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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阁

2020-08-10鱼丽

四川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安澜姐夫姐姐

鱼丽

安澜知道自己这次回來,平安阁必定不会过平安日子。

她推开门,就发现二姐安慧正坐在那儿吃饭。客厅里大挂钟嘀嗒、嘀嗒地响着,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冷味道。

客厅漆着奶黄色簇亮的墙壁,凳子上披覆着花色陈旧的流苏针织座垫,靠窗处仍然是那张烫金、雕着喜鹊梅花图案的木柜。台灯发着瓷白的光。灯光照在适宜的角度,静静地,像沙一样流淌下来,使室内有了温暖的质地。

这个看上去蛮像样的家难道不该有她一份嘛?她的心里不由生起一股嫉妒之心。

安慧站起来招呼她:是安澜回来了么?你事先打个电话,我们也好去接你呀。

她在心里冷冷地笑了笑,眉眼跟着动了一下,又回去了:姐姐、姐夫年纪也大了,哪能让你们跑来跑去的?

安慧上前要将她手上的包拿下来。她灵活地一侧身,说:我自己来自己来。她的打扮却极其普通,还剪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发型,穿着半新不旧的哔叽卡风衣。安慧保养得却很好,干净皮实的脸上扫了一些嫣红色的粉彩,上面还画了一抹淡淡的眼线。整个人像一个捣细揉匀的糯米团,既韧又鲜,竟比她看上去还年轻几岁。安慧干站在那儿,看了一眼妹妹,头发是精心打理过了,只可惜妆化得有些过浓。她脖子间系的那条蓝丝巾,还是她前年给她买的。

吃饭吃饭,姐夫像是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招呼着她。

她一个人忙来忙去,终于空手坐下来了。姐妹俩努力寻找一些话题,填补这二十多年间的空白。

你为啥回来,在香港不是挺好的?

好啥好。她含糊地说,喉咙里像堵上了一块石头。

怎么了?姐姐不明所以,神情里含着期待了解一下细节的意味。

我刚办理了退休手续,回来看看。

那他呢?听说你又找了一个年轻的。

姐姐对她的信息与了解是捕风捉影的,一知半解、断章取义的。但她只是点到即止,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爸爸走时,你为什么不回来?安慧单刀直入。

二十多年前,她离家出走,一去不回。只断断续续有过几次联系。直到上月发来一封电邮,说准备从香港回家。这些年,她从四十多公斤,长到近六十五公斤;脸上由最初的几条皱纹发育出了一大把;头发也白了,唯有口音仍像她年轻时那样轻快,有活力。

安慧以为她就此从他们生活中淡出了,没想到,她一个大活人却又冒了出来,而且还带着一身的伤。这个残局她怎么收拾得起?

一时之间像戛然而止,姐妹二人静静地坐在镜子前卸妆。安澜能够看出来,姐姐有些不开心,脸上似抹了一层霜,有点阴沉沉的。姐夫也不再旁边嘘寒问暖,只在灯影里翻看报纸。三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块阴影。

隔壁人家在装修洗手间,电钻机的声音响得刺耳。那你这次回来,打算住多长时间?安慧的声音穿过隔壁电钻机的响声,就像刀尖穿过一条鱼那般毫无阻碍。电钻机的噪音掩盖了姐姐的羞惭,但声音却准确无误地传递到了妹妹的耳朵里。

她嘴角微微上扬,好像手里拿着一枚流弹,等待对方来一决胜负的样子。现在她回来了。她要夺回属于自己的那份。

要不先睡吧,有事明天再说。姐夫含糊不清地说。说完后,还留心偷看安慧的神色,他在这个家里位置尴尬。说话向来是安慧为准,他敲边鼓有时也敲得辛苦,但是姿态却永远不能不做。

姐夫主动提出,将隔壁左边父亲的屋子收拾一下,给安澜住。于是乎“咔嗒”,金属门锁清脆的卡牢声,姐姐、姐夫熟门熟路地进了右手边的房间,利落地上了锁,进入他们的二人世界,将她一个人独自留在客厅。

一打开父亲房间的门,安澜的心里忽地刮过一道风,有股浓重的腥臊的感觉,像是忽然被推进了一个熏蒸的房间里,凉的意涌了进来。

她将窗户打开,屋里仍然有一股扑鼻的陈旧味道。外面在下雨,就像老房子里没关紧的水龙头,嘀嘀嗒嗒的。她豁地一下躺到了床上,用双手轻轻地搓揉鼻翼两边,试图稳住呼吸。

她住下了。光明正大,心安理得。是的,这原本就该属于她的,她有什么理由将自己当作客人呢?最终她还是回来了,回到原先的生活,心甘情愿地步入原来的轨道,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解释。

她吞下一粒安眠药,这些年来,她必须借助这个才能睡得着。如果睡不舒坦,容易叫噩梦给魇住。但是今晚她又失眠了。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在香港的那段经历。她曾被那个潮湿、繁华的城市所吸引。那时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刘顺宠着她,带她四处游逛,有着花不完的钞票,四周也有着不断来奉承的人。家就像是一杯淡茶,偶尔才会想起来一下,可有可无。她需要的是烈酒香槟,浓烈的,刺激的。她对家始终心不在焉。没有想到青春期那么快,日历似的,撕掉一张就少一张。顺风顺水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冬玉的出现。她心底刮了好几级的大风,把她关于在香港的记忆全都吹乱了。她度过了一段不开心的日子,为了稀释这段浓郁的哀愁,她去美国转悠了一段时间。但是回来之后,情况并没有改观多少。碰到无数的不如意,弄得千疮百孔。离婚后,原本还是有一些积蓄的。她将这些钱投入股市,指望能够多赚些钱,下半辈子有靠。可股市又一路狂跌,将她投在其中的那点钱也给吞没了。她奔跑到维多利亚港湾,看着那汪海水,太阳已缓缓落下,照着海水越来越黑。她心里的阴影面积也如那海水一般,越来越大。一种巨大的慌乱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挣扎着,才浮出那海面喘口气。她的这些故事全都闷在肚子里,在至亲好友面前谁也没讲;讲也是白讲,徒然使别人发愁。

她原本姐弟四人,后来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纷纷飘散,一直飘散到各地,扎下根来。大姐安宁曾下放到四川,后来她参加高考,读大学、读研、留学,直到在澳洲买房,日子过得很惬意。嫁了一个老外,虽说年纪大了一些,可毕竟有钱啊。二姐安慧从下乡知青返城,先是在厂里做,后来慢慢转到一家学校当教师,现在拿着退休金,倒也吃穿不愁。非常时期,她因是老三,和弟弟一直留在城里,三姐妹中,只有她,没让爸妈多操心。可谁知改革开放了,她反不安分,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闹了许多话柄子。九十年代末,和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香港男人私奔了。父亲先骂她糊涂,丢祖宗十八代的脸,发誓要断绝父女关系。因为分贝不在她的倾听区域,就被当作不知道。小弟安波呢。跑到了加拿大。父母非要跟着小弟去。提起小弟她就有气。那个该死的,凭什么老爸老妈就对他那么好?还不就是因为他是男孩子。听说父亲临走时,将大部分财产都给了他。理由是母亲跟着他住过一段时间。只可惜安波没能享受到这个福分,早早去世了。国内还有这栋小洋楼,一直由安慧、姐夫二人住着,自由自在,好不惬意。她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就像胸口压了块石头一样硌得难受。

这栋小洋楼叫平安阁,是父亲当银行经理时攒下的。他那时候有钱。但有钱也不给她花,而是带着母亲住到了加拿大。父亲一直喜欢过洋日子,吃西餐。他喜欢将子女都送到国外去。可结果呢?母亲客死他乡,弟弟吃喝嫖赌,落下一身的病,没过几年,竟也去世了,连个子女也没有留下。大姐早已表示,这幢小洋楼她不要,留给两个妹妹。这次她回来,也是大姐先打的招呼,这边才搁下前嫌接待她的。她也是走投无路,想来想去,还是回来设法要回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平安阁位于江宁路,属于老街里弄,上面密密爬缠着一些爬山虎,孑然立着。拆迁的通知旋风刮过一阵,后来又偃旗息鼓了。经了几年的闹腾,如今这幢民国小洋房是个黄金屋。后来又下来一道保护历史建筑的政策,更没人打这里的主意了。

一切的转捩点,都是因为这栋楼房。难道安慧就不知道,这楼实际也是有她的一份?她凭什么住得那么安心?安澜想着,往事就像几团乱絮,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胡乱地撕扯,越扯越多。

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新的一天像台老旧的时钟开始徐徐运转。她听到姐姐、姐夫外出的声音,给她留下了悬而未决的念想。她起来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翻了翻冰箱,找到昨晚剩下的饭菜。

第一天,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只是漫无边际地闲逛,看看上海的变化。二十多年没来过,周围的景致像万花筒转了一个角度似的全变了。她在南京西路的一家咖啡厅喝咖啡,缓缓地挖食冰激凌,长久地坐着,从包里掏出时尚杂志看。她可以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只与麦当劳、肯德基、方便面、芝士卷静默以对。在家里能看什么呢?听唱片,看电视。无聊。那都是一些风花雪月之外的事,她不想再去想。想去会会朋友,但是那些朋友都有自己的事情,都各忙各的,再说这么多年也少联系,就算了。她走过南京东路步行街,上天桥,穿入一座金碧辉煌的购物大厅,下扶手电梯,走进里面的咖啡茶餐厅。进了店,里面光线幽暗,烛光浮动,人潮从身边流过,越来越稀疏,灯火一层层暗淡下去,街对面卖桂花糕、马蹄糕、八宝肉圆的小贩们也都忙着收摊回家去了。她双脚不由自主地停在了香水专柜前,一款精致小巧的深蓝色香水瓶吸引了她,似乎就在那一刻,唤醒了她沉睡已久的梦。那时,她只要喜欢什么,只要一跟安慧说,安慧都会满足她的愿望。她呢,常常幸福得身子一轻。一直都觉得安慧那样做是理所当然,从来没有想过安慧心里的想法。

可现在,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像时针一样缓缓走着,走到了她的心里。安慧早已不是以前的安慧,她也早已不是以前的安澜。她浑浑噩噩地走进小区大门,脸上的肌肉都松弛了。之后,她在晚饭时间回到家里。

安慧照例沉默地在昏黄的厨房里忙来忙去。多年来,她一直如此。姐夫将物品一个一个从楼上扔下去,哗啦哗啦,弄出一些响动。她听出了一些意思,但却装作没听见。耳朵里就像塞了一块厚实的海绵,什么也听不见,闷住了。

安澜整个人懒散地摆在床上,注视着天花板以及光影中浮动的灰尘。她奋力从皮包里翻出一包纸巾,用力擦拭鼻翼,还有眼泪。用掉的废纸团丢了满满一地。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烟味。是她抽的。和那个香港老板在一起,她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抽烟。而且抽得很凶。

现在有一个不速之客突然闯入,平安阁像变成一个巨大的消音器,静到了极点。三人的话变得越来越少。两个人同时回来,又同时离开,以便与她错开时间,安慧有时甚至故意买像扁豆那样需要细择的蔬菜,待在厨房里,耐着性子地择着。她的脸粉嘟嘟的,显然富含淀粉。有时说话,下巴平移式地抬起,显出一种倨傲的神态。这种神态自从妹妹回来后,见到的次数更多了。也不给她解释的理由,只留下她一个人以凝固的状态在屋里。她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做着这一切,还要腾出一只耳朵、一只眼睛,倾听与观察他俩以外的任何风吹草动。

住到第五天,安慧说,已经订好机票,要跟团去新加坡玩。她有意地冷落妹妹,想让妹妹灰心到更深一層,自己觉得没意思,没趣味,主动提出离开。

她留守在家。安慧的房间上了锁,但能从缝隙里看到,那床榻上的棉褥是去日本买回来的新布做的,那么柔软的布,针脚细腻,也难找到第二块。座椅的扶手还包着丝绒、镶着花边。

她去买了一套家具,将父亲屋里的那些什物全换掉。又买了一些香,将屋子熏了熏。父亲得病了,她是知道的。姐姐、姐夫也三番两次地打电话来,可她能顾得上吗?那时她正忙着斗小三。后来父亲病危,姐姐、姐夫又打电话回来,让她回来一趟。可她还是来不了,因为正忙着离婚。

安慧有一阵子和她闹别扭,全是姐夫在中间周旋。也是姐夫写信告诉她:母亲死在了加拿大。老头子一个人,只好先回来了,先是在家住了一段时间,将家里弄得一塌糊涂,后来,只好转送养老院。没有想到,说是在养老院住不惯,见到姐姐、姐夫,就几乎要跟螃蟹似的口吐白沫,非要闹着回家。姐姐、姐夫只好将他又转了回来。住家里,也不方便。首先上床就寝也是件难事。父亲晚年患严重的风湿病,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度过。偶尔起身活动,却不让家里人帮他。他说:“只要我自己还能动,就让我自己动,你们别帮我。要是抬手动脚都要你们帮,依赖上你们,那我就真不中用,没指望了。”他的双手无法端碗、捏筷子,家里人要喂他吃饭,他又说:“别喂我,让我自己试着吃。”他单独坐在一张桌子前,用汤匙吃饭。手抖得厉害,一勺粥送到嘴边,常常已洒了一半,但他还是自己一勺一勺把碗里的粥吃完。父亲几年前得过脑梗,右手动作不大灵便,棉裤自己脱不下来,需要姐姐、姐夫两人协助才能完成。他们一个褪,一个拽,忙活了半天,衣服不仅没脱下来,反而失手跌坐在地上。父亲老是责怪自己没用,白吃闲饭,还不如早点走呢。姐姐、姐夫在一旁听着,心里直叹息。结果,距离说这句时间并不长,父亲真的走了。

父亲死了,这个念头轻轻在她的脑海划了一下,像流星,消失了。

是啊,父母在世她没有好好尽孝,现在回来,还好意思要房子吗?她心里一阵阵发酸。

但是她在香港过的日子,他们能知道吗?她有难言之隐。

父亲死了,而她的好运并没有开始,而是直接画上句号。离婚后,她没得到半个子儿,也没养下一儿半女。她年轻时挥霍过度,也没攒下多少钱。买房是肯定买不起的,只好租房。她租的那间房子,那也叫房子吗?有着闹心的忙碌,嘈杂的市声,漉湿的街面,常常被堵塞的阴沟,楼上楼下,左邻右舍,口角相闻,油烟互串。大家像是灰鸽,住在一样的鸽子灰笼里,每天为吃住争吵。这还不说,房租特别昂贵。她的高傲和虚荣最终被融入在熊熊大火之中,严重地被烧毁。

她回来,就是想为自己争一份房产,即使只有一间房也行。

平安阁精致宜人,可只有姐姐、姐夫两人住,简直是奢侈。姐夫的福分真是修到家了,主要是姐姐的手巧。木地板每天用清水拖一遍,干净得褪成灰白色。厨房很清洁,砖地是青灰的小方块,木餐桌不油漆,光木头,洗刷得别提多干净,一点油腥都没有。那个小浴室,哗哗作响,蒸汽混着沐浴露的香味四溢。这一切,看上去多么温馨体面。可惜她,永远都学不会布置起居室,用手搓麻布估算窗帘的价位,选用合适的灯罩,弯腰像模像样地拖地板……

父亲的遗照在柜子上,是用工作证上的一英寸照片翻拍的,他在粗糙的相框里,笑得很温和。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很旧的梅花牌手表,那是父亲的遗物。人与人之间,除了血缘,还有什么可连接的呢?她长相同父亲一样,特别是年轻的时候,所有的凹凸起伏保持一致,鼻梁是挺的,眉毛是浓的。只是现在年纪大了,模样都走形了。

手表压在一张纸上。她抽出来一看,发现是父亲的遗嘱。墨迹有些凌乱,她一眼就看出是他的亲笔。这份遗嘱里自然没有她的份。可她能承认吗?她还是懂得点法律的。这不作数的。这份遗嘱是父亲第一次病危昏迷时写下的。可没过多久,他就又康复了,那这份遗嘱自然也就该失效了。又没有公证人。当父亲再次病危时,就再也没立过遗嘱。

但她看到遗嘱,心还是像上了船,荡到千里外去了。她对不起父亲,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由地涌起一丝愧疚,像一条冬眠的小蛇,苏醒过来,就会突如其来地咬她一口。

“啪!”一滴大大的泪珠落在遗嘱上,像怕火烙一样,她忙忙往抽屉里一扔,决定不再想以前的事。

有几次,她和姐姐两人在家。她把话题引到房产身上,但却不能再往前一步,要碰触那个主题是如此困难,哪怕前进一毫米。

你去看过父亲的墓地了吗?安慧的话里,总会不经意跳出这样的意思来,不多不少,像水里不时跃出来的鱼儿一样,让她听到了,会不由自主地把眼睛往别处放一放。

去看过了。她的声音懒懒的,不知为什么提不起劲来。

他的遗嘱你也看到了?安慧的口气努力轻描淡写。

看到了。不过是病危时写的,不作数的。她一针见血地指出要害。同时她看见安慧的脸色灰暗了下来。

现在提遗嘱干啥?一家人好说话。姐夫说。安慧横了他一眼,有她应着,就轮不到他说话。

说出来真对不住父亲。我那时年轻,不懂事,就只顾自己。安澜轻声说着,觉得不像是说自己。人真是很奇怪的,明明是很难过很不得了的事情,可是临到说出来的时候,都会显得轻描淡写许多,再大的事儿也都不是事了,就像不小心踩到了一坨屎,在别人看来,擦擦鞋子就能繼续走路了。

安慧看了她一眼,那神情仿佛在说:你知道就好。

没有关系的,如果你们不方便,那我搬出去住好了。她用眼瞄了他们一眼,想看他们的反应。果然两人眉目间有隐隐的喜气,却又装作不露出来,嘴里还在客气着。

安澜来了以后,平安阁里常会出现一些诡异的事情。一次,客厅里的挂钟突然不响了,害得大家睡过了头;又一次,过道里的灯全都不亮了,晚上走路,乌漆麻黑,走路心里都有些吓丝丝的;还有一次,安慧半睡半醒地往洗手间冲,打开灯的一刹那,突然发现一个会动的不明物体,立刻把她吓醒了。细看,原来是只螃蟹,正挥舞着爪子盘踞在浴缸里和她对峙呢!她脑子里一片慌乱,果断地把姐夫从被窝里喊起来了。姐夫才不怕螃蟹呢,他可是久经战场,只见他先用脚轻轻把蟹踩住,然后从蟹壳上一抓就把蟹收服了。

安澜被隔壁房间的声响弄醒了,披着一件睡衣出来看,却听到姐姐、姐夫两人的对话:

是不是该去烧烧香拜拜佛了。

省着点劲吧。安慧认真地拨弄着冰冷的鞋扣,始终没有抬头。

要不,就让她住在这里吧?姐夫提议说。

你少管闲事罢!也不知你受了她多少恩惠!”安慧微皱着眉毛,蹙起薄薄的嘴唇,轻轻地反驳着。

“啊哟!好,好!你们姐俩的事,我就不掺和了!

不能给她。有了还要再有,碗里想着盆里,盆里想着锅里。安慧忿忿不平地说。她的瞳孔仿佛是猫,随着短短长长的句子,一会儿放大一会儿缩小。

她站在门外,只能拼命咬紧嘴唇,什么都不能说,千万别挑破平安阁里的这层薄薄的黑暗,千万不要挑破这层纸一样既薄又脆的空气。

她和安慧的讨论就像一部千里伏线的长篇小说,当她开篇谈起平安阁的继承权时,安慧立马扬起眉,睁圆了杏仁眼,似乎要做一篇长篇大论。

就像是一盘蚊香,一圈一圈地燃烧,终会有个尽头。她想快点了结这桩谈话,就主动掐断了那截还在烧着的蚊香。

安慧说不如给她十万元钱,她对这一提法毫无兴趣,因为她只想要一个栖身的场所,她得占一间房,无论这间房是大是小,她得有一个容身之所。按上海现在的房价,这点钱能干什么?

她没有打算回到正轨上来,安慧铁青的脸,眉心处总有根筋很累地绷着,穿过客厅,进屋拿了东西,复下楼去,至终没望她一下。

姐姐、姐夫两人摆出一副吃不消她的样子,甚至认为她是在无理取闹,他们在维护自己的利益,保证自己晚年的清静不被打扰。

那天她正在屋里吃饭。安慧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突然对她亲热起来。虽然这种亲热,在她看来有些打折,但毕竟也只是一闪念之间,很快如光滑绸缎一般铺展开来。安慧让姐夫精心烧了一桌菜,对她说:你啊,从小就喜欢红烧肉,来,瞧瞧你姐夫的私房菜。说着,在她头上抚了一下——这个动作有些亲昵了,半是真心,半是做作。她下意识地朝旁边一让,安慧的手顿时落了空,颇有些尴尬。但她很快就回了正色。没过多久,安慧带回一个老头,那老头的一张脸,乌漆麻黑的,丝丝缕缕的灰白头发,穿着玫瑰红开丝米尖领的毛衣,打一款湖蓝领带,看上去,像个乡巴佬。原来安慧对她不是十分拿得稳,想出一个主意,找人来给她相亲,如果能成,就能把她打发了。她多大了呀,都快奔六十岁的人了,谁还要她?她装模作样配合着姐姐,整个过程,她对那人看不顺眼。只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看自己的食指骨节儿,有胶片般的清晰与直接。那个老头像数钞票一样,低头翻着那本毛了边儿的通讯本。她立时三刻就没给人好脸色看。安慧弄得有些灰头丧脸,脸上挂不住,灯光一摇动,屋子里的影子都幢幢地跑了出来。过了几个月。妹妹又找了一个半大的老头,说是要结婚,必须有婚房。他俩隔着玻璃聊天,唧唧呜呜,对她来说就像是放射到空中的礼花,完全不明指向。等相亲老头走后,姐姐和姐夫背着她,又叽叽咕咕说着,她两三句中也听到了一句,不过是老头有房有车之类的。

一来二去,人就像压扁了安在画框里,任人相看。她有些厌烦了。忍无可忍。她抓起身前的写字台上放着的一只玻璃花瓶向镜子砸过去。那个镜中的肥胖姑娘立刻迸裂,她被这样轻易地击碎了。她原来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顺,但具体怎么个不顺法她没想过。她只想着要回自己的那一份。

有关相亲的这一页哗哗地翻了过去。

两个多月来,安慧平静的生活全被安澜给搞乱了。她的安抚计划也被无情地碾碎了,流出酸楚的汁液。姐妹俩虽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在暗暗窥视和警惕着对方。安慧常常茫然地在小区的小径上徘徊,心里想的是,安澜回家了吗?会不会又一场家庭大战在等着他们?安澜再次回来的时候,安慧已经有了防范之心。她没有办法,只好采用了极端的手段。她横下一条心。趁姐姐和姐夫再次出国旅游时,把那房屋给霸占了。咔嗒一下,上了新锁。在她将这件事情进行到将近三分之二的时候,才越来越清晰地找到这种感觉。姐姐、姐夫回来后,自然要砸锁。砸了,她再换。几次下来,姐姐急得眼泪也下来了。“你真做得出来?”安慧气得声音都发了抖。有次姐妹俩都扭到一起了,因为邻居听到动静,往这边来了。姐夫要脸,忙拽住姐姐,喝道:快住手,闹得鸡飞狗跳,成什么样子!姐姐只好先松手,却又就势一推,妹妹没留意,脚却磕住了门头。她大概伤得不轻,跷着一只脚,咝咝地直吸气。如是再三,大家都有些精疲力竭,却谁也拿谁没办法。

姐姐、姐夫只好在附近宾馆租了一套标房,暂求躲避。怎么,他们难道自愿让出这套房子?安澜觉得运气没有好到那个地步,也就不做那样的想法。她感觉像一只猫不停地玩着自己的尾巴,正是在这种自我折磨中,催生出更加出格的举动。

七月时节,雨水开始不停地落,水汽飘到的地方,人的神经也被浸得湿漉漉的。笃笃,有人敲门。她打开门一看,是华姐。华姐是她少年时的玩伴,现在是居委会主任。那时她们好得交头换骨,现在却早已云淡风轻。

安慧浓妆艳抹,穿一件灰色调的衣服,袖口和领口还滚些蕾丝花边,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黑扑扑的睫毛一眨不眨。安慧比她大两岁,今年五十七岁,但看上去顶多只有五十岁。

窗前的梧桐树叶渐渐稠密起来,盛了一汪一汪的阳光。三个人坐在客厅里闲聊。华姐就像唱独角戏一样,代替安慧与安澜一起挑起话题,搞活气氛。她旁若无人,像一尊正襟危坐的菩薩。虽然面对面,可她们彼此不看对方的脸。

华姐说:别总说房子,我们谈点别的,谈点以前的事好不好?

总说房子,是有点乏味,但没有办法,这是我现在唯一可说的东西。她耸了耸肩。她对华姐将心比心起来:相比其他,这座楼房的确特别重要,它拯救了我严重失眠的夜晚。

她转移话题,跟华姐打听附近有没有好一点的理发店,说要抓住青春的尾巴,不能就这么老下去。

她问华姐:“你知道我是啥样的人吗?”

华姐的眼睛像鹿一样,骨碌咕噜转动了一下,还没有想好该怎样开口,她已经自己说:“即使路断了,架个桥也要向前走,我是这样的人。”是的,即便是一条道走到黑,她也不会回头。

安慧听了,变脸的速度就像太阳落山的速度一样快。

看来只有打官司了。安慧恨恨地说。

打啊。这话听了扎心,但如果真打官司,亲姐妹必得撕破脸皮,还不一定能分出个胜负来。她无所谓的样子,表情又有些微妙,又将这个皮球踢给了她。她知道姐姐要个面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撕破脸皮打官司。

可自从争夺房产的面纱被撩开之后,姐妹两人许多东西就在一刹那间灰飞烟灭,永不再来。

华姐前脚刚走,街道的张主任后脚跟着来了。大家风火轮一般围着姐妹二人转。结果调解仍然没有成功。这出家庭剧彻底沦为一出悬疑片。平安阁从此改名不平安阁。

然而,峰回路转,事情终于有个了结。七月的雨水天,一直淅淅沥沥。她那天夜里一直没睡好,吃安眠药也没用。手机里一直有短信进来,她伸进包里,又缩了回来。还是不要看了,她知道内容是什么。肯定是安慧发来的,不用说,已经闹到这个情分上,准没有什么好话。她不仅没有回复,而且果断地关机,以免安慧在不合适的时候给她发消息。

天快亮了,干坐着无味,她突然想起,清明快到了,该给父亲烧烧纸钱,以赎以前对他的不孝。说做就做。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纸,偷偷在卫生间里烧了。匆匆烧完,人却又倦了。她回房去睡。纸钱却燃着了周围的东西,有一股子浓烟蹿了出来。邻居家的早起,看见房间里蹿出一股浓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打电话报警。姐夫急急地拨号,发现自己手抖,他停下来甩了甩,继续按,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直到电话接通。

一大清早,就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青灰的空气里,像有许多人来回走动,一阵风来,一阵风去。她跳下床,赤脚奔到门前。先还谨慎,只将门张开一条缝,却又急躁起来,“哗”地拉开了。门口站着姐姐、姐夫,还有一群看热闹的邻居。大概小区里的人都知道了,饶有兴味地围观过来。平安阁变得神秘起来,好像藏着许多幽暗的历史。

姐姐看她一脸无辜的神情,忍无可忍,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她一口气讲完了之后,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甚至能清晰地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等警察赶到时,烟已经没有了。黄警长穿一身铅灰色厚呢夹克,将警车停稳后,就上楼来询问。

看什么看呢?我给父亲烧点纸钱有什么不对吗?她不服气地说。没有房子住,我以后就住大街上。看谁来管?

怎么办?今天这个做小妹的吵得有鼻子有眼的。黄警官也没辙,看了看,又听了听,摇摇头,说管不了,这是家务事。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一个小小的警察呢。

他的话,弄得安慧和姐夫两个人心里都有些不爽。周围的街坊邻居个个听得入神,不肯大声喘息,长脖子鹅一般盯着她的嘴,生怕漏掉一句跟不上下面的情节。

好,你们会报警。难道我就不会?她积压已久的委屈和怨念在那一个瞬间爆发了。

她拿出手机,打开来,刚想打电话报警,却发现手机里有许多条微信,是大姐发来的。大姐言辞恳切,让她去澳洲,陪她度过晚年。那里她有几套房,不愁没地方住。姐妹亲情最重要,不能因为房子,伤了和气。还将房屋的图片发了一些过来。看到这些,不知怎么,在那一瞬间,她的那股子蛮劲,一下子松懈了。拿手机的手,垂了下来。

眼尖的安慧心知有戏,悄悄绕到她的后面。安慧瞥见了那些信息。也就在那一刻,安慧蓦地感到轻松与庆幸,收回厉眼,径自勾勒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多日来堆积成的防堤溃决了。

日子不咸不淡地流进光阴的黄浦江里。又纠葛了有一阵子,在一个清晨,她走了,留下一楼灰白的晨曦。一群鸽子“扑啦啦”地飞过,平安阁再次重归宁静。

责任编辑 杨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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