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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

2020-08-10阿苏越尔

四川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妻子

阿苏越尔

二十多年不见的老乡,今天意外地见着了,我们趁机聊了起来。

起先以为他还住在山上,聊起的事情多半围绕老家。后来发现他似乎对老家的许多事情语焉不详。一打听,原来他搬到县城的郊外来居住好几年了。

那是一个初夏的上午,阳光热辣辣的光芒透过窗户,映射在他有些臃肿的面庞上。我们在看望一位病人时偶遇。大事当前,大家都尽可能做出处变不惊的样子,见面时也只是微微示意,没有平时夸张的寒暄。其实我们已经多年不见。

病人躺在里屋,她是我们共同的亲戚,年近九旬,跟随在县城当教师的儿子住到了城里。主人高声宣示着招待不周的歉意,说住在城里就是不方便,鸡啊猪呀这些家禽家畜也不便喂养,客人来了也没有什么能款待的。他接过主人的话头说,我们住高楼,连做个迷信的仪式都不方便,屋头的水泥地坪,做迷信的树枝都插不下去,只好削几个洋芋在地上当插座,当然,用蜂窝煤插树枝也比较稳当。我们家对门原来住了一户汉族,后来把房子卖给一户彝族人家,然后搬走了,说是我们家晚上做仪式滋扰人家。说到不得不搬走的邻居,他话语里流露出不屑。

“病人要喝水,倒一杯开水凉一下拿进去吧。”

我们的谈话不停被打断。大白天大家都没有喝酒,太阳亮晃晃的,照出了人们身上的一举一动,我们都不太习惯在清醒的时候面对面聊天,轻言细语令人局促。好像他也有所察觉。他在沙发上反复挪动着屁股,偶尔将目光投出窗外。

“你小时候很瘦。”

屋子里的人群渐渐稀少。我随口一说,试图使他放松安宁下来。

“吃了睡,睡了吃,喝水都会长胖。”

他对自己目前优渥的生活状态有些掩抑不住的得意。

既无土地又无工作,你靠什么在县城养活一家五口人呢?这个问题我差点脱口而出。忽然有什么东西闪过脑际,我就吞咽着口水,忍下了。关于他的传说我不是一无所知,有人说他经常出入于茶馆酒肆打牌,還有人说他从云南搞了一笔生意,拿挣来的钱放高利贷营生。说的人绘声绘色,唯独没有提及他下山定居。我想,虽然受过他的欺侮,作为从小的玩伴,我不能刚见面就揭他的疮疤。

“哈哈,你小时候光着脚放羊,这么长的刺踩进了脚板也不知道疼痛。”

我伸展右手拇指和食指在他的面前比画了一下记忆中那根尖刺的长度。其实我还记得他不时跟随我们跑到了学校,一张小脸贴在教室的窗玻璃上,看我们齐整整地望着黑板上的粉笔字读书的情景。没法,那时他家太穷,读不起书。

生活这样美好,还是说一点轻松的话题吧。我问起小时候我们共同的朋友。他逐一给我做了介绍。他说,他最后一次见到那第木呷,是在三年前的我们彝族年期间。那时候的那第木呷骑了一辆摩托车回去,风光无限。

“老家的路都修通啦?”我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事实上,不久前我就回去过,是坐着越野车回去,给一位老人送终的。路上都打了水泥地坪,过河的地方还修筑了桥梁。寒风呼啸着穿过宽敞的河坝,将鹅卵石赤裸的身上刮得干干净净。那个季节死了好多人,老家也不例外。乡村的道路好得来让人嫉妒,汽车奔驰在山野上,偶尔激起道路两旁家犬的追逐、孩群惊奇的吆喝。几棵柿子树褪尽了树叶,光溜溜地举着枝头红彤彤的果子,仿佛在宣示着生命的顽强不息。

“几年前,路就修好了。桥是新近修筑的,那第木呷的摩托车开回去时,桥刚被洪水冲垮。那第木呷不敢从颤巍巍的便桥上过,推车从河沟里过去的,哪晓得被陷在河水里了。那天我正好碰上,还帮他推了一把。”

那第木呷,小我们几岁,小时候爱在我们两人之间挑拨离间。虽然过去了那么久,提到他还是让我有些不悦。但一股神秘的力量,让他在这个问题上徘徊,停不下来。我拉不走他,看着他神采奕奕的叙述,心中暗暗地有些颓唐。

“广州去打工的时候,那第木呷把他的摩托送给了自己的老表。说是打工挣了钱,其实是做贼!这不,去年被抓住,判了刑,老婆娃儿都无人照顾啰。”说到这里,他的表情不无惋惜。我感觉到他已经彻底放松下来,他的目光再次越过我的头顶,落到外面炽烈的阳光上。在高大的建筑物间穿梭,阳光略显苍白。

“尼日柯迪呢?”

“哎,拿给毒品害惨啰,被强制戒毒了。听说尼日柯迪还给你借过钱的。”

啊吧吧,连这个他也知道了。我佩服他的灵通,心里为山村消息的行走速度赞叹不已。是有那么一回事。好多年前的一天,一个面黄肌瘦的人找到我上班的地方,说是借两百元钱有急用。因为沾亲带故,我没有迟疑。

“他借去的钱没有还你吧?”

借钱后连人影儿都不见。尼日柯迪已经够倒霉的了,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不能再踏上一只脚。看见我不置可否,他自顾自地说借钱给这样的人肯定是有去无回。

无意间问起尼日柯迪,不是因为惦记还钱,而是因为小时候的印象。尼日柯迪木讷的外表和吞吞吐吐的言辞总会给我们带来欢乐。即使有人当面模仿他也很少生气。尼日柯迪的神奇是他不是谁的朋友,所以我们都把他当成了诚实的朋友。

两个童年的小伙伴,以不同的方式身陷囹圄,这出乎我的意料。

“都快要出来了吧。出来后我请他们喝一杯酒压压惊,您也抽空参加吧。”

对于他的企划,我一笑置之。他开始清理喉咙,还没有等我把面前的塑料垃圾桶挪过去,他就把一口黏痰直接啐在了地上。他无视我的感受,继续埋下头,用鞋底来回蹭磨着水泥地面。屋子里面不时有人进出,大家似乎不以为意。他的皮鞋是乌黑的,一件深灰色的夹克,白色条纹的领带上打了一个夸张硕大的领结。

“领带是金利来的牌子吧?看穿着你应该很有钱了?”我试探着旁敲侧击。

“不算有钱,只是够用罢了!啊吧吧,在城里没有哪样东西是免费的。孩子的学费就是一大笔支出。前几年把几个孩子转学到县城,每个人的转学费都花了好几千块钱。我媳妇舍不得钱,叫我去找你帮忙,听人说你们干部出面可以减免转学费的。当时我劝媳妇说,小事情就不要去打扰人家国家干部啦。”

“啊吧吧,几千块钱的事情不算小事情啊。县城几个学校的校长我也都熟悉,其他的事情可以不帮忙,娃儿读书的事情我一定会尽心尽力的。”

“哎哟,钱能够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什么大事情。一起光屁股长大的,有大事你是跑不脱的,不找你帮忙找谁啊。哈哈,求您帮忙的时候您就不要扯拐就是。”

他的皮鞋又蹭了一下。他不关心我的反应,所以没有抬头看我,将手机从裤包里取出,是一部崭新的苹果手机。在我们谈话中间,他手机的消息在不断提醒,一直“唧唧唧”响个不停。他打开微信页面,开始浏览里面的东西。我忍不住好奇,问他一般在微信里面都玩些啥?不认字也能津津有味地耍微信,让我多少有点纳闷儿。一起长大的孩子,我确定他不曾进过学校,读过一天书。

他把自己正在看的微信页面朝我这边偏移了一下,说“什么都在看的”。我顺势接过他的手机,看到里面除了他和另外一个人的语音对话,还有大段汉文字。

“你识字了?”

“下山后跟着孩子学,能够认识一些简单的汉字了。”他腼腆地一笑。

“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半信半疑,指着其中的一段话提问。

“是那个人喊我去茶楼上打麻将的意思嘛。”

他的回答很轻巧。他把眼睛抬起来盯着我,期待我给出的正确答案。片刻过后,他好像已经从我惊讶的表情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在县城待久了,天天都和汉字打交道,一半估计加一半自学。”他骄傲地笑了。

那是一个初夏的上午,阳光热辣辣的光芒透过窗户,映射在他有些臃肿的面庞上。我们在一个看望一位病人的屋子里相遇。大家都没有喝酒。

后来,我主动站起来找酒,我想我们是不是该喝一杯了。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县委办通知我陪同领导下乡,一起去一个新农村建设的村庄调研。“星期天也要下乡,你们干部也太辛苦了。”他同情地感叹了一句。看见我进里屋去跟主人辞别,等我走出来时,他影子般机灵地尾随了出来。

“您现在是县委办的副主任是吧?”

我心里一紧,立在院子中,根据经验,心想他一定是不失时机要找我办事了。

“我听说县上要调整干部了,有机会的话,您也弄一个大一点的官来当噻。跑关系您要是缺钱,尽管吱一声,三五两万都不成问题。等您以后有钱了慢慢还。”

那个口气,一副什么都瞒不过他的样子,说实话,我被镇住了。我回答说,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吧。奇怪的是,匆忙中,我们忘了彼此留个电话号码。

这一天走在下乡的路上,看着那些一律被涂抹得白晃晃的土墙,我竟然有些晕头转向。领导误以为我大白天就喝了酒,告诫我关键时候要能站稳脚跟才行啊。领导的话有几个意思呢,我反复揣摩着,整个下午的阳光在我的推敲下扑朔迷离。

晚上回家,我说我遇见了老家的他。妻子有些疑惑不解。我就进一步说,就是那个从小爱欺负我,在我头顶留下伤疤的人呀。她恍然大悟似地吟哦着笑了。

我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瓦片砸伤的凹痕还潜藏在发丛中。有一年夏天太热,加之事业不顺,我理了一个光头。妻子意外发现我头顶的凹痕,我只好如实交代原委。小时候的他很顽皮。有一次我站在大队部的屋檐下,他悄悄从背后用一根长竹竿在我的顶上捅了一下,一片瓦掉下,不偏不倚砸中我的头,鲜血直冒。有大人背我回家,父亲忧心如焚,采摘了一些药草,胡乱地敷在伤口上。

他被自己的父母暴打了一顿。我的伤愈后,他的父母过意不去,抓来了一只大公鸡,说要给我做仪式驱邪。我的父母婉言谢绝了,说,谁家的小孩不顽皮呀。

“这么调皮捣蛋。我一直想看看这个人长什么样,哪阵遇见了你指给我看哈。”

妻子在城市长大,对于我小时候的经历总是怀着各种陌生和好奇。

“他说自己下山在郊外都住了好几年,我今天才见着。我看是不容易见着的。”

深秋时节的阳光渐渐衰弱下来,整个县城笼罩在太阳祥和的日光之中。那一天午后,我百无聊赖,倒在家中的沙发上假寐。突然听到一阵高声武气的嘶喊从密集的高楼之间层层传递上来,震荡着狭小狭窄的建筑空间。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有人吵架了。我的客厅刚好临街,声音顺着墙壁往上攀爬,被高楼放大了的声音出奇地响亮。侧耳倾听,辨别出声振屋瓦的彝语中间偶尔掺杂一两个汉语词汇——“酒吧”“密码”“利息”……妻子在里屋的床上睡着了,我继续慵懒地躺在沙发上,心想稍忍片刻也许就过去了,我很快就可以睡个午觉的。但那个声音不屈不挠,像一只看准了猎物的鹰一直在楼下盘旋,偏偏那个猎物又四处躲闪着它,让它久久不愿离开。一半出于好奇,一半出于生气,我掀掉被套,一骨碌爬将起来。担心吵醒午觉的妻子,我首先拉上了里屋的门。然后走到外间的窗棂前尽力朝外俯瞰。白茫茫的大街上人煙稀少,有一个声音高叫着,整个小城犹如是专门腾出来为他一个人摆设的。大多数人此刻都在午休。在高声的间隙,城市静得出奇。偶尔经过的汽车沉默着,连平时在高楼之间穿梭的麻雀也不知去向了。

在一棵背负着巨大宣传牌的电杆下面,我发现了声音的源头。那个人手持手机,徘徊在街道对面一个酒吧的前面,白色条纹的领带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他不时在手上倒腾着手机,似乎刚从火塘里抓了个烫手的洋芋,另一只空闲的手配合着声音的高低挥舞着。两边的高楼像山里的崖壁,回响着他的声嘶力竭。我愕然了,这不是我几天前才见过面的他吗?那么慷慨激昂,义正词严,仿佛是批斗会上的慷慨陈词,又好像牧羊人站在山头驱赶着不听使唤的羊群。

对面楼上有人丢了一棵白菜下去表达抗议。他毫无知觉,继续沉浸在自己的电话里。打一个电话用得住那么声嘶力竭吗?我有点愤懑。想趁他倾听对方声音的时机从楼上叫住他。可几次都欲言又止。转念一想,他或许有什么着急的事,心急火燎,让他不顾城市的礼仪,站在大街上高声喧哗。

正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我看见对面楼上的住户正在拿出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在窗台上找角度。我定睛一看,是一颗鸡蛋。天哪,把人砸伤了咋个得行?我正要鼓足勇气厉声阻止时,他迈开步伐朝县城的郊外慢腾腾走去。从高处飞奔而出的鸡蛋砸在他站过的地面上,啪的一声,他也不为所动,没有回头望上一眼。

鸡蛋砸出的画面从楼上俯瞰,像一片趴在地下睡觉的瓦。我忍不住扑哧一笑。等到睡午觉的妻子醒来,我告诉她适才发生的事情。她抱怨说,怎么不喊醒她,让她一睹他的真容呢?我说,实在想见,哪天专程带你去郊外造访就是。

我们正在计划哪天晚饭后去郊外散步,顺便也去叩访一下他家。哪晓得我一直都在加班,县上要迎接上级一连串的检查验收,领导的汇报材料一摞叠一摞,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这样,计划中的事情就不得不搁置下来。

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县上调整干部的事情也一再延宕。

好不容易应付完各种检查验收,紧接着是各种整改。其中最麻烦的一件事是要恢复新农村建设中彝族村民住房内传统的火塘。上面来的领导说,新农村建设不能失去民族特色,火塘正是彝族日常生活核心所在。本来县上出于卫生考虑,所有厨房都放在了外面的耳房内。现在要把火塘搬进房屋,各级干部又忙得够呛。

那天我跟随领导下去检查整改情况,回来时天已经擦黑。一进门,妻子就如释重负地对我说,刚才有人猛敲门,把她吓了一跳。“阴悄悄从猫眼偷看,对方是个满脸横肉的高个儿。胸前打着一个白色条纹的领带,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你又不在家,所以我不敢开门。担心小孩发出声响,我捂着孩子的嘴巴藏到了里屋。好半天,那个人都不善罢甘休,连喊带敲,躲在里屋,砰砰的巨响照样惊心动魄。”

“应该是下山居住的他。”

“他看上去就是个令人害怕的人!”

妻子哆嗦着,说出了她从猫眼里观察到的感受。那天见面的时候我并没有告诉他住址,他是怎么找上门来的呢?那么急着来找我是有什么大事要我办吗?他说过,小事是不会麻烦我的。我思去想来,他一定有了什么难事要来求我帮忙。

“看那个阵势,他还会再来。如果他再来敲门,你就躲起来,我就说你不在家。听说各个单位的干部考察又要开始了,关键时候不能因为帮人被抓住把柄。”

一听我说他可能会来找我帮忙,妻子的神色突然警觉起来,寻思着各种对策。

“毕竟是老家的人,没有亲情也有交情,我怎么好让他吃闭门羹呢?”

我若无其事地开导着妻子。心里却在盘算怎样不伤感情地应付他的到来。

“当当当!”一阵若有若无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我和妻子的谈话。妻子有些担惊受怕,游移着眼神望向我。在我的鼓励下,她不大情愿地去开了门。

“哦呦喂,是你嗦?进来坐,快进来坐。”

“不进来了。我就是告诉你,刚才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高高大大的人来找过你们家,狠劲敲了半天的门,整栋楼都在摇。我说屋头肯定没有人,他才走了的。”

听声音是隔壁的女邻居,难怪敲门声音那么不疾不徐。邻居是个谨小慎微的妇女。有时候在楼梯上碰见,她会提前站在楼道相对宽敞的拐角让路。此时,她谢绝了要她进来坐一会儿的盛情邀请,轻手轻脚关上了被妻子敞开的房门。

我扫视客厅,缀着大红花的痰盂还在。我把它放到平时客人坐的沙发前。

整个晚上,我和妻子一直在等待一个敲门的声音。偶尔有人上下楼梯,我们就消了电视的声音,留出耳朵仔细谛听,暗暗揣测是不是他上楼来了。挨到晚上十二点,小区的铁门关上的哐当声清楚无误地传上楼来,我们得以安心入睡。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老家的情景。月牙挂在天上阴笑着,像一匹残破的瓦。我担心月亮被身后的他捅下来,从梦中急忙忙离开,惊醒后坐在床头上觳觫不已。

我索性爬起来,站在窗前,面对外面的一派漆黑,摸索着点燃了一支烟。

翌日一早,我陪同领导去州府和省府汇报新农村建设的整改情况,一个星期的时间都消耗在外面。待我回家时,收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他死了,而且是死在了我家的楼上。妻子为此还战战兢兢,担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始终觉得自己做了天理不容的事情,她迭声喟叹,她的后半生都将在深深的自责中度过。这一事件过后,妻子说她一个人的时候反复听见咚咚的上楼声,还有砰砰砰的敲门声。告诉她是幻听也没有用。我家的猫眼更是被她封死了,面对妻子的日渐消瘦,我只好把家搬迁到了另一个小区居住。之后,妻子的幻听逐渐消失。

我永远忘不掉那一个下午,我风尘仆仆赶回家,妻子充满无助地叙说。

“那天晚上十一点左右,先是楼下的酒吧里有人吵架。后来发生打架斗殴,相互撵得鸡飞狗跳。看不清是哪些人。有人被撵进了我们的小区。千万不要上楼啊!正在担忧的时候,听见有人还真跑上了我们这个单元楼。你又不在家,我紧张极了。一会儿有人砰砰砰地击打我家的门,我吓惨了。放下娃,躲在猫眼后面窥视,天哪,竟然又是他。他的瞳孔睁大,一脸的惊慌失措,头部还血肉模糊的。连续敲击了两三次,正在我犹豫不决要不要开门时,可能是听见了楼下的追逐,他慌不择路地朝楼上逃窜。看在是你老家人的情分上,我慌忙报警。刚打完电话,楼梯间再次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就像有人在楼梯上擂战鼓,所有住户都关门闭户,不敢吱声。等到警察到来时,大家才敢探出头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警察说有人被破碎的啤酒瓶刺中了颈部,倒在了楼顶。120的人抬着他下楼,路过我们家门口时,我不敢看他血肉模糊的脸,慌里慌张又掩上房门。等到警笛声和吵吵嚷嚷的声音消停,小区安静下来后,对面的邻居神秘兮兮地赶来对我嘀咕:‘你晓得啵,刚才那个受伤的人,抬到这层楼时,试图撑起上身去敲你家的门,被医生按回担架。这个人怎么和那天来敲门的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呢?”

“‘咋个可能嘛?是你看走眼了。我有点烦她多事,径直关了家门。”

妻子的诉说中掺和着太多的不安和愧疚。我一把搂住了瑟瑟发抖的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妻子抽抽搭搭哭泣了好一阵。她的自责深入持久。

“呜呜,要是我勇敢地开门,说不定他可以不死的。”

流血过多,他死了。因为是凶死的,所以家人比较忌讳,尸体抬去了殡仪馆。到了傍晚,我准备去吊丧时,妻子嘱咐我一定要给他献上一个花圈,我说彝族人不兴送这个,我打一坛酒去祭奠就可以了。“还是赶个礼吧,我们多赶一点,他的老婆孩子太可怜了!”一贯斤斤计较的妻子大方地塞了五百块钱在我手上。

老家来了许多人,见我到来,他们纷纷嚷开。有人叫我给法院说一下,要判处对方死刑才好;有人则觉得人都死了,都是酒惹的祸,无冤无仇的,民事补偿多一点比什么都划算。我虚与委蛇着,绕开人群,来到一位耄耋老人面前。她就是我们去看望过的曾经奄奄一息的那位老人。見到我走来,她从长凳上颤巍巍撑起,百感交集地说:“唉,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

广播喇叭里传出忧伤的竖笛声,音乐回旋在灵堂内外,伴随号啕大哭的声音。大家都面色凝重。我搜索了一下,并没有发现拿第木呷和尼日柯迪的身影。

离开殡仪馆时,时近夤夜。门铃似的月亮挂在高天,天空的门已被敲响。

责任编辑 杨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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