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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边的声音

2020-08-10查一路

四川文学 2020年5期

查一路

“谁?”

“一位姑娘!”

“一位姑娘?”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正是他害怕的。经历丧父之痛的潘旭明,回想起来,最早就是这位姑娘从安城跑来告诉他“那人可是你的生父啊”。坐在大巴里,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跳到故事的开头,想起那天的情景。那天正午,阳光炽烈如银,他的电瓶车从河堤上冲下来,冲到离堤五十米的坡下写满“拆”的矮墙边。他把它靠在墙根,恰巧树荫伸过来,转念想停到树荫下,以免晒得发烫。弄了半天,还没转过身来。妻子的脸和日光下眯着的眼,已浮在门框边。没等转身,他就感觉那眼神已贴在后背,和烈日一起烤着他——应该有事。果然,等了会儿。她说,上午有人来找你。

她用他再熟悉不过的表情对着他,洞若观火地盯着他滑动的喉结。

陡然,他心里感到了紧张。额角不由得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一位姑娘?他想打个岔,说说自己上午的事。上午去了离县城不远的茅山镇派出所检查户籍,之所以没跟妻子说,因茅山镇不远,他会按时回家吃午饭。另外,他还不想提这个地名,十四岁那年,父亲死于毫无征兆的大口吐血,死得不明不白,此后他都不愿提及这个地名。

是不是先得把这事向妻子解释清楚?他试探着说:

“上午去了趟……”

“奇怪,倒是那位姑娘告诉我的,说你上午外出了,奇怪,单位电话也不收你话费,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她快捷地打断了他的话,随之而来的疑问,让他更为被动。他不知道那位姑娘还说了些什么。

“姑娘倒不漂亮,可是挺招人爱的,扎个马尾巴,一口一个阿姨地叫了足有个把钟头,才走,说不定河堤上你迎面遇上的那个,就是。”妻子的语气缓了下来。

河堤上没有,下河堤坡第三棵胡杨树下倒是遇上一位俏丽的姑娘,若在古代就是赵飞燕,用现在的话说叫瘦如一道闪电,不是矮胖矮胖让妻子放心型的。她不认识你,妻子大度一笑,这下他的心才落了下来。不过,这个时候,他心中又陡然一惊,意识到某件事露出了觊觎已久的面目,在暗处端详着他。

“什么事?她说事情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也不能公开,要见了你本人才可以说,她说她从安城来,受人之托。上午去了你单位,还没进门,被看门的朱二拦了下来,朱二说不用进去,他看见你乘一辆车出去了,当然,你去哪儿朱二并不知情,她问你的家庭住址,朱二一番比画她就找到这里,你说,这个朱二……”是的,朱二够二,陌生人你能随随便便告知她别人家的住址?要说这姑娘头脑也够简单,上班时间段,谁会乘单位的车往家跑。

不对,明明知道外出了,为何偏偏找到家里?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或许这姑娘太深,她往家跑,是借故,是另有目的?这样想着,他隐隐预感到来人的出现跟眼下偷偷着手的这件事可能有关,这个时候突然冒昧造访,仿佛来到一个将要水落石出的故事结尾,“也或许是个开始吧?”他对自己说。

她没说自己叫什么名字,或者留下手机号码?潘旭明意识到自己心里的焦虑,接着问。哎呀,她一走我就后悔这事,妻子懊悔地看着他。算了!她不会就这么算了,她肯定还会再来的。妻子再说什么,潘旭明已不在意。妻子看着他凝思的表情,觉得眼前这个人又一如往常,像一块石头,沉入了水底。

妻子眼中他那么令人不安,他的耳朵总是像在避开尘嚣,找着什么。朝夕相处三十个年头了,猛一瞥,他就像一棵树杵在跟前,或许整个世界在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而脸上却是凝固的表情。几乎所有的时间,他都在凝神倾听。她心疼他,抱怨他,更多的就像这样琢磨不透地看着他。在她的注视中,他走到屋后的窗边,久久地看着窗外,听着弯河的涛声。

通往长江的弯河,两条类似火车车轨的河堤之间,是奔腾不息的河水。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约翰·克利斯朵夫》里的一句,傅雷先生的译笔,着实惊艳。读书和当兵那段时间里,潘旭明曾经一度一头扎进书里,游历另一个世界,《约翰克里斯朵夫》是他读过的最长的一部小说,据说书中有美好的人生,可是他后来并没有找到。他侧耳分辨弯河两岸树梢上的风声,妻子就那么看着他——他们都记不清这样定格的瞬间在共处的时光里已存在了多久。

不知不觉,他走进了一段无声电影。午饭饭桌上,妻子用奇怪的眼神一直盯着他看,间或说些话,后来用筷子夹了个什么塞在他饭里。他茫然看着妻子,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把饭扒下去,回味一下,夹过来的可能是一块猪肝。下午,头儿从身边经过,站那儿,跟他说话,可他一句也没听清,事后,他问对面小张,小张说,他问你上午到茅山检查的事,奇怪,你一句也没答,只是一个劲地嗯嗯,头儿表情诧异,后来说了句什么就走了,最后那句我也没听清。潘旭明想了想,可能头儿也不想知道什么,只是例行公事地问问吧。

夜里,他开始了折腾,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阵风雨欲来的闷热,使他越睡越烦躁,越睡越清醒。他蹑手蹑脚地起身,提着裤子、拖鞋,光着脚朝房门外走。他想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一扭头,刚才还鼾声大作的妻子,此刻翻过身用胳膊肘撑在枕头上。“那姑娘真的不漂亮。”他的心被刺了一下——他意识到她的用意就在于刺痛他的心。黑暗里,她在寻找着他的眼睛。多少次了,此刻也是,他想回过头去,抱住她,把一切都告诉她。像浪花抱住礁石一样抱住她,给予她温柔的拍打。可是,这些虚幻到连自己都不信的东西,连自己都觉得荒诞的東西,他解释得清吗?她会信吗?如果她愿意相信,三十年来无时无刻不是机会。

哎,不是我说你,妻子干脆翻过身坐起来,靠在床头,你云里雾里,脚不着地,也不知道心里是个天使还是一个魔鬼?反正这么些年,你一直被它牵着,跟着它走,我不害怕它,只担心你,你不知道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你何苦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她拿起旁边的枕头放在拱起的两腿间,把脸埋在枕上,继而用两只手交替拍打着床单。

打开房门,一言不发,他去了另一个房间,“我这不好好的吗?”他站在窗户边对着窗外,干脆在心里跟妻子吵起来,我怎么啦,“我什么样,我比谁都清楚……”久久地站着,他还是想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河面上吹来湿热的风,一声闷雷之后,闪电将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又随意把乌云一片片扔下来,低低地压在弯河的两岸和河堤下一堆矮房子的屋顶上,暴雨要来了。

他听见了一些声音,弥漫着暴风雨来临前万物的焦躁和狂热,他听见了弯河水草间水鸟惊慌的叫声,听见了鱼越出水面的躁动,听见了虫们行将消失的挽歌,听见了风缠绕在芦苇上的哀鸣……搁浅在万物之上的是没完没了的声音,他的耳朵敏锐地抓住了这些,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五月的北方,没有似锦繁华,只有无垠的金色麦浪。大巴车在麦浪间行驶,地头隐匿着无数只虫子叠加起来的叫声,像波浪一样有力,单调划一,充塞着潘旭明的耳鼓。

所谓北方,潘旭明的理解是淮河以北,其实也遑论潘旭明怎么理解,那人的老家就在淮河以北的安徽境内,潘旭明童年的记忆中,还残留着那人的“管不管”“中不中”“粘不粘”的北方口音,类似的口音像北方的大蒜味儿,遇上,就刺激着他。父母也是北方人,非但对身世守口如瓶,而且口音也不知什么时候被H县城的口音同化了。他曾想,父母这样做,是否在有意识地和自己增进血缘之外的亲密感?

除了口音,一张灰色无须的驴脸,也奇形怪状地出现在他的梦境,呈现着变形后的夸张,吓他。耻辱的一幕,发生在六岁那年的一个傍晚,踮起脚把头伸向窗户的一瞬,他听到了啜泣声,随即看见了两个黑影投向彼此肮脏得让他想吐的怀抱,他真的想吐,坐在窗户下靠着墙根,他联想起一年前弯河桥下姐姐说过的话,他眩晕、呕吐。此后,他一直想,难道这不是亲眼所见?难道这也是幻觉?他无法说服自己。

为了弄清这一切,退伍转业后,趁工作之便,他多次去过档案馆。档案馆里,二十世纪的档案因为弯河决堤的两场洪水而悉数被毁,覆巢之下,那人的档案亦无影踪,这倒是保全了他,他的过去仿佛退到了一方黑幕的后面。当然,现在潘旭明知道那人眼下就住在安城。那又能怎样?一个恶人不会承认自己的恶行。需要做的工作是洞悉草蛇灰线的提示,去捕捉风声,进而层层抽丝剥茧,让他显出原形。

上了贼船,干脆跟着贼走吧。虽然用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三十年并不是一个准确的时间,真正的最后冲刺,是近几年,退休在即,做这事已很难利用工作之便,潘旭明刻意暗中加紧了进程。三十年,这个时间的跨度,让他想到了梅耶警官。

这位英国的同行,21岁入警即接手了一个案子,抓捕奸杀一名儿童的罪犯。梅耶花了五十二年的时间,行程达80万公里,跨越四大洲,打了30万个电话,这一连串的数字几乎涵盖了他的一生,最后在两鬓染霜的时候,才把罪犯逮住,绳之以法。一生的时间只做了一件事,只追捕了一个人,说白了,为了个罪犯,把自己一生都搭上了,看似无法理解,但潘旭明理解。也只有置身其中的人能够理解,值!为什么值?刚开始着手可能还牵涉到事业啊、职责啊、忠诚啊什么的,长期做一件事到后来就是一种瘾、一种癖,深入骨髓里、血液里、心里、生活细节、生理反应、精神世界里。不达目标,不能自拔,或者说最后就成了即便明知不达目标,也刹不住车的一种生活惯性,条件反射了。

我情况一样吗?潘旭明暗暗问自己,要不是五岁那年意外遇见姐姐,要不是后来父亲毫无先兆地吐血暴死,三十年我会干些什么?怎么样?具体怎么样也说不清,可能和现在这样有点区别,起码人际关系更为融洽,一心一意地工作,成就自己想成就的一点事业,弄个妻子寄希望自己的一官半职,反正自己又不比別人矮一截,不是吗?

三天后,潘旭明的单车在金色的麦浪里沉浮。全省户籍管理会议地点定在M县,会后,他在这个县城逗留了两天,借了同行的单车,骑上漫无目的地到处转转。机缘巧合,往往不在灯火阑珊处,而在寻常中无意地显山露水。很快,他进了一座绿树合围的村庄。问荷锄上地的农人。被告知大李庄。那个人也姓李,他心里火花一闪,这是不是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冰山一角?

一户农户家里,他问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贵姓啊?老人说,我叫李广明。他心里又是一惊,因为那个人的名字叫李广益。

李广益,这个名字反反复复回荡在脑海里,在姐姐咬牙切齿的唇舌间。弯河灰白的石拱桥下,河水在晚霞映照下翻滚着金色的细浪。姐姐踏浪而来,踏浪而去,来去无影踪。“你若是我弟,就别便宜了那个恶人!”自从五岁那年离奇地遇上姐姐,这句话如一道咒语就一直挂在姐姐嘴边。

五岁那年夏季的某一天,火烧云铺满了西边的天空,河水像暗红的铁流一样翻滚,潘旭明脱下海军蓝的汗衫,一个猛子扎下去,旋即被漩涡推出了很远,离开了一起下河的同伴。呛水的感受和腿部的痉挛,瞬间把惊恐传遍了全身,一阵四肢胡乱踢打之后,他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大桥下的沙滩上,几块石头咯得他背部生疼。他睁开眼,一位女孩正俯身端详着他的脸,他不认识她。女孩穿县城里女孩流行的水红的确良衬衫,荷叶边的领儿,脑后跳动着蝴蝶结。女孩问,弟弟,你叫潘旭明?他点点头,她怎么知道自己叫潘旭明?小女孩蹲在水边,用缺了齿的桃木梳蘸水梳自己的头发,他认出来了,那就是他家抽屉里的那把桃木梳。她扭过头来说,我是你姐姐,我叫潘旭婷,爸妈都叫我婷婷。

听妈妈说起过,也曾在家里的相册上看过她与爸妈的合影,两寸的黑白照片,上面的人才多大呀?姐姐的脑袋只有豌豆那么大,豌豆大的脑袋,也就没什么特征可以清晰地呈现了,所以他的印象是模糊的。而且,姐姐在他出生那年死了呀,死于1963年一场让弯河决堤的洪水。

河水将晃动的波纹投射在桥身,桥梦幻般地晃动起来。他看见了姐姐随着水波晃动起来,突然他看见了无数个晃动的姐姐的影子……

老人接过他递过去的香烟,点火,深吸,然后一阵咳嗽。他说,你问李广益啊?这你可问着人啰,他故意迟疑了一会儿,煞有介事,显示后面要说的话其价值没有辜负陌生人递过来的这支香烟。

“麻痹,这人可凶咧,两道凶眉跟磨快了的镰刀似的,个子高,嗓门也大。”潘旭明听了,心中一震,老人的描述跟他童年模糊的印象越来越吻合,奇怪的是,越往后说,言语变得越犹疑,声调越压越低。“要说这人,从小就是个半拉截子,长大可也没干啥好事,当了几年兵,后来转业到地方,”几乎就是在说那人,就等着搭扣咔嗒一声完全扣上,等着拧进螺母的螺丝拧上最后一把劲。“转到地方后,就这事也不中那事也不中了,那啥了,他还好色,跟他弟媳妇搞破鞋,那啥了,被他弟弟撞上了,那啥了,腿给打折了呀。”老人略略转过身,用手朝右前方一座茅屋前一棵大树的树荫下一指,锁定了一身横肉摇着蒲扇乘凉的大汉。潘旭明定睛一看,不远处是一位躺成一只螃蟹的家伙,类似被武松醉打的蒋门神。老人继而摇摇头,小声嘀咕,“摊上这号人做邻居,小鸡仔都要看紧了。”

听了半天,潘旭明感到失望。老汉又接过一支烟,安抚道,我这是才说了一个,还有俩李广益呢!刚才这个李广益看起来也就五六十岁的样子,潘旭明觉得不能让老汉这么漫无边际地乱扯一气,他提醒他这个李广益应该八十上下。老汉说,我下面说的这个李广益正好八十出头,今年八十一。潘旭明心头一喜,问,本地人?老汉说,小李庄的,离这也就两泡尿的路,外地人我咋知道呢?我知不道呀,是不是年轻的时候去了外地?那啥呀,他这辈子连张集都没去过,还外地呢。

这个李广益也不是自己要找的,潘旭明说,还是说说另外一个吧。

没有了呀,我刚说了两个,老汉想了想,突然打断了自己——决定不再往下说。潘旭明说,除了第一个,你说还有两个,现在不还剩一个没说?没有,没有啦,老汉摆着手拒绝递过来的香烟,我说两个,两个都有啦。凭潘旭明的直觉,他觉得老汉刻意隐瞒了什么。什么呢?第三个李广益。巨大的落日,不知什么时候已掉到了地平线上,在金色的麦浪上撒下一片火红,村口边几棵树的影子爬到了潘旭明的脚边,成熟的麦子和泥土的气息,被日渐火热的风吹过来,风和黑红的光线围拢上来,门前树下那个李广益,像仰面朝天的章鱼,此刻翻过身来趴在一张竹榻上,诡异的双眼正盯着他。

想了想,他站起身来,从自行车后座上拿来一袋浅红色塑料袋,该县公安局同行在他骑上自行车前夹在后座的。老汉眼一亮,馓子,如信徒目睹圣物,他叫了起来。在南方的潘旭明看来,这就是油炸的挂面,而入了北方乡下老汉的眼,竟能激起一声惊叫。没有料到,这个事先未曾预谋的细节,会让老汉秘而不宣的决心有了松动。眼前的老头肯定有戏,潘旭明想趁热打铁,但又担心老人一口拒绝,那样就没有了回旋的余地。他需要足够的耐心等待着鱼的咬钩,而不敢再有一丝惊动。于是试探着说,大爷,我还会再来的。老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茫然地想自己的心思,双目固定地朝着一个空洞无物的方向,表情有些怪异。置身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夕阳将天边烤得焦黑,眼前的情景似乎在梦里出现过,潘旭明突然感到焦虑,往事,影子一样紧贴着暗红的光线,像一只巨大的蜥蜴,慢慢爬过来……

他感到心里无端的焦虑和恐惧在加重。

夜幕下,突然腿被什么硬物敲擊了一下,心里又是一惊。一看,一位流浪汉拿着根竹竿,沿街扫荡着路边的一切,口中念念有词,俺手持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回到城里已经八点多钟了,他坐在一群姑娘背后,这群姑娘头戴印着“用心做鸡”的帽子,双臂整齐地绕着圈子,边跳边喊口号励志,她们的面前是“某某鸡”快餐店的巨幅标牌。他草草地在这附近的摊子上吃了碗面。一股咸味,咸得他满嘴发苦。坐在旁边的一位老人在昏暗的灯光下,从背上解下小马扎坐下,眼神像两头驴子一样迟钝倔强,久久地盯着他看,他觉得很是奇怪。老人突然从包里掏出一个自制的皮蛋,剥了,又从靠在腿边的白塑料壶里倒了些散装酒,边吃边喝边说,皮蛋就酒,越喝越有,没牙的嘴深陷在一团深刻的皱纹里——一切都有些荒诞,也有点怪异,与自己格格不入。一到宾馆,发现自己的杯子留在大爷家。只好用宾馆的杯子,噗地一口,他恶心地吐了,杯口一股浓烈的大蒜味。一想到是前一个人留下的,他吐了还想吐。

手机响了,是该县公安局治安股的沈股长打来的,对方说新到的公安局局长要见他。迟疑片刻,他觉得有些晚了,自己也疲倦。商量着问,明天?对方答应了,说是一会儿向新局长汇报。挂上电话,他又后悔自己在匆忙中疏忽了一件事,刚才没问新局长姓甚名谁?他相信接下来的相见不会是例行公事的客套和寒暄,因为没那个必要,来开会的人都在两天前纷纷回了。但一天的骑行,让他如一团稀泥,一会儿,滔滔的洪水就漫过了他的梦境。

洪水冲破大堤,如疯狂突奔的红色马群,从高处冲向H县城,冲撞,呼啸,肆虐扫荡一切,所向披靡,在低处卷起无数个漩涡,土墙和陈旧的建筑瞬间土崩瓦解。瞬间县城一片泽国,洪水中间,一只小舟像一枚树叶一样飘零。姐姐说,当时她就坐在小舟上,这和妈妈说的不一样啊,妈妈说,她带着她睡在防洪大堤的临时帐篷里,夜间妈妈去巡堤,洪水在半夜偷袭了大堤,如同一把利斧,切除了大堤一段,大堤的这一段像一块松软的蛋糕被切割下来,并被巨浪带走,姐姐所在的临时帐篷,如一枚树叶在妈妈歇斯底里的抓狂中飘向远方。

姐姐说不是,说她当时坐在小船上,类似解放军救援用的冲锋舟上,她坐在船头哭喊着爸妈,一会儿就跌落到湍急的水中,但她不是自己跌下去的,她感到背后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推了她一把,不是慌乱中的无意,而是被当作等待已久得到的机会。靠她最近的,就是李广益。李广益当时还把一只手扶在她的肩上,她厌恶地想把他甩开,可奇怪的是,这只手铁钳似的把他夹住了……

第二天刚出门的瞬间,他的身后伸过来两只有力的臂膀,把他紧紧搰住,类似绳索捆绑的力度几乎让他窒息。一回头,马天民!潘旭明!他们几乎同时惊叫起来。一棵豆芽发成了大树,眼前的马天民高大健硕。嘻嘻哈哈地说,我在这门边给你站了一个多小时的岗,他们想叫,我不让。

三十年前的战友,当年的烽火岁月,说不上烽火岁月,但差点就成了烽火岁月,潘旭明当兵的第二年就遇上了马天民,那三年老山前线频频传来捷报,在战士们私下窃窃私语中,几十军上去了,几十几军又上去了,等得人心都急开了花。终于,所在的部队眼看就要开拔了,十九岁的潘旭明和同样十九岁的马天民,学着其他战士的样,割手指,写遗书。“把你的刀借我用一下!”潘旭明至今还记得马天民因胆怯而颤抖的声音,一道闪电映出刀锋的寒光,一声霹雳,马天民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

潘旭明后来想,要是当时上了前线,事情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杀敌立功,也许再也不会回到县城,人生有新的境界和平台,把那件事也就忘了。或者被一颗子弹一了百了,谱写一曲血染的风采,名字镌刻在纪念碑上,也不会有如今这般苟且的生活、猥琐的心思。但后来不知怎么着,这支队伍没有开拔到前线。继续留在淮北平原匍匐打靶、一二一正步走。穿破了几套军装,大多数人都转业退伍走人。本来潘旭明回到县城进了公安系统,不说有多大作为,起码有个阶梯状上升的人生。而五岁那年的经历,却注定了他在每个阶段都没有了水波不兴的坦途了。

十四岁那年,父亲本来好好地在派出所上班,等着副职扶正,一家人准备开始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短暂幸福,但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当时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地送到医院,还没进医院大门,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等到血吐干了,人也油尽灯枯了。直到现在,他仍然觉得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只被看作急症暴病而死,没有解剖,没有病理化验,难道那个时候就没有怀疑死亡的其他原因?还是因为其他原因?——那时的李广益可是H县的县委书记,手眼通天,无所不能。县长张守成与他一言不合,被送进了牢里。

等到他想向母亲求证,母亲的眼神茫然而哀切,这个家没有丝毫值得眷恋。唯一的念头,就是想离开家,马不停蹄地离开家。十九岁,他参军入伍。他需要告别十九岁以前的生活和所有的心事。来到有一条河的驻地,他还记得,他和战友马天民一前一后,牵着团长那匹枣红的战马,去往河边饮水的路上。他和马天民坐在河边的草地上,青葱的草地,年轻的桦树林,仿佛是马良笔下那匹被夕阳染得血红的神驹引颈而嘶,两个年轻人交换着口琴吹一曲俄罗斯民歌《红河谷》——潘旭明以为自己就此会把从前什么都忘了。他想把什么都忘了。

躺在草地上,不一会儿,潘旭明就进入了幻境,天边霞光万道,姐姐的身影在霞光中光怪陆离,眼见着她从一个白色的石拱桥面上走来,但潘旭明从来没看见姐姐的脚,也从来没听见脚步声,姐姐总是悄无声息地立在他眼前,似乎又离他很远,在霞光里,在水波里,声音缥缈但又亲切,像花朵蓓蕾绽开的微启,像羽毛落地一样轻叹,又像玄武石上滴落水滴一样缓慢悠长;样子有时候在云端如临虚高蹈的仙子,有时候在水边又像是普通的邻家女孩……并不是来到水边,想见就能见到姐姐。当自己处在一件事的巨大漩涡中,头脑里闪出万道金光,巨大的眩晕使得他如梦似幻时,姐姐才会翩然而至。

旧恨又添新仇,弟弟,你该相信我说的一切了吧?就在此前他心里轻松美好得几乎像彩蝶翩然起舞,像一个饱胀的气球要临虚升空。姐姐的话,让他的心忽然如同铅坠一样沉下去,再沉下去。我怎么办?可我能怎么办?我逃离了家,逃离了那个每时每刻都让我窒息的现实呀。

你是男子汉了,姐姐的口气异常严厉,现在跟以往又有更大的不同,你手中有枪,有枪了呀。枪,枪,枪,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亢,带着颤抖的回音,像一只黑色怪鸟扇动翅膀,漫天飞舞闪亮的羽毛,羽毛随风而逝,飞舞成漫天的火星。

一阵马的嘶鸣,把潘旭明从另一个世界唤了回来,他凝视着奔流不息的河水,河水倒映着他的影子,他从中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心事重重、情绪低落的自己。而马天民也从小憩中醒来,他不明白刚才自己小睡的瞬间在潘旭明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军营里的另一个月夜,月光透过窗户照着被潘旭明一遍遍拭擦得铮亮的枪管,也照着他脸上似乎总也流不干的热泪。待到他要坐起身,一个声音幽幽地说,我都盯你好久了。黑暗中的人翻身坐起,眼瞪着他,随即一双手也把住了枪管,四只手随即像拔河一样展开了争夺。“枪是部队的!携枪当逃兵是要杀头的。”“给我!”“枪是党的!我就是不让你带走。”“给我!”争吵和夺枪的声音都被压低到最小的音量。最后,马天民力大,枪到了马天民手里,潘旭明趴在马天民的肩上,几欲痛哭一场,但同时听了另外几个人的鼾声……

此后故技又被潘旭明重演了几次,直到传来母亲去世的噩耗。他在母亲的葬礼上再一次看到了那张令他血脉贲张的灰白驴脸。人们也同时看见了一位从部队赶回来的一张涉世不深的脸,毫无表情。

现场,那人猝不及防地朝潘旭明走来,就在那人接近他的一刻,眼神竟流露出骇人的慈爱,朝他伸出了手。整个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失去了声音,也就是从那一时刻开始,他经常体验到听觉里失去了世界所有的声音。他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意外,那个人伸出手臂攀住他肩头的瞬间,他竟然没有用攥在手里的手套去抽他的脸。人们看见他在低回的哀乐声中把那人扶到灵堂一角。没人听见他跟他说了些什么。只是见到那人愣在那里,悲伤而无奈地朝他摇头。

回到部队不久,退伍和转业就开始了,他和马天民,一南一北,开头几年还有通信,时间一长,忙碌生活下不联系的理由越积越多。何况,一回到县城,所有的往事和街头巷尾的传闻,就如经年不息的风,已经把他心里的空间灌满。

没有青龙偃月刀,怎敢千里走单骑啊,饭局上,潘旭明只不过轻轻说了句玩笑话,没料到为自己惹下了麻烦。

北方的饭局,一群人的眼睛似乎在等待观看一场大火的燃烧。潘旭明的加入,意外激起了更高的热度。本地人都想在这个外来者面前,显示一下异乎寻常的好客和他们彼此间的亲密。潘旭明克制住心不在焉,而把注意力投注到眼前水涨船高的情感氛围里。

什么“红脸蛋儿的,扎小辫儿的,不吱声儿的,揣药片儿的”四类人都不在话下,酒池肉林沉浮这么多年,“厉害,”郝局长唯独对潘旭明赞道。他暗中观察潘旭明好大一会儿,这个人把上唇深深扎进杯子里,像童话中的乌鸦把喙插进装水的瓶子里,没吱声,酒就干了,这叫入口深,这号人酒量就没有底。而且这人还不怎么说话,不显山不露水,酒量加城府,这人太可怕了。潘旭明知道郝局长在暗中观察自己,他不以为然,觉得喝酒这事不必小题大做,但干过八年刑警的潘旭明,养成了一种直觉,他也在暗暗观察郝局长,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位满面春风端着酒杯、一脸波澜不惊的人,或许就是自己此行期待邂逅的关键人物。

时间回到星期天的上午,潘旭明和马天民久别重逢,亲密地攀着肩膀去不远处的酒店,包厢里一群人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潘旭明感受到众人对马天民的热情,马天民虽然是新任局长,可这一任也是他最后一站,然后就退居二线了。山河故人,一帮熟人故交,怎么着也得为他热闹一下,把高潮留在他人生故事的结尾。潘旭明是既来之则安之,心思虽不在喝酒,但酒场他能应付过来。相对于自己喜欢沉思和独处,北方人似乎更喜欢一种情景、一种氛围,在酒酣耳热的场合把激情迸发出来。潘旭明心里清楚马天民对自己的期待,三十多年的久别重逢,自己再怎么着,也应该把那份激动,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像开启香槟一样逬射出来,他攒足了情绪,可是没有喷涌的感觉,只是慢慢溢出,他自己也对自己感到失望。

当然,他需要这种场合,和当地人的接触与交流,或许他们的一句话,一个不经意的细节,都是线索,都是机会。以前他破过的一些案子,看似山重水复,后来都是在无意中得到蛛丝马迹,幽暗中看见火花。他调整一下心态,或许眼下发挥一下自己的“专长”,是个很好的切入点。

年轻时在北方当兵,北方酒桌上猜拳行令,老虎杠子鸡,这一套潘旭明也听北方的战友说过,可是部队纪律严,没实践。眼下逮着机会了,事事发新手,老虎、杠子和鸡,似乎都在帮他打败桌子上所有的对手。没有底的酒量,似乎也在帮他,眼见着郝局长眼神发直身子往桌子底下滑,他意识到这不是他的目的,而是他的机会。他要换一种喝法。郝局长翻着血红的大眼,怎么喝?他半开玩笑地说,再开一瓶,无论输赢都是我喝。就这一句话,让郝局长仿佛在茫茫的酒海中,遇到了真正的知音。潘旭明心里想笑,他不明白有人为什么把喝酒这件事看那么重,什么酒文化,什么酒品如人品,真是能扯,他觉得这就跟喝水吃饭睡觉一样嘛。到底有什么区别?不过,一会儿,他就不这么想了。

脑袋越来越沉,想睡,嘴里发苦,又干又苦,一场下来,潘旭明足足喝了两斤白酒,这是一个极限,太阳穴狂跳且疼得厉害,但以这个代价换得了档案局长给予他对所有档案调阅的许诺,无疑太值了。档案局,在一般人眼里类似泡影般的一个存在,也就是个概念。对潘旭明来说,等同于开启了一个阿里巴巴的洞穴。当他的双手与郝局长紧紧相握,郝局长竟然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坐在椅子上几近不省人事了。

一切巧妙的作恶或者犯罪,都会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隐秘之处留下痕迹,潘旭明除了相信这一点,还相信嗅觉和直觉。这次从李庄回来,潘旭明有了迥异于以前的感觉,他觉得一直以来他要找的地方就在这个县这个村庄,只不过仅有这些还远远不够。幸而当晚从酒桌下来,信心又添了一份。

第二天,潘旭明还没有起床,马天民就早早地过来告别,要去省城开会。潘旭明感觉有些遗憾,他攀住站在身后的郝局长的肩,开玩笑说,对你失望,但我不失落,有他在,我在这里就有了家的感觉。上午,潘旭明跟郝局长去了档案局。郝局长没有把他往办公楼里带,他回过身指着办公楼说,这里都是三十年内的档案,还有一个地方现在已经不接待查阅了,但你是个例外。潘旭明被带进五六十年代用作礼堂的大房子里。一排排铁架几乎都是锈迹斑斑,散发出潮湿的霉味。潘旭明皱皱眉,这地方怎么能放档案?郝局长说,只有这条件,一个地方的档案一般也只能保存个二三十年,我们现在的档案馆保存的是近三十年的,三十年前的都在这里,你要找的东西,没准还就在这里?你慢慢在这里淘宝,中午我在老地方等你。潘旭明撩开层层蛛网,他担心那些类似落叶的纸张一触即碎,不过还好,他吹吹纸面上的灰,手写的字迹尚清晰可辨。

恍然间时间穿越,一个如纸面泛黄的年代,呈现出它模糊的轮廓。潘旭明隐约感到,他会在这里找到他想要找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他说不清楚。

父亲暴死,这事一定与那人有关,姐姐跟他不只说过一次。

雾气氤氲的水边,姐姐背过身去,把背影留给他,姐姐生气的时候,对他不满的时候,就把背影留给他。你还不明白?我以为你在五岁落水我把你救起的那一刻,你就明白了,我说的,你全忘了?他为什么推我下水,你联系爸爸的暴死,你还不明白?你别害怕,你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你还想不到?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妈妈,类似的一幕你也看到了,你知道他为什么去见妈妈吗?他每个月都要送给妈妈一笔钱,用来收买妈妈呀,你看到的一幕也是我曾看到的一幕,那个人就因为这,想到了灭口,灭口?你知道吗?

你摇头,你说不是?我还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说爸爸一直对他毕恭毕敬,打心眼里都敬畏他尊重他?爸爸曾经是他的部下,也一直是他的部下,表面对他是毕恭毕敬,可你知道爸爸背地里怎么恨他?爸爸当时在茅山派出所当民警,偷偷往家里拿了五颗子弹,爸爸没说,可我能猜到五颗子弹都是给他准备的,深夜在月光下,爸爸就擦那五颗子弹,擦得雪亮雪亮的,爸爸每擦一颗子弹都眯上一只眼,瞄准,然后呯的一声,想象着把子弹打进那坏蛋的脑壳里,嘴里还说‘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你说害人虫不是他,还能是谁呀?擦好了,爸爸又把它们装在一个“大前门”烟盒里,放在里屋最里边的一口箱子底下爸爸穿旧了的一件制服口袋里。

照理说,谁也发现不了呀,可没准儿,就被这坏蛋发现了?他是个精怪,爸爸遇害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事被他发现了?啊,我的傻弟弟,我苦命的弟弟,我心都碎了,我脑子里现在很乱。

走在河堤上,潘旭明望着暴雨过后的彎河,妻子的危情只是虚晃一枪。

他现在的心思又回到昨天M县那个几乎要废弃的档案馆里。那是个幽暗的时光隧道,真相如一只怪兽蜷伏在暗处,他找到了那人和与他相关的一件蹊跷事,当他抵达,快接近时,一个意外,却让它逃脱了。眼下弯河的洪水也像凶猛的怪兽,吼叫着,冲撞着,向河堤扑过来,扑到坚固的水泥石块修筑的大堤上,又温驯地落下去,混在巨大的轰鸣声中落荒而逃。

雨后的河堤上,有三三两两行人。

“你们这代人可能都不记得他了?”迎面走来一位陌生的老头,试图和潘旭明搭话,他自我介绍:“我是红旗水泥厂的退休工人,红旗水泥厂知道不?当初可是个大厂,那还是在他手上,多红火,几百号人啊,可惜被后来的几个龟孙子弄垮了,我日他伯伯的!”老头须发皆白,但仍然很壮硕,他用手中芭蕉扇扇柄敲敲水泥勾缝石块垒砌起来的大堤,“瞧瞧,这都多少年了啊,还这么结实,我厂生产的水泥,红旗牌水泥。”又用手摸摸,摸出一脸的心满意足。

接着,他用芭蕉扇把半边脸遮住,故意制造一种神秘感,“你知道我刚才说的人是谁?当初他独身一人,他在这里待了足有二十年,后来调到安城去了,他带头扛着锄头到工地修大堤,个子高,人又大,一张大麻脸,走在队伍前头,威风凛凛啊,现在就没见过那么牛逼的人,当年八月二十五日的《安城日报》头版头条登了这幅照片,是新华社的一个记者来拍的。他也真是牛逼,硬是把这几十里的大堤修得铁桶一般,你知道他为嘛独身一人吗?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就因为这个,后来的舆论对他不利啰。”他用芭蕉扇把潘旭明招到耳边,“我跟你讲,据说他有个私生子,你多大了?差不多就你这个年纪。”潘旭明感受到突然间的冒犯,愠怒地看着老头,老头意识到了,胆怯地扭过脸去,装着看河水。一会儿,他就忽略了旁边潘旭明的存在,思绪随河水去追寻远逝的时光,再过了一会儿,又像悟到了什么,用芭蕉扇拍着河堤,“这个李大麻子,真他娘的是个麻子!”显然,话里有话。

麻子,李麻子,李大麻子,下课一掏书包,潘旭明总能摸到一把写着这些字样的小纸条,他把它们装到裤兜里,走到操场,向天空一把撒去,顿时,阳光下一群折翅的蝴蝶纷纷翻转着坠地。他没有搞清楚到底那人是不是个麻子?那人的脸,要么隐蔽在破旧的绿色吉普车脏兮兮的挡风玻璃后面,一阵飓风从街心疾驰;要么融于黑暗等待爸爸划亮给他点烟的火柴,显出模糊的轮廓。有限的偶遇,那张脸在他眼前总是一闪而过。同学的戏弄或许源于空穴来风,或许不是。只是风言风语似乎在暗示他与这人的血缘关系,于是他拿镜子拼命地照自己,他最担心的是,一夜醒来自己会长出一脸麻子。后来,他想追踪真相时,无数次回忆到这个细节,他想弄清楚那人的脸上到底有没有麻子。一方面出于人本能渴望解密的好奇心,另一方面他想,这未必不是一条线索。

那人的口音倒是清晰地留在了他的印象中,有段时间大喇叭整天都炸雷似的响着他浓重的北方口音,大堤不修中不中?人民生命和财产没有安全管不管呀?不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粘不粘?那是电视机还没影的年代,单位或公共场所都牵着滋滋叫的大喇叭,在南方的县城,那北方口音在头顶响得像炸雷,惊天动地,但格格不入。

北方口音是一个线索。后来单位只要是有去北方出差的机会,潘旭明都尽可能地接下来,每去一个北方县城,听当地人说话,在心里琢磨北方方言,目的就是想定位那人的口音。这次骑行乡下,听老人们口中最土的方言,渐渐有了感觉。南方人听北方方言似乎都是同样的声调,其实,不同的地区,不同的县镇,还是有一定差别的。逐渐积淀感知,记忆中的那个方言口音,在某个语境里被毫厘不爽地唤醒,此番前来的M县,应该可以确定为一直以来寻找的目的地……

潘旭明是昨天夜里赶到家的。在重重蛛网和一线暗光的废旧礼堂里,在一个令时光倒流的洞穴里,他几乎快要找到那人的踪迹了。1962年冬天发生的一件事,跟那人关系很大,看见那人名字的瞬间,呼吸和心跳几乎要停止了。当然,稍一冷静,又生出擔心和失落:会不会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人呢?是,或者不是,思虑给他带来恍惚和不安。

不一会儿,办公室的小贾打来电话,不知道哪来的预感,陡然心里一个激灵:不是好事!果然,小贾告诉他,妻子出事了。妻子天天在家上网,能出什么大事?但事情还真不小,妻子被车撞了。他问,严重不?小贾说,医生说你要是现在动身回来,兴许还能见上一面。

这是怎么啦?妻子好端端一个人,一直在家挖矿——用比特币挖矿机挖矿,虽说两年多,没挖上一个比特币,在家也是安全的呀,妻子从弯河棉纺厂下岗,就一直没再上岗了。潘旭明的意思是,反正是穷,咱就一穷到底,落个清闲自在。两年前,妻子花了两千八百块钱在网上买了个挖矿机,就在电脑上挖。比特币可值钱了,她说,假如能挖到六十个都能在北京买一套房了,正好在北京读研的儿子不就有套房了嘛。潘旭明没指望有这样祖坟冒青烟的财运,只当作没事的人有了点事解解闷,挖到挖不到都当玩玩,时间也都打发过去了。可转眼间怎么就祸从天降呢?

连午饭也顾不得吃了,潘旭明撒手就往回赶。路上遇一起交通事故。眼见一个人躺在血泊中,猩红的血像章鱼的四肢向周围伸展,此刻想到妻子,顿时感到少有的惊恐和不安。车子堵了好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里,愧疚紧紧攫住了他的心,妻子花一样的年华和花一样的人儿,几十年来都给了默无声息的自己,别说什么浪漫,什么鲜花、巧克力、生日蛋糕、情人节的礼物,就连好好陪她说话的低配都没有。打她电话,一直无人接听——莫非事情比想象的还要糟糕?

傍晚,终于赶到医院,一场瓢泼的大雨伴着嚯嚯的闷雷,终于发泄了出来。他感觉四肢忽然有一种不能动弹的绵软,上楼梯,硬是抬不起步子。

一进门,却看见妻子坐在床头张着大嘴奋力咬一个苹果,跟她的妹妹有说有笑。潘旭明一下子懵住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但同时他又感到愤怒和郁闷,尼玛,小贾连这样的谎都撒——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别怪人家小贾,是我让他撒的谎,是的,就是要把你吓着,把你从你的臭心事里拽出来,不撒谎,你还赖北方过年,蒜瓣就酒,越喝越有呢!”妻子把正要咬的苹果放在床头柜的一块铺展开来的餐巾纸上,一番数落。

人没事,就一切都好,潘旭明说。妻子看见潘旭明很罕见地露出了笑容,说,只要你这么开心,我巴不得下次再撞一下。撞确实撞了,不过是一辆冒失的电瓶车。买菜回来,她沿着河堤往回走,跟在后面的是一位工地上刚下来的、边骑电瓶车边玩手机的小民工,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骑两步,掏手机鼓捣一阵子,她预感到要出点事。果然一会儿自己就飞了起来,接着重重地落在地上。还算幸运,CT结果是先落地的左腿骨裂,没有骨折,不过也打上了石膏,就这样,恢复估计都得个把月的时间。小姨子把潘旭明叫到病房外,你可知道我姐为什么被撞?还不是因为小民工边骑车边低头玩手机嘛!不对,是因为你,因为她一边走一边心里想着你!

抱怨,最终还是拐着弯找上了自己。

小姨子说,我姐对你撒了谎,这次不算,还有上一次,她不是说那个姑娘一点都不漂亮吗,其实很漂亮,你一直都像在酝酿一个阴谋,也就是说心思重,她也搞不清你到底想些什么,恰好陌生的姑娘来找你,我姐这个年纪,见了漂亮的姑娘就紧张,女人不都这样嘛。何况M县的会议早结束了,你迟迟不回来,她预感你要出事……潘旭明听了,只能呵呵地笑笑。陌生的姑娘——经小姨子这么一提醒,潘旭明倒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

夜晚的医院病房,传来彻夜不停的响声,潘旭明从病床边的一只方凳上坐着醒来,就着微弱的光,端详着妻子熟睡微侧的脸,从口角慢慢流下来的涎水,捏在手中还叫个不停的手机,他觉得妻子蛮可爱的,或许这几十年,妻子一直都这么可爱着,只是他没有发现。“我这辈子,心里只有一位姑娘呀。”他在心里对妻子说。当年她还是H县二中一枝花,那时他打定了当兵的主意,临行前的晚上,下了晚自习,他独自一人偷偷翻进了教室,把一本扉页写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似秋风悲画扇”的笔记本塞到她的桌肚里。他有点百感交集,愣愣地看着这句诗,也不能准确地说出它的意思,只是觉得美,能表达心情。他在她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两只手一遍又一遍向着桌沿抚过桌面,月亮很大,照着他,也照着他周围的一切,想到今后再也无法见到她,伤感爬上心头……此刻,他有充分的理由不想所有的事,只想这些。窗外又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他感到幸福,也感到忧伤,有点想流泪的感觉。

陪了一夜的宿,天没亮,就被小姨子在床头柜上的动作唤醒,她像变魔术一样从不锈钢保温饭盒里卸下一个又一个碟子,碟子像俄罗斯套娃一样一个套一个,没完没了。妻子也醒来了,姐妹俩频频交换眼神,接着是两个人协作弄出的勺子和碗碟的叮当声,在并无大碍的小病小灾情形下,人的心情反倒有点不恰当的轻松。似乎她们要急于商量某件事,这件事在商量之前就给了她们愉快的预期。她们齐声催促潘旭明回去休息,你看你牛高马大的,像一堵墙杵这里,多碍事呀。潘旭明也觉得自己在这里多余。

弯河湍急的流水,把类似马群的嘈杂声、践踏声,传到很远的地方,散步往回走的潘旭明,摸摸河堤齐胸高的石头水泥大堤,三十年了,黢黑而坚固,平时倒没怎么在意,经刚才老头这样一提醒,他审视着,心情无端地有些复杂。他站着,用手抠抠白沙石上时间留下的黑斑,渐渐地,闻到了弯河两岸飘过来的混合着泥土气息的稻花香味。

弯河是H县的母亲河,从长江分叉而下,横贯县境,灌溉千里沃野,粮食和蔬菜,鱼虾和野味,给予大河两岸人们丰厚的滋养,与此同时,人们也无数次领略过它的凶顽暴戾,雨季的洪水冲决大堤,它就成了吞噬两岸一切的魔兽,人、畜、大地上的生灵,都成了它的腹中之物,大大小小几次破堤决口,深深地嵌入童年潘旭明的记忆,一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期弯河才被彻底降服。变得祥和、平静、富饶、美丽……

望见家门时,潘旭明心思才回到“家”上面,人也立马松弛下来,他想着妻子不在这几日,家里肯定乱得一条糟,接着一想,不对,两个人都不在家,家是空的,怎么会乱呢?往下,他还想了下一步的安排,先要做的,是给妻子炖一罐汤,小姨子肯定弄了,但这是自己的一份心意,于是开始琢磨什么汤好,西洋参老母鸡?海带鸭汤?猪肚山药?猛然想起医生的话,还是猪大骨汤最佳。但不一会儿,小贾就打来电话说,头儿找你,说是有急事。潘旭明不由得心一紧,煲汤的心情也随之泡汤了。

赶往局长办公室的路上,潘旭明心里直犯嘀咕,脑子里翻江倒海地泛出许多猜想。但没有猜想到的是,一位不速之客的造访。他并不知道此刻在局长办公室里等待他的,就是上次去他家的那位姑娘,她竟然为那人而来。她向他描述了那人的境况,此后她还不止一次地向他描述那人制造的颇为尴尬的场面。其匪夷所思的反常举动,让姑娘欲说还羞。

后来,潘旭明的脑海里也不止一次地再现了这样的画面。

那人就靠在安城医院一间病房的床头,沉浸在自己的思虑里,执拗地低着头,看自己被白被套松松垮垮裹着的脚尖,把查房主任和医生排斥在意识之外。突然,他对着斜靠在白色床头柜边的小菲说,来,摸摸我的裤裆,你,你们啥都明白了。类似一个霹雳,把病房里所有人都震住了。但瞬间,他们又都装作没听见。

主任用很大的声音,来掩饰那人一番话产生的惊愕与尴尬,李老,你的病情不是问题,关键是心情,家属来了没?哦,没家属,你老的病情牵动着我们全院上上下下的心,我们专家组在研究,前两天还根据您提供的线索让实习医生小菲去H县找造血干细胞的供体呢,喏,你看小菲是不是像您老的孙女啊,今天要抽血,别紧张。主任想把老头的话盖下去,但欲盖弥彰。因为短暂的清醒,让那人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洞察秋毫。他用愤怒的声音打断了他。

我说你!那人用右手指向了他,你别打岔!他厌烦地打断了主任的话,用另一只手招着小菲,来,来,过来,摸摸我的裤裆。哇的一声,当时小菲哭着冲出了门外。主任带门出来的时候,小菲还靠在墙上哭。主任说,一个八十多岁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你跟他計较什么?再不成,你就把他当成自己的爷爷?或许他的确是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爷爷,我有这样的爷爷吗?小菲后来向潘旭明描述时,似乎感觉还有某种不适。

当时主任是这样为那人辩解的,他是老革命嘛,你看,我们都顺着他,上上下下都顺着他不是?今天这个事,有点蹊跷,让我想想,关键是他脑子这个了,搞不清他这是什么意思?这个情况我马上汇报给院长,再会同神经内科来会诊。

潘旭明理解当时小菲的感受。主任的话对她没起到作用,她没从毫无先兆的一击中缓过气来,情绪化地希望主任能从她的角度,从一位少女的羞怯,一个人的尊严,一位未来医务工作者在同行面前的面子等等这些角度,背着老头把老头奚落一通——也可算作对她委屈的补偿。可主任连这一点都没有做到。连这一点安慰都不想给我?小菲后来向潘旭明抱怨道。

那一刻,她一抬头,看到的是主任凝重的表情,主任说,为什么让人摸他的裤裆?莫非有什么隐情?喊你,好理解,因为这段时间你一直跟他最亲近啊,事情不会很简单,他这么大年纪,肯定不会是跟你耍流氓,虽说时而糊涂,但有时清醒得很,他肯定有他的用意,在外人看来很荒唐,但他自己可能是认真的,我还是倾向认为,或许他有什么隐情、什么委屈,需要用独特的方式来表达?

“当时我也觉得疑惑,凭我的了解,他毕竟不是那种人呀。”小菲告诉潘旭明,当时她的纠结。但接下来,主任却拿定了主意,“他没有亲人,或许他把你当成了亲人,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主任若有所思地说,“你还得去H县一趟!”接着,他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小菲听了虽感为难,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小菲的再次H县城之行,是有的放矢了。她不再是漫无目标地乱闯,而是先给县公安局打了电话。潘旭明进门的时候,一眼就瞟到了这个高挑的背影,姑娘扭过头来朝着他的时候,他能确认,就是上次河堤下坡第三棵树下迎面而过的那姑娘。姑娘这容貌,难怪妻子要为她撒个谎。思忖着抬脚进门,屋里的人都同时朝他打招呼,姑娘放下手中一次性纸杯,从沙发上站起来,稍带局促地朝他笑,局长用眼神热情地把他俩聚拢,说,坐、坐,小菲,从安城来的,那啥,老潘,你就不要客气了。潘旭明站沙发边,端详着陌生的姑娘,心里还在揣测她的来意。

三人开头的寒暄,似乎是一个程式化的开场白。但从局长的语气判断,他对这个姑娘的到来和来意是重视的,局长掐了一个打进来的电话说,要么你们谈谈吧,我对这事还不是很了解。

姑娘先是介绍了一些情况,潘旭明的心就悬了起来,因为他听到了那人的名字。字斟句酌排练过的铺垫,似乎都是为了引出带有杀伤力的正题。这一切潘旭明始料未及,又似乎是冥冥中经历过的。往下,小菲突然无语了,看着他,似乎不好开口,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用一种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音量,大声说,恕我冒昧,我只能实话实说了,不知道这样是不是没有礼貌,或者让您不高兴?

潘旭明没有说话,他意识到有了这个前提,后面的话都不会让人愉快,他暗自揣测的倒不是不愉快的程度有多深,而是她跟他说这些到底为了什么?

小菲单刀直入,“您是他的儿子,他是你生理意义上的父亲,老人一直坚持这么说,认定你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寻找你,也是他向上级部门提出的要求,否则我们怎么知道你在H县城和你的姓名,奇怪的是,他虽然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对你的名字却记得特别牢……”

弯河边的小城,除了当兵离开了几年,自己从小到大生活在这里。碗大的地方,人们知己知彼,一阵过堂风能把所有人家厅堂吹遍,有关家世,有关血缘,在飞短流长的光阴里潘旭明时时感觉到时隐时现的伤害。此刻,他感到了羞辱。涉世不深的姑娘可能预感到话题带来的不愉快,但没有意识到它像一把刀子在往对方心里扎。潘旭明感觉自己在发抖,摸一把额角,全是汗。处在这种情境之下,他还无法反击,面对一位践行传统美德的单纯姑娘,表现出自己的情绪,无疑是不妥的。

他朝局长扫了一眼,局长低着头在手机上看什么,做出啥都没听见的样子,似乎在刻意把潘旭明的尴尬隔离在自己的感知之外。姑娘觉察到潘旭明情绪的变化,红着脸,急于挽回:

“您看我们也很为难,他前后说了不下十个儿子,其中有一位叫张学成,老干部局查了一下,这人比他年龄还大两岁,20世纪90年代就在监狱里去世了,他说的也不能全信,他说的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因为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信还是不信呢?这正是我们为难的地方。”

后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局长办公室的。印象中局长对这事很重视,虽没有明说,但希望潘旭明能够按老人的要求办,听话音,市老干部局把老人的情况反映到市委,市委把事情向县委通了气,因此这事不是一件私事,需要从一定的高度来认识它了。潘旭明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有“张学成”这个名字,如嘈杂海浪中一座礁石兀立,勾起了他的回忆。这个名字,模糊,遥远,被岁月侵蚀得锈迹斑斑,但如一只抓力十足的铁锚,牢牢挂住了他。

晚上,他让小姨子给妻子陪夜。自己独自来到河边。没有月光,天边堆积着比黑夜更黑的乌云,空气像墨一样流动着。氤氲的河面升起浓浓的水雾,他看不清姐姐的身形与面容。姐姐的声音时而在天边,时而在河面,时而在水草丛中,时而和唧唧的虫吟混在一起,失去了往昔的亲昵与平和,显得焦躁。

张学成的事,就是那个恶人一手炮制的一个阴谋,这个人原是县长,跟那人是搭档,两个人亲如兄弟,曾经好得穿一条裤子,张学成是县长,可没有一点架子,见了孩子,他掏一块糖,见了老人,他掏一窝子暖心的话,他对谁都亲,对谁都笑,脸常年像一朵盛开的花,可就这么个好人,也死于他的阴谋,不知因为什么,他突然说张学成贪污了修河堤的工程款二十万,天哪,二十万,那时候是个天文数字,按律是死罪,可是他猫哭耗子假慈悲,这就是他又狠毒又虚伪的地方,他到处求情,把人弄成无期,送进牢里,张学成最后死在牢里,还头顶着贪污犯的骂名,那个恶人,有什么他干不出来?对我们家不也是一样吗?一件件,一桩桩,加起来恶贯满盈。让你去安城见他?满足他的要求?死去的父亲会瞑目吗?张学成这样被他诬陷的好人会答应吗?要去也可以,见了他必须一刀宰了他。

夜已深。两只翠绿的水鸟夫妻,唱了一会儿歌,也回到水草丛的窝中歇息了。他好像在桥墩下的一块巨石上寐了一会儿,河水的轰鸣使得梦里远远近近都是声音,他梦见自己在奋力地往河里扔一把刀子,手里的刀子,但怎么扔也扔不掉,仿佛刀子长在了手上。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从乌云的后面爬了出来,明亮地照着他,把他吓了一跳。他揉揉眼睛。脑子里还没有摆脱从午后到月光下的眼前一直萦绕的问题,到安城去还是不去?

他意识到自己的心里流淌的一直不是一条平静的弯河,而是一浪高过一浪黑红滚烫的熔岩,流淌到眼前,流淌到三十年后再次见到这个人为止,终于冷却下来。孜孜以求的事到头来发现,没什么意义。潘旭明站在病房里。时间给予人的沮丧,在老人的心智与体貌上淋漓尽致地呈现了出来。他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感到自己在那一刻丧失了以往的激情和斗志:那个你蓄谋已久要打败的人,已经被时间打败了。

進病房的那一刻,他心里突然恍惚,他怀疑这种异样的感觉是不是真的源于传闻中的隐秘血缘关系。这个瞬间,他还关注到了那人的表情,并在心里提前消灭了类似“老头”“老人”的概念,以免由这些词唤起所谓的恻隐之心,那样,这件事就很难画上一个句号,故而还是称他为“那人”。他意识到那人在自己进门的一瞬,眼里放射出异彩。那种眼神让他不理解,一个行将衰退的生命也竟有如此热烈的火花?那人久久地盯着他,没有人介绍,但他似乎半明半白潘旭明的身份。他想要表达什么,又突然把头低了下去,接着双手十指交叉放在头顶,眼睛里的火花消失了,转而执拗地看着右下方。

“来,摸摸我的裤裆,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他还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复又抬头的时候,竟然略显胆怯地向潘旭明发出了邀请,后者对阿尔茨海默病的症候虽有了解,但还是吃了一惊。小菲倒是不止一次经历了这种尴尬,在看到他人遭遇类似语言伏击时,自己心里似乎找到了平衡。潘旭明没有理他,而是把脸转向了小菲。

“你怎么这么瘦?”潘旭明倒是故意把话岔开,想让气氛轻松起来。

“瘦,难道不好吗?”她笑着,反问道。

“你怎么也这么瘦?”那人突然抬起头,表情怪异地问他。潘旭明心中一惊。那一刻那人好像突然醒来,内心闪过光芒,急切的语气透露出一直以来的某种执念,一会儿,眼神里的热切又化为灰烬,还是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但看得出,潘旭明的到来,让他有了足够的耐心,等待一件事的发生。

病房里的气氛,倒没有潘旭明事先预想的那样难以忍受,只是感到这样下去,他可能要放下心里所有的武器。没有想象中仇人相见的剑拔弩张,自己已经错过了故事的高潮,而只是来到了一个写好结局的结尾。或许,后来的事将不由自主。

医院办公室的一台电脑前,主任把吱呀叫着的皮椅转过来,对着潘旭明。

“抽血,先做个配型吧,这个,有血缘关系也需要做。”

“抽血?”潘旭明重新被一种冒犯激怒了。凭什么?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还不仅仅是置之不理,谁说我们之间有血缘关系,那些被人指指点点的所谓血缘背后的关系,牵扯多少不幸、痛苦、屈辱,在当事人心里烙下多深的伤痕,你们明白吗?潘旭明几乎在心里咆哮起来。他站起身,拿起一摞叠在身后长桌上的病历,重重地掼下,转身往外走。主任始料不及,吃惊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小菲跟了上来,走到那人病房的门边,小菲喊住了他,把门推开一条缝,朝着里面向潘旭明示意。但潘旭明摇摇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回到县城,刚进妻子病房还没歇脚,妻子说,你到安城的事都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说你去认祖归宗,说你还是通过央视的《等着我》栏目找人的,说你除了亲情之外还能继承一笔意外的遗产,你瞧,我刚还在接电话,都在求证这事呢。潘旭明愣住了,他没料到风言风语传播的速度如此之快,不过他明白他一直就生活在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中,周围都是眼睛,仿佛生活的底牌都亮在他们手里。

他感到自己像一座孤岛,孤岛上长满无比芜杂的心绪。只能等待,等待天黑,等待去河边见到姐姐了。

麦浪。虫吟。鸟鸣。碎金般的落日。辽阔无垠的金色。汽车像一只甲虫爬在被金黄色主宰的画布上。潘旭明到了M县县城后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要赶在日落之前抵达李庄,找到李广明老人。

八旬老人,一顿饭没吃完,一席话没说完,或者一宿还没睡醒,生命的火焰就可能熄灭了,比岌岌可危的档案馆更容易揣着一肚子的秘密消失。到M县县城甫一落定,他就迫切地想到了这些。本想其他事都可以等到妻子出院再说,让紧迫感休眠一段时间,但还是被后来的一个电话唤醒,郝局长在电话里说,原来那个老档案馆因离正在修建的盛世大道比较近,在拆迁之列。潘旭明问急不急?那边说反正斗大的“拆”字写上了四面墙。

中巴车到了一个叫张集的小镇,停了下来。他得选择一辆当地人称之为“蹦子”的三轮车,去李庄。一场大雨刚过,一群蹦子果然像蚱蜢在他眼前跳来跳去。落日西沉,在一片杂乱中,他大着嗓门吼叫询问,终于找到了一辆去李庄的蹦子。

坐上去,开车的人回过头,顺便问一句:

“找谁?李庄的人我都认识。”

“李广明。”

“你见不着他啰!”

这话什么意思?潘旭明心里一惊,才多长时间啊,果真就见不着啦?他又觉得不太可能,等到他要问个仔细,李庄,李庄的,大李庄的,小李庄的,大小李庄的,开车的人忙着招揽顾客,已经顾不上他了。潘旭明最后一句询问,终结在一句“坐稳了”的断喝声中。他一想,算了,上都上来了,去了再说。

离李庄倒是不远,摇摇晃晃一会儿就到了。李广明的家里,果然没有见到这位老人了。潘旭明不安地问他儿媳,这么快就走了,他看起来可是很健康的啊?眼前女人勃然作色,你说啥?我说两天前走了,又没说死了,他是去了安城咧。胡扯,我是才从安城过来的。啥家什?俺还没空跟你扯咧!女人的余怒里,除了包含对潘旭明冒昧的不满,还包含刚刚走失了一只小鸡仔寻而未果的恼火。

十斤的馓子,大红塑料袋一大袋,潘旭明刚刚在张集买的,刚出油锅的馓子还把塑料袋烫了个大洞,本来是送给李广明的,他知道李广明爱吃。没料想,这种不值几个钱的糖衣炮弹,居然把眼前余怒未消的壮实女人撂倒了。作为回报,她留下了对方的手机号,并答应在老人回家后的第一时间告知潘旭明。

李庄没法歇夜,夜晚将至,村庄周围,大地上蛙鸣、虫吟和鸟叫融汇的声浪,将他的听觉淹没,潘旭明感到焦虑,只好搭乘一辆去张集的顺路摩托车,到了张集,找到一家每个角落都散发着大蒜味的私人小宾馆,将就了一个晚上。

去了安城?怎么会去安城?莫非是与自己擦肩而过?新的情况发生,进一步验证了潘旭明对李广明的预判,去安城?是的,他应该就是唯一知道那人内情的人。

李广明的事,只能暂且放到一边。到县城,第一站,就是老档案馆。行将拆迁的老旧建筑,是一个奇怪的圆形,從外形看类似一个谷仓。

“我怎么像走进了巴别图书馆?”再次进去时,潘旭明还是在心里说。其实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他并没有读懂,只记得小说中图书馆的构造是六角形的回廊,上下无限延伸,而每个回廊里的门又通向另一个六角形。

无数个人的历史,隐秘又浩瀚,构成了一个茫然且巨大的悬念,圆形空间里寂然无声,可是潘旭明听见了无限嘈杂的声音,每一个声音都在讲述自己。一个县城三十年前的档案保存,没引起足够大的重视,但在潘旭明看来,具有史料价值的档案,是值得永久保存的,譬如,手里翻到的这份,他扬了扬手,拍了拍灰,放下了。转而去找上次找到的那份。当时小贾的一个电话,让他丧魂失魄落下它就跑,上了大巴车,才意识到,落下它,自己可能犯下了一个无法改正的错误。

果然,在相同的位置,那份档案不翼而飞。潘旭明惊出一身冷汗。扩大了范围,他将附近几个档案架上的档案都找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谁会动这份档案?他感到奇怪而且紧张起来,很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但不知出于何种目的?

守门人的脸,几次在门口强烈的光线中晃过去。潘旭明走到门边,看清了那张苍老但并不老实的脸。短兵相接,简短的交流,识破了对方欲言又止的敲诈企图——他释然了。在得到一顿饭和两包香烟的许诺之后,这人眉开眼笑说自己是好意,之所以把那份拿走,为的是防止丢失。潘旭明不置可否地笑笑。不过,中午在一张油渍斑斑的餐桌上,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我叫李广大,”对面自称也是大李庄人的老头,被几杯烧酒烧得全身通红。飞溅的涶沫大面积滋润着桌上的几碟小菜。潘旭明恶心得无法下筷,他索性放下筷子就那么听着,在大脑中对对方凌乱的讲述做出整理和判斷。此前有所预感,但经李广大证实,未免还是吃了一惊:一是那人就是大李庄人;二是跟自己上次见到的李广明是同胞兄弟。

作为同村人,因为年龄差距,李广大跟那人没有直接的接触,但那人童年所为流传乡里甚广,毕竟是本地出的最大官嘛。“他是一个啥样的人?”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可李广大抬头望望油渍斑斑的天花板,又低头看看满地像荷花一样盛开的废弃餐巾纸,哎,可真不好说啊,这么说吧,你见过想掏树上鸟窝把树伐倒的人没?你见过下河捉鱼把河沟里的水抽干的人没?你见过吃饭能把自己吃撑死的人没?他就是啊,乡里人说,没见过那么横的人,也没见过做事那么绝的人。

这么说,那人的性格里有着罕见的刚毅和决绝,无关善与恶。仅仅这些碎片化的讲述,还不能形成对一个人的完整判断,潘旭明怔忪片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预感到真相离自己已经不远。

真相,可是潘旭明又有点怀疑,你以为的真相,往往未必就是真相。晚霞镀红了天边,他走到县城附近的一条河边,落日熔金,河面粼粼波光,姐姐的长发如杨柳的绿色丝绦,话倒是不多,态度也软了些。刚毅和决绝?你倒为他说得好听,她说,弟弟,你可千万不要动摇,你听那老头说的,那个恶人就是那样的人啊,你看他做事就把事做绝,哪一件不是那么绝,哪一件留有余地?话不多,但对潘旭明的触动很大。是的,他是个把事情做绝的人。

突然,眼前一片黑暗。潘旭明把手中那摞纸张放在床头柜上,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把它们放进床头边的公文包里,其实他看过好多遍了,都是些从档案馆带回来的关于那人的档案材料。他起身朝窗外看看,应该是宾馆停电了。他重新靠回床头,窗外传来微弱的亮光,他努力让心情平复下来,从头做个梳理,让那人的一段过往尽可能清晰地呈现在脑子里。

直接身份材料,如履历,调动工作调令,奖惩情况,个人在各个时期的工作总结,都随本人工作调动去了后来的单位。当时县委县政府的材料里,也有多处提及此人,大都语焉不详。只在一份表彰材料里,有一段李广益较为详细的文字记录。宣传的方向是弘扬舍己救人精神,其中某个寥寥数语的细节,让潘旭明联想到几天前在安城医院病房里经历的尴尬一幕,恍然悟到,光明且光鲜的表象,可能遮蔽了当事人此后生活中一个一直秘而不宣的隐情。

宣传材料陈述了一个粗略的故事梗概,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县武装部长李广益带通讯员潘达平,去张集指导民兵实弹演习,届时,中印边界战争刚过,硝烟尚未散尽,全国各地的备战训练提高了级别,民兵训练真枪实弹。新民兵李永贵拉开手榴弹引信,由于紧张,没向前投掷,反倒向后将手榴弹甩到了人群中,情况危急,李广益推开人群,大叫一声卧倒,遂向手榴弹扑去,倒地后试图用右脚踢向手榴弹,但手榴弹在距离两腿不远处爆炸,虽身着两层厚重棉衣,仍造成李广益下体和下肢不同程度受伤……

究竟下体和下肢受伤的程度如何?而这样的伤情和隐情又如何改变了当事人的生活和他此后的人生走向?了解那人,这是一件绕不过的事件,与他事后的工作和生活有着重大联系。自己的父亲潘达平,原来是那人的通讯员?从他记事以来,母亲和父亲潘达平一直对这一切讳莫如深。蹊跷的事还不只这些。这件事发生后不久,那人和父亲潘达平就从北方的M县调离,去了长江流域的H县。离开本地去了不为人知的地方,他到底在刻意回避和隐藏什么?

仿佛自己就坐在一棵古老的大树下,手捧一捧如枯叶般的旧档案等待醍醐灌顶。他和姐姐一直以来都有同样的想法,不同的是,姐姐在意罪与罚,而自己更需要接近真相。都走在悠长黑暗的隧道,等待出口处光明砸在头顶的那一刻。

光亮的出口在哪?潘旭明想了想,在李广明老人那里。恰巧这时,老人儿媳妇打来电话告知老人从安城回来,但她一再嘱咐,老头可不带劲了,可别招他哈,别招他。

屋子里很暗,只有一束光打在他的脸上。

泪水爬行在深刻的皱纹里,老人的脸,看上去像浸在水中的一只核桃。“俺哥,”一见潘旭明,老人就抖动着石斑鱼一样向下撇的大嘴,“俺哥,一生这命,可苦咧。”第二天上午与李广明老人相见的一幕,让潘旭明的心里顿生不祥预感。这天上午,他匆匆赶来大李庄,俗话说,明天和意外不知道谁会来得更早,他一刻也不敢耽搁,终于见到了李广明,但老人的开场白,让潘旭明心里凉了半截:都做一生总结了,这么说,那人完了?不过,老人接下来的话,让潘旭明松了口气。老人说,那啥咧,安城他也不让俺呆了,催着俺回来,说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那啥咧,说他在等一个人,你说,谁能比俺还亲呀?

屋前一片白花花的阳光,从不远的麦地吹来一阵阵干旱的风。李广明的脸朝着远处广阔的金黄,不再守口如瓶——或许他觉得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李广明这样描述那个早晨,特别冷呀,人冻得像块石头,白雾里鸡食钵猪食槽里都结满了冰,李广益的自行车一路铃铛响在坚硬的冻土上,路两边是残雪压住的青苗,地头有三三两两早起拾粪的庄稼人,事后据这几个拾粪的人向李广明说起,李广益打招呼的时候情绪很好,声音大,话也比平时多,天虽说冷,可是好,消灭了病虫害,明年收成会好。

显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天对他意味着什么?

“那会儿他还在三十二岁,他向前跑,就滑倒了,用脚蹬,还没把手榴弹蹬出去,就爆炸了,俺跟你说了吧,一颗弹片把他命根子削了,还嵌在大腿骨上一直没拔出来,怕动了股动脉,一直都没敢拔出来,别人不知道,他从此后都不能做男人了呀,这事他瞒了所有的人,俺还是跟你说了吧,他考虑的不是他自己,那啥咧,考虑的是他老婆石美兰,你懂不懂?要不是这,他的命也不会这么苦!”老人说着又哭了起来。

李广益出事那天清晨的兴奋,并非几个麦地里拾粪老人的错觉。此前几天,他就得到了提拔的通知,去张集那次督导民兵训练是他作为武装部长最后一次履职。手榴弹的爆炸,炸裂了他的命运,也炸裂了他的家庭,这年冬天,他把自己关在病房里,没再跟人说一句话。第二年的春天,李广益调去了H县,职务上提升了一级。这个时候,他有个五岁的小女儿,妻子又有孕在身。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在离开M县去H县途中,李广益与妻子离婚了,在他的力主下,妻子带着女儿嫁给了三十四岁还一直打着光棍的潘达平,这件事M县和H县,几乎都没人知道,他自己不说,也不让别人说。

“他咋就这样?他为啥要这样呀?”老人用两只粗大的手背压着眼窝,泪水还是从指缝里冒出来。

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一切似乎都瞬间明白,一切又仿佛都在云里雾里。潘旭明昏昏沉沉,他觉得始料不及的事实已经将他的精神劈为两半,离开的时候,腿像两截木头一样拔不动,也不知是怎么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宾馆。

草草地吃了个午饭,躺在床上,他想沉沉地睡一个下午。但在三点来钟的时候,还是被一个电话吵醒,显示是安城的来电。电话是安城市委办公室打来的,对方的口气挺严肃,有一种类似答记者问的严密和无懈可击。潘旭明脑子一激灵,坐起身,靠在床头。上次去安城医院被要求血液配型,他向相关部门郑重地提出自己的要求,要求查清有关问题。没想到上级部门对此是很重视的,这么快就有了答复。

对方说,我们本着对历史负责,对李老,对您,和其他当事人负责的态度,对您提出的问题,我们调阅了几乎能找到的所有历史档案,去了多地和走访了健在的知情人,现做出答复。你姐姐不是被杀人灭口,事实上,你姐姐是他的亲生女儿:你对父亲潘达平的死因怀疑,现已核实,你父亲当时患严重的高血压,适逢高温酷暑,又连续破获了四起耕牛被盗案件,数日不休息,患颅内多处出血,医院抢救无效去世,有医院的原始病历;当时的县长张学成遭他陷害也不成立,经查张学成确实贪污了二十五万元修堤款,是重罪;还有你难以启齿的关于你母亲跟他的关系,家庭的情感纠葛,组织不方便过问太多,希望你能理解……你需要清楚,你的这些疑问都源于当年H县城的风言风语,怎么就有针对李广益的这些空穴来风?我们调阅了安城第一监狱的档案,你可知道,是谁编造了大量的负面传闻?

“谁?”

“张学成!”

“当年正是他造谣中伤,散布了很多流言蜚语,不是个人恩怨,在当时是一场斗争,他想扳倒李广益,从而掩盖贪污腐败的罪行,波及面很广,其中包括你的家庭,张学成在当时确实以假面欺骗蒙蔽了大量不明真相的群众,他又是本地人,李广益是外来干部,竟然发展到全县上上下下都替他说话,造成的影响十分恶劣,当然最后邪不压正,这都是他自己后来在监狱里主动交代的。”

是不是就这样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了?有一点潘旭明可以肯定,那人不简单!在生命临终,他完成了最后一搏,澄清了有关他的一切,这就是他这次寻找自己的初衷吗?潘旭明拿不准,他想,可能不光是这些,还有血液的配型呢?思考这些问题,潘旭明发现大脑已经没有了从前生理意义上的艰涩和凝滞,代之以轻捷,像鸟翅一样灵动。覆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被撬动,并且他听见了滚动的声音。

躺了会儿,看看时间已是六点。他想着去见姐姐,心里感应到姐姐的召唤。该怎么去跟姐姐说呢?或者说,该怎么去说服姐姐呢?但不一会儿,他就没法把自己弄醒了,感觉自己不断往下沉,并且一直沉下去,沉到一堆松软的泡沫上,自己随之也化作一堆泡沫……一盏昏暗的灯,不久将他的梦境照亮,深蓝色的波涛在暗夜里反光,温柔澎湃地拍打礁石,继而星空下升起一座小岛,岛叫提特里克岛,岛上住着一位姐姐,弟弟在海上打鱼未归,她点着一盏长明的灯,照亮弟弟回家的路……梦境里似乎置换了身份,自己是那位弟弟,姐姐是那位姐姐。突然,夜空在一声惊雷中炸裂,一束光穿越了苍穹,燃烧的星辰噼噼啪啪地落下来。姐姐,他找不到姐姐了,立起来的海浪,咆哮着,像要吞噬他的黑色巨兽,他的小船陀螺一样打转,他被自己的叫声惊醒。醒来发现,自己哭了。

大巴车两边广袤麦地上,麦子尚未收割,反射着太阳的光芒,长风浩荡,平原上翻滚着金色的波涛。虽然隔着车窗,他还是能感受到麦子成熟的气息、尘埃以及各种声音,混合上升,悬浮在空中。车里开着空调,但还是有点热,一只苍蝇不知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飞来,两条腿在潘旭明微汗的额角打滑,他挥了一下手,它飞了一圈,还是回来盯在身边红色的塑料袋上,塑料袋里装着馓子,他称之为油炸挂面的北方小零食,李广明爱吃,他由此判断那人也应该爱吃。这是带给他的,现在想到“那人”这个称呼,他有些踌躇。那人在等着他,一直等着他,或许这是最后一面了?

前面所有事情叠加起来,仿佛都是为接下来的事所做的准备。清晨,他買好了去往安城的车票,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昨晚的后半夜醒来,一直无法入睡,他去了河边,坐在一块石头上,他想把前前后后所有的事都想一遍,可是脑袋像一块石头。他就坐那儿等,等了一夜,等到晨曦微露,听觉里只有鸟鸣虫吟,夜风和流水轻轻地低语,眼里那些向天边远逝的星辰,在另一个世界燃烧。属于他的那个声音消失了——他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第一个电话是郝局长打来的,他接了心里一惊,还是当初那句话惹的祸。郝局长递上了火药味十足的战书,对方越说越明白,这次什么四类人我都备齐了,‘红脸蛋儿的我备了一位,‘扎小辫儿的我备了两位,‘不吱声儿的我备了三位,‘揣药片儿的我备了四位,就不信放不倒你?潘旭明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他听着自己的笑声,感觉怪怪的——好像自己从来也没有这样笑过,又觉得这笑声和自己无关。他用脑袋把手机夹在肩上,一边聊着,一边用手驱赶那只挥之不去的苍蝇。结束了通话,他就倦了,想睡会儿。

随即,脑海里浮出昔日的画面,都和那人有关。

……冬天的早晨,站在薄雾中,满眼白茫茫的霜冻,他听见了远处吉普车的马达声,忽然心生预感,他跑到后院找了把锄头,在门前挖了个坑,又用小提桶往坑里灌满水,他巴不得那人掉进水面至多不过没过脚踝的水坑里淹死,不淹死至少湿上一只脚。很快,他听见了吉普车的马达声,那人从吉普车上走下来,前后左右看了看,就到了门前,眼看一只脚向坑里迈去,那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后腿一弹,整个身子跳了过去,然后扭过头来,表情十分慈爱地看着他。

……一会儿,他躺在爸爸的怀里,那夜的月光真大,把整个前院都填满了,爸爸坐在小马扎上,给怀里的他讲司马光砸缸,不知道那人什么时候就站在了他们的身边,爸爸胆怯地站起来,他面无表情地训斥爸爸,这个故事是假的,北宋那时候还没有技术烧制一口能淹死五六岁孩子的大缸,没搞清楚的事,自己知道就可以了,别跟孩子瞎说。爸爸诚惶诚恐。原本是个快乐的夜晚,就因为那人的到来,变得叫人沮丧,他也生爸爸的气,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把那人塞在他口袋里的一把糖像撒沙子一样全撒到了门外。

……夕照如画,风吹云散,另一个桥段是一场伏击,他和一名叫剃刀的伙伴,埋伏在一堵院墙的后面,来来往往的风把墙头上的狗尾草,若即若离地在两个人脸上撩拨,吉普车的马达声越来越近,弹弓上的皮筋也越拉越紧,他看见剃刀额头上前呼后拥的汗珠,渐渐能听见车轮压在石砾上的嘎吱声,挡风玻璃后面那张脸也一点点清晰起立,“打”他扭头招呼剃刀。但剃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逃之夭夭了。拉皮筋的手松开了,他听见了一颗石子随着皮筋收缩发出的呼啸声,而后看见了那人面前的挡风玻璃开出了大朵惊人的白花。随后,他看见两个军人从车上跳下来,他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大祸,愣在那儿,害怕极了。一会儿,身后传来那人的声音,下来,别摔着,口气是命令式的、毋庸置疑的。他把他从废弃的砖堆抱下来,仔细地拍打着他屁股上的灰,灰白的驴脸上,没有笑,也没有生气,而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一直盯着他看,似乎要往他的身体里注入什么,又要取出什么,眼神里的迫切,让他惊骇。

……后来去了医院病房,四周的白墙让一切变得虚妄,曾经那么强悍的人变得如此脆弱和不堪,他好像一直在看自己被白色被单包裹的双脚,但是他几次扭头看他,都发现他在偷偷看着自己,心虚、愧疚、胆怯、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换上另一位老人,这样的眼神会令他心碎……

“昨晚你关机了?”“没电了。”“可你也不能关一整夜啊!”姑娘的语气里有明显的责备和抱怨,他不想过多地解释什么,但明显感觉到对方不是没空聊聊,而是有事要告诉他。不祥的预感,让他心里一惊。

本来他是准备等自己小寐一会儿,再打电话给她,血液配型估计也就是走个医院的流程,主要是商量抽取造血干细胞的事。发生什么了?他不敢让小菲把话说下去。而小菲又不得不说。她说,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对方的话,让他的心里隐约有了答案,可是他还不甘心,他希望现实与之相反。他问,你是说找到了其他的供体?没等对方回答,他用另一只手把手机换到另一边,故作轻松地说,我这趟到安城,去医院,也不会白跑,我有重要的事要向你和医生咨询,是关于我自己的。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想再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老人走了,凌晨三点走的,你手机一直关着机,上次见了你之后他就谢绝了一切治疗方案,包括你那一部分,你也知道,他并非找不到其他的供体,他一定要找到你,你心里一定也明白,他是为了什么?走的时候老人异乎寻常地清醒,也特平静,当然临终他一直都在喊你的名字,他一直在等你……

这么说,那个人走了?那些消失的声音,像墙一样围拢上来,高高地堵住了他,继而坍塌,万物喧嚣,又瞬间隐匿,此伏彼起。接下来小菲还说了很多,他已听不清小菲说了些什么。

他把脸转过去,怔怔地看着黃绿相间的风景从车窗外砸进来,又像带子一样猝不及防地滑过去——逝去的一切都会这样吗?他想。

责任编辑 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