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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期词

2020-08-10李存刚

四川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李德科室医生

李存刚

三个逆行者

她们是与我同一个科室工作的同事。

A是一名“90后”,一年多前通过医院的招聘考试进到医院,然后分配到我所在的科室里工作。之前在市里的一家医院待了两年,本地人,独生女,这也就是她从市里回来的原因。个头不高,身材瘦小,脸上长着青春痘,爱笑,什么时候见她,都是笑眯眯的。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像是一个“90后”,更像是刚刚走出校园的中学生。她说话最多的时候,是在病房里给病人交代病情和相关注意事项,除非事先知道对方的听力有问题,她总是轻言细语,一字一句地说,脸上笑眯眯的。听到的人被她的话吸引,放下手里的东西或者正做的事,静静地望着她,报之以微笑。她到科室工作后不久,就碰上医院组织全院职工演讲比赛,她第一个报了名,并且很快写好了稿子要我看。稿子写的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和由此生发而出的感想,既形象生动又有真情感,很感人。经过抽签,她被排在最后时刻出场,在她之前,有一位医院的老同志演讲激情飞扬,获得了很高的分数,在场的人,包括那位老同志都以为自己已经十拿九稳。A一出场便镇住了所有人,演讲结束,全场掌声雷动,评委给出了全场的最高分。文艺活动一直是科室的老大难问题,此前每一次医院组织的比赛,总是报名者寥寥,更不要说获奖了,她成了科室里第一个获奖的人,一个破冰者。后来,那位“屈居第二”的老同事对我说:看不出来啊。说的是A的外貌和演讲,大约也是在说二者之间的巨大落差,即她小巧的身躯里迸发出的巨大能量。老同事的语气里满是由衷的佩服。2020年1月22日,我剛从医院开完会回到科室,她便跑来办公室,说,如果需要,她愿意第一个上前线;第二天,便写了一份《请战书》,摁上了鲜红的手指印。交给我之前,被另外一位同事看到了,也签上了名,摁下了鲜红的手指印,然后由A双手捧着交到我手里。我把她们的《请战书》拍照发到了医院管理群,看到的人(本科室的、医院其他科室的)纷纷表达了同样的意愿,争先恐后地在《请战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B就是前面提到的“另外一位同事”,相较于A的“院龄”,已称得上是一位老同志。但这“老”绝对不是指实际年龄的。她的具体年龄是多少,我没有问过,似乎也不便问她。也喜欢笑,但和A不同,是那种爽朗的、让你不由得也会紧随其后欢快起来的笑。2012年2月到医院工作时,她刚刚从学校毕业,到现在整整八年。八年间,她恋爱、结婚,然后成为一位母亲。护理部每年都会进行岗位轮转,尤其是新进医院工作的护士,每一次给医院护理部上报名单,护士长都首先把她排除在外,因为不想让她转走。一转眼就是八年,她成了少数几个一直在科室护理部工作的“老”人。护士长和同事们之所以不想她转走,就是因为她的笑声。科室每年都会组织若干次聚会,聚会的时间、地点和内容,全由护理部选定。一听说要聚会,B便成了几个欢快的人中最积极主动的一个,逮住人就问:好久?哪里?吃什么?一边问一边哈哈大笑,惹得一旁的人也不由得跟着笑起来,在满堂的笑声里,老远就能听出她的笑声来。有一次,她发现自己分管的一个老年病人在病房里抽烟,出面制止。老者二话没说就把烟头掐灭了,但第二天一早,老者就提出了出院,任她怎么劝也劝阻不了,她只好告诉了主管医生。因为是腿伤,经过医生一番解释,老者后来又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但在出院前,老者突然跑到医院办公室,说要投诉。问投诉谁,老者说出了她的名字。问投诉什么,老者说她耽搁了他,因为她向医生告了他的状,让他拖到现在才出院,却只字不提自己在病房里抽烟被她发现并制止的事。出院后第二天,老者便把电话打到了院办,说,他养的几十只鸭子找不到了,圈里的大肥猪也被人偷了。问:这什么意思?说:没什么意思!都是那个护士害的,赔钱!院办的同事险些就笑岔了气,以致在转述老者的投诉时,中途还忍不住停下来继续笑个不停。她听罢,懵住了,因为她一时想不起投诉者是谁,后来也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看到《请战书》上有她的签名,我问她:你想好了没有?我的意思是如果真被选中,她的孩子安排好没有?她看着我,很肯定地说:放心!

C也是一位老同志。当然,和B一样,这“老”不是指实际年龄,而是相对于A的院龄而言的。和B一样,也是刚从学校毕业便进到医院,并且分配到我们科室里工作,然后恋爱、结婚、成为母亲。不同的是后来,C和护理部的大多数同事一样进入了轮转名单。第一次是轮转到另外一个临床科室,不太适应,调到供应室,也不太适应,只得回来。第二次是轮转到门诊部,干了近两年,实在受不了那里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又一次回到了科室。C平常语言不多,同事们有什么事给她说,她嗯一声,转身就闷头去做。业务检查被发现纰漏,告诉她,也是嗯一声,转身过去立马改正。说要处罚,也是嗯一声或者应一声“好”,再没有多余的话。回科室工作时间长些,同事们便给她起了个外号:老板。因为她开过网店,网店关闭以后改开火锅店。事实上,不管是网店还是火锅店,她都只是偶尔去帮忙打点一下,真正的老板是她爱人。同事们叫她老板,她也不恼,依然只是嗯一声,然后笑笑,再没见任何反对或者不安的意思。每次有同事去她家火锅店,她总是提前给总台打招呼,给最低的折扣。这个春节,她老早就和爱人商量好了,要带孩子到外面去走走,好好陪陪孩子,甚至连往返机票和宾馆都已经预订。接到护理部取消春节休假的通知,她又一次嗯了一声,默默地退掉机票和宾馆预订,第一时间赶回医院,并在《请战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摁下了大红的手指印。

因为年岁比她们任何一位都大,我通常带上她们的姓氏或者名字中的一个字,叫她们“X妹妹”。一个月前,也就是在我将她们的《请战书》上交到院办的第三天,她们便成了医院里第一批被选派到县医院医学隔离观察区工作的护士。那时候,全国特别是武汉的确诊病例数正在攀升,死亡人数眼见着就要超过2003年“非典”,就是我们所在的这个川西小县,也已有三个确诊病例。五天前,也就是她们在医学观察区连续工作二十多天以后,医院另外选派了同事去接替她们的工作,然后是例行的隔离观察。如无意外,再过几天,她们就将回到科室,我就可以像往常一样,叫她们“X妹妹”了。

科室工作群名叫“一病区·一家人”。一病区是科室全名的简称,一家人是在建群时我特意加上去的——不管是谁,自打进入科室的那一天起,我们就都已经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家。得知她们即将平安回来,我即刻在群里发了一句话,挨个@她们:

“欢迎回家!”

前线

“武汉医生被新冠肺炎患者家属打伤,致重度职业暴露”(《财新》1月30日报道题目)的第二天,我接到李德勇打来的电话。

李德勇是我的同乡兼初中同学。他家在大河村(以前是大河乡,行政区划调整时变成大河村),我老家在溪头沟,两个村子之间隔着一座不高的山。初中毕业以后,李德勇去当了三年兵,退伍回来在大河的乡村小学做保安;我考取了一所中等卫生专业学校,四年后,在县城里做了一名医生。李德勇进城来时,我们差不多就会碰个面,偶尔喝一次酒。我若干次接到李德勇从大河村打来的电话,时间多半是在傍晚或者深夜,一听他说话就知道他刚刚喝了不少酒。通常也没有什么正经事,就是山南海北地说几句话,时不时地说说他身上的伤。李德勇喜欢打篮球,手腕、腰、踝一不小心就受一次伤。

这一次,李德勇是看到我发在朋友圈的消息后给我打电话的。消息是两张照片和一句话。照片拍的就是我所在的科室为三位护士妹妹(见前文)送行的场景,受医院选派,她们将到县里设定的医学隔离观察区,为那些疑似病例和接受医学隔离观察的人服务——相对于科室里轻车熟路的工作,那里是当然的前线。一张是科室全体医护人员的合影,她们三个站在最中间,全科同事围着她们,冲她们竖起大拇指。另一张是她们三个人的合影,她们并排站在一起,紧紧依偎着,像一堵小小的可移动的墙。

电话里,李德勇和我说起他对“前线”的看法。李德勇说,有疫情时你们医务人员是在前线,没疫情的时候你们同样在前线,不过是你们需要战胜的对象不同而已。

李德勇接着便说到了当下的医患关系,说到疫情发生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几起伤医事件。李德勇把那些伤医者看作叛徒。他说,就像一场从未停息的战斗,那些伤医者赫然从我方叛逃,自觉或不自觉地把本该与自己亲密无间的战友划到了敌对阵营。

我必须承认,作为一名曾经的军人,李德勇用他最熟悉最擅长的方式,讲明了一个我一直想说却从未说得如此透彻的道理。我握着手机,听李德勇在电话里说:“作为一名医生,我想你应该知道任何时候都该保重自己!”我知道李德勇是在关心我。

挂断电话,手机里的嘟嘟声响过之后,就恢复到静息模式,什么声音也沒有了。

放下手机,我举起双手捧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摊开掌心的时候,手心里湿漉漉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泪的了。

我记起一件事。就在昨天,临近中午,护士站忽然很吵闹。办公区紧挨着护士站,吵闹声一起,我就听到了。吵闹者是一名女性,一个在床病人的家属,四十岁上下,染过的黄头发梳得流光溢彩。个头不高,声音却很大,像她的头发一样流光溢彩。她是向值班的护士反映她们的吃饭问题,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嗓门开那么大,而且还那么理所应当理直气壮。她问:“你们伙食团要排队等很久,街上的馆子大多关了门,很难买到吃的,怎么办?”她说的问题我是大体知道的,她不知道的是,医院伙食团因为要满足医学观察区的医务人员和接受医学观察者的一日三餐(总共近300人),已取消了院内送餐(电话点餐后负责送到科室),我们在院值班的医生和护士只能按时自行到伙食团就餐,或者回家自己做。不少人为了减少往返跑路,早上上班时就顺便把午饭一并带上了。

我听到护士站的同事如实将这些情况告诉她,希望她能够理解。她的丈夫已经住院一个多月,按理,对疫情的蔓延和我们需要共同面对的形势,她应该是清楚的。

“理解?理解能当饭吃啊?”她的声音似乎更大了。

我站在她身后,看到她伸出了手,似乎是要去抓同事的白大褂。但她的肘关节明显地弯曲着,这使得她的手顺利且恰到好处地从我同事的白大褂前方,至少两个拳头远的地方滑过。她的手抓空了。仿佛受到手的牵引,她一只脚抬起,另一只脚尖着地,身体轻轻腾空,做了个近乎180度的大转身,险些就撞进我怀里。

她“啊——”了一声,看到是我(她丈夫的主治医生),笑了起来。她的那一声“啊——”让人想到人们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时,嘴里不由自主地喊出的那一声“妈——”其实不过是一声绝望的哀号或者叹息而已,与真实的母亲一点也不相干。

我注意到她夸张的动作和脸上的笑意。那绝不是一个真要兴师问罪的人能够做出来的动作,那也绝不是一个真要兴师问罪的人能有的笑。我看着她在我面前站定,看着她脸上的笑意,听见她说:“那么紧张干吗?开个玩笑而已。”原来,她所以跑到护士站大声说话,还伸出手佯装抓我同事的衣领,不过是想调节一下气氛而已。

这件事情发生在李德勇电话之前,使得李德勇的电话,看上去更像一种呼应或者映照。就像有一束突然斜射而出的光,照亮了一棵树背阴的部分。我们通常注意到的是树向阳因而蓬勃生长的一面,现在,连它背阴的部分也清晰地呈现了出来。世间万事万物都有阴、阳两面,很像但又绝对不同于硬币。一枚硬币有两个面,但当硬币被我们转动起来的时候,要我们一眼认出其两个面,考验的就不只是我们的眼力了。

尽管吵闹者说过她是“开个玩笑而已”,且微笑着离开了事发地点,但我心里并没有因此宽松多少。疫情发生之前,我时常设想,如果我是那些被打致伤甚至丢掉性命的同行,我会怎么办。疫情发生之后,我时常设想,如果我身在武汉或者随便哪个直接面对那些新冠肺炎患者的地方时,各种可能的情形,但我从没想到过会遇到这样的事。“伤害一旦有了先例,就可以发生得更容易。”(鲁迅)看着吵闹者离开的背影,我不由得想,假如她是真的要兴师问罪呢?这样一想,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大跳。

按照李德勇的说法,作为一名医生,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我其实都是身在前线。只不过,我所要面对的敌人,无论如何都不该包括病痛折磨的病人和他们的亲人。

临时课堂

我是临时决定去成都的。确切地说,是陪女儿去华西医院复查。女儿高一下半学期时患上了甲亢,每个月复查一次,于是每月一次去成都便成了我雷打不动的必修课。这次复查本来应该是在春节前,我老早就开始关注华医网(华西医院官网,每天早晚8点循环放号),每天早晚8点按时蹲守,也只为女兒抢到了1月28日,也就是正月初四的号。

去的时候,导航带我们走的是著名的天府大道。我是个路痴,每次到成都,没有导航就寸步难行。昔日拥挤的街面上,车辆很少,除了红绿灯,一路畅通。即便是红灯的时候,也难得见到一个行人,偶尔见到一个人,也都戴着口罩,行色匆匆。偌大的成都,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座空城。

华西医院门诊楼里人也很少,门诊大厅门口被齐胸高的木板隔成了几条小通道,我们早上去的时候,只开了最右侧的两条道,道口站着保安和穿得严严实实的医务人员,我和女儿先后被测了体温。这是一路上被第二次测体温,昨晚下高速时就测过一次。没听说是多少度,但肯定在37.3℃以下,只听说了“走”,我们就被放进了门诊楼。

检验科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女儿径直走向最靠里的那个窗口,拿出条形码交给窗口内“全副武装”(穿着白大褂,戴着帽子和口罩,只双眼露在外面)的采血护士。我站在女儿身旁,听到窗口里一个隆重的鼻音在问:

“叫什么名字?”

女儿一边挽着衣袖坐下,一边用普通话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女儿上高三,在家的时候,都和我们讲天全土话,一到公共场合,就改说普通话。我问过她为什么要这样,说是老师要求的。女儿一向很听老师的话。

“多少岁?”窗口里浓重的鼻音又问。

“十八。”女儿答。

因为要三个小时才能取到报告,采完血之后,我们便往医院大门走,走到半路才注意到,以前进出都可通行的大门现在是单向通道。只好沿着墙上的指示牌,往住院部方向走,选择了一个最近的出口,步出了门诊大楼。

中午12点过,在自助打印机上顺利打印了检验结果,又一次测过体温之后通过大厅门口,径直赶到门诊楼四楼。往日人头攒动的候诊室里空空如也,大部分座位空着,只有护士站外站着几个人,都戴着口罩,有普通医用口罩、外科口罩、N95等,颜色和形状均大不同。他们似乎是在我们之前刚刚赶到医院,去护士站刷卡报到排号的。女儿挂的是“2”号,排了号不大一会儿,就听到呼叫器在喊女儿的名字。

候诊间逼仄的走廊上,凳子全都空着,两排对开的六个诊断室,有两道门敞开着,却没见一个医生和病人,其余四个诊断室的门关着,门口墙壁的显示器提示有人正在诊断室里就诊。女儿预约到的王医生在22诊室。我和女儿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下,从袋子里拿出就诊卡和检验单,握在手里,等。

过了好一会儿,22诊室的门被打开,出来的却是王医生,也是“全副武装”。我向王医生问了一声好,她应了一声,脚步却没有停下。先是冲到护士站,问:“病人没来可以开药不?”似乎没得到确认,反正我没听到回答。又返身,推开了斜对面的21诊室(门上的显示器上显示是一位姓李的医生,女儿以前预约过一次李医生的号)的门,门关上的同时,我听到她在问:“病人没来可以开药不?”门再开时,只见王医生不住地点着头,自言自语着“这才是人性化嘛”,回到了22诊室。

随后,就听到王医生在诊断室里的说话声:“你现在情况怎么样嘛?”王医生嗯嗯嗯地应答着。王医生的声音有些大,盖过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男性的回答声。王医生接着问:“你那个药还有没有呢?”王医生又嗯嗯了两声。最后我听到王医生说:“也祝你新年好!”

我大致弄明白了,王医生是在通过电话问诊。王医生以前很明确地告诉过我,除非是十分特殊的情况,不能只带化验单来找她开药。现在,无疑就是王医生所说的特殊情况之一。

22诊室的门终于又一次打开了,门口走出来的是一位老妇人。都已经走到门口了,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在那里,侧身面向诊断室里颤巍巍地说了一声:“谢谢啊,王医生!”我无从知道老人是为谁来医院的,但能肯定,她的谢意绝对发自内心。

为女儿看病倒没花多少时间,无非就是浏览今天的化验结果,并与前一次甚至更早以前的比较,看看有无变化,然后是问诊、查体,最后开具电子处方和下一次复诊的化验单。交了费,随发票附上的导诊单提示我们去18号窗口取药。

我们所在的18号窗口前站着几个人,他们不时躬下腰,将手里的卡片递到窗口去,似乎没看到窗口上方电子显示器,上面清楚地显示着等候发药者、过时未领取者的姓名和编号。

我们不到一点半就坐到长椅上,到2点半才看到电子显示器上滚出女儿的名字。其间,女儿几次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窗口前又回到我身边坐下。女儿说:“那些人好烦!”女儿说的是那些不停探头去询问的人,他们反复不停地问询,当然影响到了发药的进度。顿了一会儿,女儿又说:“我要投诉!”女儿没说她是想投诉发药者还是那些“好烦”的人,我猜想是前者,因为临近窗口的显示器上的名字滚动明显比18号窗口快。

我笑了起来。女儿有些气恼,问我笑什么。我指了指刚刚从窗口取完药的一位老太太,好像就是在我们之前找王医生开药的那位。在她之前和后来几位,手里都提着大塑料袋或者背着大背包,离开的时候,差不多都装得鼓鼓囊囊。

我和女儿一起到华西这么多次,这样的情形是第一次见到。女儿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安静地在我身边的长椅坐着,一直到显示器上滚出她的名字。

返程的时候,导航带着我们走的依然是天府大道。尽管已是午后,路上的车辆并没有增加多少,但我尽快往回赶的焦急心情,并没有因此缓解多少。尤其是遇上红灯的时候。红绿灯无声地变换着,像一道道闸门,而车辆稀拉的宽阔的大道,像极了一道几近枯竭的河流。身边都是陌生的车牌,车窗里偶尔探出的脸也是陌生的。闸门一开,我们就都沿着自己所在的道次,呼啦一下,波涛滚滚地向前奔涌而去。

等红灯的时候,我注意到路中间的隔离带靠近人行横道的地方摆满了花盆,红色的花朵兀自无声地开着。说不清那些花是什么时间种在那里、什么时间开放的,也许它们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我此前若干次经过的时候,无暇顾及、无心观赏而已。再灿烂的开放,若无人观赏,终究还是寂寥的。但花朵不会管这个,花朵要做的事就是花期一到便兀自开放。无须问它们会开多久,但它们谢过之后一定还会再开。我说过,每个人都是一滴水。也许不用等到它们谢去,宽阔的天府大道又是车流滚滚、人流如织。

从成都回来后没几天,女儿便开始上网课。女儿把笔记本搬进书房,每天一到时间就坐到桌前,听老师在视频里讲课。我问女儿怎么样,女儿说,不行,还是在教室里面对面听老师讲更好。女儿现在上高三,还有四个月就将高考,我很想告诉她:这是临时的。但我心里没底,真是临时的吗?

我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中毕业后便学了医,对高考和网课没有丝毫切身的体验。如果可以,我更愿意把它称之为临时课堂。

悼念

2020年2月6日晚,握着手机躺在床上,浏览网络上关于疫情的消息,看到《人民日报》和《生命时报》公众号相继发布的消息:“吹哨人”李文亮医生于2月6日21时30分去世。

我早些时候就知道李文亮。他是武汉市中心医院的一名眼科医生,最早于2019年12月30日,向外界发出预警的八个人之一,因此被称为疫情“吹哨人”。2月1日,他在微博上公布了自己被确诊感染的消息。

一夜辗转。第二天(2月7日)早上再看,才发现我昨晚看到的消息是不实的,但李文亮医生真的去世了。只是他去世的准确时间却依然有些扑朔迷离:《人民日报》公布是2020年2月7日凌晨2点58分,而其他几家媒体公布是2月7日凌晨0点4分。随后,我在武汉市中心医院的微博上看到了与《人民日报》同样的时间。武汉市中心医院就是李文亮生前就职的医院,这个信息显然更值得信任。

稍后,我在一家网站上看到两张图片。一张是李文亮医生的遗照,照片上写着他的名字,名字下面的括号里写着他的生卒年份(1985-2020)。照片上的李文亮戴着一副不知道度数的近视眼镜。他是一名眼科医生,自然比我们清楚,如何(比如近视了就需佩戴凹透镜)才能让眼前纷乱的事物,在我们眼中呈现出清晰的图像。在看到这张照片之前,我看到我的一位朋友列出了从李文亮向亲朋们发出传染病警示,到他不幸去世这段不长的时间里的种种经历和言行,认为他其实是个“耳语者”。不得不说,和“吹哨人”一样,这是一个文艺味浓郁的词汇,它让我想起小时候伏身在我们耳边叮嘱的父亲或大哥,想起我无数次看到过的热恋男女中在耳边轻声呢喃的那个他。

另一张照片是写在雪地上的一行大字:“送别李文亮!”洁白无垠的大地上,大字深刻而醒目。有个人站在大字旁,看起来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像书写者失手抖落在宣纸的一滴墨汁。事实上,我最初看到照片的时候,真以为那就是一个黑点。我盯着照片看了许久,正要抬起眼时,才发现那里站着一个人。穿着厚厚的衣裳,朝大字展开的方向斜着身子。黑色的背影和洁白的大字一样静默无声。我又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渐渐就感觉周身都凉了起来,仿佛我就是大字旁站着的那个人,四周是厚厚的积雪,耳边呼呼地刮着刺骨的风。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风无孔不入。等我们感觉到它的时候,它可能已经刮过去了,或者将更猛烈地朝我们刮来。

李文亮是在诊治患者的时候染病的。说起来,他不过是不幸罹患这种瘟疫的N万人中的一个;染病之后,他就和其他N万个人一样,成了一个患者。同为医者,我敢断言,他绝对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这样的角色转换,说不定也和我一样,早就对这样的角色转换有过切身的体验。不同的是,李文亮这次面对的是已经夺去564条人命(截至2月7日0时的统计数据)的可怕瘟疫。

我的那位朋友由此感叹,李文亮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揣测我的那位朋友是把网传的李文亮的种种经历、遭遇,甚至不公,与他的职业和生命捆绑在一起,混为一谈了。事实上,李文亮因为抢救病人染病,最终献出自己的生命,与他此前“吹哨”或者“耳语”没多大关系,因为他是一名医生。他也只是一名医生。

我还敢断言,如果再给李文亮醫生一次机会选择,在面对那个需要他救治的病人时,他会照样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原因是同样的,因为他是一名医生——从穿上白大褂的那一天起,他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治病救人。

除此而外,李文亮还是儿子、丈夫、父亲,也和我们一样有亲朋。现在,他的父母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儿子,他的妻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丈夫,他的孩子再也见不到他们的父亲。永远也见不到了。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北宋欧阳修的这首《生查子·元夕》,书写的似乎是情人之间物是人非的伤感和遗憾,不知怎的,突然就从我脑海里迸了出来。也许,在我感觉里,李文亮医生也是个“有情人”吧。

敲完这些文字,我看到另一位朋友发的朋友圈:“今天就是正月十五了,大家千万不要出门,不然病毒会笑话我们,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朋友用一种诙谐轻松的方式提醒我们,必须坚持下去。我笑了起来。这是武汉封城第十六天,李文亮医生去世后第三天。按照本地风俗,今天该是李文亮医生复山的日子,逝者生前所有的亲朋好友会聚在一起,进行最后的哀悼和纪念。但是现在,显然还不是我们可以不顾一切进行哀悼的时候,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他的名字。然后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毕竟,我们不是为死去的人活着的。——无论身在哪里,都可以看作是在为李文亮医生送行。

看完朋友圈,我就戴上口罩,走出家门上班去了——我也是一名医生。

走到半路,我又一次想起北野武的那首短诗,只需把数字替换一下:

灾难并不是死了五百六十五人这样一件事,而是死了一个人这件事,发生了五百六十五次。

心中默念着,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停了下来。身边不时有同事经过,步履匆匆地赶去上班,见我一动不动地站在路中央,纷纷诧异地望着我。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是在默哀。

拐点

是在2月13日,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这天,何文在微信上发了两张图片给我看。一张是我们与家人的合影,另一张是去年的2月13日深夜,他发在个人空间里的“说说”和我们合影的截图。

看到图片,我恍惚记起来了,去年的2月13日,我们几家人是以情人节“花夜”为名一起吃了火锅,召集人是我。“花夜”是本地土话,早些年专指婚宴的头一个夜晚,后来就扩展了,但凡乔迁、孩子满月、孩子升学之类喜庆宴席的头一个夜晚,都被称之为花夜。这一天,远远近近的亲朋好友聚在一起,通宵达旦地聊天、喝酒、打牌,迎接正式宴席日的到来。

但情人节“花夜”只是我们聚会的由头。也许是年龄的缘故,我们都对情人节一直不怎么感冒。也不是排斥,就是觉得别扭。真正有情的人,有没有这个节日,都改不了彼此之间的情分,就像我们几家人,隔三岔五就要聚会一次一样,尽管外面这份情谊和情人之间的“情”不是一回事。何文是一名诗人,思维一向海阔天空,情人节“花夜”这样的由头,随口就可以说出一大堆来。有时候想想,其实是我们太过在意了,尽管是个舶来品,但每个人都有权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更何况,尽管现在的世界仍然有东方、西方,甚至这样那样的区分和不同,但相互依存、彼此依靠已是活生生的现实,任你置身于哪个角落,也都是世界不可分割的一分子。用时髦话说,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

看到图片,我就知道肯定是何文又“寡淡”了。也不知是谁先开始说起的,总之,平常我们相邀聚会,都不说要干什么,就说“何文又寡淡了”。久而久之,这句话便成了我们的一个接头暗号。对方如果回答“鸡毛店?”或者“七十元?”,就说明有空,时间一到,就各自奔赴预定地点碰面。鸡毛店和“七十元”是本地的两家小餐馆,我们经常去光顾。七十元这个店名是我们私下给取的,真名叫什么,一时想不起来了。有一次,我们四个人,何文、一父、学宁、我,点了我们平常爱吃的那些菜,算上酒钱,不到八十块,结账时老板很爽快地舍掉了尾数,就收了七十。我们都有些不敢相信。七十元之名由此诞生。

我们另一个接头暗号是春分。按照我们这个川西小县的古老传统,每年这个节气吃过腊猪腿,农人们便正式开始一年的劳作了。几年前的某个春分,一父相邀去他家里吃腊猪腿。席间闲聊,何文趁着酒兴,大发感慨说:“要是每年都有三百六十五个春分,多好啊!”我们都知道他说的是桌子上丰盛的菜肴和杯中的美酒,于是纷纷举起杯盏,在半空中碰得山响。之后便开始对他进行轮番打击:“你倒是想得美!”“你想的不就是酒嘛!”见状,何文默默地端起酒杯,轻咳了两声,郑重其事地说:“既然这样,我自罚一杯,行不?”没等我们回答,便一仰头,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放下杯盏,一边清嗓子,一边拿眼将在座的人挨个扫视了一遍,轻声反问:“难道,你们就不想?”满堂皆笑,笑声里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想”声。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春分”便成了我们相约时的又一个备用暗号。

何文在电信部门工作,疫情发生后,除了必须要他去处理的事情,都禁足在家,喝酒、跳绳、写诗。他知道我在医院天天照常上班,发过图片后就没多说什么。

晚上,我正准备吃饭,便见他又一次在微信上呼叫。点开,是一个问号:“过一个春分不?”没等我回复,他便率先晒出一大碗炖鸡。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跟着晒出一碗酸菜鱼。他晒出一盘炒油菜,我晒出一盘凉拌折耳根。他接着晒出盛满了枸杞酒的杯盏,我连忙拍了刚刚盛满的杯盏,杯中是年前我们一起喝酒时开了封未喝完的那瓶老玉米酒,我们同时举起酒杯,煞有介事地在视频里对碰了一下,然后看着对方,轻抿了一口。没有清脆的碰撞声,感觉就像自己的左手和右手在举杯相碰,怎么也感觉不出两人对坐着举杯那种真切的豪情。

说起来,我和何文、一父、学宁认识至少十年,差不多每周都会小聚一到两次,甚至更多。几乎每次都会喝酒,但从不会喝醉,我们都对明人洪应明在其集著的《菜根谭》中所言的“花看半开,酒饮微醉”的妙处有深切而持久的体会,并且奉为至理。

没想到的是,那一杯老玉米酒,就让我醉倒了。饭后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竟然感觉天昏地转,只得去睡下。醒来时已是2月14日早上六点。起床,和往常一样打开手机,看到两则令人兴奋的消息:一则是关于新冠肺炎康复者血浆抗体治疗的。消息说,危重症患者接受治疗12至24小时后,血氧饱和度明显上升,主要炎症指标明显下降,淋巴细胞比例上升,重点指标全面向好,临床体征和症状均开始好转。在目前缺乏疫苗和特效药的前提下,新冠肺炎康复者恢复期的血浆是临床特异性治疗最可及的资源。另一则是国家卫健委發布的最新疫情数据统计,2月13日0—24时,全国除湖北以外地区新增确诊病例267例,连续第10日呈下降态势。

猛然间,又一次想到传说中的拐点。这个词本是数学用语,又称反曲线,指改变曲线向上或者向下方向的点。疫情发生至今,就被人们反复提及,而其所指,也被锁定成了单向的向下。我们都在期盼着,确诊病例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直至最后清零。

这是立春后的第九天,五天过后就是雨水,再过一个月就是节气里的春分。而我和何文都期盼着的那个“春分”,似乎也已为期不远。

在此意义上,所谓拐点,乃至我们所说的“春分”,完全都可以当作春天的分水岭来理解。

责任编辑 冉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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