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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特娄的华裔穷太太

2020-08-10陶诗秀

北方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永福

陶诗秀

1

我站在扣斯扣的柜台前,准备付款的时候,看到了果勇。他穿着员工的红马甲,留着壶盖儿头,头顶上的长发梳成一个小辫子,有点儿像日本武士。今年蒙特娄的年轻人流行这样的发型,这个发型让我对他有了一种新奇感。因为上次看到他,他还剪着一个小平头,那时他还是妈妈的家宝。

这样想的时候,我有点儿心酸,就更加注意他的行踪。他正在另一条收款在线工作,他现在长成了高大健壮的样子,干活儿时胳膊伸得很开,显得大手大脚,很舒展。脸上挂着平和友好的笑,有点矜持的样子。我很喜欢他笑的样子,果勇有两道平行线一样的上眼皮,柔软的嘴角。

他用英语说“water”的时候非常柔软,好像水在流动一样。“water”,前半个音嘴张得很开,呈圆形。发后半个音时,舌尖抵在上颚,发出短促的声音。

杨仙仙说:你听他说得多好听,我怎么也发不出这么好听的声音。

其实杨仙仙的声音也很好听,这一对儿母子的声音都有一种微微的沙哑,嗓音很柔软,我以前并不知道济南女人说话的腔调这么好听。在我认识他们之前,我以为山东人都是《水浒传》里的豪放英雄,女人都像扈三娘一样。杨仙仙和她的儿子果勇,他们柔软的嗓音颠覆了我对某个地域的看法。

我认识果勇时,他还是一个七岁的男孩。那时我们刚到蒙特娄,住在圣劳伦河边的低地。我们住的那条街叫拉夫勒尔,中文就是花街。但那时我们没有将法语和中文对应上,就一直叫拉夫勒尔。

那时我还在衣厂打工,等待被大学录取。晚饭后多多说想去公园玩儿,我说哪里有公园,多多说就在河边。

我们就去河边,一望无际的野地,终于看到有一个滑梯、一个吊桥样的儿童玩具,在苍茫的河边显得十分渺小。

就在这里。多多指给我看。他是个挑食的孩子,七岁看起来好像五岁,还常常黏在我身上。

多多是一路狂奔着过去的,那里有几个孩子和女人。孩子们在玩沙子、滑梯,女人们聚在一起说着什么,风吹过来。女人们的头发在风中飘起来。女人和孩子们在这空旷的河边,不仅显得渺小,而且无依无靠。

那时候,我还没有从中国的公园概念中解脱出来。在加拿大,公园就是大地,没有栅栏,也没有门。小公园就是街道交叉地带的三角地,大公园就是一片森林或者一个岛,我们身处的河边低地就叫河边公园。

我慢慢走过去,女人们还在说话。她们看见我,并没有理睬。都是华人,说着中文,看样子和我一样是新来的,但比我来得早一段儿时间。那时花街上已经住了很多新移民,都是朋友间相互介绍来的。凡尔登是蒙特娄低收入区,相同的衣物食物、蔬菜水果比别的区便宜,房租也便宜,而且社会治安相对好些,住的都是法裔,没有其他族裔。华人正在形成这个区的少数民族。

女人们说着这个新世界的事情,她们说在威灵顿街拐角处有一个太阳店,那里无论什么蔬菜、水果,都是九毛九一包。还有四一○○号,一个肤色暗黑、长着小圆脸的女人说,圣凯瑟琳街四一○○号有罐装酸菜,跟东北酸菜味道一样,特别好吃。

女人们站得松松散散,互相之间都隔着距离,站在这大空地上已经显得很亲密。有人打量我,但没有人说话。

我是一个有些害羞的人,我那时还不太会自我介绍。自我介绍是我后来学会的,无论去哪里,人们首先要自我介绍,这是第一课的内容,无论是学法语还是学技能。即使是去参加一个私人聚会,也要先自我介绍。我们来自五湖四海,我们是对方的陌生人。

多多拉着一个孩子跑过来,对我说这是果勇。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果勇。他先问我好,然后跑到女人圈里,拽着一个女人走到我面前。

我给你介绍我妈妈,果勇说,这是我妈妈杨仙仙。

杨仙仙是一个细高身材的女人,额头上有一排弯曲的刘海儿,脑后梳着丹凤朝阳的马尾辫。她的衣服很合身,脖颈上围着一条小丝巾。

他们母子都有细长的眼睛、薄嘴唇,是清秀的脸庞。杨仙仙是一个贤妻良母的模样,我现在想起她的样子,就是那样的温婉,有好听的嗓音。她是一个好女人,我想。

2

我那时处在一种失重的状态里。在这个城里,我只认识我的丈夫和孩子,我丈夫已经开始打工读书,他经常不在家,只有我和多多在家。

魁北克规定,十二岁以下的孩子不能单独在家里。如果被发现,政府就会将孩子领走,去福利院或者让其他家庭领养。所以我的大部分时间不能出门,什么也不能做。在多多的影响下,我很快与杨仙仙有了交往。

我第一次去杨仙仙家,是在一个下午。他们住在距离我们十米左右的另一栋小楼,他们住在二层。推開门是一堆鞋,一堆完全不一样的鞋,有女人的、男人的、小孩的,有女人的高跟鞋,也有平底鞋。当然还有拖鞋,但那些拖鞋大多找不到相同的第二只。

你进来就好了,不用换鞋。杨仙仙站在一堆鞋的那边说。

我看了一下她的脚,她穿一双粉红色的拖鞋。我很想表现出我的礼貌,但我弯下腰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可以穿的拖鞋。

进来好了。杨仙仙再次说。

我就迈进去,跨过足有一米宽的鞋阵。那不是容易的事,而且鞋子之间又没有缝隙。有些甚至摞起来,我想是一年四季的鞋子都在吧!我几乎是跳过去的,不知为什么,我有些羞愧,大概羞愧自己的没有礼貌。

我择了最近的一张沙发,试图坐下。但沙发上堆满了什物,只有沙发的扶手还有底色,我就斜着身子坐下来。

我不大会理家,杨仙仙说。我家就这么乱。

如今我坐在沙发扶手上,有一百八十度的视野,可以看到这个房间的一半。无论是床上、地上,还是桌上,无处没有什物。多多和果勇正在玩儿,他们很开心。对孩子们来说,满地的玩具,随时可以坐下来玩儿,也算是一个乐园。

桌上有碗碟,有饮料瓶,瓶里还插着吸管。被子没有叠,就堆在床上。杨仙仙穿得很整齐,她的衣裤尺寸都很合适,不大不小,让她看起来很利索,不拖拉。她微微弯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笑容恰到好处。我现在想起来,她天生就有一头整齐滑润的头发。

她从来没有夸张的语气和表情,她就是那么一个安静的女人。杨仙仙站在她的房间里,就像一个公主站在贫民窟里。杨仙仙不像这家的女主人,更像这家的客人。

然后我转过身,看见房间的另一半。是厨房,工作台后面是橱柜和炉台,然后我在炉台边看到一个生硬卷曲的东西挂在墙上。

我说:这是什么?我站起身,浑然不觉地走上前。一个铁钉上挂着那东西,干硬,有些油渍,它卷曲着,好像一个抽象的什物。

那是一块猪皮。杨仙仙说,已经挂了很久了。

你要做成什么吗?我很好奇。

没有。我只是觉得或者可以做成什么。然后杨仙仙把沙发上的东西抱起一摞,扔到床上去,现在沙发出现了一个凹陷。

坐下吧!她说。但我不忍心坐。因为沙发上还有一些衣物,衣物中还有果勇的玩具,长方形的乐高、小机器人的胳膊,还有一个眼皮会动的洋娃娃。

杨仙仙只有一个果勇,果勇是男孩,果勇玩儿洋娃娃吗?我依然坐在沙发扶手上,我斜着身子坐着,这种坐姿总让我想起贾雨村与门子的对话。

门口出现了一个小男人,精瘦、平头、小脑袋,他正在弯腰寻找落脚的缝隙。然后他抬起头,有客人呀。他说。他的嗓门大得吓人,明亮、宽阔、高音部,完全不像是这个小个子人的声音,他的声音瞬间充满了房间。

这是果勇的爸爸。杨仙仙介绍说。

她介绍的时候,小男人已经走进房来。他脚上套着两只颜色、尺码都不一样的拖鞋。

他穿一件黑色短衫,显得身体更加矮小。刀条脸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肉,这是一个精瘦且精干的男人。

他进了房间,也不急于做什么,而是顺势坐在另一个沙发的扶手上。看得出来他是经常坐在扶手上的,因为他坐得自然流畅、姿势平衡。

他坐在那不宽的木条上,怡然自得,好像那天生就是他的王位。我对他的从容自得感到惊讶,我正了正自己的身体──他是对的,我们应该在任何板凳上,都保持端正的坐姿。

后来的事情,是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告诉我的,他们说话的时候好像说相声。高大的杨仙仙和矮小的罗永福,他们是高中同学,高一时就陷入了爱情。

我家里当然不同意。杨仙仙说,他太矮了,才到我肩膀。

我家也是不同意的。罗永福说,她太高了,鞋码比我大两号。

我们老师也不同意。杨仙仙说。

就要高考了,当時影响很不好。罗永福说。

可是我们也没分手,杨仙仙说。她实在是一个平和的女子,她的声音与罗永福的声音是没有可比性的,她的声音略略低沉,没有抑扬顿挫。在罗永福明亮的声音中,是没有色彩的低音部。

但是他没有问题。杨仙仙说,他照样考上了大学,我就没有考上。其实我的成绩不比他差,但是女孩子就这样,有了男朋友就学不下去了。他却没事儿,该干什么干什么,一点儿没有耽误学业。

那后来呢?我对他们的爱情产生了兴趣。

后来就结婚了。罗永福奇怪地看我一眼。

我环顾四周,对他们的生活有了新认识。两个人怡然自得地坐在一堆杂乱的家居中,杂乱得好像刚被抢劫过。水池中的锅碗还没有洗,熟食和尚未加工的菜蔬都摆在一起。他们兴趣盎然地与客人谈着青春时的爱情,脸上散发出光彩。罗永福说他现在正在读麦吉尔的博士。

很辛苦,不过西洋参对我有帮助。外国同学喝红牛的时候,我含两片西洋参就成,还没有崩溃时刻。他说。

杨仙仙站在窗子边上,她说:你看琼一家回来了。

罗永福和我就站起来,俯身向街上看。见琼和她的父母每个人背着一个双肩背包,像一个小分队一样走在街上。琼是一个小女孩,跟果勇、多多在一个班上。

杨仙仙说:你知道吗?这一家人特奇葩,他们三口人,每天一起出门。母女俩走一站,父亲坐一站地铁,在地铁自动售票机出三张公交联票。然后三个人坐巴士,每天可以省四张车票。

我说:真的?能这样?

罗永福说;够聪明的。

杨仙仙叹一口气,说:真的会算。但是我知道可以这样,也懒得去做,太辛苦了。

我便向琼一家人看,见三个人站在街上,那男人正在将女儿和妻子的书包都挂在自己身上。我一直盯着看,看他披挂停当,一家人继续向前走了。

我告辞,我们该回家了,多多依依不舍。我迈过鞋阵走到房门前,再次回头时,看见吊在墙上的那一块陈年猪皮。

我走到街上,不知为什么心情很好。我想人们总是说爱情是这样的、那样的,但杨仙仙和罗永福向我呈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爱情。杨仙仙不是一个理家的好手,他们的外貌完全不般配,但你看他们是快乐的,他们相互之间没有挑剔。他们如鱼得水。

3

我的生活慢慢步入正轨,开始打工上学,进入了对异国生活奋不顾身的努力中。就像所有新移民一样,我们需要把生活安顿好,然后付出双倍的努力,去适合这个陌生的社会。我们把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把一分钟掰成两半儿用。在汽车上、地铁里,别人听音乐,我们听外语;中午休息,别人喝咖啡,我们翻字典。

我忘记了许多事情,与许多人少了来往,但杨仙仙除外,因为我们的孩子成为了好朋友。开朗而清秀的果勇和多多在同一个欢迎班里,他们共同对付那些找他们麻烦的当地孩子。我对果勇刮目相看,因为在多多口中,果勇与众不同。

比如有一天,几个法国孩子堵在学校门口,要和他们打架,一个称自己是老子的四川孩子冲到门前,果勇却拉着多多说:走,我带你从后门出去。

放暑假时,杨仙仙来找我,说她发现了一个学法语的夏令营,问多多能不能与果勇一起去,政府给低收入家庭打折扣。

我当时被计算机搞得焦头烂额,有这样的事情当然最好,我因此见到杨仙仙。她还是老样子,弯曲的刘海儿一丝不乱,穿合身的衣服,脖子上系着手帕般大小的丝巾,很像飞机上的空姐。

杨仙仙说她在学秘书。她比较满意,课程不多,上午上课,下午就回家了。学的内容也不需要动脑筋。

我手快,敲字没问题。她说。

好找工作吗?我问。那时候我们选择任何一个学科,目的都是找工作。好专业是能找到工作的,而不是你喜欢的。比如我最初想去学东亚史,但东亚史很难找到工作,我就放弃了。

我当然心有不甘,但我三十多岁,有多多,需要钱。那时候我的存在好像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下一代──人类的代际关系大概就是这样。也许别人不这样想,但我是这样想的。我已人到中年,而多多才是初升的太阳,谁是潜力股?生命是一个梯子,现实就这么残酷,生命就这样残酷。

但是杨仙仙说她不想找工作,她只是在学校混助学金。

你知道罗永福在读博士,她沉吟一下说,等他读完找到工作,我就在家当太太。

一个人工作够用吗?我问。

也许不会很多,那我也不想工作,我就在家待着。杨仙仙说,她这样说时很固执,我第一次感到她的固执。

罗永福说了,穷太太也是太太。

我们就转了话题。说起那个四川女人,老子的妈妈去了米国,老子的老子在波士顿找到了工作,四川女人在家当太太。原来的邻居安宁去了温哥华,在机场附近开一家炸鸡店,生意很好。

安宁的老公本来开中医诊所,倒没有她赚钱多,于是干脆也炸鸡块儿去了。

我把她送走后开始读书,为了补上与她交谈的两个小时,我读书到凌晨。

4

果勇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一直这样认为。他同多多一起出了欢迎班,去读四年级,而多多读三年级。他那时爱上打篮球,而多多更喜欢游泳。后来我们搬了家,多多说果勇要回国了,我以为他们海归了,却不是。

罗永福还在读博士,而杨仙仙决定带果勇回国住一年,她说果勇如今不会中文了,她要带他去学中文。

中国人怎么能不会中文呢?杨仙仙说,蹙着眉头。

果然一年后,我又见到他们。是果勇来找多多,到他家去玩儿。

我再次站在杨仙仙家的时候,发现杨仙仙有了很多改变。首先我没有通过鞋阵,就进了她的家。虽然床和沙发上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但比第一次少多了。杨仙仙穿短袖黑白点的小上衣,依然苗条着,坐在那里,不急不缓,说着济南女人有点咬舌的语言。一阵风吹来,落下半块窗帘。

果勇的玩具堆在一个墙角。果勇现在是大孩子,不再玩那些玩具了。我看到杨仙仙的第一眼,就想起她說的话,穷太太也是太太。

杨仙仙是有些太太的样子的。她慢,干什么都慢,行动慢、说话慢,显得从容不迫。她对生活也从容不迫,她并不着急改变自己去适应社会。我有时想,我们都在忙忙碌碌地生活着,从一个学校到另一个学校,从一个工作到另一个工作。假期里去打工,急着想改变生活。每个人都这样,我、开炸鸡店的安丽。

但杨仙仙却不是这样,她守道安贫,坐在一堆破烂不堪的家具中,安心地做着她的穷太太。她好像小溪中的石头,细水流动着,石头却不动,日复一日的没有什么改变。杨仙仙坐在她的家中,就像那块感觉不到时间的石头。

或者她打定主意,将生活的赌注押在罗永福身上,我想。

罗永福像几年前一样精瘦,却精神,哈哈笑着,露出一排白牙。罗永福说他们两个回国的时候,他很想念他们。如今可好了。他快乐地笑着,赤诚而坦白。杨仙仙白了他一眼,似嗔似喜。

然后杨仙仙说如今果勇的中文好起来了,他能读中文报纸了。于是她弯下腰,在沙发角里翻出一张当地的中文报纸,叫做《七天》,让果勇读。果勇就站在地中央,大声读起来。

果勇的口音与母亲一样,有呢喃的鼻音,可爱的济南口音。他读的是一个连载小说,叫做《溯流而上》。罗永福和杨仙仙都笑着,望着他,他们的眼里满是骄傲。

我后来常常想起那时的情景,那间小屋里的快乐。人并不是有能力才可爱的,在情人罗永福眼中,杨仙仙就是西施。

我们依然忙忙碌碌生活,慢慢地联系也不多了。倒是从某些人口中,得知杨仙仙一家人的生活状态,果勇去考过魁北克第一的中学,却没有被录取,这让杨仙仙很受打击。

其实果勇中断了一年在魁北克的教育,能够继续在法语学校读书已经很好。但杨仙仙对果勇有自己的要求,她认为魁北克的教育进程缓慢,回来补上一两个月就能跟上。

但教育其实是水滴石穿的事,快速补习当然能在短时间内去应试,但文化与语言的形成却是需要时间的。

这次失败之后,果勇去了中国人办的补习学校,终于在第二年插班成功。罗永福还在读博士,不知是太过疲劳,还是导师刁难,他的论文一直在进行中,却不能通过。

后来有一天,我在楼下准备出门时,看到罗永福在扶着一个妇人上车。那天下着大雨,罗永福将伞罩在妇人头上,自己全部暴露在雨中,淋得精湿。我躲在门廊里,紧张注视,终于看清楚,那妇人不是杨仙仙。

我心中十分诧异,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杨仙仙。后来有人告诉我,那女人是个病人,每周要去医院做透析,罗永福就载她去,挣一点儿钱做家用。

杨仙仙还是没有工作,她一直在家中做穷太太。身边的人开始毕业、工作、买房子,走上出国的小康之道,但杨仙仙一家沉默着,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杨仙仙还是去太阳店买九毛九一磅的水果、青菜,穿国内带来的衣服,从容缓慢地过自己的日子。

有一次我们打电话,说起陈年往事,说起琼一家。地铁站早就停止了用自动售票机出联票,我们笑说琼家的秘密被发现了。地铁站并没有抓住蹭票的人罚款,而是改变了制度。

杨仙仙说,琼已经跟着父母去米国了。她父亲是程序员,在米国找到了工作,年薪很高。

我倒不羡慕。我虽然穷,倒不钻制度的空子。杨仙仙说。

转一年杨仙仙生了一个男孩。

有一段时间,我常去扣斯扣买东西,有时路过,并没有采购计划,也会进去一下。开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后来发现自己进去就到处看,希望能找到果勇的身影。

果勇看起来过得不错,健壮有力。

他的身材和五官都很像杨仙仙,但脸上的神情却很像罗永福。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小头儿了,经常在不一样的位置上工作,有时在办信用卡,有时在收银,有时在烟草专卖柜台上。

果勇是一个茁壮的年轻人,他穿扣斯扣职员的红马甲,梳一个日本壶盖头,他的神情恬然安静,工作效率很高。他有一种迅捷的精干,这不像他妈妈。但他微笑的样子让我想起他的母亲,于是有一天我走上去叫他,他只瞬间就认出了我。

你好,阿姨。他说。他的舌头还是很柔软,那种呢喃的济南口音,我想他是不会改变的。他七岁时的口音是这样,就会一直是这样。他继承了他母亲的口音。

他說一切都好,父亲在做装修,有时有生意,有时没生意。有就做一点儿,没有就歇着,怎么都挺好的。果勇说。

果勇这样说着的时候带有一种安然的语气,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一种熟悉,那熟悉就像杨仙仙。我也听出了一种骄傲,我想果勇的潜台词也许是,他可以供养家庭,他的父亲不需要努力工作,而他的弟弟也有他的支撑。他的弟弟也长大了,明年就要上小学了。

果勇十六岁开始,在这家店,做小时工,那时他还在读高中。他开始是摆摆货架、做一些清洁工作。面试的那天,我曾遇到过他和杨仙仙,他们坐在椅子上,安静得近于胆怯,杨仙仙说正在等面试。那时果勇很瘦、很单薄,还没有杨仙仙个子高。

我以为果勇只是勤工俭学,并没有想到,他一做就做了七年,将这一份打工的工作做成了全职。多多说他还开着一家网店,卖运动装。

我并不认为他能卖出很多。多多说,因为不是什么品牌。

他们依然住在凡尔登的那间小楼里,我不知道那间房现在怎么样了。

我每次想起来,就会想起第一次去的时候。那时候杨仙仙还年轻,梳着丹凤朝阳的马尾辫,脖子上系一条小纱巾,像空姐一样。

我没有看到杨仙仙生病的样子、衰老的样子。她一直都是年轻的,在我心里、在我的记忆里。我一直想她这些年的奔波,放不下丈夫,又放不下父亲。我后来听说,她的父亲是一个老中医,续弦,续弦也早亡了。杨仙仙是个独女。

我什么都不能做,我随时都可能要回去。杨仙仙说。

我不知道杨仙仙为什么从中国到加拿大,再从加拿大到中国,翻来覆去地折腾。她在哪里也住不长久,好像不属于任何地方。没有人要求她做什么,她的内心却一直不得安宁。她在两个至亲的人之间跑来跑去,却没有帮上任何人的忙。她总是过几个月就要到另一个地方去,好像被命运呼唤着一样。

一直到她得了癌症,她才不折腾了。命运最终将她留在了加拿大。她留下丈夫和两个儿子,我不知道她走时有怎样的牵挂。

我每次想到杨仙仙,就会想起她厨房墙上那块被岁月风干成抽象的猪皮。我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也许什么都不代表。就像杨仙仙说的:我不知它能做什么,但我想,说不定它能做什么。

从知道杨仙仙去世,如今也有好几年了,那块猪皮就一直在我头脑中挥之不去。我无数次想起它在杨仙仙墙上挂着的岁月,甚至想到它也许今天还挂在那里。我像寻找意义一样,寻找它在杨仙仙生活中的含义,但最终我什么也没有找到。

它可能什么都不是。它只是一片未知的事物。就像命运一样。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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