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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上世家

2020-08-10曹多勇

四川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表叔剃头大头

曹多勇

我小的时候,农村的行政称呼与时下略有不同。县,依旧叫县。乡或镇,叫公社。村委会,叫大队。村民组,叫小队。我们大河湾算一个大队,下辖十个小队。我家在五小队。凭记忆我数了数,五小队一共有近四十户人家,我逐一记录存档。大河湾在淮河中游。旧时淮河中游称淮上。故借太史公之意,总称淮上世家。

小齁家

小齁家住正香家的锅屋地盘上。那一年,扒倒正香家的两间旧锅屋,盖两间新房屋,小齁搬进去。小齁姓陶,原本家住陶家圩子。陶家圩子在大河湾东北方,去那里要过一道河,要走十五里路。小齁从陶家圩子搬大河湾住,是为了剃头方便。

小齁是个剃头匠。大河湾有一半人的头毛是经过他的手长过短、短过长。小齁的齁是娘胎里带的。他剃头,我能听见他的嗓子眼里“呼呼噜噜”地喘,还不时地夹杂“唧唧扭扭”一串一串的哨音。小齁去淮河里担水,蛋壳大两桶水担上庄台能憋得脸红脖子粗,进屋卸下扁担扶门框猛喘一阵子。我见他仰起头,斜侧身,嘴冲房梁张张合合不出声,心想他要什么东西,就大声地问,齁表叔你想要什么?我叫他齁表叔,这是娘交代的。待小齁喘匀溜气,把两桶水倒进水缸里,我才晓得他什么都不要。我回家跟娘讲齁表叔的事。娘说,小齁大老齁齁得更厉害,紧走几步路,都像要背过气去。

娘说,有一回他大老齁给你大剃头,一个头光一半,老齁自个累得背过气去。大不知道,坐在椅子上仰脸闭眼左等右等不见动静,睁眼回头一瞅,老齁早瘫软在椅背后面的地上。大阴阳半个头出门喊人救老齁。毛蛋奶懂点医术,扭小脚崴过来,让人千万不要动弹他,说一动就脱气。人一脱气还能活过来?毛蛋奶摆平老齁,上手掐他的人中,腾出另一只手照准他的脸,“啪啪啪”地扇上几个耳刮子。老齁的胸脯慢悠悠往上提、提、提,猛然往下一松,憋闷的那口气就长长地送出口。老齁缓上两口气,身上有了劲,一骨碌爬起来,两眼呆愣愣瞧一圈人,方明白出了什么事。老齁自个不当一回事,弯腰打地上拾起剃头刀,跟大说,你坐下身接着剃。大心里怵,两眼直盯剃头刀,慌忙问,你管剃?老齁说,照(行)!大依旧不放心地说,我这头捂两天帽子不妨事。毛蛋奶抬眼瞧见大的阴阳头,“哈哈哈”地狠笑一阵子,替老齁说,照,剃慢点!大磨屁股重新坐在椅子上,缩着头,塌着肩,怎么都不敢闭上眼。

老齁早死。我没见过他的面。

大却别着娘说话。说小齁比老齁齁得厉害。理由是,老齁好歹还能干那事,日弄出个儿子来。小齁连个女人都留不住,好生的一个女人说一声跑掉就跑掉了。

大说的这个女人是张家拐子的。是年前她男人死了撇下两个孩子,五小队队长托人撮合她给齁表叔做老婆。队长说,齁表叔没大没娘,这事就是五小队的事。队长大包大揽说这话,是小齁姥娘家过去是五小队的曹姓人家,只是眼下小齁姥娘家没了一个人。候几天,张家拐子的这个女人回话说,愿意带两个孩子一块嫁过来。两个孩子是两个拖油瓶,齁表叔想一想依下。按老理,剃头匠属下九流手艺人,上不得人家的桌面子。可身上有这门手艺,丰年荒年,走哪吃哪,一辈子饿不着。这个女人同意带两个孩子一块嫁过来图的就是齁表叔身上有这门手艺。五小队人家不装孬,有钱的出钱,有物的出物,没钱没物的出人手。不几天,扒倒正香家的两间旧锅屋,两间新崭崭的房屋盖起来。

娶亲这一天,齁表叔不讲什么这排场那排场,置办一桌酒席,有头有脸的人挤上去,别的人回家吃。大留在齁表叔家吃喜酒,我和娘端饭碗围过来看热闹。这天晌午,五小队大人孩子端饭碗挤过来,一圈碗筷“叮叮当当”围住两间房屋,瞧一桌酒席上有头有脸的人划拳喝酒,瞧忙来忙去不歇闲的新娘子。这个女人五短身材,面相粗糙,穿一身粗布衣裤,走起路来脚下生风,显出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娘跟别的妇女说,看样子这个女人是一把持家过日子的好手。

最关键的是,这个女人刚过门不怵生,热头热脸地请站在门外的大人孩子进屋坐。原本两间房屋,一间铺一张床,一间摆一张桌,满满当当的,连下脚的空地都没有,进去坐哪里?大人端饭碗不进屋。我跟一窝孩子进屋里闹齁表叔,拽住他的衣褂襟,纠缠要喜烟抽。喜烟,男人能抽,女人能抽,孩子能抽。说是抽喜烟能驱病免灾。齁表叔脸面潮红,喘匀一口气说,给你们一根屌烟抽。有孩子顽皮,说齁表叔,你那一根屌烟留晚上给齁表婶抽吧。齁表叔不恼。俗话说,新婚三天无大小。

哪想到隔天一大早,女人吵吵闹闹地要走,不愿跟齁表叔过日子了。齁表叔躲在家里不出门。女人一个人手上拎一只包袱,走出房门,走下庄台,朝向正北越走越远。五小队人不愿意,撵过去围住这女人。男人拦住这女人面前的一条道路,女人去夺这女人手上的包袱。我们孩子跟过去稀里糊涂地看热闹。队长走上前,跟这女人说,今个天你不把话说清楚,莫想离开五小队半步。这女人不慌不忙地说,就怕当着你们五小队大人孩子面说出来,你们五小队人的脸面没处搁。队长说,我们五小队人行得正站得直,没有见不得天的事。齁表叔齁喘喘地撵过来说,莫拦她,让她走!队长脸冲齁表叔说,五小队是曹姓人的地盘,门门大户的能随便欺随便耍?这女人伸手指一指齁表叔说,你问他昨儿个天晚黑里,连俺骑都骑不上還算一个男人吗?四周女人脸一下子就红了。齁表叔蔫耷耷地蹲地上。队长泄劲闪一旁。这女人说,守活寡俺回张家拐子守,在你们大河湾算哪一门子事?这女人大摇大摆地走出五小队的人窝,走出五小队的地盘。

这女人来一个人来,走一个人走,跟前的两个孩子没带来。

我回家问娘,什么叫守活寡?娘说,这不是你一个孩子家该问的话。不是一个孩子家该问的话,我不再问。娘恶狠狠地说,这女人真不要脸,这种话都能说出口。大说,小齁不如老齁,老齁好歹还能干那事,日弄出个儿子来。

齁表叔没老婆没孩子一个人过日子,两间房屋显得空空落落的。早早晚晚齁表叔想烧想燎,烟囱冒一冒柴烟。要是齁表叔身子懒不想烧不想燎,嘴就插进别人家的锅里。起初,五小队的妇道人家有意见。五小队的队长跟五小队的妇女说,就算小齁丁点事不做,到了谁家门口,谁家都得给他一口饭吃,你们将心比心地想一想呀,姥娘家人不惨怜他,谁去惨怜他?道理说开来,妇道人家断去言语,想象自家的孩子说不定将来哪一天也要去姥娘家搬棵树拿根枝的。

有女人说,小齁没大没娘的落在大河湾是够惨怜的。

有女人说,我们五小队的姥娘家人不疼他谁疼他?

齁表叔去谁家吃饭,事先会说好。这一天就是他给这家男人孩子剃头的日子。齁表叔轮吃饭,只在五小队轮。别的生产队只剃头,不轮吃饭。齁表叔剃头,按人头收口粮。我们这里叫掠秋风。夏季天,地里麦子收上来,齁表叔挨家挨户掠一遍。秋季天,地里秋庄稼收上来,齁表叔挨家挨户掠一遍。剃男人头算人头数。剃男孩子头算人头数。剃女人和女孩子头不算人头数。也很少见女人和女孩子剃头。齁表叔在五小队轮吃饭,就不按人头数掠秋风。轮吃饭,掠秋风,相抵消。齁表叔去别的生产队掠秋风。掠秋风,就有口粮吃。吃剩下的口粮拿集市上卖,就有活便钱。在我们五小队的人家里,要说过日子滋润,不愁吃不愁喝,齁表叔家算头一家。要说过日子恓惶,没有老婆孩子,齁表叔家依旧算头一家。

大说,过日子还不就图有老婆给你焐被窝。

娘说,过日子还不就图有孩子在你眼面前。

依照大和娘的说法,一个家没有老婆孩子,就不叫过日子。不叫过日子,齁表叔依旧要一天一天往下过。

往往是头天挨黑里,齁表叔走进我家门跟娘说,大毛娘,明天轮你们家吃饭。娘点头答应一声:“好——!”茶饭,好的是没有的,牙祭菜得有两样子。隔天早上,娘睡床上,耳朵早醒开,听见门口巷子里有挑担子的生意人叫卖豆芽豆腐的,就麻利地起床端匾子迎上去。豆芽买一斤,豆腐买一块。这天上午,娘不去生产队地里干活,专门请半天假,留在家里拾掇家,扫一遍院子里的地面,擦一遍堂屋里的桌椅,洗一遍锅屋里的锅碗。齁表叔不能算作一個客人,娘却当作一个客人招待。太阳爬上树梢头的半晌午时辰,齁表叔从别的剃头场所来我家。他的剃头工具全部塞进一只木箱里。木箱上钉一根襻带随身背着。包单、剃头刀、剃头推、耳扒子、梳、剪、刀布及一块油石,“叮叮当当”一路响过来。齁表叔走进我家门,顺手把木箱塞屁股底下,不论天阴天晴都会坐那里猛喘一阵子。我和娘一起在家候着。娘候齁表叔来我家吃饭,我候齁表叔来我家剃头。我和娘见齁表叔都不跟他说话。这一会儿齁表叔只顾喘气不能说话。我把一把椅子搬进院子里,过一会儿我剃头坐上面。娘进锅屋舀水烧热水,过一会儿我剃头要洗头。齁表叔不拦我搬椅子,却拦娘烧热水。

齁表叔说,小孩子家不光胡子不刮脸的洗个屌头。

娘一把柴草没燃着火,在一股浓烟里伸出头说,小孩子剃头也得洗干净头呀!

齁表叔不耐烦地说,破开规矩,赶明儿个这么多孩子我还洗不完了呢!

大人剃头洗头,孩子剃头不洗头,这是齁表叔立下的规矩。自个立规矩,自个不能破。齁表叔说过这么两句话,像是干一件重活,紧一口慢一口地接着喘。

娘依旧烧热水说,你不替大毛洗头,我替大毛洗头。

齁表叔停下喘说,全大河湾就数你家大毛金贵。

娘说,大毛再金贵也金贵不过他齁表叔。

齁表叔听出来,他不给我洗头,娘心里有看法。

齁表叔说,在你们常人看来是一件小事,我要是去做就是一件大事;在你们常人看来不算一件事的事,我要是去做就是一件要命的事。

齁表叔毕竟有齁恙,能好生地剃头就算不错了。再指望齁表叔剃过头洗头,确实为难他了。

娘“咯噔”一声不说话,熄灭锅肚里的火苗。

娘坚持给我洗头有两个方面的因由:一个是剃头不洗头,头毛茬留在我的脖子里,刺刺啦啦地难受。另一个是剃头推子上膏得有洋油(煤油),留在我的头皮上,气味难闻。我闻着受不了,娘闻着更是受不了。

不洗头不光胡子不刮脸,前后用去两袋烟工夫,齁表叔才把我的头剃出来。剃头时,我坐着,齁表叔站着。齁表叔站在我身后,伸出一只手重重地按在我头上,一副弯腰驼背的样子像是趴在我身上。我头低下,两眼只能往眼面前瞅,不能往两边瞅,就索性闭上眼,听剃头推子在后脑勺咔嚓咔嚓地响,听齁表叔的嗓子眼呼哧呼哧地喘。剃头推子瓦凉瓦凉的,一股子凉气在我头上不停地游走,我缩起脖子抗拒着。齁表叔的喘气温温乎乎的,一股子热气呼出来,暖得我脖子痒痒酥酥的。我担心齁表叔像他大一样,一背气,一撒手,剃头推子砸在我头上。我的脖子僵硬,身子紧张,两腿发抖,一会儿冒出一脑门子汗。

齁表叔吃惊地问,大毛你该没有生病吧?

我战战兢兢地说,我身上出冷。

齁表叔说,你身上出冷,还淌出一头汗?

我战战兢兢地改口说,我身上发热。

齁表叔说,你一会儿说冷一会儿说热,莫不是说胡话吧?

我说,我害怕剃头。

齁表叔说,你又不是小奶孩子家,剃头有什么好怕的。

害怕剃头的真实原因,我不敢说。齁表叔一边剃头一边跟我说话,我心里渐渐地踏实下来。最起码说话的齁表叔不是背气的齁表叔。不是背气的齁表叔,剃头推子就不会一撒手掉下来。我的头就不会有危险。

齁表叔剃头,断断续续的。剃一剃,歇一歇。歇一歇,剃一剃。剃好头,摘下包单。齁表叔齁喘喘地坐在木箱上候吃饭。我一溜烟地跑出我家院子,像一条逃出危险境地的狗。

晌午里,大陪齁表叔在堂屋里吃饭,娘领我们孩子在锅屋里吃饭。那个时候家境穷,偶尔地来一回客人,家里烧菜都是可头可脑的。一碗豆芽端上堂屋的桌子上,一碗豆腐端上堂屋的桌子上,锅屋里只剩下一碗汤汤水水了。娘不沾一口豆芽一口豆腐,全部分给几个孩子。我们像猪抢食一般,三下两下伸筷子夹菜攘进各自的嘴里,一颗心就牵引着想端饭碗去堂屋里。去堂屋干什?吃桌子上的豆芽和豆腐。娘制止说,你齁表叔时不常地轮一顿饭,莫让人家笑话我们家的孩子一个个不懂规矩。晌午里,大和齁表叔不喝酒。这顿饭在我们的期盼里却显得持久而漫长。

“收碗—— !”大在堂屋里粗声喊一声,娘慌忙地跑过去,腾过堂屋桌子上剩下来的两个菜碗底。我们姐弟猛足劲地疯抢,风卷残云一般。再没想头时,我抹拉抹拉嘴出去玩。我看见堂屋里的齁表叔歪鼻斜眼剔牙。可能吃得太饱,喘气显得更紧更短。

晌午后,齁表叔给大剃头。齁表叔给大剃过头,大下生产队地里干活,娘下生产队地里干活,齁表叔背一只木箱,齁喘喘地去生产队牛屋前。齁表叔轮谁家吃饭,谁家大人孩子才有资格在自家剃头。平常,齁表叔把一副剃头摊子摆在生产队的牛屋前面,谁剃头谁去牛屋前排队,一排排半天不定排得上。齁表叔齁喘喘地齁,剃头剃得慢。剃一剃歇一歇,歇一歇剃一剃,站没有坐的时间长,半天剃不了几个头。有人性子急,就去问齁表叔,哪一天轮上他家吃饭。不管男人问女人问,齁表叔回答都一样。齁表叔说,轮到你家,我会提早跟你家人说。若问话的是一个男人,一定会伸手揪一揪头上的头毛说,你看看,我都快成了长毛贼。

大早年就剃葫芦光头。光葫芦头不怕剃头难心,多长半个月,少长半个月,差别不算大。大剃光葫芦头一直在家剃,齁表叔哪一天轮上我家吃饭,哪一天就是大剃光葫芦头的好日子。这一天挨晚里,我回家见到大的光葫芦头。大的一颗光葫芦头青紫泛光,隐隐地能瞧见头上的夜空和星光。大见我和二弟的头,伸一只粗大的右手挨个地摩挲一番说,真不赖。我和二弟不剃光葫芦头。我俩一样,头顶的头毛长,四下的头毛短,模样很像茶壶盖子。我们这里就叫茶壶盖子头。娘说,剃两个茶壶盖子头花掉几毛钱呢。娘指的是早上买菜钱。大瞪娘一眼说,正亚家备十盘八碗,小齁还不去呢!

齁表叔轮谁家吃饭,很讲究。遇谁家茶饭差,或抠门舍不得买牙祭菜,他不去。在我的记忆里,齁表叔不去的人家有两户——振洋家和正亚家。齁表叔说,振洋家门槛高,俺想攀攀不上。背人处,齁表叔改口说,哼,振洋算个屌,皇帝老子都离不开剃头匠,都不敢小瞧剃头匠。

振洋是一个扒煤工,老婆孩子住在我们五小队。煤矿上有一间房屋,振洋上班住煤矿,不上班住大河湾。齁表叔不去振洋家吃饭,振洋家的大人孩子也不要齁表叔剃头。时常,振洋爷俩头毛长搁在脑后颈难受,就在煤矿上花钱剃头,脸净头光地回大河湾。振洋不讲究,头发短为原则。振洋儿子大喜剃过的一个头,像老母牛舔似的油光发亮。我们孩子瞧见直眨眼。大喜显谝说,煤矿上剃头跟大河湾不一样,先吹电吹风,再膏头发油。齁表叔听村人言传这件事说,那头是我们这里人家使的吗?有好事者将齁表叔军说,我看那头不赖,你会吹电吹风?你会膏头发油?齁表叔嗓子眼“哼哼”两声说,你们心想我真不会?村人说说归说说。可齁表叔从来没给人膏过头发油,从来没给人吹过电吹风,这倒是一件铁打的事实。齁表叔有没有电吹风和头发油我不知道。就算齁表叔有电吹风,我们这里不通电,不是照样干瞪眼?我去过煤矿,偷偷地瞧过那里的剃头店,见过那里的电吹风和头发油。

正亚家与振洋家不一样。正亚家的大人孩子头,齁表叔照样剃。正亚家的饭菜,齁表叔不去吃一口。起初,正亚婶心想齁表叔是惨怜她家孩子多,日子过得紧巴,舍不得嘴伸她家锅里吃一口饭菜。这样一想,正亚婶打心里存一份感激。那一日,正亚婶备几样菜,去找齁表叔说,大老表,正亚说今个天晌午你去我家吃饭。齁表叔知道正亚婶心眼实,不会说谎话,就推辞说,昨个天晚上跟三根家说好,今个天晌午在他家吃。正亚婶脸红说,那就改明个天晌午吧。齁表叔再一次推辞说,明个天再说明个天吧。正亚婶说,大清早买来家的豆芽豆腐,搁长不坏吗?齁表叔见正亚婶认真,那头不情愿地点下。

隔天晌午,齁表叔依旧没去。正亚婶饭菜弄好去喊齁表叔。两间房屋,锁一把锈锁,不见齁表叔人影。正亚婶不死心,东家西家挨门挨户找,正瞧见齁表叔打三根家出来,一根细扫帚苗戳得牙花冒血丝。正亚婶脸红眼红,回家捂上被子,哭得很伤心。正亚叔领一窝孩子围上饭菜桌子说,你真是一个贱女人,这么好吃的一桌子饭菜自家人不会吃?正亚婶拉开被头说,你也算堂堂正正的一个男人,偏要一个齁叽叽的剃头匠惨怜。正亚叔说,你心想小齁真惨怜我们家,不舍得吃我们家的一口饭菜?我实话跟你说,小齁是嫌你做的饭菜脏,咽不进嗓子里!正亚婶一下呆愣住。

其实,正亚婶邋遢是受这个家拖累的,是受五个孩子拖累的。正亚叔身子骨淆薄,里里外外全仗她一个女人家。家里地里,正亚婶是女人,更是男人。这么一来,家里拾掇得自然就不利落。五个孩子面疙瘩似的一个紧挨一个,尿尿屙屎由他们在屋里院里。院里是沙土地,屋里是沙土地。日久天长,地上坑坑洼洼的都是尿坑屎坑。冬天冷,空气沉,正亚婶家不算气味大。春天里,气温一天比一天暖,空气一天比一天轻,气味一天比一天重。尿骚味,屎臭味,刺鼻子,熏脑子。有时候,我从正亚婶家的门口路过,一下子都受不了,更不要说齁表叔走进她家的房门,坐上她家的桌子,吃上她家的饭菜了。

大说,我要是小齁,也没办法吃正亚家的一口饭菜。

娘说,那是你没摊上邋遢女人,正亚不是一天三顿饭顿顿照样吃。

经过这么一件事,正亚婶醒悟头脑,先去河沿下担几筐沙土,院里屋里垫平整。過去,正亚婶担过沙土,垫过院里屋里。只是不多日,院里屋里又坑坑洼洼地显出尿坑屎坑。这一回正亚婶气恼开,大耳刮子呼呼生风,扇得五个孩子嗷嗷直嚎。正亚婶挨个打孩子,挨个问孩子。正亚婶一边打一边问,从今往后屙屎尿尿去哪里?五个孩子一边哭一边答,去茅厕。接下来,正亚婶把自个头脸收拾一个清清爽爽的。村人吃惊,没想到邋里邋遢的正亚婶原本这么适眼,模模糊糊地似见着当年初嫁正亚叔的模样。正亚婶的变化,外人不明底细,正亚叔明白。

正亚叔说,你收拾得再干净,小齁也不会来我家吃饭。

正亚婶说,我收拾干净谁个都不为,是为我自个。

齁表叔最喜欢在三根家吃饭,一方面齁表叔跟三根关系好,另一方面三根家里的莲花干净。莲花整日头脸清爽,常年齐耳短发,头上抹头油,纹丝不乱,服帖溅光。莲花常年齐耳短发,就需要像男人一样常剪常修。莲花剪头自个剪,齁表叔不给剪,三根不会剪。莲花问齁表叔,你吃我家这么多顿饭,难道一回头都不给我剪?齁表叔说,不是我不给你剪,是不能剪。莲花问,怎么不能剪?齁表叔说,这是规矩。莲花问,规矩不能破?齁表叔说,破不得,破了就不成规矩。

齁表叔剃头自有一套规矩。其中最忌讳给妇女剃头。甚至连妇女摸他的刀剪都忌讳。齁表叔说,女人手上晦气重,万万沾不得利器。莲花不信邪,偏要使齁婊叔的剃头家伙。齁表叔为难地说,不是不给你使,待会三根剃头出事我可不管。齁表叔这样说话,是想吓一吓莲花。莲花偏不听,硬是打开木箱,拿出剪刀,面对镜子,“嚓嚓嚓”,修剪自个的头毛。

晌午里,齁表叔替三根剃头,莲花贼亮的一双眼生怵,战战兢兢站一旁不松眼。剃头前,齁表叔格外用清水洗一洗剪刀,可剪刀拿手上怎么都止不住抖。白布包单下的三根不知怎么一回事,紧催齁表叔快点下剪刀。“嚓啦——”一剪刀下去,三根的头皮划出一条白口子,白过紫,紫后红,洇出血。莲花“啊”一声大叫说,三根头烂啦!齁表叔扔下剪刀,一屁股跌坐在木箱上。三根头上只划破一层皮,没觉得怎么样。三根伸手摸一摸,跟齁表叔说,不妨事,你接着剃。齁表叔在五小队剃头从没失过手,剪刀捡进木箱里,收拾起白布包单,不声不响地背木箱离开三根家。三根不解地问,你这是怎么啦?齁表叔不回话。莲花脸色煞拉白。

齁表叔回家扔掉莲花使过的那把剪刀,口袋揣钱去煤矿上重新买一把新剪刀。事后,齁表叔说,我手拿剪刀就试觉不对劲。村人说,你试觉不对劲,还敢往三根头上剃头。齁表叔说,我没想晦气这么重,剪刀一下就见红。

齁表叔最喜欢给人家孩子剃满月头。有人家得了一个男孩子。男孩子命金贵,满月这一天就要剃满月头。剃满月头,剔除旧胎毛,长出新毛发,有重新开始的美好寓意在里边。讲究的人家除备一桌酒席外,还要给剃头匠红纸包。名目繁多的酒席里,似乎只有剃满月头酒席,是专门为剃头匠准备的。在剃满月头的酒席上,剃头匠肯定坐上座。

这一年冬天,振洋家得一个胖孙子。胖孙子满月这一天,振洋家想请齁表叔剃花头。满月头,又叫花头。花花搭搭象征性地剃一剃。花头活不算一个活,纯属是一种仪式。先是振洋老婆去央请,齁表叔不依。齁表叔说,挨近年根,忙年头不歇闲,你家另请高手吧。振洋老婆知道,齁表叔这样说话是托词,心里憋着一股气,不想给她家孙子剃满月头。振洋剃头跑煤矿上剃,大喜剃头跑煤矿上剃,孙子剃满月头怎么不跑煤矿上剃啦?冬天冷,孩子剃满月头跑一趟煤矿不现实。就算不在冬天里,孩子剃满月头跑一趟煤矿就现实吗?振洋一家人商议,孙子的花头还得请齁表叔剃。不是剃满月头这么一件事。往后孙子剃头次数多着呢?振洋老婆请不动,振洋亲自出面请。不想这一回齁表叔利落地答应下来。

齁表叔说,你是煤矿工人得按大礼。

振洋问,大礼怎么说?

齁表叔说,得找全十二属相的剃头匠,十二人轮流给你家孙子剃满月头,这叫全花头。

剃满月头要置一桌酒席,请一人是请,请十二人一样请。振洋要的是面子,图的是排场。

振洋说,依你!我家孙子剃全花头。

振洋孙子满月当天,齁表叔带十一人来。十一人,加上齁表叔,正好十二个剃头匠。这十一人,振洋家人不认识。不认识一样上桌面,递红包。十二个剃头匠酒足饭饱。齁表叔点头,振洋老婆抱出孙子。孙子属狗,属狗的剃刀匠先下头一刀。其后,子、丑、寅、卯属相的剃头匠按顺序一人剃一刀。剃花头,是形式,是象征,有一点不能随便马虎。就是做奶奶的要伸手拽住孙子后脑勺上的一撮胎毛。拽多拽少由奶奶的手,奶奶拽住的这一撮胎毛,十二个剃头匠谁都剃不得。孙子命金贵。这一撮胎毛有奶奶拽着,命就容易保住。待孩子六岁或十二岁生日这一天,这一撮胎毛方可剃掉。这一撮胎毛,我们这里叫奶奶拽。

事后,村人迷惑不解。有人问齁表叔,振洋家门槛高如山,你今个天不都爬上去了吗?齁表叔嘴喷酒气,一阵干笑说,你心想我找来的真是十一个剃头的?村人问,不是剃头的,那是什么人?齁表叔说,今个天是我大的祭日,家门兄弟来棚坟敬香,振洋家管一顿饭算是对家父尽一片孝心吧!村人依旧疑惑地问,十一人不会剃头拿刀,万一有个闪失可不是瞎胡闹?齁表叔说,剃花头是摆设,兄弟们拿刀是幌子,离孩子头皮远着呢!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自然传振洋家人耳眼里。正月里,大队民兵抓住齁表叔聚众赌博的把柄,趁机办了他们一干人的学习班。这么一件事,粗看跟振洋家孙子剃满月头不相干,细说相干就大了。

俗话说,有钱没钱,洗个澡过年;有钱没钱,剃个头过年;有钱没钱,干干净净过年。年前腊月天齁表叔最忙,该剃的头,不该剃的头,挨门挨户一扫光。按照风俗,年后正月天不许动刀,村人头毛长得再长也得候二月二龙抬头。这段时间里,村人闲,齁表叔闲。闲暇生事。干什么呢?推牌九。这似乎是大河湾多年形成的年风。齁表叔家的两间房屋无老无小,成了推牌九的最佳窝点。推牌九都在晚黑里。大白天,一帮闲人,各睡各的大头觉,各吃各的三顿饭。到了晚黑,饭碗一丢,一帮闲人就像出洞的蝙蝠,三三两两地拥进齁表叔家的两间房屋里。紧接着,“哗哗啦啦”推牌九的响声就经久不息地蔓延开来。闲人越围越多,屋里挤满人,没个转身的空地。一副牌九推不过来,摆两牌。两副牌九推不过来,摆三副。围桌子,推一副牌九。围床上,推一副牌九。围墙拐,推一副牌九。年节里推牌九,是娱乐,更是赌博。不赌钱,谁去推牌九?一盘输赢,小到三毛两毛钱,大到三块两块钱。就算一盘输赢三毛两毛钱,一个晚上输掉十块二十块钱,都是天大的数。再多输钱,上百块钱地输,就不可能了。那个时候,谁家有这么多闲钱呀!牙缝里省,指缝里抠,一年下来能剩几个钱?

大凡在我们五小队,一个男人去齁表叔家推牌九,口袋里装好多钱,自家女人都是知道的。有的男人舍不得去推牌九,输三块两块钱心里疼,就算去了齁表叔家,只是围在那里看一看,饱一饱眼福。这样一种男人,赌博场上不受欢迎。遭别的男人数落,更是常有的事。遭数落,男人回家不会跟自家女人说。保不准别的男人回家跟自家女人说。保不準别的女人传话传到这家女人的耳朵里。这家女人要是觉得丢脸面,就会掏出钱塞进男人手里,纵容自家男人去推牌九。要是这家男人还是不想浪败钱,就只能不再去齁表叔家。

三根家反过来。莲花不怕三根受数落。莲花跟三根说,你去小齁家,是你跟小齁关系好,不算去看推牌九,就算小齁家不推牌九,你不是照样天天晚黑去坐一坐。三根跟莲花一样不怕受数落,只是看人家推牌九心里痒痒受诱惑。三根说,我去那里干愣愣地坐一坐,跟去那里推牌九不一样;坐一坐是一种滋味,推牌九是另一种滋味。莲花说,哟哟哟,那你晚黑就待在家里不出门。三根“嘿嘿嘿”地笑一笑说,那边比家里热闹,我晚黑还是去干愣愣地坐一坐。

莲花不支持三根推牌九,三根自个想办法。这一天,莲花省吃俭用压在箱底里的二十块钱,就被三根一把摸过去。往常三根去齁表叔家都是凑热闹饱眼福,看一看就回家来。这一夜,莲花在家里左等右等不见三根面,心里生疑惑,搭手一翻箱子底,二十块钱不见了。莲花一阵风跑齁表叔家,大吵大闹一场。推牌九场合,忌讳女人瞎搅和。众赌徒一齐伸手赶走三根和莲花。只是三根手上的二十块钱早输得差不多。推牌九就这样,输赢靠运气,靠牌技。手越生疏,推牌九越容易输钱。三根时不常地推一次牌九,只有输的命。莲花心里生气,嘴上缺少遮拦,一股脑把责任归结在齁表叔头上。莲花说,三根不是相宜(交往)你这么一个朋友,晚黑出家门干什么?晚黑不出家门怎么会推牌九?不推牌九怎么会偷拿箱子里的钱?不管怎么说,莲花这么一闹腾,三根与齁表叔断绝往来。齁表叔闹一张大红脸,心里木落落地不是滋味。

五小队不是齁表叔,谁家愿意提供房屋推牌九,谁家天天晚上吵闹受得了。齁表叔愿意提供场所推牌九,圖的就是这么一份热闹。一年四季天,只有过年推牌九这几天,齁表叔过日子过得最充实。一眨眼正月十五元宵节过去,推牌九的年风渐渐地消下。白天里村人忙下地准备春耕。晚黑里仍有余兴未尽者聚赌生乐。这一天午夜时分,一帮民兵拥进齁表叔家,一网拉住十几个人。

“过年期间乐呵乐呵,推牌九合村俗合民规。我们大队干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不去问。正月十五一过,推牌九不再合村俗不再合民规,是知法犯法,是聚众赌博。”——大队干部如此这般训斥他们一番,决定办他们一个礼拜的学习班。大队干部说:“一个礼拜过后谁的思想深处认识到了推牌九的错误,向我们大队干部认了错,就回家去。反过头来说,一个礼拜过去,谁要是仍旧执迷不悟,认识不到推牌九的错误,那就留在大队部继续办学习班。”

村人知道民兵抓他们是受大队干部指使的。大队干部又是受谁指使的呢?往年推牌九不出正月不去管,这一年刚过正月十五就来管,显然是冲齁表叔来的,别人只是跟着瞎倒霉。年前年后齁表叔得罪两户人家,一户是振洋家,一户是三根家。三根和莲花搬不动大队干部,能搬动大队干部的是振洋家。年前年后振洋家请客,大队干部去他家不是一趟两趟。齁表叔鼻子眼“哼哼”两声说,我倒要看一看是杀鸡给猴看,还是杀猴给鸡看。

正好这些天里,齁表叔不给人家剃头,不轮人家吃饭,整日除去在家烧三顿锅吃三顿饭,其余时间都待在大队学习班里。大队学习班学什么呢?就是大队干部带他们念一念文件、读一读报纸,要不就是大队民兵派他们扫一扫大队院子,修一修大队房屋。大队干部带他们念文件读报纸,齁表叔和衣坐墙脚打盹。大队民兵派他们干活,齁表叔说他扫院子扫不动,爬房屋更是不可能。大队干部不生气,要的就是他天天来大队。一干人天天来大队,齁表叔不急,别人急。学习一天,耽误一天工分。工分是社员的命根,缺工分赶明午季天指望什么分口粮?一个礼拜过去,别的村人都认识错误回家干活,唯独齁表叔一个人留下来,照旧早上吃罢饭碗一丢,齁喘喘地来大队;晌午吃罢饭碗一扔,齁喘喘地来大队。

大队干部问,你认识不到错误?

齁表叔说,我没有错。

大队干部说,你聚众赌博没有错误?

齁表叔说,我不聚众不赌博。

大队干部说,难道是大队民兵抓错人?

齁表叔说,我不推牌九,这谁都知道。

大队干部说,这么多社员群众去你家推牌九,难道你也没有错误。

齁表叔说,这只能说村人去我家我没有撵他们走。

大队干部说,那你就留下来一个人接着学习吧。

齁表叔一个人怎么学习呢?大队干部不会给他一个人念文件读报纸。大队民兵更不会派他一个人去扫大队院子地或修大队房屋。没有事,齁表叔就一个人在大队部这里遛一遛,那里转一转。遛累了,转累了,齁表叔就歪在随便哪个旮旯里睡一觉。

齁表叔住在五小队的地盘上,整天为大河湾的人家剃头,说他是大河湾人勉强,说他不是大河湾人也勉强。大队干部办齁表叔学习班,原本只想齁表叔低头认个错。齁表叔一低头一认错,大队干部就算给了振洋家人脸面了。振洋家人憋上的一肚子气就能缓一缓。

再一眨眼,日子滚过二月二。村人年前剃过的那茬头毛密密麻麻地长出不少。有人受不住头毛长找齁表叔剃头。齁表叔说,你找大队干部剃去,我要去大队学习班学习。村人的头毛一天一天长,一天一天积怨气,私下里骂大队干部没事找事做。骂声紧,骂声浓,渐而传到大队干部耳眼里。这一天,大队干部要齁表叔回家。齁表叔说,我没认识到错误呢!大队干部说,你没认识到错误,我认识到错误。齁表叔问,你认识到什么错误?大队干部说,我管不住村人的头毛不要长。

齁表叔硬生生地就是不给大队干部脸面,就是不让振洋家人缓出一口气。

表奶家

表奶家住小齁家前面,算是五小队最前一排房屋的顶西户。表奶家西边的一户是陈守相家,就属四小队了。

表奶家姓陈,跟前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长大领亲成家。表奶跟大儿子一块过,就是说,表奶家就是她大儿子家。二儿子家紧挨大儿子家东边。两家住房都是三间堂屋坐北面南,两间锅屋坐西面东。堂屋山墙挨山墙。像这样的一种堂屋格局,有的两家中间共用一堵山墙,有的两家中间各砌各的一堵山墙。共用一堵山墙,叫共山。表奶家的大儿子家与二儿子家不共山,各砌各的一堵山墙。两家不共山,多砌一堵山墙,费材料,占地方,怎么说都是一件别扭事。两家不共山,事别扭,就是心别扭。表奶的两个儿子家闹别扭,是从分宅基地开始的。

我们五小队的哪户人家住哪地场,是这样安排出来的。有了庄台,盖了学校,先落户的人家紧挨学校盖房屋,后落户的人家东西两边依次盖房屋。依学校为中心,有东,有西。前后三排房屋宅基地,有前,有后。我们这里人家盖房屋,喜欢东不喜欢西,喜欢前不喜欢后。难题怎么解决呢?抓阄。表奶家落戶晚,抓阄抓在五小队前一排顶西边。这里有六间堂屋的地盘,正好大儿子家盖三间堂屋,二儿子家盖三间堂屋。照理说,东为上,西为下,大儿子家盖东三间堂屋,二儿子家盖西三间堂屋。六间堂屋宅基地这样子分割,两个儿子没意见,两个妯娌生意见。老二家里的说,凭什么老大家事事处处都占先?再抓阄。二儿子家抓东户,大儿子家抓西户。两家妯娌过去就有暗疙瘩,现在明朗化。两家堂屋只能不共山,各家盖各家的一堵山墙。

那个时候,表奶的三儿子在煤矿上念书,不到成家年龄,不分宅基地。几年过去,三儿子长大,从煤矿中学毕业,带回一个城里的女同学做老婆。后来他家堂屋盖在学校后面,离表奶住的大儿子家有一段路。我记得表奶的三儿子结婚办事是在表奶的大儿子家办的。原因是三儿子家的堂屋还没盖,三儿子媳妇却已怀上三儿子的孩子等不得。我记得表奶的三儿子结婚那一天,都不像办喜事。早一天,三儿子接三儿子媳妇挺一个大肚子走进门。嫁妆是两只大箱子,一只皮箱子,一只木箱子。第二天,煤矿上来一帮男同学女同学。送脸盆,送水瓶,送镜子,送茶缸(搪瓷缸),送塑料皮笔记本,送塑料皮红宝书(毛主席语录书)。这些礼物装在两只尼龙网兜里,一帮男同学女同学嘻嘻哈哈轮番提溜着走进表奶家。表奶家不请村人喝喜酒,不撒喜糖,不放炮仗,一帮男同学女同学吃一顿饭就算办事了。大河湾没有谁家办喜事这么冷清过。

娘说,大毛长大不找煤矿上的丫头做老婆,要找就找四村八邻的丫头,我们家办喜事要热热闹闹的、风风光光的。大说,这叫革命化结婚,跟找哪里的丫头不相干。

吃罢晌午饭,一帮男同学女同学不回煤矿,表奶的三儿子带着他们南里北里地跑,东里西里地跑。表奶的三儿子媳妇挺起一个大肚子,跟在一帮同学后面,同样一个劲地跑,撵都撵不上前面的一大帮子人。这些人身上穿绿军装,胳膊上戴红袖章,攥拳头,伸胳膊,呼口号,最后围拥进大队部,跟大队干部讲道理,谈事情。其结果,表奶的三儿子家在学校后面划分三间宅基地,两口子一起去学校当老师。大队干部跟社员群众说,表奶的三儿子是回乡知青,表奶的三儿子媳妇是下放知青,学校里缺老师,正好需要这么两个人。

这天晚上,一帮男同学女同学依旧没有回煤矿,吃喝在表奶家的院子里,睡觉在表奶家的院子里。在表奶家的院子里怎么睡?打地铺。男孩子女孩子睡一块。晚上,一大帮同学吃晌午剩下来的饭菜,从大队代销店打来几斤白芋干酒,划拳,唱歌,拍手,跺脚,闹腾小半夜。大和娘在床上睡不着。娘问大,这一帮煤矿上的孩子要在我们这里干什么呀?大说,造反!娘问大,什么叫造反?大说,杀人头!我听不懂大和娘说的话,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却感觉脖子上有一股子凉飕飕的冷风逼过来,像是从黑夜里伸出一把刀子。

下半夜,一大帮煤矿上的孩子悄没声息地离开大河湾。听说串联去了。什么叫串联?去哪里串联?不知道。

隔天早上,表奶家发生一件奇怪的事。表奶的三儿子媳妇在表奶家的锅屋门口刷牙,看见一只大老鳖。大老鳖有海碗口那么大,伸着脖子,挪动爪子,一步一步爬过来。三儿子媳妇刷牙弯腰低头,看见大老鳖的两只小眼睛,滴溜溜地盯瞧她。三儿子媳妇“妈呀”一声喊叫,手里的牙刷牙缸一起扔地上。三儿子跑过来,轻松地捉住大老鳖,说晌午红烧吃。表奶听见音信,慌慌张张地走过来,跟三儿子说,大老鳖吃不得,这是你大从河里爬上来看他的三儿子媳妇。表爹死得早,表奶说这只大老鳖是表爹托生的。三儿子媳妇再一声“妈呀”喊叫,跟表奶的三儿子说,你快点扔下手里的大老鳖。

表奶的三儿子媳妇吓得脸色煞拉白。表奶的三儿子伸手指一指自个的头脑,那意思说,表奶的头脑有毛病。表奶的头脑有毛病,两只手没毛病,赶紧从三儿子手上抢过大老鳖,跑河边放生。事后想一想,这真是一件奇怪事。大老鳖从河里爬上河岸,爬上庄台,爬进表奶家要费多大的劲。一只大老鳖要不是从河里爬上来,是从哪里爬上来的呢?听说表爹早年间是掉河里淹死的。一个掉河里淹死的人就会托生大老鳖?我想不通。反过头来说,表爹要是托生一条鱼,怎么爬上河岸呢?

这天早上,表奶的三儿子媳妇前后受到两次惊吓,肚子疼起来,有了生孩子的迹象。表奶的三儿子媳妇生孩子在表奶的大儿子家生。表奶的大儿子和大儿子媳妇跟前跟后地忙。表奶的二儿子和二儿子媳妇上不去,自然跟表奶的三儿子两口子生分了。表奶的三儿子媳妇生孩子,表奶不上前,一直待在河边上,不停地走路,不停地说话。走路走得快,像是追赶一个人,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说话说得快,嘴上一直咕咕噜噜地说。说些什么话,一句听不清。

表奶去河边走路说话,大头要跟着。大头是表奶大儿子家的孩子,表奶的大孙子。大头跟着表奶,一是防着表奶掉河里,二是防着别的孩子扔坷垃砸表奶、拿棍子打表奶。表奶头脑有毛病,整天去河边溜达,一窝孩子跟着凑热闹,手犯贱,不规矩,不是拿一块坷垃砸表奶,就是拿一根棍子打表奶。孩子砸表奶打表奶,大头管不住,跑去跟这些孩子的大人说。大头一离步,孩子就一齐喊,大头,你奶奶掉河里了!大头迟疑脚步,扭头看一看,再往庄台上面跑。有孩子坏,见大头上庄台就欺近表奶,伸手一下一下把表奶往河里推搡。表奶本能地抗拒着,两眼惊恐地望着河面。有几回,表奶抵抗不了孩子的推搡,就“扑通”一下跌坐在水边上,湿一屁股水,沾一屁股泥。表奶一边坐在水边上,一边扯开嗓子哭号。孩子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轰隆一声四散开来。表奶依旧不起身,哭号声像一阵干裂的寒风,“呜呜呜”地在河边盘绕着。有时候,表奶跟孩子对打对骂。表奶抓一把烂泥糊,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孩子砸过去。表奶一边打孩子一边骂孩子,我打死你们,扔河里喂大老鳖!表奶软弱,孩子欺负她。表奶厉害,孩子害怕她。

我不欺负表奶。那个时候,我是一个孤单的孩子,我跟大多数孩子玩不到一块去。大头跑上庄台,我跟着跑上庄台。我不跑上庄台,别的孩子一样推搡我,一样欺负我。

这一夜,表奶的三儿子媳妇早生产出一个男孩子。这一年,表奶的三儿子一家在我们五小队扎下根。

表奶家原本是河里的船民。大河湾十几户陈姓人家过去都是河里的船民,上岸住家不过十几个年头。往上数几辈子,他们枝枝丫丫都是一家子人。船民跟岸上人家有什么不同呢?大说,船上女人有兩大,一个是脚大,这是赤巴脚整天在船上走来走去干的事。我问大,船上男人就不脚大啦,就不整天赤巴脚在船上走来走去啦?大说,船上男人脚大是大,可有一样就不大啦?我问大,有一样什么不大啦?大说,船上男人屁股不大,船上女人屁股大。我问大,这是什么道理呢?大说,我说不清楚,你去问你娘。我去问娘。娘说,去、去、去,你大说话没个正经,不要听他瞎说话。

船上女人为何大屁股?大和娘都说不出一个道理来,例证却十分明显地摆在那里。表奶大脚大屁股。表奶的大儿子媳妇大脚大屁股。脚大,走路一拍一拍的,地面跟着一震动一震动。屁股大,走路一坠一坠的,身后像是背着一口袋重物。表奶的二儿子媳妇脚不大屁股不大,走路一阵风,轻飘飘的。我问娘,表奶的二儿子媳妇不是船上人吧?娘说,你二表婶是北集侉地方人,娘家不住河里的船上。娘回过话,警觉地说,你这个孩子不学好,莫不整天盯着陈姓人家的女人屁股看?

船上人家过年跟我们岸上人家不一样。我们过年,不到天黑,不放炮仗,不吃年夜饭。陈姓人家不这样,到了半下午,太阳离西南边的八公山还有三四丈那么高,就“噼里啪啦”地放炮仗,吃年夜饭。陈姓人家过年早,跟长年累月生活在船上有关。娘说,趁天亮吃饭,天黑好睡觉。我问,过年睡觉这么早,大人孩子不串门不玩啦?娘说,这家那家住船上,去谁家串门,去谁家玩?我说,那船上人家过年不热闹。娘说,船上人家有船上人家的热闹。我问娘,你说船上人家晚黑睡这么早有什么热闹?娘说,我不是船上人,船上人家有什么热闹,我怎么会知道。

陈姓人家上岸,还有一个习惯保持着,那就是下河里打鱼。平常,陈姓人家不下河里打鱼。上岸住家就是岸上人家。岸上人家就要干生产队的活,拿生产队的工分,吃生产队的口粮。每年挨近年,到了腊月半,大河湾十几户陈姓人家聚集在一块,搬出闲置不用的大网,聚拢闲置不用的小船,下河里去打鱼。男人上船,男孩子上船,“哗哗啦啦”棹向大河湾东边去。大河湾东几十里路远有一个地方叫尹家沟,那里是他们早年的聚集地。陈姓人家在那里打鱼生活好多辈子人。陈姓人家的一干男丁棹船去那里,杀鸡,放炮,磕头,祭拜先祖,而后大网撒河里,扭转船头,一路打鱼,一路返回大河湾。去一天,回四天,前后五天整。鱼多鱼少,鱼大鱼小,上岸一家一户分开过年。那一天,陈姓人家挨家挨户杀鱼洗鱼腌鱼吃鱼,大河湾的天空中飘散一股浓稠的鱼腥味。别的人家闻见鱼腥味,管不住两条腿,往陈姓人家的门口跑。狗闻见鱼腥味,不安地“汪汪汪”狂叫着。猫最实惠,东跑西窜,总能找见鱼鳞、鱼鳃和鱼肠子。

我问娘,是不是船上人家人老(死)了扔河里?

娘说,瞎胡说话,跟我们这里人家一样埋土里。

我问娘,那陈姓人家怎么去尹家沟的河里祭祖?

娘说,他们先祖的阴魂在那边。

陈姓人家每年去一趟尹家沟祭祖打鱼,是祭祀,是朝拜,是习俗,是习惯。

有一年,表奶的男人就是在河里打鱼,脚下一滑,一头拱河里,再没上来。船上人家打鱼,失足掉河里算常事。就算十冬腊月天,爬上渔船,换上棉衣,在船舱里拢一把火,再喝两碗姜汤暖一暖身子,都不会生大毛病。表爹有些怪气,“扑通”一声掉河里,就像掉河里一只铁秤砣,不见打水花,不见冒水泡,一下就没了人影。表爹出事的地方就在家门前面。听说那一天,大网起上河面,渔船就要靠拢河岸,陈姓人家的女人和女孩子都拥在河边上,等待渔船靠岸分鱼。众目之下,表爹掉下河里,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表爹在河里还有一个家,一下去关死门,任凭船上人怎么找都找不见。从那一天起,表奶天天去河边找男人。渐渐地,表奶头脑有了毛病,一边在河边走一边朝河水喊。

——葫芦,天黑了,你快来家吃饭!

——葫芦,过年了,你快来家过年!

葫芦是表爹的名字。要是真葫芦掉河里是漂的,表奶的男人掉河里是沉的。

转眼到了隔一年冬天,表奶就不去河边找男人了。表奶的大儿子不让表奶去,一把锁锁住表奶。整个冬天表奶不出门,就待在一间锅屋里。表奶吃饭在锅屋里,屙屎尿尿在锅屋里。表奶的大儿子经管表奶,洗脸抹身,端尿倒屎。整个冬天,一间锅屋不开门不透气,表奶不洗身子不洗头。渐渐地,一间锅屋里的气味大,表奶的身上气味大。我去表奶家找大头玩,从门缝里见表奶蓬头垢面的,脸上手上身上一片黑乎乎的肮脏。说不清楚是尿是屎,一块一块就像暴雨天的乌云。

我问大头,你大关你奶干什么呀?

大头说,大怕大冬天我奶去河边冷死。

过罢年,天缓和。表奶的大儿子“咔嚓”一声打开锁,放表奶出锅屋。表奶出锅屋门,急赶急地下庄台,急赶急地去河边,表奶依旧找她的男人。一窝孩子依旧跟在表奶身后,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大头和我。表奶身上气味大,一窝孩子只站在表奶的上风口,不站在表奶的下风口。要是站在表奶的下风口,就连最脏的孩子都受不住表奶身上的一股子气味。表奶身上头脸一麻黑,就像一截风干的狗屎橛子,又腥又臭,又腌臜又邋遢。

这一年表奶的三儿子媳妇过门。这一年冬天表奶依旧关在一间锅屋里。这一年冬天与往年不同的是,表奶由她的三儿子媳妇经管。表奶的三儿子媳妇经管与表奶的大儿子经管有什么不一样呢?就是表奶住着的这一间锅屋和表奶的身上不再有腥臭的屎尿味道。表奶尿尿,三儿子媳妇伸手倒茅厕里。表奶屙屎,三儿子媳妇伸手倒茅厕里。过去是三天两天不倒一下屎盆尿盆,现在是天天倒。三儿子媳妇走过来,看见有尿有屎就顺手倒茅厕里。三儿子媳妇跟表奶不住一块,天天早上跑一趟,晌午跑一趟,晚上跑一趟。一天跑三趟算少的。三儿子媳妇跑过来就是忙。忙着倒尿倒屎。忙着替表奶梳头洗脸擦身子。隔上几天还要替表奶洗一澡。怎么洗澡呢?就在锅屋里烧水。就在锅屋里洗澡。大冬天洗澡冷,三儿子媳妇在锅屋里架上一堆劈柴,噼里啪啦燃上火。三儿子媳妇不是表奶亲生的,却比表奶亲生的三个儿子还要有孝心。

娘说,表奶家的三儿子媳妇算是打灯笼找着了,像是上一辈子亏欠表奶家的。

娘说,表奶家的三儿子媳妇娘家妈死得早,是她大一手拉扯她长大的。

这一天,表奶的三儿子媳妇替表奶正洗着澡,表奶的头脑清醒了。平常表奶洗澡又是哭又是闹,问她的三儿子媳妇,你是哪来的害人精,想把我按水盆里淹死呀?平常表奶喜欢去河边,心里却害怕水。一窝孩子往河里推搡表奶,表奶就一屁股坐河边,大哭大闹地抗拒着。表奶在锅屋里洗澡,又哭又闹,像是挨杀的一头猪。三儿子媳妇替表奶洗澡,哪一回都累得一头一身汗。这一天,表奶洗澡不哭不闹,呆愣愣地望着三儿子媳妇问,你是哪一个?平常表奶头脑糊涂问不出这种话。三儿子媳妇惊奇地说,妈,你刚刚问我什么话?表奶说,我不认识你,你凭什么叫我妈?三儿子媳妇更加惊奇地说,妈,你的头脑清醒啦!

表奶打一个长长的哈欠说,我不知道睡了好长时间觉。

表奶觉得像是睡了一大觉。

三儿子媳妇说,妈,你确实睡了一大觉。

表奶说,你看你这个人,我跟你说我不是你妈,我跟前只有三个小厮(儿子),哪有你这么一个丫头。

三儿子媳妇说,我是你的三儿子媳妇呀?

表奶说,我家三儿子十来岁,怎么会娶媳妇呢?

三儿子媳婦说,那是你睡了几年觉。

表奶光身坐在澡盆里,就不跟三儿子媳妇辩理了。表奶慢慢地闭上眼睛,慢慢地回想过去的事。表奶想起来,两只手捂住脸,“呜呜溜溜”地哭起来。照理说,表奶头脑清醒是一件好事。紧跟好事的往往就是坏事。简单地说,就是这一天夜里,表奶睡在床上老(死)去了。娘说,表奶头脑清醒,叫回光返照。我问娘,什么叫回光返照。娘说,一个大限到了的人,头脑犯糊涂没有事,头脑清醒就有事。我问,人死头脑要清醒干什么?娘说,头脑不清醒,怎么去走阴曹地府的路。我问,这么说阴曹地府没有糊涂人?娘说,糊涂人阎王爷不收。我问,表奶要是一直犯糊涂呢?娘说,那她就不会死。

人的生生死死,天下没人能说清。娘不明不白地说一说,我不明不白地听一听。

表奶死后挪出锅屋,睡在大儿子家的堂屋里。表奶穿一身老蓝布新衣裳,仰脸平躺在堂屋地上,不喘气,不动弹。我从来没见过表奶这么安静和安详。表奶活着我害怕。表奶死了我不害怕。表奶是我小时候见过的头一个死人。我觉得表奶死跟活不一样,很新奇,很兴奋,一会儿跑表奶家一趟,一会儿跑回家一趟。我把在表奶家看见的事跟娘说一说。

我跟娘说,表奶穿一身老蓝布新衣服。

死人不穿旧衣裳穿新衣服,我觉得新奇。

娘说,那叫妆老衣。

我跟娘说,表奶睡堂屋地上,身下铺麦秸草和灯草席。

死人不睡床上睡地上,我觉得新奇。

娘说,那叫睡草铺。

我跟娘说,表奶的脸上盖一张黄表纸。

我跟娘说,表奶的两只脚上扎一匹麻。

我先跟娘说表奶的事,娘搭理我。我后跟娘说表奶的事,娘忙手上活就不搭理我了。

表奶有三个儿子和三个儿子媳妇。表奶一死,三个儿子和三个儿子媳妇都要忙。三儿子和三儿子媳妇一块过来,忙什么活听表奶的大儿子吩咐。二儿子先一个人过来,一东一西几步路远,却走得呼喘喘地喘。表奶的二儿子生肺结核病,说已经到晚期没有几天活头了。二儿子到表奶跟前,两腿“扑通”跪下,不说一句话,两眼“汪汪汪”地流眼泪。一家子人都等表奶的二儿子媳妇出场。表奶的二儿子媳妇过来好商议事,她就是迟迟地不出门。表奶的二儿子擦一擦眼泪,跟他家的儿子大嘴说,你回家叫你娘,问她怎么还不过来?

表奶的二儿子媳妇出门动静大,不见人影,却闻哭声。二儿子媳妇嗓门大,力气足,一边哭一边说,像登戏台唱戏一般。——俺的个仁义的婆婆呀,你怎么说一声走就走了呀?你撇下你的二儿子媳妇好命苦啊,遭人家欺,遭人家骂,不再有人疼,不再有人护。——俺的个心善的婆婆呀,你活着的时候不是你家的二儿子媳妇不想替你擦一把脸,不是你家的二儿子媳妇不想替你端一口饭,是你家的二儿子媳妇上不去那边的门呀!

表奶头脑出毛病那一年,大儿子媳妇曾经提出来,她家跟老二家,一家一年轮流养活表奶。大儿子媳妇说这种话,场面上说得通。大河湾不少人家有老人,都是几个儿子家轮流过。表奶的大儿子不同意。不同意的缘由是,表奶的二儿子生病自个都要人照顾,表奶去他家谁照顾?二儿子媳妇照顾表奶可能吗?不可能。硬是把表奶推过去,只有快死一条路。大儿子不同意表奶去二儿子家,就他一个人承揽,直到表奶的三儿子媳妇娶进门。表奶的三儿子媳妇说话敞亮,主动跟表奶的大儿子说,大哥,从今年起,妈由我们两家轮流养活。表奶的大儿子不相信三弟媳妇会说这种话。一个煤矿上长大的女人,还带一个吃奶的孩子,怎么去照顾表奶呢?

表奶的大儿子说,再候两年我妈轮你家。

表奶的三儿子媳妇问,我照顾妈大哥不放心?

表奶的大儿子说,候两年你家大手大一大,你才好腾出来手。

表奶的三儿子媳妇说,那就候我家大手大一大,到时候一家轮三年。

大手是表奶的三儿子媳妇早生产出的那个男孩子。

表奶的三儿子教书就教书,回家就回家,跟表奶的二儿子两口子一样,甩手不管不问表奶的事。表奶的三儿子媳妇不甩手,天天跑过来两三趟,替表奶擦脸抹身,倒屎倒尿,家里烧什么好吃的,急赶急地端过来喂表奶。这个时候,表奶的大儿子看出来,三弟媳妇不是嘴上说好听话,是身体力行地尽孝心。就是这一年冬天,表奶死掉了。

表奶死,大头守在表奶身边一步不能离。长明灯不能熄,缺油,大头伸手去加油。烧纸盆不能灭,缺纸,大头伸手去加纸。油是黄豆油,纸是黄表纸,都是从大队代销店买来的。我喜欢跟大头一起玩。大头守在表奶身边不离步,我也待在那里不离步。大头是表奶的大孙子,大嘴是表奶的二孙子。大头添油加纸,大嘴跟着添油加纸。大嘴添油一添添多了,往碗口外面漫。大嘴加纸一加加多了,压住火头起不来。大嘴故意添乱。大头跟大嘴说,你过一边玩去吧,我奶的长明灯不要你添油,我奶的烧纸盆不要你加纸。

平时,大头跟大嘴不在一块玩。他俩不在一块玩的原因,是他俩的娘不和。娘不和,孩子跟着不和,大河湾好多人家都这样。表奶死,表奶的大儿子支派大头守在表奶身边,表奶的二儿子支派大嘴守在表奶身边。大头跟大嘴不得不在一块,大嘴不断地添乱,不好好地在一块。

大头再一次说大嘴,你过一边玩去吧,我奶的长明灯不要你添油,我奶的烧纸盆不要你加纸。

大嘴说,你添你奶的长明灯,我添我奶的长明灯,你加你奶的烧纸盆,我加我奶的烧纸盆。

大头说,我奶不是你奶。

大嘴说,你奶就是我奶。

大嘴比大头小几岁。大嘴跟大头一旦吵起话来,一点不比大头瓤。

大头说,我奶是我的亲奶,不是你的亲奶。

大嘴“咯噔”一声就不说话了。大嘴是表奶的二儿子家抱养的。大嘴起身离开表奶身边,“呜呜溜溜”地一边哭一边去找表奶的二儿子媳妇。表奶的二儿子媳妇知道原因,身上的汗毛“噌”地一下竖起来,伸手扯拉大嘴说,我们娘俩回家,不是你的亲奶,就用不着在这里守孝。表奶的大儿子知道原因,顺手抄起一根棍子,去堂屋里打大头。表奶的三儿子媳妇去拦表奶的大儿子,喊大头快一点跑!大头一看大事不妙,“哧溜”一声跑出堂屋,跑出院子,跑下庄台。

表奶在堂屋里的草铺上睡两天,第三天埋下土。白天里,大嘴不再來守孝,大多数时间,我陪大头在那里。我跟大头一边添油加纸一边探讨生与死的大问题。大头说,活与死有什么不一样呢?一个是吃饭,一个是不吃饭。理由是,表奶两天没吃一口饭。大头问我,你两天不吃一口饭照(行)不照?我说,不要说两天不吃一口饭,就算一顿不吃一口饭,我都饿得心里慌。

我说,活与死有什么不一样呢?一个是喘气,一个是不喘气。理由是,表奶盖脸上的黄表纸一动都不动。黄表纸不动说明表奶不喘气。我跟大头做实验。我俩各自拿一张黄表纸盖脸上,嘴里憋着气,脸上的黄表纸不动。一口气憋不住,嘴上一喘气,脸上的黄表纸,“呼啦”一下就飘落地上了。

大头说,人死就是不能走路。理由是,表奶的两只脚扎上一匹麻。我问,表奶的两只脚要是不扎一匹麻呢?大头说,我奶就能站起来走路。我说,你不是说死人不能走路吗?大头迟迟疑疑地说,要不我俩试一试。

试一试,就是解开表奶两只脚上的麻。大头说,要是我奶站起来走路,你就去关门。我问,那你干什么?大头说,我抱我奶的两条腿呀?关门和抱腿,都是不让表奶真的跑掉。大头伸手去解麻。我伸手去关门。大头解麻没响声。我关门“吱呀”一下响声大。我跟大头吓一跳。大头停下解麻,问我,你关门干什么呀?我说,我关门表奶就不会跑掉了。大头说,我没解开麻,我奶往哪里跑?我说,要是你解开麻,表奶站起来往门外跑,我再关门哪能来得及?大头想一想,放下手里的麻说,要是我奶真的跑掉,我大一棍子不打死我呀!大头跟大嘴磨牙,大头大拿棍子撵下庄台,没打大头。我说,你不想解麻就不解麻吧。

我跟大头轮番去摸表奶的手。我摸表奶的手凉,大头摸表奶的手热。我说,死人比活人的手凉。大头说,死人比活人的手热。我伸手又摸一摸表奶的手,还是觉得死人比活人的手凉。大头照样摸一摸表奶的手,还是说死人比活人的手热。到底死人的手凉,还是活人的手凉,我跟大头争执不下。

大头说,那你摸一摸我的手。我摸大头的手凉。大头摸我的手热。大头说,你的手比我的热,你是死人的手。我说,你的手比我的凉,你是死人的手。不过大头的手跟表奶的手相比,还是有差别的。大头的手软乎乎的,表奶的手硬撅撅的。我摸大头的手,黏糊糊的像一只毛毛虫。我摸表奶的手,干刺刺的像一截干树枝。

我问大头,你说人死去了哪里?

大头说,人死装棺材埋地下。

我问大头,地下是哪里?

大头说,地下是地下。

我跟大头说,我听娘说地下是阴曹地府。

大头问,阴曹地府是什么地方?

我说,我听娘说阴曹地府里有阎王爷,有油锅,有黑白无常,有牛头马面,有十八层地狱。

大头问,阴曹地府里要油锅干什么?炸馓子和油果(油条)?

我说,炸人!人活着不做好事,死后去阴曹地府就要下油锅炸。

大头问,你说我奶下不下油锅炸?

我摇头说,这个我不知道。

大头问,你说我奶是不是一个好人?

我想一想说,表奶是一个好人。

大头松出一口气说,我奶是一个好人就不会下油锅炸。

我点头说,表奶不会下油锅炸。

表奶死后埋在大头家的菜园地里。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一块菜园地。菜园地,又叫自留地。按照季节种时令蔬菜自家吃,吃不掉拿煤矿上卖,卖钱做油盐酱醋花销钱。表奶装进一口棺材里,一帮男劳动力拿杠子、扁担、绳子抬走棺材,埋进一口土坑里。接下来,填上土坑,埋上棺材,留下一个圆溜溜的土堆。从这一天起,在我的心里,土堆就是表奶,表奶就是土堆。有事无事地,我往我家房屋后面跑,一抬头,一卖眼,就看见那个圆溜溜的土堆。土堆在我家西边不远处,新鲜,高大,醒目。到晚黑,四下里一片黑漆漆地黑。我去家后茅厕里尿尿,一抬头,一卖眼,土堆在黑夜里显出来。黑夜里的土堆,比夜黑黑,比白天大。土堆在黑夜里好像不停地摇晃走动。

有一天晚上,我看见表奶的坟上出现一团亮光,这就是人们说的鬼火吧。阴雨天,天想下雨没下来的黑夜里,西河滩经常出现一大串一大串的鬼火。不过那都是一些小鬼火,火星子一般,顺着风向,一路奔跑,一跑消散。王忠道老师告诉我们孩子说,鬼火是磷火,人的骨头上含有磷,遇见阴雨天,就燃着火。王忠道接着说,磷火轻巧,风一吹就刮跑掉了。不过表奶坟上出现的鬼火个头大,有一盏小灯笼那么大,或者说很像一个人提一盏小灯笼站在坟堆旁。只是看不见提小灯笼的那个人,只能看见亮着光的小灯笼。小灯笼离开表奶的坟堆,一挪一挪地往表奶家的房屋庄台走过来。在挪动的过程中,小灯笼一跳一跳的,亮光一闪一闪的。小灯笼到了表奶家的房屋庄台下停下来,一会儿暗一暗,一会儿亮一亮。亮一亮,暗一暗。暗一暗,亮一亮。像是喘口气,歇一歇。过一会儿,小灯笼快速地爬上庄台,不往表奶家的院子里走,沿着房屋西边的巷子,一刬正南跳过去。再往前,下庄台,再前面有庄台遮挡,我就看不见小灯笼去了哪里。

我赶紧从我家东边的巷子往南跑,我想看一看小灯笼到底要去哪里,却又怕惊动小灯笼。小灯笼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小灯笼走过坝塘埂,走上河沿边。

小灯笼停在河沿边不动了。小灯笼越来越亮,好像整个小灯笼燃着火一般。猛然一下子,我看见河面上有一盏同样的小灯笼。小灯笼同样地越来越亮,好像河面上燃起一团火。我明白,河沿边的小灯笼是表奶,河面上的小灯笼是表爹。或者说表奶手提一盏小灯笼来河沿边会她的男人,她的男人手提一盏小灯笼站河面上等候着。我不明白是一种什么因由,他俩却不能聚一块。

贵婶家

贵婶不姓贵,姓桂。小时候,我分不清桂和贵的不同。我问娘,贵婶怎么姓贵呀?在我们大河湾的方言里,贵就是值钱的意思,它与巧相对应。巧就是便宜、不值钱的意思了。娘说,你贵婶是你表奶家花钱买来的,真是一个贵婶,不是一个巧婶。

我问娘,天下有没有姓巧的人家?娘说,娘就姓巧,娘进你家门,你家就没花一分钱。娘一边说话一边斜眼瞟大一眼。大偷偷地笑,不说话。我姥娘家姓许,不姓巧。娘这样说话,我听不懂。

表奶的二儿子早年有恙,方圆庄子里找不见一个闺女愿意嫁过来,表奶就花钱从贵婶娘家把贵婶买过来。说是买似乎不确切。有一年大冬天,贵婶跟她大一块来大河湾南边的煤矿买一架子车淘炭往家拉,路经大河湾石坝孜渡口过河的时候,人连一架子车淘炭一起翻河里。贵婶不碍事,贵婶大的一条腿被砸坏了,一架子车淘炭底朝天倒河里。贵婶大疼得一个劲地在河边叫。贵婶吓得一个劲地在河边哭。面对突然降临的天灾人祸,贵婶大和贵婶都不知道怎样办?那一天,表奶正好在过河船上。那个时候表奶头脑清醒不糊涂。头脑清醒的表奶是个热心肠人。表奶回家喊来大儿子和二儿子,吩咐两个儿子送表婶大去煤矿医院。表奶自个把贵婶带回家换衣裳。架子车摔坏,不拾掇没法子使。表奶折过头去西湾找木匠来修理。贵婶的娘家在大河湾北边一百多里地远,那里属阜阳地区,一个缺粮少柴的穷地方。每一年闲冬天,贵婶和贵婶大都要来这边买一架子车淘炭拉回家,烧锅做饭烤火。这一年,贵婶十八岁,下生产队地里干活,力气不比她大瓤。贵婶大腿上打石膏,贵婶带贵婶大坐长途车回家,一辆架子车丢下来。过去半个月,表奶的大儿子和二儿子买上一架子车淘炭送过去。贵婶大上医院的钱,表奶家掏。一架子车淘炭的钱,表奶家掏。表奶跟贵婶娘家人无亲无故,这样子做就是看上贵婶了,想把贵婶娶进门,做她家的二儿子媳妇。

我们这里人家有很强的区域中心意识。距离大河湾北边一百里外的地方,我们叫侉地方。那里的人家,我们叫侉子,或者叫北侉子。距离大河湾南边一百里外的地方,我们叫蛮地方。那里的人家,我们叫蛮子,或者叫南蛮子。在大河湾人的心里边,侉地方不如我们这里,蛮地方亦不如我们这里。在大河湾人的心里边,比大河湾强的地方,只有淮河南岸煤矿附近的一溜庄子。我们这里人家嫁闺女,喜欢嫁淮河南岸的人家,不喜欢嫁淮河北岸的人家,更是不喜欢嫁侉地方或蛮地方。闺女嫁淮河南岸的人家,叫攀高枝。闺女要是攀高枝嫁出门,那是娘家人脸面上的一份荣光。反过头来说,闺女要是嫁到侉地方或蛮地方,娘家人脸面上还有什么荣光呢?我们这里的人家也不喜欢把闺女嫁在大河湾。大河湾四周被淮河水围困,不是一个敞敞亮亮的大地方。

娶媳妇就没这么多说头了。蛮地方的闺女能娶过来做媳妇。侉地方的闺女一样能娶过来做媳妇。不过我们这里人家还是喜欢从方圆左右的庄子里找媳妇。一来方圆左右庄子近,谁家闺女秉性怎么样,一查听就查听清楚了,毕竟找媳妇过日子是一件大事。俗话说,种不好庄稼一季子,娶不好老婆一辈子。二来媳妇娘家近,走娘家便当,省盘缠钱。媳妇回娘家不是一年两年,花盘缠钱就不是一年两年。更主要的是,当地人家不要彩礼钱,去侉地方或蛮地方找媳妇就保不准了。要不人家闺女凭什么嫁这么远?表奶的二儿子有恙,方圆左右的庄子里找媳妇难心,渡口船上遇见贵婶和贵婶大出事,就像一条鲜活乱蹦的鱼,“扑棱”一下跳进表奶的渔网里。表奶收网的方式,就是先派两个儿子送贵婶大去医院,再派两个儿子买一架子车淘炭送过去。贵婶和贵婶大是明白人。半年后,贵婶嫁过来。

表奶的二儿子有恙,走路齁喘喘地喘,嗓子眼里像拉风箱。贵婶和贵婶大跟表奶的二儿子见过两回面,是知晓的。可在二儿子具体有什么恙上面,表奶含糊其辞地打下马虎眼。表奶说他的二儿子小时候在船上受过风寒,身子骨就淆薄了。好像二儿子小时候在船上冻过了头,上岸这些年还没能暖过来劲。表奶说,冬天冷,嗓子齁得厉害,开春就会慢慢地好起来。表奶跟贵婶和贵婶大反复强调的是二儿子嗓子齁,冬天狠。齁,不算大毛病。冬天狠,也不见狠到哪里去。贵婶和贵婶大在心里默默地接受了。

表奶的大儿子跟二儿子相比,大儿子高,二儿子矮,大儿子胖,二儿子瘦,根本就不像一个娘生的。要说表奶的大儿子像一条刚出水的淮河鲤鱼,表奶的二儿子就像一根遭霜打的蔫茄子。贵婶和贵婶大不能不认这么一个理,那就是表奶的二儿子要是长得跟大儿子一样鲜欢,就不会跑这么远找贵婶。贵婶大看病钱,表奶家出了。一架子车淘炭钱,表奶家出了。挨年根,表奶带二儿子又去一趟表婶家,买了肉,买了鱼,买了酒,算是过年的节礼。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贵婶大去掉腿上石膏,依旧躺在床上养伤。贵婶忙前忙后地招呼表奶娘俩。贵婶娘早年就死了,贵婶大带贵婶和贵婶弟弟过日子。这一年,贵婶十八岁,贵婶弟弟十五岁。贵婶大跟表奶说,翻过年端午节吃新麦,闺女就嫁你家去。表奶说,不急、不急,要不捱秋天里。贵婶大说,依早不依晚,省得你一趟一趟跑这么远的路。表奶说,闺女嫁我家,亲家我就不走啦?贵婶大说,走跟走不一样,现在你走得心急火燎,赶明你走得消停慢慢。表奶说,你说这话倒是个真。

表奶的二儿子去贵婶家,轻易不说话。表奶的二儿子一说话,就像干一样重活,嗓子眼齁叽叽地喘,上一口气接不上下一口气。

過罢端午,吃罢新麦,表奶带大儿子就去把贵婶接过来。表奶带大儿子,不带二儿子,是到热天表奶的二儿子依旧齁叽叽地喘,表奶怕贵婶大和贵婶看出她的二儿子不见好,不愿意嫁过来。虽说这是一件纸里包不住火的事,贵婶一旦嫁进门,一锅生米煮成熟饭,又能怎么样呢?表奶家是上岸的船民,船民的祖上阴魂在河里。贵婶跟表奶的二儿子一块去河下,放炮仗,磕响头,再上庄台,入洞房,就成两口子。贵婶进门第三天,表奶的二儿子跟贵婶说实话。表奶的二儿子要是再不跟贵婶说实话,心里沉重的一天都不能过日子。贵婶的头脑“嚓啦”一下闪开一道亮,破解开表奶一家人前后的遮掩和躲闪。贵婶头蒙被子里,“嘤嘤嘤”地哭一天。表奶背理,躲在大儿子家那一边,头缩一个紧紧的,面都不露一下子。娘和大在家里胡乱地猜测。大说贵婶肯定要回娘家去,理由是,贵婶没法子跟表奶的二儿子过日子。娘说嫁出门的闺女就这么好回娘家去?理由是,贵婶就算回娘家,往下照样没活路可走。

隔天早上,贵婶跟表奶的二儿子一起去煤矿医院。按照贵婶的想法,去给表奶的二儿子治病,砸锅卖铁也要把他的病治好。医生说,表奶二儿子的这种病不好根治,没有特效药,回家静养不要复发,不要干重活。医生说,表奶二儿子的这种病传染,夫妻之间要注意。怎么注意呢?白天,贵婶跟表奶的二儿子碗筷分开用。晚上,贵婶跟表奶的二儿子睡觉分开床。煤矿医生是西医。贵婶接着回一趟娘家找中医,提两包中草药回来家。贵婶这样子做,是不相信这种病治不好。西医没有特效药,就用中草药试一试。那么一段时间里,我从贵婶家门口路过,空气中飘散的是中草药的味道,路面上抛洒的是中草药的药渣。我们这里人家的习俗里,治病的药渣要倒在路面上,遭千人踩万人踏。

娘说,天底下哪有两口子分开碗筷吃饭的,这个侉女人分明嫌弃自家男人。

大说,天底下哪有两口子分开被窝睡觉的,这个侉女人不是嫌弃自家男人是什么?

娘说,这个侉女人不是老母鸡,离开公鸡上身踩蛋,还能生下来蛋?

大说,这个侉女人就算是老母鸡,公鸡不上身踩蛋,生下来的鸡蛋照样是旺蛋。

娘说,那不叫旺蛋叫空蛋,旺蛋里边有小鸡没出来,空蛋里边任啥都没有。

大说,那这个侉女人就是一只生空蛋的老母鸡。

娘说,她连一只空蛋都生不出来。

大和娘说话,我听不懂。我家喂得有公鸡有母鸡。我经常看见公鸡扑扇翅膀往母鸡身上踩蛋。公鸡母鸡都是一副快活的样子。

我问娘,公鸡上母鸡身上踩蛋踩什么?

娘说,这个娘不懂,你去问你大。

我问大。

大说,公鸡上母鸡身上踩蛋踩什么,你去问我家的大公鸡。

大和娘脸对脸一阵“嘿嘿嘿”地笑,像是共同隐瞒一件我不知道的秘密。

娘说,这不是你一个孩子家该问的话。

大说,赶明你长大娶媳妇就知道什么叫踩蛋了。

中间隔一年,表奶的二儿子齁喘恙不见好,贵婶的肚子却一天一天鼓囊囊地大起来。

娘说,这真是一件怪事,两口子分被窝,还能怀上孩子?

大说,莫不是谁家的野公鸡上身踩了蛋。

娘伸手戳一下大的脑门子说,反正不是你。

大乐呵呵地说,我看保不准。

娘说,候孩子生下来,像谁不像谁,是不是野公鸡上身踩了蛋,不就一清二楚了。

大说,你心想这个侉女人真能熬得住,不跟自家男人睡一睡。

娘说,万一逮(染)上恙自个就把自个坑害了。

大说,我不信睡一睡就逮上恙?

娘说,你连煤矿医生的话都不信,你信谁的话?

大说,我信你的话。

这一天挨晚里,先是贵婶喊叫得没一点人腔。贵婶要生孩子,杀猪一般喊叫,半个生产队的人家都知道。我家跟贵婶家中间隔一排房屋,我听得一阵一阵身上起凉风,好像贵婶的喊叫声里裹着一把一把碎冰碴。娘说,这个侉女人真是的,好像五小队只有她一个女人怀孩子生孩子。娘说这话我倒是听懂了。五小队这么多妇女生孩子,我没听见哪个妇女像她这样喊叫。娘说,这样喊叫肚子就不疼啦,这样喊叫孩子就顺顺当当地生下来啦?

表奶急赶三呛地去找金老仙。大河湾女人生孩子,十有八九都是金老仙接生。金老仙瓢一头白发,崴一双小脚走过来。金老仙先是说胎位正,头一胎,盆骨紧,不慌事。后又说胎音弱,羊水少,要赶紧送煤矿医院去。表奶东一头西一头找男劳动力,就是抬贵婶去煤矿医院。一张凉床,拴上绳子,挽上扁担,前后四个男劳动力抬着。凉床上铺被子盖被子,贵婶仰脸躺上面。表奶和表奶的大儿子媳妇跟着一块去。一帮人拥下庄台,一团黑地朝石坝孜渡口跑去。贵婶依旧一声一声地喊叫。喊叫得夜空里一串一串地冒出火星子。

大去了。上晚上去。后半夜回。大回头跟娘说,贵婶半路上就把孩子生下来,不过孩子生下来就不见一口气。娘问,侉女人跟你们一块回来啦?大说,要留在医院待两天。娘说,那是浪败钱。两天后,贵婶回来家。贵婶出门喊破半个天,回头悄悄地一点动静都不生。娘看见一阵风回来家,慌里慌张地说,侉女人回来啦!大问,不回来去哪里?娘愣一愣神,长叹一口气说,空月子难坐。我偷偷地跑贵婶家门口看一看。贵婶家关着门,像是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中间隔几天,贵婶家出现一件怪事。我去表奶的大儿子家玩,路过贵婶家门口,听见贵婶家有小孩子哭。哭声像夏天雷暴雨过后的一只癞蛤蟆,“咯哇咯哇”地不断叫。贵婶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半路上死掉了吗?一个死掉的孩子怎么会跑回来家哭呢?我越想越害怕,两条腿软塌塌地跑过去遇见小荣。小荣是表奶的大孙女。我惊恐地跟小荣说出这件事。小荣说,不是死孩子哭,是活孩子哭。我問,你二婶家哪里会有活孩子?小荣说,我奶花钱买来的。我问,从哪里买来的?小荣说,这我哪里知道,昨个天晚上我听大和娘吵架,娘说我奶花钱为二叔娶二婶不算,又花钱为二叔买儿子,说来说去都为二叔一家子。我跟小荣说一会话,见表奶进出贵婶家门好几趟。我慌慌张张地跑回家,想跟娘和大说这件事。不想大和娘全知道。

娘说,眼看秋天就要开学上学了,你收收心吧,少东溜西逛地只顾玩。前两天,娘用她的一件旧蓝布褂襟给我缝了一只书包,我嫌它不好。我跟娘说,我要背黄军用挎包上学。娘问,我们家哪来的黄军用挎包?我说,不兴花钱买呀?娘说,哟、哟、哟,你还没上一天学就成败家子,赶明儿长大怎么得了?大说,我是五小队队长,都没资格用黄军用挎包,你上小学一年级就想干烧(烧包)了。娘说大,你现在是副队长,真要当上队长,我就给你买黄军用挎包。我说大不上学,他要黄军用挎包干什么?娘说,你大上公社开会,去煤矿洗澡,哪一样不用黄军用挎包?前一段时间,煤矿上的红卫兵来大河湾串联,人人都背一只黄军用挎包,我眼馋他们一个个神气活现的样子。

娘舍不得花钱给我买黄军用挎包,我对上学这件事就提不起劲头,依旧两腿一迈门槛就往外面跑,一跑就跑到贵婶家门口。这一回,贵婶家的堂屋门大开着,太阳光“哗啦啦”地一头扑进去。门头上插一截麻秸秆,上面挑一块巴掌大的红布条,旗帜一样地抖动着。我们这里人家这样做,就是想告知别人,这户人家的女人坐月子,轻易不要踏进门。女人坐月子,身上有血光,有晦气,外人要回避。透过南面墙上的一扇玻璃窗户,我看见贵婶怀抱孩子坐床上。孩子包裹在西洋红的包被里。映照得贵婶脸和脖子一片红彤彤的喜庆。贵婶头上扎一条白毛巾,怕月子里招风受凉。娘说女人坐月子招了风,受了凉,落下病根,到老了,头疼,手疼,脚疼,浑身关节都疼。我们这里女人坐月子,就算大热天都要捂一个严严实实的,轻易不出门不露面。

贵婶家的这个孩子大致有两个来处。表奶跟左邻右舍说,她认得一户人家,家里穷,孩子多,前几天女人生下一对双生子,害怕养不活,就留下一个大的,抱来一个小的。村人问,哪里的一户人家?表奶说,一户船上人家,孩子抱下船,船开走了。表奶说这话,无影无踪的,村人不相信。有村人传言说,这个孩子是从贵婶娘家那边庄子花钱买来的。钱谁家出?当然表奶家。

大说,不花钱,谁家孩子舍得送给别人家?

娘说,就算花钱,来路正的孩子谁家舍不得卖。

大问,那你说这个孩子哪来的?

娘说,老拐子拐来的孩子。

老拐子就是人贩子。一个人贩子手上的孩子,恐怕谁都说不清了。

这个孩子叫大嘴。大嘴嘴大,能吃,能喝,能玩,能淘。贵婶惯着他,护着他。大嘴就横着长,歪着长。大嘴跟邻居家的孩子磨牙,是大嘴的错,都不是大嘴的错,不是大嘴的理,都是大嘴的理。我们孩子都不愿跟他一块玩。表奶大儿子家的大头更是不敢跟他一块玩。这个时候,表奶的头脑已经糊涂,当不了自个的家,更当不了两个儿子媳妇的家。大头跟大嘴磨牙,两个妯娌肯定争吵。大头大气呼呼地打大头,大嘴大齁喘喘地出不了门。大头大手上摸一根半截棍,一撵把大头撵多远。大头大一边撵大头一边说大头,我一闷棍子打死你个驴熊孩子。大嘴跟在后面一起撵大头一起说大头,有种你不要跑啊!大头大听大嘴这样子一说话,就停下撵大头,气哼哼地扔下手里的半截棍,扭头往回走。

贵婶一天一天见老。头发白了,腰背勾了。天天要出门下生产队地里干活,要在家里烧刷洗弄操持家。担水扫地兴园,喂鸡喂鸭喂猪,从天明一忙忙到天黑,从天黑一忙忙到半夜。别人吃饭坐着吃,她吃饭站着吃。一边吃饭一边要忙手上活。别人睡觉脱衣睡,她睡觉穿衣睡,一夜要起床好几回。有时候,贵婶实在支撑不住,就坐在门槛上,“啊啊啊”地哭一场。贵婶一哭,大嘴就老实了,孝顺了,站在贵婶身边,不断地替贵婶抹眼泪。贵婶一哭,大嘴大就出门了,站在贵婶身边,不停地伸脖子咳嗽。大嘴大过去只喘不咳,现在越来越咳,咳得越来越厉害,咳得脖子上青筋鼓多高,咳得喘不过来一口气。大嘴站这一边,大嘴大站那一边,贵婶坐中间,“啊啊啊”地一边哭一边说。

贵婶说,啊啊啊,大河沒盖盖子,我不如去河边投河里淹死,干净利落呀!

贵婶说,啊啊啊,房梁上下空着,我不如搭根绳子吊死算了,省心省事呀!

贵婶说去投河,并不站起来去投河。贵婶说去上吊,并不站起来去上吊。贵婶依旧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啊啊啊”地哭,“啊啊啊”地说。

大嘴说,娘——,你不要死,我听你的话,长大孝顺你。

大嘴大说,桂花——,你不要死,我去死,是我连累了你,是我连累了这个家。

桂花就是贵婶。大嘴大说过这句话,齁喘喘地往里屋去。大嘴大走到床跟前,抽出裤子上的裤带,往床头上拴。裤带是一根布条子,四尺左右那么长。大嘴大一边拴裤带一边说,你们不要拦我,让我把自个勒死吧!

贵婶停下哭,转过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大嘴大拴裤带。贵婶依旧坐在门槛上不动,吩咐大嘴说,你去屋里,不要让你大拴裤带。大嘴大原本拴裤带动作慢,见大嘴走过来,快速地拴裤带,不管裤带拴好没拴好,伸头就往脖子上勒。大嘴喊,娘你快来呀,大把裤带套头上了。贵婶慢腾腾地站起身来说,大嘴你不要拦你大,让他套,让他死。贵婶伸手掸一掸屁股,朝里屋走过去。大嘴大拴裤带勒脖子只是做样子,贵婶走过去一把抱住大嘴大,两口子一起哭起来。大嘴见他大他娘哭,一张大嘴岔拉开跟着哭。大嘴哭,比他大他娘动静大,哭声像一根长长的棍子,笔溜直地往半天空里戳。

贵婶家的东边有一条巷子,前面有一条小路。巷子是南北路,小路是东西路,都有村人不时地走动。贵婶“啊啊啊”地哭一场,有两顿饭那么长时间,却不见一个站下来的人影子。孩子不来围观,大人不来劝说。孩子围观什么呢?大人劝说什么呢?贵婶家过日子难心。挨到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不去哭一场,有什么法子呢?贵婶“啊啊啊”地哭一场,淤堵的心里缓过一丝空隙,接着往下过日子。

有一年,我和贵婶发生这么一件事。这一年我去煤矿中学上初中一年级。有一天早上,贵婶在她家门口候着我。我去煤矿上学,从贵婶家门口路过,必经之路。一见面,贵婶递给我一块钱毛票子。贵婶说,我托你下学从煤矿百货商店买八卷东风牌卫生纸带回来。卫生纸是那种水红色的,皱巴巴地一卷装在白纸包里。白纸包上印“东风牌卫生纸”六个大红字。价钱是一毛二分钱一卷。八卷九毛六分钱。一块钱买八卷,剩下四分钱。我迟迟疑疑地接过贵婶的一块钱。我迟疑的原因是不想替她买卫生纸。我不想买卫生纸的原因是觉得害羞。我没脸面向女营业员开口说要买八卷东风牌卫生纸。我没脸面手提八卷东风牌卫生纸一路走回家。我更没脸面将八卷东风牌卫生纸当面交在贵婶手上。贵婶买卫生纸做什么用,我知道。娘在家就用这种卫生纸,两张叠一叠塞在一根布带里。我隐隐约约地知晓,这是娘的一件隐秘事,也是女人共同的一件隐秘事。男孩子应该回避。我接过一块钱毛票子那一刻,就决定不替贵婶买卫生纸。那一天,我在学校可谓度日如年,一节课接着一节课,我都不知道上的什么课。我下学回来家,路过贵婶家,心神不安地找贵婶,递给她的一块钱。

我跟贵婶说,煤矿百货商店里的卫生纸卖光了。

贵婶说,那么大的百货商店,你说卫生纸卖光了,这话谁信呀?

我嘴硬说,人家确实卖光了。

贵婶说,你不想帮我买就不买,干吗要说谎话?

我耷拉脑袋,脸红脖子粗地逃离开贵婶家门口。

我一溜烟跑到我家房屋后面,委屈得“呜呜呜”地哭起来。那一天,我觉得我受到了很大伤害。从隔天起,我上学下学宁愿绕道走,都不走贵婶家门口经过了。我恨贵婶,就像娘在家说的那样,贵婶从来就不是一个守妇道的好女人。

两年前,贵婶跟小齁有了来往。小齁家紧挨贵婶家房屋后面。贵婶从房屋后面往西走,几步路就到小齁家。我经常见贵婶去小齁家进进出出的,却很少见小齁去贵婶家进进出出的。贵婶家有男人有孩子,小齁家就他光棍一个人。前面好多年,贵婶跟小齁不往来。贵婶跟小齁来往后,说他俩原先是远房表兄妹。小齁大,贵婶小,小齁是表兄,贵婶是表妹。贵婶娘家远,小齁也不算大河湾人。他俩算哪一门远房亲戚,就算说出一个鼻子眼,村人也不相信。

大问娘,你说他俩来往图什么呀?

娘说,桂花图小齁的钱财,小齁图桂花的身子。桂花图小齁的钱财,还不是为大嘴大吃药打针多活年把年。小齁图桂花的身子,还不是想大嘴大早晚一死,他俩拢一家过日子。

大说,你要说桂花图小齁的钱财,我相信,小齁手上有几个活便钱。你要说小齁图桂花的身子,我不相信,小齁跟桂花怎么会有那回事。不说桂花愿意不愿意跟小齁睡,就算桂花愿意跟小齁睡,小齁齁叽叽的也没法子跟桂花睡呀?

娘说,天底下最说不清楚的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事。

这一年,贵婶生下一个闺女。人人说这个闺女像小齁,就是不见一样像大嘴大。同是这一年,大嘴大死掉了。这一回,大嘴大死得干脆利落,裤带拴在床头上,脖子往里边一套,身子往床下一坠勒死掉。人们说吊死的人会舌头伸二尺那么长。大帮忙回头说,大嘴大的舌头一点都没有伸出来。桂花跟小齁来往,好了大嘴大,又害了大嘴大。天底下沒有哪个男人看着自家女人跟别的男人好,心里会好受。

娘说,桂花一个女人家不顾脸面地这样做,易在吗?

大说,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大嘴大死,大嘴不哭,贵婶不哭。大嘴大悄悄地死去,悄悄地埋掉,留下一堆土坟。俗话说,人活一口气,人死一堆灰(土)。大说,要说真,人活一口气,老婆孩子偎着你,这就是一个真。要说假,人死一堆灰,老婆孩子跑别的男人家里,这就是一个假。

大嘴大死,我看不见贵婶去小齁家,只见小齁来贵婶家。贵婶不拦小齁,看见像是没看见,手上该忙什么活,还忙什么活。大嘴上前拦,把小齁一下一下往门外推。

大嘴一边推一边说,你回你家吧,你不要来我家。

小齁说,我来看你娘,我来跟你娘说说话,碍你什么事?

大嘴大了,懂事了,知道贵婶跟小齁来往不是一件好事。

贵婶说,我不要你来看我,我也没工夫跟你说话。

小齁说,你没工夫跟我说话就不说,我来看一看小耳朵该照(行)吧?

小耳朵,就是贵婶的闺女。闺女在里屋床上睡着,小齁想往里屋床前去,大嘴更是拦住不让进。

大嘴说,我妹妹不让你看。

小齁说,我看你妹妹,你凭什么不让我看?

大嘴说,我妹妹就是不让你看。

小齁嬉皮笑脸地说,大嘴你问你娘,让不让我看你妹妹。

贵婶麻利地回话说,不让你看!

小齁依旧嬉皮笑脸地说,桂花你今天当面要是能说出一个不让我看小耳朵的道理来,我就不进屋里看小耳朵。

贵婶说,你一个大男人家,大天白日进一个寡妇家门,不怕左邻右舍看见讲闲话吗?就算你不怕别人讲闲话,我们孤儿寡母还怕呢!

小齁让步说,那我白天不来晚上来。

贵婶说,你就不能让我们孤儿寡母安身两天吗?

小齁说,那你晚上可得给我留门啊!

小齁扭头走回家。

这天晚上,贵婶家有了不小动静。小齁伸手敲门,一下一下敲,“咚咚咚”,——桂花你开门。敲一会,门不开,小齁伸手砸门,一下一下砸,“哐哐哐”,——桂花你到底开不开门?你再不开门,我把门砸烂。贵婶躲在房门内,不说话,不开门。贵婶家的房门声响越来越大,小齁上脚踢,“咣咣咣”,小齁的声音越来越大,——桂花你这个女人说话不算话——桂花你把我的钱还给我——桂花你把我的闺女还给我。贵婶家的房门响声一震一震地传我家,我在家里都能听见小齁的喊叫声,就像电影上烧杀抢掠的日本小鬼子。

大要出门看看,娘拦着不让去。

大说,我去队长家问一问,这件事怎么办?

五小队队长叫曹言庆,大是五小队副队长。

娘说,小齁这么一闹腾,曹言庆的耳朵听不见?

大说,我俩商议一下,算是代表生产队吧?

娘说,人家两口子磨牙,生产队怎么管?

大问,谁跟谁是两口子呀?

娘说,大嘴大一死,挨一挨,桂花跟小齁还不拢在一块过。

大问,桂花凭什么要跟小齁一块过?

娘说,他俩都生了一个闺女,赶明儿会不在一块过?

大说,我看不见得(不一定)。

娘说,见得不见得,等着瞧就是了。

大说,就怕我这个男人家比你这个女人家要了解女人。

有村人跑大队,向大队干部汇报这件事。大队干部派几个值班民兵,背上日本三八大盖步枪,拿上一根麻绳子,三下子两下子,五花大绑上小齁。小齁不反抗,一声一声地骂贵婶不歇气。——桂花你这个婊子女人!我算被你害苦了!到头来我是人财两空呀!小齁被民兵带走关押在大队部。

隔天一大早,贵婶带两个孩子回娘家去了。听说这是大队干部安排的。大队干部跟贵婶说,你先回娘家躲一躲吧,小齁不是我们大队的社员,我们不好处理这件事,也不好长时间关押他。

贵婶回娘家,没人去拦她。表奶前两年就死了,要是表奶活着,或许表奶会去拦。我们五小队不少大人孩子走下庄台,目送贵婶去石坝孜渡口,左右门邻中唯独不见表奶的大儿子一家子人。贵婶拉一辆架子车,车上带着衣裳,带着口粮,带着被子。闺女睡被窝里,大嘴在前面走。大说,桂花娘家那么远,三天都难走得到。我问,晚上她们住哪里?大说,天不热不冷,晚黑架子车停路边睡车上。我问,吃饭怎么办?大说,架子车上有口粮,有锅碗瓢盆,走哪里烧哪里?娘说,嫁闺女嫁远不好,回一趟娘家像逃荒。大说,还不是当初桂花大贪图钱财,把一个闺女嫁这么远。

我问娘,贵婶还会回来吗?

娘说,这个我哪里会知道!

责任编辑 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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