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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捞

2020-08-10钱静

四川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阿辉画布苗族

钱静

1

从城里到农村老家,驾车要三个多小时。听父亲说,这段路程,在过去靠两只脚得走两天。想想两天的跋山涉水,身心俱疲,头撞树的心都有。但父亲那一辈,没听说谁走到半路这样干过,连左缠右绕的疲劳和焦躁都没来得及生长,就被远方的向往给覆盖了,像阳光淹没影子。现在,时间被快速奔驰的车给压缩了。

天一亮,窄窄的柏油路上车辆多起来,像一条欲望鼓胀、奔忙的河流。风很大,公路边的柳树舞动着长长的枝条,风走后,静若处子,动静交替迅速,看上去有点神经质。昨夜城里也刮了一夜的风,窗框咔嗒咔嗒响,半夜,我被这咔嗒声叫醒了两次。

早上,我正在漱口,茶几上的手机响了,本想不管,最后还是吐了满嘴泡沫去接电話。弟弟阿辉说,父亲的画布被吹到深箐半腰的攀枝花树上,父亲非要下去拿,劝也劝不住。深箐在村前一百米外,七十度的陡坡,坡上有攀枝花树和几棵松树,稀疏得很,每棵树之间至少相隔二十多米,其他地方全是沙子。坡下是断崖,有的地方从山顶开始就是断崖,然后才是陡坡。人趴在陡坡上也会滑下去,更别说站起来。陡坡和悬崖是站立的,它们只允许人躺着,连一棵树也得斜着向下长,永远保持着往下拉的巨大力量。父亲要下去,这分明是拿自己的命做赌注。更何况,他的脚还瘸,他下去,结果会咋样,赌都不用赌,他能拗过悬崖和陡坡?我打电话给父亲,他的手机关机。这老头子经常这样,偶尔通了却没人接,能听到他手机说话,跟中彩一样难。我跟父亲说,手机带在身上,人醒着,手机就醒着,一叫要能喊答应,不然,做打狗用得了。父亲说,我会有多少事啊,带个手机在身上,不小心丢了,或者摔烂了,多可惜。我笑着说,拿根细带拴着它,挂在脖子上,还可当它是长命锁。父亲下巴一扬,我不习惯。真拿他没办法,这老头子。

我把漱了一半的口接着弄完,抹抹手,打电话给阿辉,让他把手机给父亲。阿辉说,父亲正在骂母亲,怪她昨天下午没及时把晾在院子里的画布收起。我在手机里已经听到父亲脆生生的嗓音,离得远,只模糊听到一句,你的记性被野猫拖走了?呼呼的风声从阿辉的手机灌过来,把母亲的话搅得破碎,我的耳朵怎么精心也缝补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听到阿辉喊父亲接电话。我劝父亲不要下去,父亲说,那是五万块呢,你丢了五万块舍得吗?五万在农村,已经是巨款,父亲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足以烧得他心焦。我说,既然要下去,等我回来。我让他把手机给阿辉,叫他看着父亲。他不听,绑都可以,我说。我了解这老头,做起事来,又犟又凶悍,跟一头野牛似的。阿辉那身体,瘦小的老父亲应该不在话下,虽然他年轻时当过兵,有点身手,可毕竟上了岁数,还瘸着脚。

父亲的左脚是在战场上瘸的。他们一百多人为了攻下一个碉堡,只剩十来个。碉堡嘶吼了两个多小时,连唯一的一个射孔也哑了。他们冲进去,门口躺着一男一女两个老人,大概六十来岁。二楼的三个射孔下各躺着一人,两个中年男女,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子。他们猫腰上三楼,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撅着屁股翻找着什么,听到脚步声,立刻站起,面向他们,接着向前走了两步。小姑娘头发凌乱,破旧的衣裤沾满灰土,但一脸的坚毅稀释了一身灰土给人的印象。父亲和他的战友站在楼梯口,一个战士端起枪,父亲一把按下他的枪管,向前走一步,蹲下身,把手里的枪放下,为了表示自己手里没有武器,慢慢地把双手举到肩膀一侧。刚才端枪瞄准的战士上前使劲拍他的手,你是在投降啊?父亲才赶忙放下。女孩突然开始脱自己的衣裤,直到一丝不挂,瘦小灰白的身体单薄得像刀片。在他们愣怔的时候,女孩又折身在竹筐里翻找,那撅着的屁股让他们心神飞散。她在筐后找到一个手榴弹。女孩左手抓着手榴弹的引信,狠狠瞪他们一眼,手一扯,手榴弹丢在战士们面前,她转身向楼上奔去,灰白的小屁股在转角一闪,消失了。战士们赶忙下楼,手榴弹炸开,整个碉堡在砰的一声中颤抖了一下,一块残砖砸在父亲的小腿上,当时就不能走路了,另两个战友被弹片划伤。手榴弹爆炸后,他的战友回身上楼,在楼顶,光裸的女孩拉着一根绳子已经滑到地面,两瓣小屁股错动着,S形跑向二十米外的树林,战友的枪没有打中她。父亲被战友抬到医疗所,骨头没断,没有手术,只是打针吃药,后来走路一瘸一拐,并陪伴他一生。

父亲常常提起那个小姑娘,落脚点在神情,不在裸体,说她铁钉一样的眼神,麻利干脆的动作,以及机智的脱身之术,那种行事风格把他的脸容晕染得生动活泼,完全忘记了她给他带来的终身残疾。看那声情,我有一种错觉,他感觉他的残疾为她所赐,荣幸之至。

我换好衣服正要出门,儿子打开卧室的门,头发蓬乱,手掌在还没完全睁开的眼睛前遮挡天光,光着肥嘟嘟的上身,穿着灰色的齐膝短裤,啪嗒啪嗒踩着一双绿色人字拖,向厕所走去。儿子十八岁,长到一米七四,比我还高一点,体重快到八十公斤。我说小心着凉。我知道儿子上完厕所还要回到床上。这小子,昨晚肯定在床上被手机控制到午夜。难得的周末,他可以睡懒觉,弥补被手机夺走的睡眠。

2

我打电话给消防队,让他们去捞悬崖上的画布,一个粗重的男人声音说,路太远了,只是一块布,你们想办法自己解决算了。我是他,大概也会这样说,又不是救人救火,用不着长途奔波,兴师动众。我只好自己处理。下深箐的尼龙绳、铁扣已经买来,就摆在后备厢里。没有工具,想下去是不可能的,而且这工具得可靠,我担心老头子匆忙之间,把自己交付给一根不能信任的绳子就下去了。我把车放慢,给阿辉打电话,让老父亲一定要等我回到家。阿辉说,父亲和他就在山头转悠,远远望着那块画布,担心它会被风吹到深箐里。父亲坐不是,走也不是,像只丢了魂的瘦驴。

父亲五十多公斤,精瘦,窄脸,小脑袋,短下巴,满脸短胡碴,如果留起胡须,脸上就剩鼻子一个孤岛突兀地立着。他虽然瘦,可身体结实,小腿紧绷,指骨凸显,手掌抓握有力。我和阿辉小时候,父亲常在我们面前撸起袖子,绷紧肌肉,上下臂靠拢,青筋鼓暴起来。他摸着肘部说,像个硬邦邦的水牛角。那神情既夸耀又自豪。说完,拉起我的袖子,捏一把。稀松得像豆花,随时都会淌下来,他说。

父亲退伍回来,在村里代课,是民办,因为身体残疾,转公办时遇到一点波折,最后是靠参战军人的身份才转成。现在,他已退休十多年。在教书那些年,他喜欢做牛生意,周末,方圆十里的村庄是他经常造访的地方。有时,在学校午休和傍晚也到邻近村庄探访,把头伸进庄户人家的畜圈,眼珠骨碌碌翻动,目光在黄牛身上量了又量,若看上了,谈定生意,周末就牵回去。傍晚时候,滴滴答答声在院门口响起,一头或两头脸孔陌生的黄牛和父亲走进来。即使买不到一头牛,他肩上也必不可少扛一截木柴,不知是路边捡的还是拉了别人家的篱笆,好像空手回家,对不起自己那双脚似的。到街天,他把买到的黄牛赶到牲口交易市场,在买主面前捡着自己牛的优点说,过度地褒扬,把它们说得完美无缺,仿佛是牛中極品,有时掰开牛嘴给他们看牙口,能赚个三百五百便出手。由于他不安分的脚,学校送个“能走健将”的诨名给他,直到他年迈,疏于走动,诨名才渐渐斑驳,青烟般飘散。

3

阳光流进车里,透过衣服,钻到皮肤上肆意游走,我完全打开两边的玻璃窗,让更多的风灌进来。车子进入一个村子,接着左边出现果林。昨夜狂风好像没到果园,也许到了,不忍糟蹋,便避开它,从上空划过去了。树枝间还挂满青嫩的苹果和桃子,那种推推挤挤的热闹劲,看上去有点假,仿佛是果林铆足了劲拼凑上去的。

父亲退休后,又走村串巷了七年,最后说,不跑了,这脚有点软。我把父亲和母亲接到城里住,母亲每天扫屋做饭,还能适应,可父亲无事可干,不会抽烟喝酒,不会打牌下棋,只能到城外山林里转转,时间长了也待不住,更重要的是,看不惯儿子。儿子放学回来,斜靠在沙发上玩手机。有时他在宽大的手机后发出咯咯的笑声,目光越过手机才能看到他的脸,嘴两边的肌肉展开,把肥厚多汁的脸撑得更宽阔。他不发声的时候,整个人像没喝够水的蔫耷耷的树苗。吃饭前一分钟他才丢下手机,吃完饭,撂下碗,又重新拾起,再次躺下,恢复成蔫样。有时在电脑上打游戏,一坐几个小时,像一根稳健而倔强的树桩。父亲曾对他说,出去跟同学玩玩,不要总是躺着坐着。他头也不抬,不去。干脆,冷淡,像一块傲慢的石头。父亲也面目冷然,紧抿着嘴,鼻子里嗯的哼一声,目光四处漫游,像在寻找依附。

去年暑假,单位旅游,我和妻子让儿子跟着去,他说不去。一周后我们回到家,问他吃些什么,他说吃饭啊。妻子再问,自己做菜?用得着么,叫外卖啊。他有四五千的压岁钱,有这个实力对付一周的生活。妻子在阳台下的墙脚,看到整整一大袋纸盒子里残留着残饭剩菜,袋口蹿出一股馊味。妻子收着脸责怪他,连垃圾都懒得出门丢。他说,我下午想出去丢,你们中午就回来了。后来我们知道,那一周,他没跨出家门一步,全部时间交付给睡觉、手机和电脑。父亲对我说,好好管管你儿子,再这样下去,要不成了。我说,他听不进去,我也没办法。没办法?惯出来的。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况且,他学习不差,班上六七名呢,说不准今后会开发游戏,或者在电子技术上有成就呢。这个样子,还开发,还成就,狗屁。父亲伸长脖子,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那副恨恨的样子,仿佛儿子的未来,边界清晰,一目了然。父亲见我对儿子纵容,亲自把儿子叫过来,小潞,你少看一点手机,少玩点游戏,多跟同学接触。我不喜欢交际。小潞还握着手机,斜靠在沙发上,目光盯在手机上。不喜欢交际也应该多到外面走走啊。没意思,也累。小潞尽量把句子压缩,再压缩,只剩句子的骨头。你在家也应该煮点饭,学着打扫卫生。有人做这些。你就不帮一下忙?好像他们不做这些也是闲着。小潞的目光一直没从手机上拔出来。父亲觉得自己的话像失效的药,脖子上的青筋鼓暴起来,你明天开始,一天只许玩一个小时的手机或者电脑。凭什么?凭我是你老爹。父亲睁大眼睛,直视他肥肥的脸。老爹这个叫法,对我来说很陌生,我只觉得你是个老人而已。儿子的话太过分。我说,小潞你是咋说话的,他是你老爹,你的书读到哪儿去了?他没说话,好像后悔自己不该那样说,或者是别的,脸上依然风轻云淡。父亲指着小潞对我说,你看看,你看看,你儿子,精神都出问题了,连老爹都不认了。父亲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向门,说,我回去了,要是我儿子,早不会让他像死狗一样躺在沙发上傲慢无礼了。小潞终于拔出目光,扭过头,你能咋样?语调又淡又软,但里面藏着针。我对着儿子,小潞你不说话会死?父亲又重又长地哼了一声,我没见过这样的娃娃。小潞没再说,身子也没挪动一下。父亲肩膀一偏一偏下了楼,无论我怎么劝,也要走。

小潞对他爷爷有看法,是在他八九岁时候就种下的因子。饭桌上常摆着五六个菜,有排骨、豆腐、花生、鸭肉,可小潞来到桌旁看看,脸就蔫了,软软地坐到凳子上,筷子搭在碗边,目光也耷拉着,最后筷子在半空犹豫了一会儿,落在豆腐上,夹起一块慢慢嚼动,身子歪着,仿佛身心被生活压得不堪重负,或久病未愈。一顿饭,他勉强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起身去客厅里抓起饼干,塞一块进嘴里,打开电视,边吃边看。一天晚上,父亲对小潞说,明天他要去山上捡菌子,如果跟他去,给他买一辆遥控小车。小潞愉快地答应了。第二天天刚亮,父亲带着小潞出门,中午没有回来,父亲没带手机,不知咋样,直到下午四点多才回来。一进家门,小潞哇地哭起来,妻子问咋了,父亲笑得满脸褶皱,说,早点没吃,中午饭也没吃,肚子饿了。原来,父亲带着小潞满山走,碰到村子去看他热衷的牲口。离老家远,他也只是看看,再问问价格,跟老家的价格做个对比。整个白天,孙爷俩只是喝了点儿水。父亲仍然笑着说,饿一顿饭没事,我年轻时打仗,被敌人围着,整整两天没吃一点儿东西,没喝一口水,你这算什么啊。小潞站在茶几前,见到茶几上的糕点也不拿。妻子看我一眼,脸上强挤出一点儿笑,没说什么,回身去厨房里热饭菜。小潞吃了一碗饭,父亲吃了三块糕点。小潞回到客厅,站在他母亲面前说,我在山上摔了一跤。妻子睁大眼睛问,摔到哪儿了?他拉起裤脚,膝盖上蹭破了皮,渗出红色的血点。父亲说,没事没事,走,我领你去买遥控小车。小潞说,不去,你买回来。好,我给你买回来,父亲说。妻子在茶几的抽屉里找出碘伏,用棉签涂抹小潞蹭破的膝盖。

许多年来,小潞常说,我老爹,把我饿了一天。那一天,像根钉子一样钉在他心里了。

4

窗外,阳光在村落、楼房和矮山上翻越,在它们的脚下堆积了浓稠的褶皱,铺展的地方,显露出耀眼的明媚。我心里隐隐不安,去悬崖上取画布,不知自己是否有这个胆量。我向来是恐高的,父亲是绝不能下去的,他的脚不灵便,走在平路上都得注意脚下。那只脚,让他一辈子像个醉汉的样子。

父亲回老家后,母亲也回去了。她说,两个人有个伴儿。父亲没闲着,养猪养鸡种菜,到山林里刨冬天取暖的树疙瘩,偶尔到邻村他曾买牛的家里走动,看看他们又添了什么好牲口。

有一天他走进一户苗家院子。男主人曾跟他代过三年课,后来回家了。三十多年过去,曾经的代课教师,头发白了,脑门的沟壑深了,可笑声依然嘹亮,咧开嘴,两排稀疏的细牙露出来,牙根散布着黑点,像在水里沤透了的麦茬,又像冬天灰败的树林。

两人坐在屋檐下正说笑着,一个全身穿着苗族服饰三十出头的妇女走进院子。她全身上下色彩缤纷,上身是布满红色菱形图案的披肩和腰带,下身是白色做底的黄杆和红杆横向延展的百褶裙,小腿上也是红黄条纹相间的绑腿。父亲目光笔直,可以挂个石头,这是你家姑娘吧?老人说,我家三姑娘。父亲哦了一声,这身衣服太漂亮了。以前,他也见过一些苗族服装,可能是因为忙碌,不大留意,现在心闲下来,觉得比原来见到的好看多了,也许是苗家人把这服装做得越来越漂亮了,也许是老人的女儿跟这套服装一样艳丽夺目。他的目光在妇女身上上下蹿,妇女笑着,笑里浮着羞赧之色,匆忙走进堂屋,脚磕在门槛上,震落解放鞋鞋底的几点黄泥。老人说,这身衣服,包括披肩花衣、腰带、围腰、百褶裙和绑腿,节庆日或婚礼上才穿,今日有人结婚,姑娘才穿上;原来是有尖頭犁的,现在没人戴了。父亲问尖头犁是咋样的。老人说,把两根发杈均匀的松树砍来,单留两杈和半尺长的主干,样子像个弹弓,在火上烤死里面的虫子,除掉水分;用纯金或纯银做一个与发髻一样大的圈,用金丝银链将它固定安装在两根树杈中间,戴的时候套在发髻上就不会掉下来;再用染过的纯羊毛织成各种花纹图案,打一个犁头模样的三角底板,将纯铜做的三个太阳和三颗星,安在三角底板的正面上。犁头尖上,三个太阳各占一角,三颗星分别镶嵌在三条边线的正中间,无论从哪一条边线上看,两个太阳和一颗星始终在一条线上。从正面看,三个太阳正立成大三角形,镶嵌在底板的外围,三颗小星倒立成小三角形,镶嵌在底板的中间。父亲说,这么复杂,沉甸甸地戴在头上,脖子都压短了。老人说,就是啊,所以现在见不着哪个妇女戴了,我只在小时候见过。老人顿了几秒说,这身衣服,记录着我们苗族的历史呢。父亲伸长脖子,张大眼睛看着他,真的吗?老人说,去年镇上的文化站站长来到我家,他说,你们这身衣服,记录着你们的祖先蚩尤战败后,苗族受到欺负、追杀,拖家带口逃难的事情;你仔细瞧,百褶裙上的黄杆代表黄河,红杆代表长江,长江和黄河的中下游是他们生活过的地方;黄杆、红杆围着的那些方块,代表他们耕种过的田地;一点一点纳上去的图案花纹,代表田地上的庄稼;所以,有人把百褶裙叫作“地列”,“地”,也就是他们耕种过的旱地。“列”,就是他们耕种过的水田;那些菱形,两个V形交叉的图案,代表你们祖先砌起的城墙。他们来到云南,怕再受到追杀,不敢种田地,随便建个房子,以打猎为生,把田地和城墙纳上去,是对过去中原生活的怀念。他这样一说,我想起小时候,大人经常到山上打野物回来吃。老人最后说,这衣服上的花纹不是随便绣出来的,还包含着很多东西呢。他呵呵笑两声,黑麦茬晃来晃去。

父亲回到家,常常想到苗族服装上的菱形、回形图案和波浪形的条纹。如果代课教师没跟他说那些图案代表的含义,他一直认为那只是一套漂亮的衣服,说了后,它就变得不一样了,已经超越于众多的衣服之上。父亲不解,为什么男人没有绑腿,只有女人有呢,也许男人征战,把绑腿留给奔逃的女人,让她们得以传下苗家血脉。那些苗族祖先能活下来,靠了他们的双脚。父亲想到他在战场上的日夜奔袭,胜利就在奔袭中换来;回家后做了民办教师,没有东奔西走的买卖,仅凭那点工资,儿子哪能上大学,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那一身服装,记录着他们曾经的生活和奔走,跟自己的人生太相似了。

他决定好好看看那套服装。过了两天,父亲又去见苗族老人,问还有没有像他三姑娘身上那套一样的新服装,自己想买下。老人说家里没有,但可以给他在村里问问。三天后,老人走到父亲家里,告诉他,村里有一套,要价一千块。父亲说,先看看再说。父亲和老人到了卖服装的那户人家里,一个头上挽着锥形发髻的妇女迎接了他们。她拿出一套色彩鲜艳的苗族服装,跟父亲在苗族老人家看到的那一套差不多。妇女汉话不太利索,像刚学走路的小孩,磕磕绊绊。她说着说着,像走顺了路似的,半道变成了苗语,老人翻译给父亲,说这服装纯手工制作,花了四五个月的时间。父亲说,给她八百块,妇女两只厚实有裂纹的手掌握在一起,相互搓着,呵呵笑几声,可以呢,你拿去嘛。

父亲拎着服装回到家,把它摊开在床上。看着那套服装,他也好像走到队伍中,身背石磨,手牵小孩和耕牛,每到一个苗族村落,就告诉他们赶快离开。他已经感受到了石磨的重量,奔走的疲劳。那些井字形、城垛一样的图案和篱笆似的条纹,既描绘了苗族祖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也描绘出他们迁徙的轨迹。他们在生死逃亡中不曾忘记,在几千年里,不断丰富,并留存下来。没有这些衣服上的记录,后人咋晓得他们是咋活下来的。人就在这些艰难的生活中获得更多的认识,脚走多远,心就有多宽。人就是一坨沙灰浆,冷一点才会硬,热乎乎的,咋硬得起来。脚不硬,心就不硬,咋走?走个屁,父亲说。我笑着说,你的体会还很多嘛。他得意地说,当然。

父亲觉得在这套服装上应该做一件事,既是对自己一生的形象总结,也是为后世留下一份纪念。在我们这个家族里曾有一个人在为生存、生命奔走,并健康地活到老年,活到这个岁数,明白生活是咋样一回事。

父亲决定不再四处走了,他想静下来,做一点跟自己经历相似的一件事,把服装上的条纹画下来,当然不是原模原样照搬,他要把它们弄得更形象一点,不只是一些抽象的方框、条纹,他要画出山川、人物,标出时间。

为了准确,他到县图书馆查看县志,翻阅苗族的文献记载,还做了笔记,也到苗族村落里访问年长者。父亲得到的许多资料是用不上的,只有一部分可以表现出来。他在学校里上过多年的美术课,虽然画得不太好,但能应付山村里的孩子。现在,那些基本的画法用得上了。为了画好那幅画,他在纸上用毛笔演练,画下房屋、树木、人物、牲畜,练了一周,满意了才开始走向他的战场。

父亲买来一块两米长一米宽的浅蓝色布料,展开在一米来高的桌面上开始画,苗族服装铺展在另一张宽大的桌上,装着颜料的十来个瓶子摆放在身边的矮桌上。他的画是从右至左开始的,因为苗族发祥地在长江和黄河的中下游,迁徙到云南,地图上是从右至左的过程。父亲沿着苗族祖先的迁徙路线,用钢笔勾勒出山川、集镇、村落、人物、牲畜、织布和打猎场景,那些方形城垛和篱笆跟服装上的相类似。大的地名有长江黄河,青藏高原、甘肃、四川、贵州、云南,小地名不计其数。为画出一个村落,他要花上两天时间。勾勒好,再用丙烯颜料上色。父亲不再出门,每天花四五个小时在他的画布上。只要离开屋子,他都要把房门扣上,以防鸡狗进去搅乱他的战局,对母亲也是一再嘱咐,不准放进一鸡一狗。母亲不太管他做什么,也管不了,她知道父亲的倔脾气。前些年,母亲曾跟父亲说,少跑一些,你的脚不好,这路又难走,跌倒了咋整。他说,我的事你别管。母亲只好闭嘴,她是个不喜欢吵架的女人。父亲的工作,她没兴趣,只是随便瞟一眼。

父亲画了一年,终于完成了。他顺着人物迁徙的方向一路看下去,觉得它是完美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山川人物,应该给他们一个标题,他自然想到:苗民迁徙图。这几个字应该大一点、漂亮一点,可自己毛笔字写得不好。他想请一个学校的书法老师给他写,便拎着自己的画作到镇上的学校。从前认识的老师多已退休,见到的多是年轻的。他打听到一个近三十岁的年轻教师,字写得好,上着学校的书法课。他见到书法老师,一个细眼睛厚嘴唇的小个子男人。在书法老师的宿舍,父亲展开画作。父亲后来对我说,那老师,看到我的画,眼睛都绿了。书法老师问父亲,是你画的?语气里带着质疑。父亲说,是的,我画的是苗族从东到西南的迁徙图。书法老师说,这分明就是苗族版的清明上河图。父亲见过清明上河图,那可是一幅名画,听他一说,自己这幅画虽然比不上清明上河图,价值应该不小。父亲感觉身子突然膨胀开似的大了许多,手心里冒出汗来。书法老师说,既然是你画的,应该落上你的名字,还有完画时间。父亲说,合呢合呢,要这样。

从镇上回来,父亲展开“苗民迁徙图”,又细细看了一遍,想不到自己无意之中画出了苗族版的清明上河图,激动得两只手掌交互握着,碾了又碾。他看了一会儿,小心折叠好,放进衣柜的最下层。一个月后的中午,他在屋檐下给鸡撒麦粒,书法老师带着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走进院门。书法老师对父亲说,镇上的文化站站长要看看他的“苗民迁徙图”。他看了站长一眼,没见过,原来那个父亲熟悉,现在这个,总爱快速地挤两下右眼角,像在跟人打招呼,又像在驱赶着眼里的雾障。父亲把他们请进屋里坐,取出衣柜里的作品。站长边看边微微点头说,画得不错。父亲告诉他,搞这东西,用了我一年时间。这话表明,完成这件作品身心也是经历了万水千山。站长最后说,这“苗民迁徙图”我很喜欢,把苗族历史画出来了,两万块卖给我。父亲摩挲着画布一角的村庄,猜到书法老师肯定告诉过他,这幅画相当于苗族的清明上河图;他也一定从画上的长江、黄河,还有篱笆和城垛,看出与苗族服装的联系。它既可当画欣赏,又可以当苗族历史研究,他两万拿去,说不准转手卖三万五万,甚至更多。父亲做了半辈子牛生意,知道生意里的弯弯绕绕,干脆地说,不卖,我自己留作纪念,老二儿子也喜欢得很。给你四万,站长看父亲坚决,想是给价低了,便重重地加上一倍。父亲缓缓地说,钱这东西,多了多使,少了少使,可物这东西,卖了就没有第二件了。站长快速挤两下眼角,说,这几年,能耐心做一件事情的人少了,尤其是像你这么大的岁数的人更少;我拿去也是属于个人收藏。父亲后来跟我说,站长晓得,这不是单纯的一幅画,他收藏十年八年,怕六七万都能卖呢,再说,这幅画跟我一生多像啊。我还是不卖,自己做的东西有感情,再说,我自己也喜欢,父亲说。书法老师没有说话,只是双手捧着茶杯举在下巴前。一只秃尾巴小黄鸡小心地走到电视机前,扭头看到拖到茶几下的画布,好像被吸引了似的。父亲抬手咦的一声,小黄鸡吓得折身往门外跑。站长沉默了半分钟说,再加一万,一共五万。站长坐直身子,右眼角快速挤了几下说。站长肯定觉得,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能画出这样的画了,哪个画家愿意花那么多时间画苗族历史啊,即使画,也很难把景物和历史结合起来,再说,结合了,也是对这幅画的抄袭,价值就逊色了。这个……嗯……我考虑一下,另外问问大儿子。父亲犹豫着,五万是高价了,八九十头牛的利润也赚不了这么多,画再好,自己也没有几年了,再说,哪能跟清明上河图比,人家把人跟房子都画得跟真的一样,我画的呢,比那幅画粗糙多了,以后还会不会有人出到这个价,难说。好,商量好给我电话。站长留下电话号码,和书法老师走了。这个过程,父亲给我描述得很细致。说到那只小黄鸡,脸上散布着余惊。我看着它要啄上面的树枝了,把我吓一跳,他说。

父亲给我打电话,这是一年来他主动给我打的唯一的一通电话。我说,这个价,可以卖了,卖了你再创作一幅同样的作品。父亲说,你说得轻松,要花我整整一年时间呢,再说,我已经七十岁了,怕还没画完,咔嗒一下去了,就成了终身遗憾。我在电话里笑着说,你身体好呢,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哪会那么容易咔嗒。唉,说不好,人这条命,要去也快得很。我说,卖不卖,你自己想吧。

5

天上敷满灰云,太阳久不出现,好像幕后的导演,正在排练一场大戏。车绕过两个村庄,在庄稼地边拐几个弯,来到我们村对面的山坡下。公路仿佛被深箐吓住,裹足不前,我把车停在一块平地上。走下车,目光投到斜对面的懸崖上,两棵攀枝花树上没看到什么,别的树上也没有,我怀疑父亲的作品飞走了。山顶上站着一个人,矮小,细瘦,一定是父亲。我从后备厢里拖出两根八十多米的尼龙绳,扛在肩上,手里提着铁扣,锁好车,往下走,上了天生桥。天生桥是连接河谷两岸的天然通道,桥面修整过,打上了水泥,下面很深,几乎看不到底,我每次向下看都会头晕。走过天生桥,我爬上斜插到对面山顶的曲折小路。

父亲电话告诉我文化站站长要买“苗民迁徙图”后的两天,阿辉在电话里说,父亲已经答应五万卖给站长。也许是五万块打动了父亲,也许觉得自己还能再画一幅。站长告诉他,过几天来取。通完电话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苗族老人去世了,父亲赶去看他最后一眼。他离开家不久,母亲整理衣柜,看到了他的作品,她原来没好好看过,而且还值那么多钱,心生好奇,便拿到堂屋的沙发上看。厨房里的电磁炉上烧着水,想到有一会儿了,水应该烧开了,担心水喷出壶口,落到电磁炉上。她走进厨房,水真的喷出来。她把水灌进暖壶,回到堂屋,一只半大黄鸡在画布上昂首踱步,从尾巴下掉落一坨東西,淹没了两个人的脑袋。它还神情悠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母亲看到了它撅下的垃圾。她连忙赶走黄鸡,从屋檐下拿来一块窄窄的竹片,把它铲起,刚要移动竹片,它又掉下去,落在一头牛上,她第二次铲起,送出屋外。画布已经弄脏两块铜钱大的地方,要是被父亲看到可不好交差。她把画布拿到水龙头下,洗净弄脏的两块地方,画布湿了一大片。她把画布晾在院墙里的一根铁丝上,铁丝上立刻垂下一片山水。晾好画布,母亲上山捡柴,风刮得树枝哗啦响,好像在提醒她什么,可她没有想起来。傍晚回来,她忙着做饭吃饭,喂猪喂鸡。风还是一直刮着,而且越刮越大,院子里的石板地面被风扫得干干净净。母亲在厨房里洗碗,听到房檐在风中呜呜叫,这尖利的呼喊,像是唤醒了她,她突然想起晾在铁丝上的画布。母亲丢下手中的碗,小跑出来,画布不见了,铁丝在风中抖动。冲出院门,她翻遍院墙外的矮树丛,还是不见。母亲想,画布肯定是在她捡柴的时候,被风吹到院墙上,再抬到院外树蓬上的。天已经黑了,远处的树丛处在模糊之中。我不知道,母亲在父亲回家前的这段时间里内心是怎样的惊涛骇浪。阿辉前两天在镇上帮表哥建房,天黑一会儿了才到家,回来就跟母亲满山找。

父亲回来了,母亲告诉他画布丢失的前前后后。他自然是火冒三丈。母亲在电话里跟我说,你爹眼睛瞪得要冒出火来,手比画着,恨不能拿刀砍我。

我到半山腰,看向远处的攀枝花树。腿粗的树干,常年被雨水冲刷,露出鸡爪似的树根;整棵树斜斜地向下生长,似乎在向河谷屈服。画布面对父亲的那一面,在低一点的树枝上,大半截斜斜地折叠着,另半截搭在西面更高的一根树枝上,风一吹,它晃晃悠悠,很舒坦的样子。它逍遥自在了,我的心却在晃荡,父亲大概也是这样。

我离父亲还有十来米远,父亲面对我,咋这样慢啊。我跨过一个脑袋大的石头,说,已经是中午了,先吃饭。父亲说,说什么狗屁话,风再把它吹到河底,就想都不要想了;阿辉不拦着我,我早下去了。我打电话给阿辉,叫他来悬崖边。父亲说,昨晚在山顶找它两个多小时了,每棵矮树蓬每个石头缝都找遍了,就是不见,回到家一夜没睡着,今早天擦亮起来,看见它在这树上,可能昨晚就被风抬上去了。我向下看,三十多米的陡坡下,是一处断崖,对面也是,两边长了许多树木,终年沉积着浓绿,共同牵手掩盖河谷,树木下有多高,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村里曾有一匹驮着两袋玉米的枣红马跌下去过,连尸首都没法找。

父亲坐在身后的一个青石上,两手围着立起的膝盖,看着对面的悬崖说,今早我在想那幅画,那些苗族,只有走才能活命,如果不走,即使有命,他们也晓不得中国有那么宽的地方,更晓不得云南是个什么地方。

哪个晓得,是越走越宽呢还是越走越窄,我坐到他身旁一个小一点的石头上说。走,我想总不会错,不到处走,你就晓不得。他接着说,苗族被迫走,只有走才是出路,那时我们去打仗,也是没办法,我们好和平,那小姑娘也肯定讨厌战争,我们大家都是被逼的,现在,太平了,日子好了,没人会要你的命,没人逼你干你不愿干的事情,人呢,手脚都变软了。父亲抬头看看天。太阳还在灰云后面,风吹在身上凉凉的,但风力还不足以拎走树上的画布。

小潞你要好好管管,几天不出门,出门也不想多走几步,就只想坐公交车,地面都怕认不出他那双脚了;心是走出来磨出来的,不是玩出来的。咋管,他要听啊,一次,小潞他妈从他手里夺过手机,他像触电一样站起来,硬邦邦地说,给我。他妈说,你再玩,我把它砸了。他说,砸了你会后悔的。你要咋整?小潞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妈把手机丢在他旁边的沙发上。那个手机是小潞用压岁钱买的,花了两千三百块,什么时候买来我们都晓不得。你们两口子都惯着他他才会成这个样子,离高考只有三个月了,这个你好好想想;我又不是晓不得现在的通讯好,方便,可问题就出在方便上。父亲扭头看我一眼。这个我倒没想过,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阿辉来到我们身边,肩上扛着一棵腿粗的木桩和一把铁镐,手里握着一根三米来长的竹竿。

6

我总不能让满头白发的老人家下去。

长竹竿绑在我的右手臂上,背向河谷一点点往下退。脚下的沙子向下流淌,击打在断崖的树枝上沙沙作响。我不想往下看,可又忍不住,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我的脸往后掰。我的手掌有些木了,随时都会松开,双腿被勒得紧紧的。到了攀枝花树根,我的身体往后倾倒,左手握住竹竿,竹竿绑得紧,我抽了几次才抽出来。我慢慢转身,竹竿戳到崖壁上,双腿在抖,脑门发热,滚下汗水。即使转过身也要双手握着竹竿才能把它举起,可身体就会失去平衡。而且身体在长时间的耗损中会失去控制,绳子在崖壁上摩擦良久,我不敢信任它能拖着我身体的全部重量。我觉得这是在徒费力气,皱着脸,冲上面喊,拉我上去。

回到山顶,我的腿还在发抖。阿辉用退缩的脸色看看我,嗫嚅着说,我也没把握。父亲在阿辉的脸上扫一眼,把绳子绑在自己身上,卷起袖子的手臂青筋毕露。我说,算了,就一块画布,犯不着冒险。父亲睃我一眼,你们不心疼那五万我心疼,再说了,你们怂我不怂,老子什么阵仗没见过。他凶悍的牛脾气上来了,我只好闭嘴。竹竿直直地从后背穿进腰上的绳子里,像根电台天线。父亲背向悬崖下去了,右手紧握绳子,左脚的力不够,左手支撑着陡坡,配合右脚往后退,身后的长竹竿随着左手的移动左右摆。他移到树根上,风呼呼吹,头顶的画布像在水波上似的跟着晃。停了几秒,等风过去,再向左转,面树而坐。他搂抱着树干缓缓站起来,右手抽出背上的竹竿,挑起斜躺着的画布。父亲已经突破我刚才的难题。画布被竹竿扯离枝叶,慢慢下移。噗,山箐吐出强风。父亲的身体失去平衡,右手赶忙搂住树干,手里的竹竿滑落,像蛇一样向陡坡下窜,带动一些砂石往下滚,倏地钻进断崖处的密林。画布在离陡坡一米高的上空,像一块侧身舞动的魔毯起伏下行,最后落在右面断崖边的树枝上。因为树枝向深箐生长,它已在深箐上空。我觉得没指望了。我的脸上落了两点水,抬头看天,灰黑的云把头顶的天空封得严严实实,并扯下雨帘。如果画布湿了,重力增加,它会坠向漆黑的河谷。

我说不能下去了。父亲没有听我的,喊,放绳子。我和阿辉只好放绳子,他仍然用左手配合右脚,速度比第一次下坡更快一些。也许他忘了左脚不能太用力,疼痛让他分神,左手来不及支撑,身子向左歪下去。阿辉哎呀了一声,我的心头也是一紧。父亲的左肩撞在崖壁上,接着背脊倒向崖壁,整个身体悬在绳子下。我们的手上感受到父亲身体的全部重量。父亲翻过身继续往右下方退,背脊粘着灰土,白发凌乱了。

他退到断崖边,慢慢向左转身,面对断崖。我们听到他模糊的喊声,绳子放下一点,再放。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坐起来,双手向后撑,像只青蛙一样猛扑向断崖边的树干。我身上出了一层热汗。他左手搂住树干,左腋夹住树杈,右手慢慢伸向枝叶上的画布。他抓住它了,慢慢缩回手,在脖子上繞一圈,打个松松的结。他慢慢蹲下,右脚抵着树根,左脚悬在断崖边,背脊靠在崖壁上,喊了一声,拉。我们听到他嘶哑的嗓音蜿蜒着飘上来,把他向上拖了五六米,他才喊停,然后转身起来,用手和脚爬。拖在崖壁上的画布被他的脚踩到,他把它甩到背上。

父亲爬到我们身边。雨慢慢停息。他弯过手肘,袖子在脸上扎扎实实地抹一遍,对着悬崖说,我还没下去之前,想到那个小姑娘,她的脸总在我脑子里闪,那身体多结实,跑得多快。小姑娘肯定跟她的父母打过很多仗,不然哪有本事逃走。上个星期,我做个梦,梦见被敌人追,跟队伍走散了,心里慌,拼命跑,七绕八绕,碰上自己的队伍。前晚又做了个梦,那小姑娘成了我孙女,她给我洗脚,摸着我左脚上的疤痕说,老爹,摸着疼不疼?我笑着说不疼。洗完脚,她去跟小潞掰手劲儿,五次,小潞都输了。他顿了一下,说,这块画布,我不卖了,再多的钱也不卖。我看着他,他看着对面的悬崖。

7

我们吃完饭时,雨小了,西边已经亮开,露出一块青蓝的天空。

父亲坐在我身边,喝下一口茶,缓缓说,其实,今天下去,不光是为那块画布,我也想检验一下自己。我不明白,到了他这个岁数,还检验什么,老老实实待着,直到动不了就行了啊。我和阿辉坐在屋里的沙发上喝茶,没有看电视,也没有说话。父亲走到屋外洗画布。

我的手机响了,是妻子打来的。说话的是同一个小区我家楼下的王哥,我们常在楼道里碰面,说过几次话。你快回来,你家小潞受伤了!他的声音急切焦灼。

我问,咋了?

回来再说。

我媳妇呢?

她背着小潞。

我离开村庄,驾车向城里驶去。小潞肯定受伤很严重,一点儿小伤王哥不会打电话给我。在没有村庄的路上,我把车开到时速七十公里,不能再快了,这是乡镇公路,出了车祸可就麻烦了,生活里,倒霉事常常会接二连三地出现,不管如何紧急,我要安全回到家。

回到小区,我把车驶向我居住的第四幢楼下。在路口,我看到楼下围着好多人,有人在人堆里呜呜哭。围着的人向我这边看,有人小声说,回来了。我的身子一紧,坏了。我把车停在路口旁,匆忙下车。我走进去,小潞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脑袋下有一摊血。妻子瘫坐在地上,头发凌乱,仰着头哭,王哥的母亲搂着稀软的她。王哥说了谎,小潞用不着送医院了。事后,王哥对我说,我赶到的时候,警察和医生都来看过了,有人让妻子叫人把小潞收起来,王哥说,让我看看现场,所以一直没有收。

小潞是从四楼的过道窗口意外跌落的。

小潞整天没有离开家,躺在沙发上,宽大的手机立在肚子上,双手握着下端玩游戏。妻子见他不做作业,骂他,这样下去,三个月后的高考怎么办?!小潞说,不用你管。妻子做好晚饭,没看到沙发上的小潞,打开屋门,看到小潞在走道上斜靠着护栏低头玩手机。她上前抢过他的手机,从窗户扔了出去,用力小,手机在六十厘米宽的平台上滑了一段,在窗口的斜对面边沿停下,一只角悬空躺着。她看看,进屋去了。小潞皱着脸,窗口的高度到他的胸口,手斜着伸过去,手机离手指还有十多厘米的距离。他向窗口爬。他艰难地爬上去了。也许是身体笨拙,也许是长期没有运动过,体力不支,一时头晕掉下去了。妻子是听到砰的一声响才出来的。窗户大开,小潞已经躺在楼下,脸向下,双手张开,好像大地的重力强迫他跟土地来一个久违的拥抱。

这回,他可以永远躺着了。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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