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塞
2020-08-11
我到达青岚镇时,黑暗已悄然从戈壁滩四周伸向小镇。夜色中的小镇,像一架剔过肉的动物残骸,昏暗之间白骨裸露。雪一直在下,是那种漫天飞舞,不紧不慢的腔调。镇上一家电器修理店门敞着,放着劲爆DJ舞曲,机修小哥在跟着音乐手舞足蹈忘情地跳着,舞曲色彩斑斓气势磅礴,周围的飞雪在街灯中也快速地旋转着,上升着。
我来青岚镇的原因,说来话长。
正月初二,我带着媳妇于小于在老舅家拜年,老板打来电话,让我不要过年了,立即去西北戈壁滩一个叫喊水的地方,找一个叫马九炮的当地人。老板说:“唐珂,你不是曾经在戈壁滩当过兵吗?熟悉那里的地形。”那口气像组织委派我潜入戈壁荒漠深处当地下工作者。我说:“找马九炮干吗?”“你见到马九炮就知道了。”老板说,“了解真相后,及时电话我。”听老板的意思他也不知道真相。老板发话,在公司就是圣旨,我没有反抗的理由。于小于在边上蹙着眉头嘀咕:“你们老板真是个怪人,大过年的,让你弃家离妻,跑那么远的戈壁滩荒凉地方,找一个不认识的马九炮,也不说干啥,弄得神神秘秘。”于小于突然想到了什么,掩着嘴嘁嘁笑了笑,“听起来倒蛮像哪部电影中情报人员接头的戏。”
我没有再自讨没趣追问老板此行的目的。我想,老板说得对,到了那里,见了马九炮,真相自然明朗。也就过了十来秒钟,我的手机叮咚了一声,提醒有一条微信。老板已经发来了机票信息。信息显示,机票是十天前就预订的,看来老板十天前就预谋了我的这趟远差。
十天前我在干什么呢?十天前公司开了年终总结表彰大会,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会后老板宴请各项目部经理和受表彰的先进员工聚餐,因为这一年的业绩显著,工地上也没有发生让安监部门逮到安全考核的责任事故,老板高兴,一桌一桌向大伙敬酒。喝高了,老板让我送他回家。这个是我责无旁贷的事,我是老板的司机。半途,老板突然哽咽着说想他儿子了,让我把车子开到郊区的一片公墓。老板的儿子一年前意外车祸,就埋在郊区公墓里。
车祸地点是监控死角,事情过去一年多了,肇事司机一直没找到。老板曾跟我说,整天像有一块骨头横在他的胸口,吐不出吞不下。他曾通过媒体,私人悬赏二十万元,征集寻找肇事司机的有效线索,可是肇事司机像人间蒸发了。
公墓没有路灯,一层薄雪覆盖着鳞次栉比的墓碑,老远看去,真像是一片社区。没想到平时在公司吆五喝六的一个大男人,竟趴在一块墓碑前,“儿啊我的儿啊”,哇哇哭了起来。我这个人骨子里敬重有情义的人,见老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伤心,也陪着“大侄子啊亲侄子”地哭了。半晌,听不到老板的哭声,只有我的干号声。老板盯了我半天,他的眼睛在黑夜里特别明亮,他突然问:“你哭啥?”我想,是啊,我哭啥?我说:“我陪你哭呀,黑灯瞎火的在荒郊墓地,两个人哭着热闹。”老板抹了一下脸,说:“哭好了,回走吧。”我也抹掉脸上的雪水,发动车子。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段经历促成老板预谋我的这趟远差。
我从机场叫了辆出租车,司机送我到青岚镇时,不愿再进村。说:“去喊水村还有四十多公里戈壁滩涂,黑灯瞎火,一路要翻好几道山梁,都是险梁陡坡,雪天路滑,车子滚到梁下就不是钱的事,是丢命的事。”我说:“不有车灯吗?”他没回我,让我下车后,车屁股扬着雪粒子开跑了。
站在街面上观望,青岚镇说起来是集镇,其实就是戈壁荒滩上一条普通的街,还不如我舅舅家的村子大。一条碎石子铺垫的公路从镇中间穿过,两边各有一排店面。店面装修各一,几家门楣上做了木雕招牌,风雪中张牙舞爪。更多的在门头上方钉了块纤维板,或红或黄或黑或蓝的油漆刷着店名。天黑后,风将店铺门前挂着的喜庆的红灯笼吹得东倒西歪,失魂落魄,像是哪部电视剧中妖魔来临时的模样。偶有胆大顽童踩着街面,摔了响炮,双手捂着耳朵跑进屋内。
我正踌躇着在镇上找一家客栈先住下,还是出大价钱租一辆摩的连夜赶往喊水村,集镇东街方向的一道梁上突然扬起了飞雪,冲下一辆马车。那马到我面前扬了扬前蹄,停了下来。车上跳下一瘦高个子年轻人,身上裹着件棉大衣,一手拉着马缰,走到我面前,老朋友一样,粗着嗓子自报家门,说:“我叫‘小锅铲’,三叔叫我来接你的。”
我一听就乐了,心想“小锅铲”这个名字有意思,便问:“你咋知道要接的是我?你三叔又是谁?”见我疑惑,“小锅铲”笑了,说:“我是来接人的,你是等人的,这不,一看就对上眼了。我是喊水村的,我三叔叫马九炮,知道你要来,我三叔一早嘱我在青岚镇上守着你,这不下雪路滑,在尖坡岭马失了蹄,滑下了坡,折腾半天,来晚了。”他一脸歉意,热气从胡楂儿上的雪碴子间冒出来,像荒滩上烧着一堆湿柴,只冒烟不着火。
将马车拴在一家店铺前的石墩上,又说:“夜间行路危险,我去镇上亲戚那儿借盏马灯。”一溜烟去了一家杂货店。
第一次雪夜在戈壁荒滩坐着马车,我揣着欣喜和忐忑,小心地坐在车轮后沿,一手紧攥着车轸,一手提着马灯,两只眼珠子骨碌着,环视着四周地形,随时做着遇到危险跳车的准备。四周是孤立的山峰和陡峭的奇岩怪石,那盏马灯随着马车的颠簸,在我手里跳跃着,把世界弄得神魂颠倒。马的四蹄扬起的飞雪,在马灯光亮中回旋,迷失。过了叫水坡,风在道口转折了一下,接着,马车钻进了山的一个豁口。
“小锅铲”驾马车真有一套。一条狭窄陡道下坡,那马前蹄失控,眼看就要人仰马翻。我的心脏快要飞出身躯,一手紧攥车轸,一手高高扬着马灯,做着跳车准备。“小锅铲”却不慌不忙,他将手里的鞭子往脑后的帽檐间一插,双手提缰,喊一声“吁——”,马就刹车了。然后,他将双缰松开,信马由缰,那马就小心地迈着四蹄,像小脚奶奶在院子散步。下了坡,是一块平地,路也宽,“小锅铲”提缰,两腿一夹马肚子,抖缰,大喝一声“驾”,加一鞭,马已经四蹄飞纵了。
又过了三道梁,眼前一道陡坡弯弯曲曲延伸在雪野中。“小锅铲”勒住马缰,跳下马车,说:“尖坡岭太陡了,得下马车。”刚见面时,我还以为“小锅铲”是个话痨,一路上,他除了对马说话,对我倒不愿开口。对我的问话,也是简单的一问一答,顶多来一句:“上喊坡了,路颠,抓紧车轸。”喊坡是一道坡的名字。“下菜籽岗了,撑住身体。”菜籽岗是一道岗,虽不十分陡峭,但迤延曲折。一路也没问我叫什么,从什么地方来,来干什么。当然,没有见到马九炮,我也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
我提着马灯紧随其后。“小锅铲”响着马鞭,嘴里边不停地“嘚儿……驾……喔……”指挥着马快走,拐弯。马蹄打滑,上尖坡岭的半腰差点摔倒。“小锅铲”眼捷,他一下蹭到马左侧,然后用手里的缰绳拽着马头,“喔,吁”地指挥着马儿转弯,停。
好不容易爬上坡。坡面开阔,四周旷野,连一棵招风的树都没有。坡上有一个关帝庙,只有一间,孤零零地泊在荒凉的戈壁滩涂坡面上。要不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正燃着香火,我还以为谁家鸡窝建在坡上。“小锅铲”勒住马,翻下头上的风帽,拍了拍身上的雪花,指着坡下的一处灯火,说:“下坡就是喊水村了。”这一路的险情,让我的心一直提到嗓子眼。我想破脑壳都没整明白,老板会跟这么偏僻小村子的马九炮有什么往来。“小锅铲”拴马的空隙,我好奇“小锅铲”的名字,他点了根烟,仰着脸,说“小锅铲”是他的诨名,他真名叫马三。因为爹死得早,娘跟一个货郎跑了,他一直跟奶奶一起讨生活。奶奶去世后,他想一个人跑外面去找娘,跑了三天三夜,不见村落,不见人影,怕饿死戈壁滩成了野狗的美餐,才又返回了村子。因为年幼时,今天这家讨一锅铲吃的,明天去那家门口站着讨一锅铲吃的,乡邻的小锅铲把他喂大,村上人就给他起了“小锅铲”的绰号。成年后,就跟他三叔一起在外打工。“小锅铲”的故事让我想起了当年在戈壁滩当兵的一件事,我在部队当的是喂猪的饲养员。有一年,一头调皮的公猪拱断一根猪栏,溜进了戈壁荒漠,我们一个连的战友,找遍了方圆几十公里,也没见到猪影。半个月后,我正在打扫猪栏,突然外面有“嗷嗷”的叫声,那头逃跑的公猪,瘦成野狗一样,傻傻地站在猪栏外,垂着头,怯怯地看着我。
进村是一条狭窄的砾石道,道两边光秃秃的胡杨树在风雪的倒映中像一具具戈壁僵尸尸骨,挺拔,冷漠。老远看到村口站着个小个子,雪光中,他面对我正好是一个逆光,黑糊糊的看不清他的脸。见我跳下马车,他走过来,老远撩着腿,伸过了手。这时,我才知道他是个跛子。“小锅铲”在一边提醒我:“这是我三叔。”
“马九炮同志,你好。”我说。马九炮不是我来之前和来的一路上想象的,电影中地下工作者那种高大伟岸。老远看他走过来,一踮一踮,甚至有点猥琐。但我还是有一种终于见到组织的欣喜,旅途的劳顿竟一消而散。我也伸出手,扣住马九炮的手。马九炮的手很骨感。也不是骨感,是糙。握着它像抓了一把戈壁滩的砾石。
还没等我自我介绍,马九炮已经像一个老地下工作者,一手紧拽着我的手直晃,一手拍了拍我的后肩,说:“二当家的好,一路辛苦了,赶紧的,先屋里烫壶热酒,暖暖身子。”
我杵在原地,惊诧地盯着马九炮的背影,莫不是我走错地盘,进了土匪窝了?马九炮走出有十多米了,又折过身来,突然想起了什么,拍着脑门说:“我在老板的工地上打工几年了。钢筋工。”又指了去拴马的“小锅铲”,“我侄子马三也在老板工地上打工几年了,水电工。”他凑近了我,又说:“三年前,我们一个村的男人都被我叫到老板的工地上打工了,工地上的工友都叫老板大当家的,叫你二当家的。”
我“嘁”地笑出了声,心想,我不过帮老板开车的司机,和他一样为老板打工,怎么成了二当家的了?我问:“你说你和你侄子在工地打工几年了,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呀?”马九炮已经蹿到了我跟前,他有点沮丧,垂着头,擤了一下鼻涕,往鞋跟擦了擦,说:“那自然,那自然,工地上万号建筑工人,二当家的怎么能知道我们这些打小工的?”
我说:“三叔高抬了,我是给老板开车的司机,和你一样也是打工的。”
马九炮赶紧抢过话茬,说:“二当家的开玩笑了,怎么会一样呢?你这个司机哪是普通司机?工友们都知道,您是老板娘的表弟,大当家的二掌柜。”
我没有跟着马九炮话粘下去。看上去戈壁滩一老实憨厚的农民,在城打工几年也学会见人说话,阿谀奉承那套了。我不禁特意打量起走在我前面的马九炮,他像一头受伤痊愈的老鹿,欢快地在前面走着,每一步都带着跳跃,样子有点滑稽。
马九炮领我去他家的路上,手机叮咚了一声,是老板发来的微信。我不知道老板什么时候发的这条信息,因为这边信号不稳定,时断时续,他一条信息从我老家飞出,跃入雪中,朝最近的信号塔飞去,然后冲破飞雪,湿漉漉地钻进另一部手机,该多久才能着落?微信上的符号一直在我的手机上旋转着,像一条奄奄一息的鲢鱼,在水面无精打采地打着水漂,不知道老板想给我发什么指示。马九炮根本不像接一个来执行任务的外乡人,倒像是迎一个在外工作的衣锦还乡的亲人回家过年,满脸喜悦,还有一份荡漾在眼角的骄傲。他几次折过身体,想拉着我的手,亲热得有点夸张。走进村子,碰到有人从土院子探脑壳问,马九炮总是一副标志性的笑脸,这笑容看似平静,却又变化万千,有时慈祥如长辈,有时真诚如孩子,有时猥琐近流氓。
“接上了”或者“来家喝酒”。有一段路上,人家分明关紧大门了,马九炮还是拉长了嗓子,冲着人家的大门吆着。
我是被急促的炸炮声惊醒的,不知哪家顽童,一大早在我窗前扔了一串炸炮。睁开眼睛,我感觉自己仍在八千米高空的飞机上,蒙眬的眼前是一群群奔腾咆哮的马群、羊群,还有山峰,披着裹尸布一样的山峰,飞机在它们中间穿行,我的整个身体仿佛被巨大的裹尸布绞着,翻滚着。戈壁滩的乡亲真热情,昨晚,马九炮把我领到他家时,几位银须老人已经就坐。几个年轻妇女穿梭在厨房和席面之间,她们看人的目光怯怯的,借端菜的档,不时往我脸上睃一眼,像是我脸上鲜花盛开。男人们却朝我龇着牙,表达着热忱。我的位置留在马九炮右侧,是最高贵的主宾。马九炮介绍我时,头顶的那盏电压不稳的白炽灯泡,或暗或明,让我目晕。起初,我还以为旅途劳顿,精神恍惚。马九炮踮着脚,搂着我的脖子,直呼“二当家的”。席面上的男人,一轮一轮向我这个“二当家的”敬着用土豆酿的水酒,说着感谢的话。后来,不上席面的年轻妇女也一齐上阵,很快我眼前的吊灯开始晃动。
昨夜的酒让我断片,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的,睡在哪儿了。我习惯睡前将手机放在枕头底下,就像电影里的特工喜欢将枪放在枕头底下。摸手机时,屋里进来了一个女的,她用黑纱遮着脸。我在西北当兵时了解过,这个不是区分民族的主要标志,戈壁滩风沙大,妇女习惯用纱巾遮脸。我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到她的眼睛,我不知道她的眼睛盯着哪里,但是我清楚,她一定在注意着我。我支撑着想坐起来,可是,因为昨晚的酣醉,我头痛欲裂,四肢无力。
那女的也没跟我打招呼,她上炕把我扶着坐起,在我腰部垫了一只枕头,给我炕上的小桌子上端了杯开水,又端进一碗小米粥,两个白馍,几碟咸菜。我喝粥时,她没有出去,背着我倚着门,把重心从一条腿换到另一条腿,再换回来。我看到她变换重心时,臀部也跟着扭动,她的臀部圆滑饱满,应该是一个年轻女子。这个想法有点轻薄,我想说点什么来掩盖一下,我说:“谢谢。”又明知故问:“这是你家吗?”她没答我,仍然背着我,不停地在倒腾着双腿,似乎是一个没有主见的农村妇女在做出重大决策前的焦虑。这时,隔壁屋里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男人的咳嗽声,后来我听到他在叫“秋水”。那女的应了一声,就出门了。
吃了一碗小米粥,一只白馍,我感觉身子回暖,精神大增。我发现我睡的房间虽然是老屋子,却收拾得十分整洁,炕烧得暖暖的,炕上的被面、枕套面虽然有点褪色,但干净整洁,是一床龙凤呈祥的火红金丝缎面被,一双粉红色鸳鸯戏水绣花枕套,可以闻到甜甜的太阳味和淡淡的香皂味。窗框虽然是黑乌乌的,窗花却是新贴上去的,一抹朝阳照在窗格上,两只喜鹊在呢喃。房间的格局很容易让人想起主人当年结婚的喜庆和甜蜜。
老板昨天发来的微信还一直在我手机屏幕上打着水漂,冒着鱼泡,没有得到老板明确指示,我心里很焦急。下炕后,准备找一处有信号的地方给老板回电。路过隔壁房间,门上挂着一席厚厚的布帘,屋里传出的声音很弱,像是争论着什么,又像唠家常。我没有偷听别人隐私的习惯。在家时,于小于就总叫我“温吞水”,单位同事都叫我“慢半拍”,老板娘则叫我“半死人”。实际上,他们都在含沙射影批评我是个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不关己的男人。有一次,老板娘问我老板前半夜去哪了,我说不知道。她就咬着牙齿,瞪着我,一口唾沫吐在一扇门板上,骂我“你这个半死人”。老板娘是我表姐,我三舅的二闺女。她一直很拿自己当一回事,总喜欢像我娘一样安排我的人生。那年,我当兵回来,坐在家乡濑水河畔东风桥墩上,想着服从政府分配进企业当三班倒工人,或者自主创业,去承包一片山林,劈柴,放牛,种蘑菇,做一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快活隐士。表姐打破了我的梦想,她开着捷豹XEL牛皮哄哄地停在了我跟前。表姐说:“别挖空脑壳瞎想了,你表姐夫缺一个贴己人,去帮你表姐夫开车去。”我不知道老板娘缺一个贴己人,还是老板缺一个贴己人。听我娘神秘地告诉我,那段时间,我表姐老怀疑她老公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找了好几拨人盯梢,屁事没查到。没查到事,反更让表姐不放心。
我抬腿沿墙边的一处砾石阶梯,往坡屋的屋顶上攀时,隔壁屋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那声音好像贴着我的脚面传过来一样。紧随其后传来男人低弱的声音:“我不想再煎熬下去了。”我心里蹙了一下,停下了脚步,什么样的光景要煎熬呢?我对这家的男人有了好奇心。
秋水走进我的屋子,又出来,东张西望着,行色匆匆向村中心走去时,我已经站在了坡屋屋顶的一块岩石上。一眼望去,昨天晚上入住的那个叫秋水家的坡屋,居然孤零零地紧缩在村子的最北一角,整个屋基被埋在了粗砂砾石之间,风化剥离,流水侵蚀,又矮又逼仄。从主人家房屋就可以一眼看出这应该是全村最贫困的一户了。我当时想,马九炮怎么会把我安排在村子最贫困的一户,难道让我体验生活?我一直认为,老板叫我利用春节来偏远的戈壁滩涂喊水村,有点类似组织部门下派第一书记,是让我先来喊水村踩点,他好节后进行有目标的扶贫。
老板是当地有名的慈善家,他每年都要投资上千万元,对新疆、贵州等地偏远地区的学校的学生进行伙食改善扶持。一年前,他儿子不幸遭遇车祸后,他更热心慈善事业。想到他儿子的事情,我又一次伤心。那个小子十三岁就一米八的高个了,没有意外的话,将来一定是篮球运动员的苗子,说不定也像姚明一样,打进NBA。他没事总缠着我这个表舅舅陪他去灯光球场运球、投篮,他的三步上篮很准,几乎没空落。后来,有段时间,也就是我娘说的我表姐表姐夫两人出了问题的这段时间。他差不多三个月没找我抛篮球了。我本来就是“温吞水”,不善于主动联系别人,哪怕亲密朋友,于小于就说过,我们恋爱时要不是她死乞白赖,也不会有后来的婚姻。不抛篮球,空闲下来,我就躺沙发上看看手机上的短视频。直到有一天,大街上流行起一首歌叫《时间都去哪儿了?》。我突然想起,是啊,时间都去哪儿了?活着真快,不知不觉间,已经三个月过去了,我再去找表外甥抛篮球时,他却已经遭遇意外车祸。
按照惯例,老板每次决定扶贫前,都会派出自己亲信去实地蹲点调查。一路上,我还在想,老板这次利用春节急慌慌派我来喊水村实地蹲点,兴许是一件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我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我胡乱想着,握着手机,在屋顶坡面上四处晃着找着信号。手机屏幕左上方一直冒着鱼泡,打着圈。我又跳到另一户更高的屋顶坡面,希望有好的运气。可是,我的努力白费,那个怪圈仍在坚持着不知疲倦地转着,像支在风口的一轮风车。
这时,马九炮在低处一垛院墙外,仰着脸喊我。
马九炮把我从一个高坡上拉下来,惊讶地问我:“大清早跑人家屋顶干啥去?”
我说:“登高了找信号呢。”
“找信号?找什么信号?”
“手机信号。到喊水村我还没联系上老板呢。”
“我们村上老百姓用手机要靠天气。”马九炮点燃了旱烟。
“靠天气?”我很好奇。
马九炮吐了一口烟,烟雾一下子弥漫在空气中。
“天气。”马九炮看了看天,过了半锅烟工夫才说。
“天气?”我怕耳背没听清,又问了一句。
马九炮说:“嗯!天气。我们这个戈壁荒芜的鬼地方就这样,遇到风沙雨雪天气,信号就被堵在发射塔里了,有了手机没信号也只能干瞪眼。”
我心想,马九炮又胡诌了,哪有风沙雨雪能堵手机信号。一阵风吹过,头顶上的雪粒子乱舞了一气,有几颗直打在我脸上,马九炮缩了缩脖子说:“外面冷,别耗着了,快进屋吧。”
马九炮把我拉进屋,屋里已经没有了昨晚宴请的热闹,光线很暗,看不清人脸。屋里站着瘦高个女人,团着手,手心手背不停地反搓着。昨晚宴请,我没有见到这个高瘦个子女人,见我惊异,马九炮介绍说:“俺媳妇,昨晚忙完后厨,想过来给二当家的敬一杯,二当家的已经醉了。”听到马九炮叫我二当家的,心里就想到了匪窝,特别扭,我又一次强调:“我不是二当家的。”
马九炮呵呵笑了一下,说:“咋不是呢?我跟老板联系了,他说他的事由你全权负责。老板这么信任你,再说你又是大老板的小舅子,你不就是二当家的嘛。”
什么逻辑呀?我找了问话的由头:“老板的事办得咋样了?”
马九炮没有直接回答我,他往后脚跟的鞋帮上敲了敲烟锅灰,使劲吹了口气,又装了锅烟叶,点燃。马九炮足足吸了三锅烟,才抬起头,有一种酒足饭饱的满足感,往大门瞅瞅,示意他媳妇把虚掩的门关上,屋子一下子黑暗了下来。马九炮把凳子往我这边挪了挪,说:“五年前,我就到大老板的工地打工了。在大老板的工地上挣了钱,三十好几岁才娶媳妇。”瞟了一眼瘦高个女人,那个高个子女人似乎很配合,扭动了一下腰。马九炮又说:“我们一个村打光棍的多着呢。你也看到了,这里几十里外都一片荒凉,可也不能整天光指望着政府救济呀。后来,我又介绍了我们村的男劳力一起去大老板的工地打工,那些男劳力又带去了他们的婆姨和孩子。”马九炮这个邋遢的半老头,有这样的境界让我意外。我冲他笑了笑,他龇了一下牙,又说:“介绍小工多了,我也算个小老板。大老板是好人啦,他收留了我们一个村的人在工地打工,从没拖欠过我们薪水,还让年轻人都学上能挣更多钱的技能工。你知道,在工地打工,没手艺就只能搬砖背浆,干些下苦力不挣钱的活儿。我刚到工地打工时,大老板对我有缘,他说,你这样不行,得学技术才能多攒钱,他亲自给我找了师傅,这不我现在在钢筋工中也是老师傅了,比做小工每年多挣上万元呢。”
马九炮说着说着就绕远了,我提示他:“老板的事呢?”
马九炮没有按着我提示的思路走,他双手抹了一下脸,顺了顺下巴支棱着的几根灰须,说:“大老板儿子车祸后,在大老板的工地上打工的村里人心里都很难过,不知道咋可以帮他。我们戈壁滩人都是重义气的。一年来,肇事司机还没找到,我们一个村的人都很焦急,都在四下帮着打探。”
我说:“这也不能怨你们,出事地是监控死角,公安都没办法。”
马九炮媳妇耐不住了,她端了屁股,凑上前,把脸凑向马九炮,说:“你就别绕弯弯了。”又转过脸对我说:“我们家九炮揭了大老板的悬赏榜。”
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愣了一下,“扑哧”笑出了声:“莫非榜上说的肇事司机潜伏到戈壁滩来了?”
马九炮没答话,眯着眼睛,沉浸在自己营造的往事中。他媳妇嘴碎,抢过话茬又说:“没有确凿线索,也敢惊动大老板?”
敢情老板叫我不要过年,匆匆赶到戈壁滩,不是洽谈扶贫项目,是来捉拿肇事司机的?要是捉拿肇事司机为什么不叫警察?我用惊诧的眼神盯着马九炮媳妇,问:“既然有确凿线索,咋不报案呢?”
昏暗中,马九炮媳妇冲我挤了挤眼,嘀咕道:“大老板不是有悬赏榜吗?”
我傻傻地愣着,悬赏榜跟报案应该没关系呀?我这样想着,马九炮突然站了起来,赤着脸,冲他媳妇吼道:“给老子滚一边去,老爷们说事婆娘们插个屁话。老板对我家不薄,对我们一个村都不薄,我们一个村都感恩着大老板呢。”
我痴呆呆地看着他们夫妻,不知道马九炮为什么突然冲他媳妇发那么大火。空荡荡的屋子,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收场。
撩开帘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正对门帘的炕上,盘腿坐着一男人,看陌生人的眼神是恓惶的。年轻的女人见我进屋,忙垂了双手。给我端茶时,发现她眼窝特别深,看人眼睛有点怪异。两个老人坐在灰暗的灶间熬着药,木木地看着进屋的人。
倒完水,女人傻愣愣地坐在炕上的男人身边,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从灶间跑过来,依偎着她,圆圆的眼睛瞪着我,一脸仇视。紧随而来的马九炮指着炕上的男人介绍说:“他就是梆子,一年前,一直在大老板的工地上开八轮自卸土车拉渣子的。”小男孩从女人怀里挣脱了,又跑到灶间老人的身边。
男人从炕上坐了起来,双手捧着头,整张脸埋在双膝间,一声一声哀叹着。
“感谢你们昨天晚上给我腾了炕。”我立在炕铺和一张桌子中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到昨晚那床龙凤呈祥的火红金丝缎面被,粉红色鸳鸯戏水绣花枕套,心里竟暖暖的。我看着一早见过的女人问:“你是秋水嫂子吧?”女人怯怯地看着我,我说:“早上的小米粥真香。”女人的脸突然绯红,她看了一眼坐在炕上的男人。男人的脸从指缝里伸出来,看了一下周围。我看到一张典型的高原男人的脸,一脸太阳红,棱角分明,脸颊连着下额留着一圈短须,竟有几分帅气。
我无话找话,说:“梆子大哥好帅气。”
男人嚅嚅着想说什么,马九炮先开口了。他说:“梆子和秋水两口子在喊水村口碑一直很好的,”清了清嗓子,又说,“因为家里两位老人身体一直不好,家境也就拖下了。”他先坐在了炕上,示意我也坐下。
“怎么后来不去工地上拉土渣子了?”坐下后,沉默了半天,我觉得应该开口了。
灶间的老人往灶膛里扔了一根小树桩,灶间顿时冲出一股浓烟,药味随着浓烟在屋子里四散,老人和小孩都在咳着。
“你知道,我……你知道……”坐在炕上叫梆子的男人吞吞吐吐着,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一屋子的眼睛都看着他,我却用余光盯着那个看上去只有两三岁的小孩,只有他的眼睛在满屋子转着,不知道在找什么。
“我是帮工地拉渣子、碎石的。”梆子说,“二当家的,你知道,这个活儿只能半夜偷着干。”突然,梆子在炕上坐直。
我说:“我不是二当家的,有话你就敞开说。”
他清了清嗓子,说:“那是后半夜,大约两点多,我有点犯困,连打哈欠……我是从市区往大田湖边偷倒垃圾,为避开警察,我不敢开车灯,借着路灯从高架桥的下匝道走,有一段路没有路灯,黑漆漆的……是环湖水彬林那段。我实在没有想到会蹿出一个人来……那是后视镜的盲区。我一直认为是盖渣石的帆布被树枝扯了一角,我就把车子开回了……我没想到……”
我当时想,老板儿子出事,交警部门认定是上半夜十一点左右,怎么会是后半夜两点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小男孩已经溜到我跟前,他用从灶膛里抽出来的一根燃着的树枝点了一个炸炮,扔在我脚边。我被炸炮惊得跳了起来。秋水把孩子拉到了怀里。
我重新坐下后,问:“怎么不报案?”
马九炮睃了一眼秋水,秋水用胳膊肘搡了一下梆子,梆子抬起头,看我的眼睛有点迷茫,继而转过眼神,瞅了一眼灶间,又把视线转向我,说:“出事后,我特别害怕,被噩梦搅得整宵整宵睡不着,那是一种煎熬。我家里有两个有病的老人,孩子那时才一岁多一点……我简直要崩溃了,夜夜噩梦,三个月后,我向车队带班的请辞,去了另一个城市打工。可,我……我一直生活在煎熬中,无法自拔,不断回忆着那夜发生的事。过年回家,从三叔嘴里知道老板为找肇事司机……我,我没那勇气去自首,才让三叔给大老板打了电话。我……我对不起大老板。”说着他埋下头,竟孩子一样呜呜哭了起来。
门缝突然射进一束太阳光线,耀眼的阳光一下子扑到梆子脸上。梆子直了直身子,试图回避强烈的光线。
我正要问梆子什么,手机竟脆脆地响了。屋子一下子静得能听到屋檐上的尘埃舞蹈。马九炮说得真神,这边手机信号要看天气,太阳出来信号也来了。我看是老板打来的,便起身掀门帘准备出门接电话。我听到马九炮在我身后细细的声音:“明一早,我叫‘小锅铲’套上马车直接送你和二当家的去县城,从县城去机场方便。我跟大老板说了,你也算是投案自首。你放心去,老板的悬赏金我会……”
打开门帘,一片耀眼的太阳光让我睁不开眼。老板在电话那头告诉我,肇事司机被公安局逮到了,让我早日返乡。
我迟疑了一下,告诉老板,明天出塞,今天晚上要陪大哥好好喝一壶,放松一下。
“大哥?……哪个大哥?”老板在电话那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