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人间之殇

2020-08-10张喆

四川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武汉

张喆

1月24号,大年三十的中午,年饭刚端到饭桌,我们一家十一口人正要开始团年时,我母亲的电话打了过来:“华呀,你爸看电视说传染病太厉害,让你们初三不要过来拜年……可是我想你们呀,一年就回来这一次,我们还没好好聊聊。我给你泡了萝卜、炸了花生,还晒了鸡仔……”

听到母亲的哽咽声,我也泪流满面。其实,她不知道,那时的我,发烧喉咙痛,正在惶恐不安的煎熬中。

说起来相当愧疚,我从1989年开始就在外面打工,半生漂泊,从来没有伺奉过留守的父母。1998年,我与老公来到广东深圳。为了早日盖上楼房,我们省吃俭用,头几年过春节没有回家,与家人难得相聚。直到2010年,生活开始好转,想到双方父母日渐年迈,见一眼少一眼,我们这才每年过春节时回一次故乡。行走在乡音缭绕的村庄,看看炊烟看看菜园,看看留守的孩子和父母,慰藉一下思乡之情——这是多少打工者朴实的心愿呀。尽管每年的春节假期只有十来天左右,但我总会趁着初三拜年时在娘家待上三两天。白天帮父母刷刷筷子洗洗碗,尽一下孝道,晚上则睡在父母的大床内侧,在黑暗中,我一声“爸”一声“妈”地呼唤着,他们也一声声地应承着。在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唠嗑中,儿时的许多趣事从记忆的角落中奔跑出来,我们都乐呵呵地笑着并感慨时光的飞逝。夜深了,听着耳边传来父母轻轻的鼾声,那种快乐与幸福,是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的。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2020年的这个春节竟成了“春劫”,成了人间之殇。全国人民都被牢牢按在家中,不能串门,不能聚会。看着每天更新的疫情大数据,让人步步惊心,天天惊魂。

而我,在疫情的笼罩之下,也经历了两场自我隔离,个中滋味只有到过武汉的人才能铭刻于心一生不忘。

1月17号晚上,我与老公坐上从深圳北站到广州南站的高铁,然后准备从广州南到武汉后转信阳。地球人都知道,春运的车票年年难买。慢车无座的火车票倒是有直达信阳的,但我绝对不敢买无座票,因为老公有腰椎间盘突出,他不能长久地坐或者站,否则疼痛难忍。抢不到有座的直达火车票,我就抢了从广州南出发到武汉的G4689高铁,先拐武汉再回信阳;两头短途的接力票很好买,这个不用担心,间隔不到半小时就有一趟。无论是深圳北站,还是广州南站,到处都是热气腾腾的人群,大家大包小包地拖着,人人归心似箭,欢乐的气氛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到处挂着大红灯笼、中国结,贴着福字,洋溢着新春的喜庆。

G4689座无虚席。两边的行李架上塞得满满当当,不难想象,这些行走在异乡的人,逢年过节为父母孩子带了多少礼物。我的行李箱塞满了巧克力开心果糖果饼干之类,还塞了给父母买的茶叶红酒保暖衣保健药等。想着天亮后就能回到故乡见到父母见到孩子,我的心像高铁一样不停地飞驰。

18号凌晨2:48,我们准时到达武汉高铁站。武汉的凌晨跟我们家乡信阳一样,估计也就一二度左右,气温极低。我们转乘的候车室,人群摩肩接踵,但并不吵闹,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方便面的味道。我与老公没有找到座位,感觉寒冷,又直接从行李箱中拿出棉襖毛衣全部加在身上。为了驱赶睡意,我从东头走到西头,从南头走到北头,东瞧瞧西瞄瞄,寻找着我们要上车的检票口。

沿途所见之处,没有一个人戴口罩。那时的我们,虽然在网上零星地看过“武汉肺炎”字样,但同样也看过官方“可防可控,未见人传人”的新闻。是的,没有人能未卜先知,这里,武汉高铁站,将成为23号封城的一部分。

或许,生活总是大抵如此,平日里看起来温和柔美,阳光灿烂,可一旦揭开面纱,藏在其中的凶残,冷酷甚至血腥肮脏全都原形毕露。

早上7点11分,我们坐上G258高铁回到了信阳乡下。这天下午,我与老公急冲冲地去了一趟娘家,把年货及礼物送了过去,我与父母约好:“家里太忙,初三拜年再过来住两天。”趁着夜色未合,与父母依依不舍地挥手。比起我小姑子,我还算是幸运的,我尚且在匆忙中与父母见了一面,而她22号上午从浙江回到我们邻镇,过了正月十五还不能出门,只有靠着视频电话,在泪眼婆娑中跟我婆婆聊天。作为我婆婆唯一的女儿,小姑子孝顺贤惠,每年回家乡,都会在年前回婆家一趟,为一家老小置办不少礼物,买新衣新鞋。可是今年,哎!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在家里打年鱼、卖鱼,置办年货,囤米、油、菜,打扬尘,楼上楼下搞卫生,磨刀霍霍向鸡鹅……每一天我们都忙得脚不沾地,过年的气氛在农村显得异常热闹。

一切的变化,从21号开始。这天上午,我蹲厕所时,拿出手机开通流量,看到各微信群、朋友圈都在转发钟南山20号的发言,谈论“武汉肺炎”是传染病(这时已改称“新型冠状肺炎”),武汉市是重疫区,所有的调查源头指向武汉华南海鲜市场。

这些疫情消息让我大惊失色:天啦,我与老公在武汉待过近四小时,我们得了传染病事小,可我们一家老小十一口人怎么办?我七十多岁的父母年迈体弱,万一受了感染有个三长两短我岂不是痛悔余生!那些我们见过的亲人街坊他们又见了谁?!我在脑海中努力回忆我们一一见过的人,想到他们又见了谁,谁又见了谁……我脑子里乱糟糟一团,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这种“原子核发生裂变”式的交叉感染,使我心神不宁,对病毒充满了恐惧。

我在慌乱中吼起了老公:“老杨,你快过来,传染病。”我这一惊一乍母夜叉式的招呼,让他也脸红脖子粗地紧张起来:“喊魂呀?!”我拿着手机指着新闻,他看了一眼,瞬间脸色大变。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又翻看了一阵子,接着把我小叔子与弟媳喊进房间。背着老人与小孩,我们商量着事情的严重性,最后一致赞成:全家从今天开始,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同时,我们在群里也第一时间通知亲友们要响应国家号召配合政府,非常时期不要出门。亲戚们个个都表示知道了。

这时,镇上已经买不到口罩,也买不到酒精了,我们只买到了感冒药与板蓝根。我的公婆在我们的说服下,也变得卫生起来,勤洗手,不随地吐痰,饭前用开水泡下碗筷等等。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改变,按照钟南山的各种指示使自己的生活文明规范起来。

一想到我们曾在重疫区地界待过,我就心乱如麻,数着指头过日子,每时每刻都显得漫长,我多么期望十四天的潜伏期睡一觉就能过去。我天天观察家中的大人小孩是否咳嗽,是否流鼻涕。一见小孩子脱掉棉袄,我就赶紧摸摸他们的额头,暗暗庆幸没有发烧……是的,每一天,我都草木皆兵忧心忡忡;每一天,我们睁开眼睛谈论的就是病毒;每一天,我都暗暗祈求上苍,让疫情快点过去。

怕什么来什么。22号下午我打电话回娘家,却听到父亲的声声咳嗽,这搁在以往,我半点也不担心,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单薄且有哮喘病,吃多少药也没有效果。可现在,他的咳嗽传入我的耳膜,让我胆战心惊。我让母亲接了电话,跟她一再确认父亲咳嗽的起因:“我18号过去,就没见父亲咳,为什么现在咳得这么厉害?发烧不?”母亲一再说道:“不发烧。你爸昨天看见有太阳,非要站在院子里洗澡,今天就咳了。”我一再叮嘱母亲:“再吃两天感冒药,若发烧就到县人民医院去,当传染病治。”并再次叮嘱他们做好隔离,毕竟我有路过武汉且他们村子也有武汉回来的人。我父亲一直喜欢看新闻,新冠状病毒的事不用我多说,他们早就从电视上知道了。

害怕,焦虑,慌张,构造了我这段时间的全部生活。有件事说起来心酸,这一生,我与老公一直过着聚少离多的生活。他在深圳总厂,我在东莞分厂,有时忙起来,别说周末相见,一个月能见一次就不错了。本想趁着这次春节假期,多行点夫妻之乐,但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新型冠状病毒的出现,活生生地把我们的干柴烈火熄灭了。老家冷,怕感冒分不清是否是病毒,我们只能各睡一个被窝,一再安慰彼此:“没事的,没事的,等疫情过后,我们再多爱爱,狠狠地补回来。”

此时,河南各村已经开始严格管控,封路,封村,巡逻。大广播派上用场,铜锣四处敲响。在这场防疫战中,河南人硬核的管理作风,在各省起到表率作用,条幅标语全都是人才:“出了这个村,你就进不了这个店”;“不要吵,不要闹,人人在家睡大觉”;“宅在家中,就是为国家做贡献”;“勤洗手,多通风,消毒水,经常用”……从这些条幅标语中,可窥见大家的防疫决心,大家都坚信人定胜天。

23号,传来了武汉封城的消息。面对病毒,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本是同胞,我们的命运与武汉连在一起,休戚与共,没有人能够抽身远离,没有人可以隔岸观火。

所以,封城,对于我们这些外省人来说,同样也是一枚炸弹,我们家人都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刷着手机上的新闻,谈话个个脸色凝重语气唏嘘。我的内心也是极其复杂的,感觉这场病毒史无前例的厉害。1910年,东北曾发生一次封城,那是由鼠疫引发的传染病,死亡人数高达六万多人。这场鼠疫最终由归国华侨伍连德主管控制,他当时采用的方法也是封锁东北三省疫区,隔离交通,禁绝行人,隔离患者,借以切断向外省传染的机会,避免更多的人死亡。

一想到自己曾在武汉面前有过短暂停留,我的情绪持续紧绷,弟媳的安慰也显得很是勉强。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除夕这天早上我开始发烧流鼻涕,若在以前,我连感冒药都不吃,直接狂喝热水跑跑步泡泡热水澡就完事了。可今非昔比呀!乌云仍在上空,恐惧與未知让我感觉更加寒冷。

本来两粒感冒胶囊的剂量,我吃了四粒,上帝保佑,除夕的晚上,我依旧生龙活虎地与家人打起了麻将。闭关的这段日子,麻将与纸牌,是我们一大家子人消遣娱乐的方式之一。孩子们则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彻底地把头埋进了电视机里,唯有他们的欢笑,才是真的开心快乐:作业写完了,假期还在延长,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再也没有大人叫骂呵斥了。待在家里憋得受不了,他们在院子里玩球骑自行车打架逗猫狗捏面泥跳绳子……翻来覆去地玩出新花样新难度。

日子在苦熬中往前滑动着,无声无息。每一天都有人因疫情而死亡,我们人类,在灾难面前是何等的渺小!因为我们人类的无知与无畏、贪婪与欲望,破坏了与大自然平等相处的法则,导致我们受到它的惩戒。

1月26号中午,我收到了铁路部门发来的信息,我们2月1号开工返程的车次停运了,这趟车次本来是直达深圳的。那时的我们并未接到工厂延迟开工的通知,一查车票,只有1月27号还有一趟G553到广州南的高铁有票。老公不想开工迟到,他主张27号就走,我说不能走,隔离还不到十天。我俩吵来吵去,他坚信我们没有感染,何况已经过去了九天。我说服不了他,仓促之下,只好口罩眼镜帽子全副武装,我带着负罪感与悲怆的心情,坐上了G553这趟高铁。上车前经过两次体温检测,一切都很正常。彼时的信阳东站,无论大人小孩都戴上了口罩。新型肺炎的阴影笼罩了每一寸国土,信阳地区离武汉最近,也成了河南的重疫区。

再也没有人掉以轻心了。生活,让我们必须继续前行。

车厢的人并不多,大部分座位还空着。途经武汉时也按正常的时间表停留了一下,约莫两三分钟左右。只是,封城下的武汉站,已空无一人,再也没有一个人上车了,空气中飘浮着消毒水的味道。那一刻,我站在车门前,脑海里浮现出“默哀”两个字。回想起18号凌晨它川流不息的情形,我忍不住心酸,眼泪到底还是流了出来。

抵达深圳后,我们一次性买来一堆白菜土豆萝卜等,进入了真正的隔离生活。由于我老公不看书,我又无电脑可用,我只得陪着他天天看电视,用噪音填塞着我们的每一天,借以减轻我们的忧患。怕感冒,我们穿得厚盖得厚,以至于又上火。这期间经历过牙痛,眼睛疼,我把两人身体出现的每一个症状,都与新型肺炎挂勾,吵着要及时去医院。我老公大骂我是神经病,说我迟早会吓死,我就说网上看到的,有角膜炎,有骨头疼,还有没有任何症状的人也感染了病毒。

医院自然是没有去成,我们用房间里的一瓶黄道益来对付一切不适症状。

每一天都是那么难熬,每一天我们还得苦中作乐地生活。不到30平方米的小屋,我们憋在其中,拳击,竞走,打牌,看电视,同时吃喝拉撒,活成了自己都讨厌的雌雄同体;而他,一再压抑着自己的火爆脾气,天天做饭炒菜,为我送来绕指柔。想来半生若梦,我们一直分居再分居,而这场疫情却把我们捆绑在一起,朝夕相处。从1月17号到2月10号,这25天的时间,在未知的恐慌中,他给我了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深圳,作为广东的重疫之地,也是天天如临大敌,从手机信息、微信群、公众号,不停地有人推出政府公文,指导大家如何进行隔离生活。街道办的工作人员,每一天都穿戴严密地来到工厂门卫处,检查问询留厂人员的状况,是否有湖北人返厂等等?不时地递上宣传海报。三个门卫,加上我与老公,一共五个人,一天进行两次体温检查,我们都是在空旷的厂域进行。

元宵节这天,窗外的天空黑蒙蒙的,没有月亮,没有星辰,也没有烟花飞满天的盛况,除了偶尔经过的巡逻车,楼下的街道没有一个行人,店铺紧闭,不远处的工厂鸦雀无声。尘世如此萧条,哪怕是小时候穷得叮当响,也不像眼前这般冷清。想起去年的元宵夜,同样在深圳,却是“花市灯如昼,人约黄昏后”,又恰如“花市东风卷笑声,柳溪人影乱于云。”同一时刻,我们的紫禁城官方也是那么高调:“我的名字叫紫禁城,快要六百岁了,这上元的夜呀,总是让我沉醉,这么久了却从未停止。重檐之上的月光,曾照进古人的宫殿;城墙上绵延的灯彩,映出了角楼的瑰丽。今夜,一群博物馆的人将我点亮,在我们北京的中央,献给观灯的你们,一座蔚为壮观的城。”

生活的参照对比,在身边、在微信群里一下子铺陈扩散开来,没有人说新年快乐元宵快乐。今年,我们真的不快乐。我相信,每个人的心情都是沉重的,那么多人那么多家庭正在经历生死离别,人人自危家家惴惴,我们能快乐吗?

我站在四楼阳台上,一次次望着空荡荡的街道,想到“万径人踪灭”,我的后背一阵阵发怵:这是曾经车水马龙的人间吗?这是曾经繁华的都市吗?

2月10号,我们结束了十四天的隔离期,恰逢东莞分厂开工,我老公开车送我过去,下东莞樟木头高速处,我们被路边的检测人员引导着下了车。路边临时设置的两个帐篷,一个用于查看身份证测体温,一个用于隔离发热处。发热处有一个人还穿了防化服。不远处的幽暗地方,停留着一辆警车,一辆密封的小货车式车辆。东莞跟其他地方一样,目前确诊病例也在上升,没有地方敢轻敌大意。

进入分厂后,大家天天重复着同样的生活:到处消毒、戴紧口罩、一天两次量体温、各大小群天天轰炸各种警示信息、政府各种条文一再部署告诫切勿轻易外出等等。

一些同事知道我是路过武汉来的,有的调侃,有的刻薄,有的歧视,有的直接把我贴上湖北人的标签,说信阳挨着武汉……我的心如同针扎一般难受,我一遍遍地解释,但他们还是哄堂大笑,见我就远远地避开身子。我干脆继续躲在房间,进行网上办公,鲜有露面。其实,换句话说,我何尝不希望如此呢?他們在我眼里,同样也不安全,听到别人的一个喷嚏,我恨不得跑到半里地外,别人的一声咳嗽,我可以跳到八丈远。

疫情还在继续,我们也不清楚还要多久才能脱下口罩?但比起生死存亡的民族大义,比起那些天天刷新死亡记录的同胞,比起武汉中心医院的眼科医生李文亮,我们还活着,哪怕憋疯了,又是何其幸运!

在这场国难面前,我等平凡的人,只要遵守政府的要求不乱跑不串门就是贡献。而千千万万还活着的李文亮,他们穿着防护服逆向而行,从北京,从上海,从四川,从广东,从辽宁,从河南,从湖南,从辽宁,从江西,从山东,从祖国的四面八方出发,一批接一批驰援武汉黄冈等地;生产口罩及防护服的企业为了支援抗疫一线也早早地开工;外省的同胞,冒着生命危险,把一车又一车的生活用品运往湖北等地……

无数人的默默付出,无数人日夜兼程,无数人的大爱与贡献,责任与担当,让我们躲在背后有了安全,让我们的民族有了新生的力量与希望。

看着每天的治愈率持续上升,我们坚信,乌云会很快过去,浓雾会很快散尽,这场人间之殇很快会消失殆尽。我们坚信,众志成城之下,很快就会出现春暖花开的好时光!

责任编辑 杨易唯

猜你喜欢

武汉
别哭武汉愿你平安
我们在一起
驰援武汉
武汉加油
决战武汉
up喵(10)
up喵(9)
up喵(8)
up喵(7)
up喵(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