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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我的森林

2020-08-10文晓东

四川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张老汉兰草森林

文晓东

1

这地方素来幽深野莽,古木参天。它作为森林的久远历史,让我等后生无法追溯,只依稀记得,儿时曾听父亲说过:新中国成立前,这森林隶属张老汉家管辖,新中国成立后归属了国有,成了国有林。我想,这应该是个传说,因为这也是父亲儿时听祖父说的。

传说中的张老汉身材魁伟面相凶恶,性格刚毅为人耿直,但他心地善良重情重义,尤其对这片森林,可谓视若生命。那时,这里土地肥沃,植被繁茂,物产丰盈,牛哞马嘶,人丁兴旺,俨然一处世外桃源。那时,张老汉家财旺粮足,富甲一方,家声大振。不过据说,他家先前也穷得吃不上饭,祖上的先人正是靠采食这林子里的野果才活下了命来。为了感恩,他们家世代护林,一直传承。而此刻,我站在这毁败得不成样子的森林边上,眼前浮现出张老汉的威严与慈善,也浮现出当初这片森林的兴盛与蓬勃。那年那月,张老汉以神圣不可侵犯的敬畏之心,守护着这片森林。在这里,他把自己也活成了一棵大树,感应着天地秩序和四季轮回。但此刻我想:如若张老汉和他的先祖们尚在人世,看到如今这片森林的覆灭,将会怎样的心痛与愤然?!不过我也坦言:作为这里的后生,我阔别多年,很少回来,就这次,若不遭遇人事变动,我今天,乃至永远,恐怕也没时间和闲情回这林子里来了。

我边走边问自己:现在,我在这里躲躲藏藏算啥事儿呢?

算独处吧,人虽是群居动物,也需有独处的时间和空间。或许,人活着的最高境界就是不争和无为。可当我想到别人都在上上下下跑跑颠颠地为自己所谓的“事业”和“前途”而不择手段时,我又开始为自己的按兵不动而纠结。

咋说呢?这种感觉就像有首歌里唱的:我最近比较烦,比较烦……在这样的烦躁中,我就心心念念要回到这林子里来静静心。而我回来后才知道,自己到底还是错了。

“其实,这样的结局我早该想到。”一个“我”在脑海里思忖着说。

“那为啥想不到呢?”另一个“我”立刻反问。

然后,两个“我”重新汇合,共同寻找原因。

2

那年那月,因这莽莽森林的厚朴与富足,便有了进山伐木运木的公路。那时候,乡下很难见到车辆,但我们却常在这条公路上看到来来往往的“东风牌”或“黄河牌”卡车。那时,我们这一带人家院坝里,一年四季都堆满了木材。那些木材是当地人为一点廉价的劳力钱而替木材商在这国有林里砍伐和搬运出去的。待远方的“东风牌”或“黄河牌”老板来了,人们就拉着长长的皮尺将木材测量收方,再将其搬上车运走。那时,这里到处都是三五人牵手才能围抱的大树。我记得这林子里有一处叫“老虎窝”的地方,长满了成片的大枫树,秋天,枫叶如红霞一般美不胜收。可惜那些成百上千年的枫树,就在20世纪末被批量地屠杀肢解,再被“解放牌”和“黄河牌”们耀武扬威地运往全国各地的铁路,去那儿一排排地匍匐于铁轨之下,像肋骨或枕头一样,去承载日夜不停的火车从自己身上碾过去,又碾过来……

当然,这片林子的毁灭,我们这些住在林边上的人也有责任。以前的生产力不发达,生产工具还是锄头扁担,人们就常来这里偷几根小树去做锄把或扁担,要不就是刨几条树根去制作枷担或犁辕。当然,也不排除有人冒着坐牢的危险,偷砍树木去建房。那时,还没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平常人家都有十多个子女,子女长大都要结婚、生育,就要住房。那时不像现在,老家过不下去了还可以去外面谋求生存和发展,那时的人们再艰难困苦都挤在老家不离不弃。土地不够种,房子不够住咋办?只能不计后果地砍树、垦荒、捕猎。想当初,我也曾在这里当过刽子手,不过那时的我力气小砍不了大树,于是常叫上一帮小孩进林来偷柴,偷那些被大人们砍杀了身子的柏木树圪蔸。除此之外,儿时的我们还经常帮大人在这里捕猎。那时,我们并不认为捕猎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很好玩。

屈指算来,我已有二十多年沒走过这么远的路了。儿时,我如一只瘦猴儿或泥鳅般在这林子里穿梭,那时,尽管林子里有参天的树木和粗硕的藤蔓,但我穿梭其间从不觉累。而今,大腹便便的我走在这光秃秃的山路上,脚步蹒跚得像一个垂死的耄耋老人。

3

我像走在没有生命痕迹的外星球上一样,在这里精疲力竭地跋涉着。沿途,莫说那些参天的古木和凶猛的野兽,我连一棵小树和一只松鼠的影子都没见到,见到最多的,却是这满山满地的垃圾——香烟蒂、瓜子壳、饼干盒、啤酒瓶、矿泉水瓶,还有一些卫生巾和卫生纸……它们有的已风化变色,有的还新鲜贼亮!有的零食还没吃完,有的甚至根本不曾打开。

我咬牙强撑着翻过一道又一道山脊,而远处的山脊还在像波浪一样延伸,干涩而沉闷的阳光照着这灰心丧气的土坡和瘦骨嶙峋的山岗。荒草丛里爬行的蛇、蜥蜴、蝗虫、蚂蚁都焦躁地警惕着,就如同单位里上班的人一样,彼此都小心翼翼地设防着,又忙不迭地奔波着。这一切,似乎都充满了末日的紧张与惊诧。而我这样的行走,注定是漫长而疲惫的。汗水从毛孔浸出,在后颈处汇集而下,流进脊背处的沟壑。行到此地,我又发现这儿的景象与前面走过之处有些不同,因为,这儿到处都是人挖的坑,很大很大的坑!这坑不像用锄头挖的,而是那种大型的挖掘机挖出来的。怎么回事呢?哦,我想起来了:原来这里的大树被砍杀之后,人们的目光又瞄上了大树圪蔸。

原来,我在城里的花鸟市场和那些酒店、宾馆、会所,以及有钱人的客厅里见过的茶桌和根雕作品,就是这些大树圪蔸雕琢而成的。有一次,我去一个朋友家做客,见他客厅里摆放了一张柏树圪蔸雕成的茶桌,一问价格:八千八!我说,像这样的圪蔸我老家的森林里到处都是,用来烧火都还嫌它太难挖了。朋友笑道:“那东西在你老家就只是一个树圪蔸,而到了城里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说罢,他从手上脱下一串珠子递给我说:“这是崖柏的,价值一千多。”我接过那串珠子瞧了瞧摸了摸,感觉没什么特别,不知何以能值一千多的价钱。朋友说,崖柏是长在悬崖上的柏木,木质硬,纹理奇,香味浓,在城里,很多玩珠子的人喜欢崖柏胜过喜欢紫檀香、金丝楠和黄花梨。这珠子里的讲究我不懂,我只觉得玩珠子的人真绝,连如此艰难生长于悬崖上的柏木也不放过。

走着走着,我又发现这儿很多地方不仅树圪蔸和树根被人挖走了,那种由多年的落叶腐烂后积淀而成的老泥土也被人给挖走了。眼下所呈现给我的,是大片被人翻出来的新鲜而刺眼的黄沙泥。在这再也没有一根树木和一只野生动物的荒山上,这种刺眼的新鲜泥土很突兀地直面着天空,直逼我的眼球,感觉就像有人故意用锐利的钢针在向我劈头盖脸地刺来!

这段路我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若没记错,这里就是马鬃岭。曾经,这里长满了松木与青冈,树下则是成片的兰草花。春天一到,这里的兰草花就清香四溢。可是后来,这里的松木被卖给了外地的木材老板,那威武的“东风牌”和“黄河牌”们,把这里的松木一车又一车地运走了。松木被砍光之后,这里的青冈又被当地人承包下来,毫不犹豫地砍来烧成了木炭。从此,这里的松林和青冈林就消失了。兰草花喜阴,树林的消失让它们失去了遮阴的环境,生存空间也就小了。然而,最严重的是,后来不知是从哪里刮来一阵家养兰草花的飓风,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挖兰草花。再后来,山外的人不愿再费力气去挖兰草花了,他们想出了一个馊主意——廉价收购兰草花。这时,我那些穷怕了的乡亲听说兰草花也能卖钱,都放下地里的农活不做,进山去挖兰草花来卖。他们用锄头加薅刀连挖带刨,将旮旯角角的兰草花全都一网打尽!

眼下让我更难以置信的事实是,这里的泥土居然也被人挖走了!这又是咋回事呢?想必是这里的兰草花被人挖去之后,用别处的泥土栽培在陌生的阳台,会因水土不服而长势不好或难以成活,于是人们就连这里的泥土也一同挖去了。

我想,当这里的泥土也被人挖光之后,这片森林还剩下什么呢?曾经,这古木参天的森林馈赠给人们那么多,而当它被榨干取尽后,人们却毫不犹豫地弃它而去。这片森林就这么彻底地沦陷与终结了!

4

我的双脚又软又硬。“软”是因为无力,“硬”是不够灵活。我知道,我这双近年来特别缺少锻炼的脚是早就不想动了,它们在强烈地要求我停下来,最好是停下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甚至,我怀疑它们都已经睡着了!不然,我怎么如此努力却一步也迈不开它们呢?我使劲地把自己的腿给打了几下,说:“腿呀——你抬起来吧!你踩下去吧!你快点向前走吧!”可任凭我千呼万唤,它俩就是充耳不闻。看样子,还真是睡着了。于是我只好咬紧牙关去指使我的屁股,让它慢慢挪到旁边一块石板上去。

石板不大,也不平,不过上面附有茸茸的青苔,让我的屁股坐上去还算受活。坐下之后,我发现石板周围也没有树,一棵也没有。除了满地垃圾,这儿只有几蓬叫作“茅儿杆”的草。我想,要是自己不是人而是一头牛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美美地饱餐一顿了!儿时,我经常放牛,知道牛最喜欢吃这种茅儿杆。对牛来说,能吃上这样的茅儿杆,就跟我们能吃上山珍海味一样舒服。此时,尽管我的脚软得不能动了,但手还是勉强可以动的。我顺手拉过一片草叶放进嘴里。我想,牛是动物人也是动物,既然牛能吃草,人为啥不能吃?牛吃了草不仅能挤出奶,而且身体强壮,力气特大,耕田翻土推车拉磨样样重活都能干!现在的我太需要力气了,所以我也想像牛那样吃点草。我想试一试,看吃了草后是否有力气走出这片已不能再称之为林子的林子,走回我的老家,再走回我的新家——那一套正悬浮于县城一隅的高楼上,用不锈钢条子焊烧了防盗网和防盗窗的,严实得如牢房一般封闭起来的,三室一厅的水泥盒子。

其实,除了那个相对固定的水泥盒子外,我还牵挂着城里的街道、商场、银行、酒店、酒吧、茶楼、会所、发廊、歌舞厅、洗浴城、按摩院……还有车辆、电器、网络和网上那群从未谋面的人以及根本不是自己写出来的文字……是的,我要回去与它们一起,在难舍难分的暧昧间全力以赴地折腾!从而让自己的心灵去那里最大限度地享受一種虚幻的充实。

这些年来在城里,我每天都两点一线地往返于单位和家,挣扎于各种公文资料和会议之间。我焦头烂额地疲于应付,却还要硬撑着做出态度端正精神饱满的样子;我本不善言辞更不胜酒力,却一次又一次地在很多饭局上喝得酩酊大醉胡言乱语!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这般地活着。或许也不是我想如此这般地活着,而是我作为一棵从乡下移植进城的小树,为了能在那一片森林中更好地生存下去,我就不得不如此这般地活着。其实,我也心知肚明:城市这片森林并非那么尽如人意。比如:它的拥挤、喧嚣、污浊、灰暗、冷漠,还有它隐藏于内的混乱和无穷无尽的毒素,都在日益残害着我的生命。别的不说,就是汽车尾气也足够让我们的身心备受伤害;就是车祸也远比森林里的豺狗大猫和野猪黑熊什么的可怕多了;就这小小的人事变动,也足以让我无比失望与气馁。但同时,城市的繁荣和发达,城市的方便和快捷,以及它那种在乡下人面前很具优越感的生活方式都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这就像一个漂亮而性感的美人,我谈不上有多么地爱她,却又实实在在地贪恋着她,离不开她!再怎么着,我也不愿从自己好不容易才跻身进去的城市搬回农村。有时,我也会忧心忡忡地为自己的行为而深感内疚,但之后又无可救药地重蹈覆辙。或许,现代人的生活就是如此,我们像被搭上了套和赶上了道的骡子,必须转圈拉磨。因为我们前方,有永远够不着的胡萝卜。这也不能怨谁,一切都是我们心甘情愿的选择。但,一切都太遥远,而眼下最要紧的,则是抓紧想法弄点可以吃的东西来对付一下我这空荡荡的胃和那一副摆天摆地的肠子!

5

我浑身僵硬,虚脱,像是要变成了木头或石头。不行,我得赶紧吃点儿东西补充一下能量和元气,再尽快离开这鬼地方!

我像叼支烟似的把草芊叼在嘴上,并试探着咬下一点儿,再轻轻地嚼出一股汁绿色的清甜味儿。当这股清甜味儿在我口腔里回旋了好几圈,我正欲将之咽下肚时,才明白这草看起来青春亮泽,尝起来也清甜可口,但真要吃下肚却难上加难。当我慢慢将之团入嘴里嚼上几个回合,正欲吞咽时,这一团筋筋渣渣的苦涩家伙就从一个十八岁的美女摇身一变,成了七老八十的老太婆,让我无法下咽。此时,我才真正尝到了草的滋味儿——生涩、生硬、生猛……但那强烈的饥饿感已不容我再去挑剔和拒绝。我继续嚼,慢慢地细细地嚼,再像吃药似的吞咽。我的牙齿嚼累了,舌头也给拌软了,但这股粗野的家伙还是咽不下去。最终,我在无法控制的瞬间,如花炮喷射般的,将那些嚼碎的草渣猛然喷吐了出来!

我有些泄气,不想再吃了。我准备站起来走了,然而我一抬屁股才发觉自己的下半身像被强力胶给粘在那石板上似的,根本动不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继续吃草呗!

我又伸手摘下几棵草,但这次我不再吃老草,而是将那草叶从整棵草的中间抽出来,专吃那段未曾出世见天的、白花花嫩生生的、如同还在搏动的心脏一般活鲜鲜的草芯。

嗯,不错!真的不错!又嫩又脆,好吃极了!

我吃!我吃!我吃吃吃!

吃过嫩草,我的元气恢复了不少。我试了一下:我的腿醒了!我一抬屁股,它俩就跟着站起来了。然后,我就和我的双腿、屁股,还有双手和整个身子一起,精精神神地伸了个懒腰,再舒舒服服地打了个饱嗝。再然后,我就理所当然地——回,来,了。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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