的工厂,她想离开这伤心的城市,在这座城市十多年,带给她的只有伤痕累累。一场没名没分的婚姻,他们共同生育了两个小孩,但是没有拿到结婚证,她不知道她跟洪兵算不算是夫妻。她只想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她想忘掉这座城的一切,一个曾经爱过她也伤害过她的人,一段不堪的回忆。她不想再陷入这沼泽般的现实,她渐渐地明白有些事情不能强求,有些人注定要分离,不是每个相爱的人都能走到最后。在这个城市,她觉得自己只能像个游魂样地活着:苍白的脸,苍白的未来,苍白的工业区,苍白的生活。她的头发开始脱落,她的脸没有了光泽,她像在一场梦里行走。罗敏决定走出这个梦。

罗敏去了昆山,那个同样有众多工厂的地方,那里和东莞一样,也是制造加工业集中的地方。她在那里找了家电子厂把自己安顿下来,她把自己变成一个熟练的工人,把自己的一切都隐藏起来。这个二十八岁的女人,曾经通过手机发照片给安宇红。看到她显得如此的苍老,安宇红有说不出的难受。

安宇红知道,罗敏需要在一个安静的地方疗伤。罗敏在流水线上拼命地加班,尽管在午夜的梦里还会时不时浮现离开东莞之前的往事与伤痕。日子慢慢地流逝着,那些伤痕被时间结瘤,结成一个厚厚的硬壳,慢慢掩盖住她内心的创伤。罗敏说她渐渐感觉身体在苏醒。但是两年来,罗敏不愿触碰那些美好的事物,比如春天的花朵,温馨的电影。

城市却总以一种莫名的力量推动人们不断地朝前走。罗敏说她知道曾经的同事和同学都不断地改变着自己的生活,他们开始把家安在城市里,开始朝着中产的生活挺进,尽管还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不如意,但是一切都朝着前方。她还没彻底地从困境走出来,在昆山一年多里,她的内心丝毫没有快乐,她已忘记了快乐的滋味,仿佛那是遥不可及的事物,但是生活总是不断地呼唤着她,呼唤着曾经快乐的时光,只是她不曾留意。她思念自己在广西的儿女,他们带给她母性的记忆,唤醒她对生活的信心与眺望。她无法把自己从对孩子的思念中抽出来,仿佛他们给了她一个宁静的港湾,存放她受伤的记忆与往昔。孩子在广西,当她彻底与洪兵分开,她与婆婆、孩子之间的关系似乎变了,全变了,陌生了。

罗敏跟安宇红说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正常,说她离开洪兵之后,她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她终于不再小心翼翼地揣测他的想法,担心他的责怪,她获得了某种自由。这种自由对于她来说还有点苦涩,但那里面有她的经历,有她的过去。

当罗敏彻底地放开自己,那些曾经潜伏在她内心的紧张、迷茫、焦虑渐渐停了下来,不再折磨着她。罗敏说她需要把自己彻底地敞开,重新接纳。如何接纳,她从来没想过。在这新的城市里,她有了一种命中注定、顺应命运的感觉,她开始试图理解别人,包括曾经伤害过她的洪兵。直到罗敏在昆山遇见另一个“他”。那是一个河南男人,他宽仁地接纳了她过去的一切。他的幽默感染了她,让她慢慢找回快乐与自信。现在,他们经常一起去参加昆山公益组织的社会活动,自信而富有同情心的群体活动,让她渐渐找回自我存在的意义。

有一次,罗敏跟安宇红说起一件事。这件事让安宇红对自己的人生也思考了很久。

事情是罗敏下班的时候,她经过工业区路口,一个脏兮兮的人躺在路边。那人身材瘦小,凌乱的头发沾满泥土,散发出一阵酒气与尿臊味。罗敏停下来,扶起那个流浪汉,让他在地上坐好,去附近商店买了水与食品送给他。流浪汉年近五十,眼眶下陷,疲倦不堪,他背着个破烂的袋子,袋子沾满了泥土。他咕哝着,她听不懂他的方言。她打电话给她的河南男人和附近几个公益组织的人。他们匆匆赶来,与流浪汉断断续续地交流,知道他是云南人,家里已无人,他孤零零一个人,从云南来江苏打工。他喝醉了酒,躺在地上,时近深冬,罗敏见流浪汉瑟瑟发抖,又去买了一床棉被盖在他身上。警察过来了,他们跟警方沟通,将流浪汉送往医院检查。医生过来时,看见流浪汉一身脏兮兮,裤裆里冒出一股浓浓的味道,都掩着鼻。罗敏和另一个义工弯下身体,将流浪汉慢慢地扶起来,半挽住他,他的身体瘫软,几乎无力站起来,她只好用力撑着他,慢慢走上担架。将他扶上车那一刻,她感觉到,她其实可以做很多事情,尽管它们很微小,但是让她找到自己的存在,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

渐渐地,罗敏开始接受现实,慢慢跟着他们一起去素食店做义工,一起去施粥点施早粥。安宇红想象着在昆山的罗敏,冬日里,一大早就起来了,拂晓时明月高悬天空,而东边却有云彩渐渐变得灿烂。罗敏骑着她的电动车穿过小巷子,冷风吹在她的脸上,虽然有点冷,那是一种干净的冷,冷得人很精神。她迎风而行,感觉路旁的树木、天空的朝阳也渐渐向自己驶了过来,寒冷中带着一丝温暖。

此刻,安宇红不知道现在罗敏在做什么。罗敏曾在电话那端告诉她,如果无事,也可以去做做义工,让自己走出去,不要把自己的世界封闭了。

安宇红想着罗敏的话,思索着人活着的意义。时近九点,她回到家时,王明兵还没有回来,屋子里黑灯瞎火的。安宇红打开门,打开灯,看见屋里乱糟糟的,没有洗的衣服随意地放在沙发上,茶几上散落着几块橘子皮,瓜子壳,烟灰缸里的烟灰没有倒,茶杯里还有半杯茶。她知道他忙,她放下包,坐了一会儿,开始收拾屋子。

在收拾房间时,她看到了头发——床单上又有几根,长长的,黄颜色。

它们那样刺目,扑入她眼里。

它们像刺,狠狠地刺进她的心里。

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想马上打电话给王明兵,她想让他解释清楚……

但是她忍住了,她没有继续收拾,而是搬了一张凳子,坐在阳台上,看着阳台外面。黑暗的城市,依旧灯火辉煌,那些灯把对面的高楼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在那一块块的空间里,住着她,也住着王明兵,住着罗敏,住着洪兵,住着远方的儿子……他们彼此照亮着,却又隔得那么遥远……

①“猪仔”:广东话“卖猪仔”有多种解释;本文中的“卖猪仔”仅指乘客买票乘车中途被“卖”,即让转乘另一辆车到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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