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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院清风

2020-08-10路来森

北方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老娘伯父榆树

路来森

对于小院最深刻的记忆,总是固执地留在春夏两季。或许,是因为在这两个季节里,乡村的色彩格外浓厚,像一幅画,那重彩浓墨的部分,总会给人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

秋冬季节,也不是没有印象,只是有些笼统,或者淡薄。薄薄的印痕留在心中,影像颇是有些迷离,或者跳跃闪烁,游弋不定。

不过,总还是能捉住,捉住那些相对深刻的部分。

比如冬天。记忆中总是一场场的雪。上世纪70年代初,那时候我还小,只有七八岁或者八九岁,似乎刚刚上了小学。

那个年代冬天的雪可真多,可真大。一场一场地落着,老天似乎也不知疲倦。于是庭院中就总是在落雪,或者堆雪。

白白的,一片片,一团团,一堆堆。

旧雪未融,新雪又落。庭院覆盖上了一层层洁白的寂寞。

我消除寂寞的方法,就是撑一张竹筛,拉一根引绳,藏在堂屋的门后,捕捉觅食的麻雀。像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文中所写的那样。竹筛用一根木棒撑住,引绳的一端系在木棒上,另一端则握在我的手中;我躲在堂屋的门后,窥视着;怀着一份窃喜的心情,看着一只只的麻雀蹦蹦跳跳地走进竹筛下。

可是,每次都是我正要拉动引绳的时候,一块石子就会适时地扔在了竹筛上,于是麻雀纷然飞走,我颓然叹气,然后怒冲冲地冲向南屋。

我知道,扔出那块石子的一定是居住在南屋中的“大王”。

总是这样。当我怒气冲冲地奔到南屋门口的时候,“大王”就从门后猛然蹿出,一下把我抱住,托起,托到他高高的头顶上。我双手用力拍打着“大王”的脑袋,“大王”则哈哈大笑。笑声震动庭院的积雪,树枝上、墙头上的雪仿佛在哗啦啦地落下……清清脆脆的、洁白的凉意,在庭院中弥散开来。

“大王”是客居在我们家,“大王”与他的老娘住南屋。

我们家是一个近乎标准的四合院:北屋四间,其中三间,中间是堂屋,两头分别是东房屋和西房屋,是为内室;另有一间,与此三间相连,却不相通,我们叫做“挂屋”——好像这一间房屋,是“挂”在那三间上的。南边有两间南屋与一间门楼。西边则是两间的西厢房。唯独东边缺少东厢房。所以只能说是“近乎标准”的四合院。

我对“大王”从前的事,是不怎么清楚的。

只知道,某一天“大王”就突然来到了我们家。他是奔“亲戚”而来的,而那“亲戚”就是我们家。具体是什么“亲戚”就不清楚了,似乎是与祖母有些关系。

“大王”来了,祖母就将其娘儿俩安排居住在了南屋里。

与“大王”一起来的,只有他的老娘,一个干瘪的小老太婆。“大王”是河南人,他为什么来到了我们家?最初听说是因为“大王”的老娘是山东人,她想山东老家了,于是就同儿子回到了山东。这很是有些模糊,于理似乎也讲不通,不过短时间内大家还是相信了。据说“大王”在河南还有老婆和一个女儿;“大王”孝顺,听说老娘执意要回山东,于是就抛妻弃女,跟着老娘回到了山东。

后来又听说,“大王”在河南是一名教师,因为“言论反动”,就遭批判了。“大王”没有办法,就跟老娘“逃回”山东,想暂时避一下难。

这,或许是真的。

“大王”,应该是有着真正的名字的,可很少有人叫,甚至很少有人知道。因为他个子高大,人们就“望人生义”地叫他“大王”了——后来,连他的老娘也叫他“大王”了。开口闭口总是“我们家大王……”

那个时候,我的伯父是四个自然村构成的一个大队的大队支书,据说权力“很大”。既然大王是我们家的亲戚,伯父就决定给他安排工作。可大王什么农活儿也不会做,于是伯父就给他安排了一个简单的活儿:挑尿桶。就是每天早晨挨家挨户地收取人尿,然后集中起来,一桶一桶地挑到田地里。

冬春季节,就主要是挑到麦田里。

虽然有些脏,大王总还是能做得来。因为简单,也因为自由,挑多挑少,谁还去监督他呢?况且还是支书家的亲戚。

可大王认真,挑尿的工作一直做得很好。

那几年的冬天里,每天天微亮,我们只要听到大门“吱呦吱呦”的响声,就知道大王出门挑尿去了。

饭时头,大王就回家了。

走进庭院,放下担子,先是呵呵手,双手绞在一起,用力揉搓一阵,毕竟冬天的早晨天太冷了。然后,就是哗啦哗啦地涮尿桶。这个时候大王的母亲就会站在南屋门口,看着大王。她那张黑而瘦的小脸,面无表情,那么生硬地看着大王,毫无怜惜之意,好像那儿子不是她的。我也在看着大王,我是站在北屋的门口,我看着大王,只是觉得好奇。

有时候,大王忽然会捧起一捧冰凉的凉水,用力洒向正在看着他的我,我躲闪不迭,被凉水冰得哇哇叫。大王听到了,就得意地哈哈大笑……多年之后,我回忆大王的笑声,总觉得里面有一种无奈的苍凉……

奇怪的是,每隔几天大王就“消失”一次,时间不长,也只有三两天。没有人知道他出门去干什么了,大王自己也从来不说。天寒地冻,早晨,我们家吃早饭了。母亲抬头看看南屋,看到烟囱中没有灶烟冒出,就会对我说:“哎,大王大概又出门了,去给你姨姥姥送点吃的。”(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我叫大王的母亲为姨姥姥)于是,母亲端上一碗稀饭,我拿上两个窝窝头,走向南屋。进门,果然大王不在家。他的母亲还窝在被窝里,蜷着身子睡觉。我们把饭食放在沙栏上,叫醒大王的母亲,那老人家便围着被子吃了起來……

过几天大王又突然回来了。日子照旧。

大王的工作,主要在一早一晚。

白天里,大部分时间他就躲在屋里看书。我曾经蹴在他的身边一起“看”,那时,我识不了几个字,主要是看大王手中书的模样,觉得很奇怪:书很大,字也很大,书纸软软的,有些暗。我用手摸一下,觉得很像我祖母卷起的灯芯纸。也只是摸摸而已,大王是从来不让我拿他的书的,似乎看得比他的命还重要。看到他那份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很不屑,有时禁不住“呸”一声,就转身离去。

大王在后面,嘿嘿一笑:“小子,等长大了你再读吧。”

(当然,长大后,我就知道,大王所读的书,是线装本古书)

一个个的冬天就这样过去了。小院中,积雪、大王、麻雀,还有,还有……

春天,春天。

春天,对于小院的记忆,似乎永远定格在祖母身上。

春天,是潜滋暗长在小院的。先是积雪消融,小院中,总有几天会有稀溜溜的雪水流出;跟着,一阵阵的春风就把土地吹软了。地面上人踩不到的地方,泥土酥酥,粉出一道道细细的纹理,仿佛让人感觉,那泥土就要开花了。

泥土当然没有开花,但松软的泥土上,却渐渐地生长出了一些荠菜。荠菜生长得很快,仿佛一夜间就长大了。于是,那一段时间,就总能看到我的祖母挎一只小竹篮,扭着她的小脚,扭来扭去地挖荠菜。有时,大王的老娘也会参入,两位老人都是小脚,一边挖荠菜,一边挪挪移移,叽叽咕咕地拉着闲呱儿。蠕蠕而动的样子,像两只行走的蜗牛,滑稽出一份祥和,也让这个春天生发出一份古意盎然的醇厚的温煦。

两位老人挖荠菜的时候,大王有时会站在南屋门口看,一直地看,脸上堆满了童真的微笑。但我觉得,他更像一个影子,一个杵在那儿的高高大大的影子。

院子中没有花树,但院子的东边靠近东墙的地方栽植着一些香椿树;院子的东南角,则生长着一棵搂抱粗的大榆树。

春天,香椿发出嫩芽,紫红紫红的,火一样地热烈着;像是燃起的一支支红蜡烛,照亮春天小院的宁静,赋予小院一份特别的暖意。嫩芽长至一多长,祖母就会“掰香芽”。有些树高,祖母够不到,看见大王在家,就喊一声:“大王啊,来帮帮忙。”大王便赶紧跑过去帮忙。此时,大王高大的身体晃来晃去,其特长就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大王很高兴,乐呵呵的,有时还会跟祖母开几句玩笑。常常是大王玩笑的话刚说完,祖母还没有明白过来,大王自己就抢先哈哈大笑了。

那笑声,爽朗地震响小院,完全不像是一位被“放逐”的人。

头茬香芽掰取了,祖母就会送一些给大王家。大王也不谦让,收下,很快,一盘香喷喷的“鸡蛋摊香芽”就送进了北屋里。

北方的春天,短得仓促,仿佛眨眼间,夏天就来临了。

夏日,白天特别长,长得极其慵懒,很是有些无赖相。大王挑尿的活儿就变得轻松多了,他无须起得很早,可以选择任何时间走家串户。因为在夏天生产队要沤绿肥,大王直接把尿水倒进绿肥堆上就行了。

大王完全像个农人了。青裤、白褂、黑凉鞋,脖子上还缠着一条白毛巾,只是用的时间长了,有些黑,脏兮兮的。如果大王将白毛巾包到头上,那就是一种十足的“大寨人”的风范了。夏天的尿骚味特别浓,大王挑着尿桶从大街上走过,遇到行人,行人每每捂住鼻子:“大王,快快快……”大王微微一笑,故意将尿桶晃一晃,然后悠悠地走开,随后,是传来的一阵哈哈哈的笑声。村人不以为忤,反倒扭过头,快活地看着渐行渐远的大王,觉得大王的形象滑稽极了。

的确,大王个子高高,细细,但因背微驼,就不挺拔,更不会像庄稼人那样显得魁梧有力,顶天立地。他肩上挑一担尿桶,走起来微微摇摆,很是有些袅娜的样子,所以庄稼人就觉得滑稽好笑了。

夏日,小院中最美好的风景是东南角那棵大榆树。一搂抱粗,挺拔高耸;树冠婆娑,扑啦啦地散开,绿荫匝地,遮满了半个小院。树叶翠碧,悠然生凉,风来影移,仿佛满院都是晃动的绿荫,满院都流淌着清爽。

中午,大王常常要在榆树的树荫下睡午觉。他拉一领草席,拿两块砖头作枕头,人躺在草席上,草席太短,大王长长的腿要伸出草席一大截,他躺着,我的祖母看到了,常常会说:“看看大王,四仰巴叉的。”那意思,是笑话大王睡相丑,大王毫不理会,兀自拿着一本书,举过头顶,自由自在地看书。看一段时间后,就把书盖住脸,沉沉睡去了。榆树上生长着一些淡黄色的毛毛虫,用一条长长的线把自己从榆树上吊下来,一些毛毛虫就掉在了大王的身上,在大王光光的长腿上蠕蠕爬行。

大王一觉醒来,看到腿上爬行的毛毛虫一阵紧张。于是,双手挥动赶紧扑打起来。看到大王那副狼狈相,这会儿轮到站在旁边的我哈哈大笑了。看到我的得意和猖狂,大王常常是霍然蹿起,一下把我抓住,然后双手揪住我的两个耳朵,将我提立地面,一边提立,一边口中嘟囔着:“嗨,让你看看姥姥门吧,让你看看姥姥门吧……”

老榆树上住满了麻雀,那些麻雀夜晚就宿在老榆树上。夏日里,许多麻雀是以树为家的,所以,一早一晚,老榆树上麻雀总会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晚上叫累了才停下;早上叫得尽兴了才轰然离去,各自去寻找自己的生活。

老榆树上的麻雀可真多,乱哄哄的,叫起来像是在搅动一锅粥。

那些个夏天的日子,早晨大王起床总是很早,起床后他就站在庭院中某个地方,遥望老榆树上的麻雀。晨醒的麻雀极其欢快,在老榆树上叽叽喳喳,跳来跳去,雀跃出一份非凡的热闹和喜悦。大王倒背着双手站在那儿,神态看上去很悠然,脸上是一种天真的微笑,乐滋滋的,看来他是极其喜欢麻雀的这份早晨的景象的。此种情况下,你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内心充满忧患的人,他天真如稚子,如自然中一棵随风摇摆的草,完全融入周围的世界之中了。他把自己的心情投注到一棵树上,投注在一只只麻雀上,让一棵树和一些麻雀去抚慰自己内心的忧伤。

我们看到大王那样宁静、欣喜地看着树上的麻雀,也不惊动他。祖母却常常会摇摇头:“哎,可怜的大王啊。”祖母对大王总是充满了一份怜悯。

晴日的黄昏,小院一派宁静祥和。多少年后,我回忆那些个黄昏,总觉得它就像一枚枚熟透了的麦黄杏,透着金灿灿的色彩,溢著甜蜜蜜的馨香。

吃过晚饭后,全家人都在小院中纳凉。

祖母总会泡上一壶茶,与大王的老娘一起吃茶。茶泡好后,祖母都会喊一声:“大王啊,过来,吃几碗茶。”大王就听话地凑上去,吃几碗,然后走开,拖一领草席,找一个通风的地方躺下,独自看着天上的星星,或者看着天空中的半块月亮——他在想自己的心事。祖母和大王的母亲就一直在吃茶。我的母亲和伯母则常常坐在门槛上拉呱儿,妯娌俩叽叽咕咕,说自己的悄悄话。我呢,满院子里窜跳,直到累了才偎在祖母身边,经常是在不知不觉中就睡去了。

有时候蚊子多,祖母就会喊一声:“去,燃上一把艾草。”她虽然只是一声“去”,自然就有人听话,要么是我的母亲,要么就是我的伯母,其中一人很自觉地就燃起了一根艾草绳。艾香如浮漾的水一般,在庭院中荡漾起来,弥漫开来,静悄悄地氤氲每一个角落,小院就变得愈加温馨静谧了。

夏日多雨,那个时候的雨也多,也大。

倾盆大雨是常有的事。大雨一落,我们就站在门槛边看雨,我们在北屋,大王在南屋也看雨。院子中,雨雾弥漫;屋檐下,檐溜如瀑。大王看雨,通常是蹲在南屋的门槛上。他常常拿一根树枝去扑打雨水中那些泛起的水泡。他一言不发,不紧不慢地扑打着,会扑打很长一段时间。凝神、专注,精神仿佛到了一种呆痴的状态。我的祖母看到了,又会禁不住感叹一句:“哎,可怜的大王啊。”祖母看到了大王内心深处的寂寞。

那些年,我的父亲在外地工作,所以小院中似乎一直没有留下他的影像。母亲和伯母每天都跟着生产队干农活儿,记忆的影像也是似是而非的,仿佛只是晃动的身影,她们做饭,洗衣,扛着农具进进出出。伯父是四个自然村的支书,总是早出晚归,也没有什么强烈的记忆。

“强烈”的记忆,似乎只有一次。

这一年夏天的某一天,我们家忽然来了两位穿制服的人,一人背一个上面绣有五角星的黄书包,另一人的手中则拿着一个笔记本,说是要“调查”一下大王。大王蹲在地上,一脸的颓丧和无奈。

祖母见有人突然进门,也不知他们是如何知道我们家的,就赶紧派人把我的伯父找回了家。我的伯父进门时,随身还带来了七八位社员。

伯父与几名社员一进门,就铁青着脸站在了四周。两位穿制服的人异常惊骇,目瞪口呆地望着围住他们的人。其中一名社员指着我的伯父说:“这是我们的支书,你们要干什么?”伯父走上前,愤怒地喝道:“你们要调查谁?进门也不先通知我,还有没有王法?”两个人似乎觉得理亏,唯唯诺诺,我的伯父愈加愤怒了:“好好的一位教书先生,被你们整成了农民,还要调查,调查什么?我告诉你们,他现在是我的社员,谁也不能把他怎样,你们赶紧走吧!”两个人还想黏糊,我的伯父彻底愤怒了:“给我滚,再不滚,看我不揍你们,我可是根正苗红的共产党员。”伯父的话刚落地,七八个社员呼啦一下就把他们围上了。

见犯了众怒,其中一位赶紧解释道:“我们也只是例行公干,例行公干。”边说边退,然后一转身跑出了大门。

那一天,我也知道了我的伯父的“厉害”。

进入秋天,庄稼要收获了,大王就被伯父安排进了第四生产队的场院屋看场院,同时也好帮助生产队的会计处理账目。

整个秋天,大王大多就住在场院屋里。小院中很少见到大王的影子。我想念大王了,就去场院屋看看他。

有一个晚上,我去场院屋看大王。几位看场院的人正在吃饭,我看了一下,竟然是满满的一锅肉。我的伯父也在,他们不只是在吃饭,也在喝酒。伯父看到我,赶紧说:“快,给孩子盛上点儿。”一位社员就急忙为我盛了一碗。伯父说:“快吃吧,野兔肉,我打的呢。”

我知道,伯父喜欢打猎。一有空闲他就拿上一支土枪去田野中打猎,而猎物则大多是野兔。他喜欢分享,猎取野兔,就找几位干部或者要好的社员,一块炖着吃——野兔炖萝卜,秋天,恰好是青萝卜最好的时节,也是野兔最肥的时节。

我在一旁吃,也看着他们吃。

他们一边吃,一边闲聊。话题纷繁,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大王身上。只听伯父说:“大王啊,如果形势再不发生变化,你就干脆在这儿留下吧,再娶一房媳妇,安安静静地过社员的日子,没人敢欺負你的。”

这话我是绝对相信的。因为那时,不仅我的伯父是四个自然村的支书,副支书还是我的一位舅舅,民兵队长呢,则是我的一位远房大哥,那时的民兵队长很“牛”,手中有枪,我记得,我的这位远房大哥,还在一个晚上带我去野外放过枪呢。

可以说,我们家是彼时当地的“实权派”,没人敢“惹”。

我看看大王,大王没有说话,喝过酒的红红的脸上,却是一脸的感激。

秋末,场院屋的工作结束了,大王又回到了小院。

秋风起,树叶凋零纷纷。那一个早晨,我起床去上学,看到大王在我们家大门外捡树叶。大门外有一棵梧桐树,秋风凉凉,瑟瑟,桐叶随风凋落,一片,一片,大大的,大大的。

大王,也一片一片地捡着,捡多了,就放下,然后,再捡,再捡……

他看上去,是那么孤独,那么落寞。

大王在我们家究竟住了几年?七八年,也许是近十年。总之,大王和他老娘走的时候,我已经上了高中——那是一九七七年。

那个周末,我回家,看到院子里空荡荡的。我的母亲正好在家,赶紧迎上来:“大王和他老娘走了,走了好几天了,河南那边来信,说是他的事平反了……”

我木然地站在那儿,望着破旧的小南屋,人去屋空,泪水就禁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这些年,大王和他的老娘已经完全融入我们家了。

我读大一的那一年,暑假回家,大王忽然来了。

他依然高高瘦瘦,背微驼,但面容清癯,说话慢声,举止优雅,一派学者风度。手上还拄着一根紫红色的拐杖,村里人习惯于叫“文明棍”,单凭那根拐杖,我就知道他日子的从容,知道他生命的闲适和悠然。我站在他面前,他端详着我,叫着我的乳名:“这不是某某吗?”我的母亲在旁边,赶紧说道:“上大学了,正好放假。”瞬间,我看到了他眼中贮满了泪水,他抬头看着远方,喃喃自语:“哎,真是老了,真是老了,某某都上大学了,都上大学了……”他在感叹我,也许内心里也在感叹自己失去的那些岁月。

岁月不再,苍苍凉凉。

从大王的口中我们知道,大王回河南后得到平反,平反后人也到了退休的年龄,他就立即办了退休手续。妻子虽然走了,但女儿却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只是大王的老娘在回河南后,当年就去世了。

大王喃喃道:“老娘没福啊,老娘没福啊……”

又是多年过去了,这些年,我的祖母去世了,我的伯父伯母去世了,我的父亲母亲去世了,我也人近老年。

大王呢?大王如果还活着的话,应该是九十几岁的人了。

我们兄弟姐妹早已全然进了城。老屋拆了,小院没了……

可不管怎样,我想念有大王在的那个乡间小院——那个静谧的小院,那个晃动着大王高高瘦瘦的身影的小院。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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