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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将过去

2020-08-10任永恒

北方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吴清源大竹川端康成

任永恒

窗外不是因为春节不准放鞭炮才变得宁静的,而是一种冠状病毒。宁静不是安详,天空的每块云都像有了重量,不知它什么时候落下来,落到谁的头上。

在家宅着就有了太多的时间,我读川端康成。

记得好多年前,有机会同小说家迟子建闲聊,我有意现出学生状,虔诚地问她,哪个作家对她影响最大?她肯定察觉出我的谦卑中有种“痞”的成份,还是笑着说,川端康成。

相关的对话是无法进行的,因为我对川端康成不熟悉,没有系统地读过,远远地知道《伊豆的舞女》,印象中是一部淡雾似的小说,有些像一杯青茶,看《三国演义》长大的我,还是喜欢品红茶的,苦和香都很直接。

五年,又过了五年,我重新翻阅川端康成的时候,我才清楚,十年前的我不配,也没资格读川端康成,川端康成对文学美的理解不是谁都能接受的。

冠状病毒是个小鬼儿,不知啥时来敲家门,虽然我们都把门关紧了,虽然我的兴趣在《名人》上。

川端康成的《名人》是写名人吗?名人的意思是指有名望或是大家熟知的人物?还是指在一定区域范围内通过各种途径形成影响力而被人知晓的自然人?

懂围棋的人都会摇摇头,微微一笑。

认识围棋始于上世纪80年代的中日围棋擂台赛,聂旋风力斩四将,江怒涛连拔五城……中日在各方面较劲了几百年,中国占便宜的时候不是很多,这次围棋的胜利,令全国人民为之一振。聂卫平说,建国初,日本一个业余棋士就会杀遍中国无敌手。

两个草篓里装着长得一样的黑白子,怎么分出胜负呢?我此生就该与围棋有缘,刚参加工作的办公室里有位叫白靖夫的画家,酷爱围棋,几乎每天都有一群下棋的在我们屋里聚,我在人家的身后给下棋的泡茶。

围棋雅致,黑白子一拍,很少有人大声说话的,还会伴着古琴声与茶香。围棋又叫手谈,多有韵味的绰号。单独一个棋子什么都不代表,多几个棋子就摆出了用意,就与对手进行智力的较量和心灵的对话。对弈者常常抬头对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围棋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中不可或缺,围棋中胜负的基础是领地意识,中国人的领地意识极强,仅仅说是我的还不行,大家都说也不行,于是就发明了墙,国有长城,城有城墙,家有院墙……好像只有围起来才放心,才有安全感。以至于总修墙,总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总是躲着人眼过日子,这无疑影响到中国这个古老民族的精神世界。

围棋就是沿着这个思路发明的?

后来的围棋仍然属于小众游戏,围棋很少有在街头摆摊的,它总让人想到书房、竹林,山野之中的茅屋里若有围棋,居者肯定不是樵夫而是隐者……

川端康成就喜欢下围棋。

日本的围棋是中国这边传过去的,使围棋发扬光大的是日本,因为他们有吴清源。

川端康成的小说《名人》是写围棋的,这里的“名人”不是指有名的人,是个称号,是围棋排位赛中至高的位置,是一种认定,是一种荣誉。日本有日本的名人战,中国有中国的名人战。本因坊名人秀哉去世后,世界上再没有终身的名人了,哪位棋手战胜所有的对手,他才是名人,“名人”是个宝座,过一年还会有人去争。

小说《名人》是写秀哉的,秀哉确有其人,最后一战确有其事。从一定意义上讲,《名人》属于非虚构小说。

川端康成写了围棋史上最著名的一盘棋,是本因坊名人秀哉年老之后的一场告别赛,也是要接受后人的一场挑战赛。挑战者是如日中天的木谷实七段,就是小说中的大竹。棋局限时四十个小时,因秀哉身体不适,此局中断近三个月,一盘棋从1938年6月26日一直下到12月4日。

秀哉生于1874年,逝于1940年,下这盘告别赛时是64岁,按说年龄不算很大吧?身体差到连一盘棋都挺不下来?下棋不就是修身养性吗?那是你不懂围棋。

围棋的魅力是内在的,你一旦学会,就像你的影子,只要有阳光它就会跟着你,这里的阳光指时间。我们单位有两个女同事对话,要是你男人不着调,整天也找不着,你就让他学围棋,只要你能听见落子声准能找到他。

围棋又是危险的,这是藤泽秀行的话。

昭和十四年《读卖新闻》九月二十八日电:十番第一局,30岁的木谷实七段对吴清源七段,弈至第三天的深夜,木谷实拍下第157手后,歪倒在椅上鲜血从鼻口中喷出,场上一片混乱。吴清源正襟危坐,纹丝不动。突然,他抬起头面向天井,双目向极高处眺望,但心神却仍然贯注于盘面。刚才的骚动发生以来,吴氏始终一言不发。许久,吴氏慢吞吞地看了看左腕上的表说:“快点下吧,或许可以早些结束。”于是把一枚白子拍到盘上。

消息发出,日本上下一片哗然。“木谷实七段鼻血流出,异常痛苦,你却佯作不知。中国人是残酷的民族。”吴清源从此有了失命之险,背景是昭和十四年(1939年),日本已经占领了东北。

后来呢,吴清源解释,他们不懂围棋。木谷实代表围棋界,对因他引起的难堪,给吴清源深鞠一躬,表示歉意。

真正的围棋比的是内功,较量的是定力,熬的是心血。一次长考有时就是几个小时,李昌镐说,他能想到未来的第76手,这是个多累的活儿?

还说川端康成笔下的秀哉吧。

川端康成是从秀哉的葬礼上写起的,秀哉死了,就在那场告别赛之后的不到两年,秀哉离世那年还不到66岁,其实在那场旷世的棋局输了之后,秀哉在精神上就已经死了。

我曾看到一位川端康成的研究者说,川端康成的美学观点是有别于其他作家的,他的审美集中在“少女、孩子和濒于死亡的男人”。

别问为什么,永远不要对作家问为什么。

迟子建为什么喜欢川端康成呢?读完《名人》这就不是个问题了。川端康成的小说,从不设置文中的矛盾和人物间的冲突,也没有曲折的情节。单纯的经验叙事中,笔下抖一层薄雾,舒缓而又冷静地体现着日本文学特有的美,像流水,也像竹林,更像晚风里微飘的少女和服……這是东方式的含蓄、深沉与淡雅。

读川端康成的小说,让我想起一种叫晚香的花。

《名人》是写川端康成作为记者所看到的本因坊名人秀哉的最后一战。秀哉是日本围棋界的第一人,他的名人头衔不是座位,是终身的,终身名人也有退出围棋界的时候,有些像我们江湖上的“封刀”。最后一战是传统,是天下第一人也要接受年轻棋手的挑战,这是秀哉生命中的最后一局,以后也许还下棋,那就属于玩儿了。

秀哉异常重视这盘棋,这盘棋结束之后,秀哉的围棋生命也就结束了。行将结束的还有一个旧的围棋时代,从这以后“名人”的头衔不再是终身的了。于是,秀哉在一个不到30岁的后生面前坐下时候,眼睛盯着的就不仅仅是棋盘了。川端康成说,秀哉的背影有着浓重的悲壮和悲凉。他状态不好时不下,有时几天才落一枚子。

他似乎在保卫着什么。

川端康成始终跟着这盘棋,与其说观棋不如说他在观下棋的人。

秀哉说,只要还下这盘棋,我的病就不会好转,但这棋还得下。

秀哉养些日子就坐到棋盘前,下了几手还会支持不住。他想把这盘棋下好,下出名局,下出属于他那个年代的尊严。

我不是第一次看《名人》,就因为它是写围棋的,我喜欢围棋。可要说这部小说能把我拿住,就是说我打心眼喜欢,还不至于。因为川端康成不但在写围棋,他主要在写一位老人,在我还不算老的时候,对老年总是排斥的。现在不了,现在我也老了。

秀哉老了,秀哉身上的光环或是消失,或是暗淡了。不情愿,不甘心,这可由不得你了。比如现在的我,以前是我躲酒局,现在是酒局躲我了。

因为年龄,秀哉要退出围棋的赛事了,曾经拥有的一切美好,因为年龄都开始不属于自己的了。

这盘棋不但要下好,还要下赢,至于能留下什么,努力之后再说吧。秀哉,他想留下什么呢?

秀哉把白发染成了黑发,每一手棋都下得谨慎而小心,他想赢。挑战者大竹七段(生活中是木谷实七段,后来是日本围棋界的领军人物)知道秀哉名人老了,于是他每手棋都要长考,下围棋中长考是指在规定的时间内,不落子光在想,这是一种心理战,让对手烦躁,让对手心里失衡。大竹七段还不断地去洗手间,虽然每次回来都表示歉意,其用意在扰乱秀哉的思考。

于是秀哉常会提出封盘,秀哉又病了。

在棋盘上,年轻的大竹对老者与前辈是不那么尊敬的,大竹太想赢了,太想将秀哉身上的光环挪到自己的身上,太想一战成名。

秀哉对大竹是宽容的,是不是他还记得他年轻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对赢棋充满着无尽的渴望。秀哉毕竟还在“名人”的座位上。

在我的围棋生活中,准确地讲还是尊重围棋的,不缓棋,不下无理手,不用江湖骗招,不下野棋。可到老年我才想清楚,下棋如人生一样,只在孩童时才讲对错和是非,成人社会只讲胜败和利弊。

大竹七段拍下第121手,弄出一手近似无理的劫争,秀哉被激怒了,在他的心里,围棋是艺术,若棋盘上的棋型不美,不生动,他是无法忍受的,他觉得大竹的这一手棋把他和他以前所有的棋手创造和崇尚的围棋精神给破坏了,围棋的风雅传统被玷污了,是一幅画上掉上一滩墨。

唯美围棋,在日本不但有而且还有人继承着,后来的日本围棋界真有一个叫大竹英雄的高手,人称“美的大竹”,若棋型难看,他宁可认输。

秀哉败了,过不久,秀哉死了,川端康成的笔下透着无尽的哀伤。

秀哉不希望一个时代因他而结束,哪怕他不在了;他珍惜过去,这更像一位老人。那么大竹七段错了吗?没有。“没有”的意思是,他以一个老人不太喜欢的方式在宣告,新的时代已经来了。

《名人》伴我几天了,冠状病毒还在窗外,不知它潜伏在风中还是雪上,因为行人已经很少了。我在想,这场灾难过去之后,我们的时代能否在教训中变得新鲜一点儿呢?

责任编辑  韋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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