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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认同视域下格非“江南三部曲”再解读

2020-08-09魏家文

江汉论坛 2020年7期
关键词:身份认同乌托邦知识分子

摘要: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以一个家庭四代知识分子的命运沉浮与心灵蜕变的传奇故事为切入口,生动呈现了乌托邦理想在乡土中国近一个世纪以来的传承与变异过程。在追寻乌托邦理想的过程中,这些知识分子不约而同地陷入到身份认同的困境中。三部曲中知识分子身份认同危机的产生,不仅与时代变革有关,同时也与知识分子的自我选择和追求有关。三部曲的意义不仅在于从乌托邦的角度反思了20世纪以来的中国革命史,更重要的是作家借此传达了对身处现代化语境中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以及随之而来的身份认同问题的关注与反思。

关键词:“江南三部曲”;知识分子;乌托邦;身份认同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西部项目“莫言与沈从文乡土小说比较研究”(15XZW030)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0)07-0073-06

“身份认同”是一个外来词,它源于拉丁文idem,后来发展为英语中的 identify。学术界普遍认为“认同”有 “同一”和 “独特”两种含义。“同一”意味着这个和那个相同,“独特”则意味着这个和那个相异,它假定人和物在存在中保持着自身的持续性和统一性。身份认同实际上就是在“同一”和“独特”的相互博弈中寻求精神出路的过程,同时也是个体不断寻找自我与确证自我的过程,因为在这一过程中,“个人与他人或其他群体的相异、相似的比较构成了个人在社会网络中的位置,从而确定了身份认同。”① 身份认同有很多不同的维度,可以简单地划分为自我身份认同和社会身份认同。② 自我身份认同强调的是人的个人属性,主要是指个体对自我生理和心理的认同,即“我是谁”,而社会身份认同强调人的社会属性,包括种族、性别、文化、职业等方面的整个社会体系的认同,即“我在哪儿”。

在整个社会群体中,知识分子由于其职业的特殊性成为最容易陷入身份认同困境的一个群体。19世纪以来,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在西方现代思想的影响下开始了自我意识觉醒的历史性转变。但由于历史和现实的种种羁绊,知识分子在此过程中常常感受到自身与环境之间的尖锐对立,觉得自己成了中国式的“多余人”。鲁迅笔下的狂人(《狂人日记》)、郁达夫笔下的“他”(《沉沦》)、叶圣陶笔下的倪焕之(《倪焕之》、丁玲笔下的陆萍(《在医院中》)、钱钟书笔下的方鸿渐(《围城》),都属于此类人物。他们不仅理想破灭,更重要的是陷入到身份认同的困境之中。

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在很大程度上同样可以视为一部书写知识分子身份认同困境的小说。小说以一个家庭四代知识分子的命运沉浮与心灵蜕变故事为切入口,再现了乌托邦理想在乡土中国近一个世纪以来的传承与变异过程。“江南三部曲”的意义不仅在于陈晓明所说的“透视了整个20世纪,揭露了桃花源与现实的困境”③,更重要的是作家借此传达了对身处现代化语境中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以及随之而来的身份认同问题的关注与反思。

一、自我身份认同的建构与消解

自我身份认同强调的是个体对自我心理和生理的认同,即“我是谁?”由于自我通常被视为是由社会关系造成的一种社会属性,现实生活中的自我与他者往往构成一种相互映照的关系,他者实际上成了映照自我的一面镜子,因而“要认识自我,必须从这一个体和与之打交道的他人的关系中见出”④。由于每个人的人生经历和身处的社会环境不同,自我身份认同的方式和结果也就不同。相比之下,知识分子拥有比普通人更强的自我意识,他们对自我心理和生理变化的体验更强烈,因而更容易陷入对自我身份认同的困境之中。作为当代著名学者型作家,格非花费长达十年之久创作的“江南三部曲”,表层意义讲述的是以陆侃、陆秀米、谭功达、谭端午四代以血缘为纽带组成的知识分子家族的桃源梦史,深层意蕴则是有关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问题。

《人面桃花》中的陆秀米出生在一个具有浓郁传统文化氛围的大家庭中,父亲陆侃是罢官回籍隐居乡村的朝廷官员,他坚信陶渊明所发现的桃花源就在自己居住的普济村,执意在普济村修造一条连接全村各家各户的风雨长廊。这样,村子里的人既不会被太阳晒,也不会挨雨淋,计划失败后,在疯癫中悄然离家出走不知所终。陆侃是仕途不顺选择归隐的传统士大夫代表,是桃源梦的肇始者。女儿陆秀米从小接受的是隐居乡间的落魄文人丁树则所崇尚的儒家经典教育,丁树则的迂腐与孤陋寡闻让秀米的心智依然停留在儿童时代,她不明白佃户为什么要把种的粮食送到自己家里,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离家出走。此时的秀米,对自己的生理和心理都缺乏最基本的了解。随着青春期少女初潮的到来,秀米首先开始了生理自我的觉醒。在美国人格心理学家奥尔波特眼里,生理自我的觉醒被视为自我身份认同的初始阶段:“自我意识最原始的状态是生理自我,此时自我关注的是对自己身躯的认识。”⑤ 当秀米发现自己衬裤上的血迹时,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直到听了家中女佣人翠莲的解释才消除了恐惧,从此明白了女性身体的秘密。正是在生理认同的基础上,秀米开始了自我身份认同的觉醒。革命党人张季元的出现,开启了秀米自我心理认同的大门:“她隐约知道,在自己花木深秀的宅院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沉默的,而且大得没有边际。”⑥ 张季元的出现,不仅激发了她对普济以外广袤世界的向往,同时也唤醒了她沉睡中的情欲。但真正让秀米的心理和生理体验达到高潮的,则是秀米在閱读张季元留下的日记时发生的。张季元在日记中披露的对她刻骨铭心的爱,让秀米的心“像一片树叶被河中的激流裹挟而去,一会冲上波峰,一会儿又沉入河底”⑦。张季元的日记像一束耀眼的光束照亮了秀米孤寂、简陋的人生。从此,秀米开始了寻找自我身份认同的历程。当张季元因为从事反清秘密革命死于非命后,心如死灰的秀米在出嫁途中被土匪劫持到一个名为花家舍的村庄。秀米惊奇地发现父亲的古典乌托邦理想在这个土匪统治的边远乡村变成了现实,但好景不长,花家舍随后在土匪首领之间的内讧火拼中变成一片废墟。身心惨遭蹂躏的秀米随革命党人东渡日本求学,十年后她重返普济,继续从事秘密反清活动。为了筹措资金,她不惜卖掉祖传的土地购买枪支,在村子里创办普济学堂,后因武装起义计划泄露,不仅自己的儿子小东西死于清军的杀戮,普济学堂的学员也为自保纷纷望风而逃,昔日红红火火的普济学堂成了村民眼中避之不及的是非之地。

当昔日志同道合的普济学堂成员纷纷离去时,秀米不仅没有丝毫悲伤,反而脸上时常带着微笑,人也比以前白胖了。她对翠莲说,她自从记事以来,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舒畅过,她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一个又长又黑的梦,不过,她现在已经快要醒了。”⑧ 当秀米在被捕入狱后回望过去的岁月时,她猛然觉得她过去所经历的人和事,都如梦幻般在眼前变得虚幻起来:“她重新回过头来审视过去的岁月,她觉得自己就如一片落入江中的树叶,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被激流裹挟而去,说不上自愿,也谈不上强迫;说不上憎恶,也没有任何慰藉。”⑨ 出狱后的秀米对自我身份有了新的认识:“她不是革命家,不是那个梦想中寻找桃花源的父亲的替身,也不是在横滨的木屋前眺望大海的少女,而是行走在黎明的村舍间,在摇篮里熟睡的婴儿。” ⑩ 秀米彻底否定了过去的自我身份认同后,对昔日让她心往神驰的桃源梦彻底失去了兴趣,整天以伺候花草为乐,拒绝会见所有前来探望的故友新朋,以禁语的方式表示对过去生活的彻底决裂,这可视为她以极端的方式表达了对过去自我身份认同的否定。

由此可见,秀米的自我身份认同经历了觉醒——寻找——确定——怀疑——否定的过程。秀米在经历了身体的出走与回归的转变后,她的心灵也在此过程中完成了自我身份认同的转变。可以说,秀米在自我身份认同问题上所经历的从建构到消解的转变过程,蕴含了作家对乌托邦与知识分子自我身份认同问题的反思。在作家看来,乌托邦过分强调精神理性的主导作用,势必会导致对世俗日常生活和人伦亲情的忽视,而知识分子在革命之初所确证的自我身份认同,最终证明不过是他们自己心造的幻象。

二、自我身份认同与社会身份认同的错位与混乱

如果说,《人面桃花》侧重揭示了20世纪初革命知识分子在自我身份认同问题上的心路历程问题,那么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山河入梦》,则集中揭示了新中国成立之后,知识分子在自我身份认同与社会身份认同上的错位与混乱问题,秀米的儿子谭功达就是其中的代表。

作为革命者的后代,谭功达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从军队转业到地方做了梅城县长。但在 20 世纪五六十年代这样一个政治意识形态色彩特别浓厚的时期,担任梅城县长的谭功达却幻想在梅城实现自己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梦想。谭功达在随农业代表团参观苏联集体农庄时,苏联集体农庄随处可见的烟囱和高压电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眼里,苏联的集体农庄就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是人类迈向共产主义大同理想世界的前奏曲。在下乡调查期间,他对梅城外乡村优美的自然风景视而不见,却对出了梅城之后沿途再没有看到一个烟囱而耿耿于怀,因而立志尽快改变梅城贫穷落后的面貌。为此,他在大大小小的会上多次提议修建普济水库,以便安装发电机发电,解决城市照明问题,力图把梅城建设成中国版的苏联农庄。但不久之后,他主持修建的普济水库在一次大雨中决堤、造成财产和人员损失后,他本人被上级领导撤职检查。撤职后的谭功达被组织上安排到临近的花家舍公社当巡视员,后因包庇杀人犯姚佩佩被捕入狱,最后带着自己设计的梅城规划草图死在梅城监狱。

谭功达的失败,与他在自我身份认同与社会身份认同问题上的错位与混乱有关。身份认同包含主观身份认同和客观身份认同两方面。也就是说,身份认同不仅是指人们在主观上对自我身份的确认,同时也包含用于标识社会身份的某些客观特征、标识码和符号。从自我身份认同的角度来看,谭功达把自己定位为一个为了实现共产主义大同理想而奋斗的革命者,但当他出任新中国成立后的梅城县长后,他的身份就转变为上级党委派到梅城主政一方的共产党干部。这种身份上的变化,要求他的思想和行为都必须符合他的县长身份,但谭功达并没有完成身份认同上的转变,他依然按照自己的自我身份认同行事。

在解放之初百废待兴的情况下,作为县长,他首要的任务是解决眼前面临的现实问题,而不是在梅城复制苏联农庄模式。当他在会上提出修建普济水库的议案时,县政府所有的人都认为谭功达此举无疑是异想天开。务实派领导副县长赵焕章公开反对,他认为在县财政入不敷出的情况下修水库,根本就没有可行性,但谭功达却不为所动。为此,他的心腹知己县办主任钱大均对他进行了直言不讳的规劝:“旧社会做官的人,只图地方太平无事。……现如今,解放不久,百废待兴。就眼前这些鸡狗零碎、焦头烂额之事都不遑应付,何苦无风起浪,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11} 但谭功达最后依旧强行上马修建普济水库,结果是让县财政几乎破产,那些被迫搬迁的农民更是怨声载道。

谭功达为了尽快实现跑步奔向共产主义的大同理想,除了在梅城修水库、开运河、建公园、修沼气池之外,还对农村的小农经济进行了强制性集体化改造。谭功达在偏远乡村西裕乡推广的合作化运动,遭到了当地农民的联合抵制,村民们将原先交给合作社的生产资料瓜分破坏,甚至把县里派下去的工作组干部抓起来关在猪圈里。对此,谭功达首先想到的是用武力将那些带头闹事的人抓起来,这实际上延续了他战争年代形成的惯性思维,谭功达依旧把自己视作为共产主义大同理想奋斗的革命者,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和平时期主政一方的共产党干部,战争年代的那一套已经过时。对此,副县长赵焕章提醒他:“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完全是县政府急功冒进、政策不当所致。……那种一路小跑奔向共产主义的论调是极其荒谬的。”{12} 即便后来被罢官后,谭功达也没有迷途知返,而是继续沉迷在自己的大同梦想之中。他将自己制定的在梅城修建下水道的计划交给参加全县三级干部会的普济乡长高麻子,希望他能拿到会议上讨论,结果被高麻子扔在地上。高麻子不无讥讽地对他说:“你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琢磨这些不着边的事干什么?”{13}

谭功达在身份认同上的错位与混乱,不仅导致他成了官场中的异类,同时也让他成了生活中的异类。作为县长的谭功达,四十多岁还没有结婚,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的思維方式和行为方式根本不像主政一方的共产党干部,而像是一个处处用情多愁善感的书呆子,就连初次见面的谭功达的“准岳母”——白小娴的母亲,也认为谭功达看起来的确有几分呆傻之气,这从他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事上可以看出。比如,谭功达办公桌上放的不是党报党刊,而是《唐诗三百首》。日常生活中,谭功达经常忘记自己的县长身份,常常感情用事干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他在澡堂偶遇孤身一人从上海流落到梅城打工的青春美少女姚佩佩,仅仅是一面之缘就怦然心动,派人把她从澡堂“救”出来,在未征求县政府其他领导意见、没有经过任何组织考核的情况下,就自作主张将没有任何办公室工作经验的姚佩佩安排做了自己的秘书,他的这种做法是完全违背党的组织原则的。之后,他对县办主任钱大均为他介绍的相亲对象柳芽虽不喜欢,却不忍心拒绝。当看到柳芽弱不禁风的身体时,他的多愁善感再一次当众上演:“谭功达看到她那单薄的、不断颤抖的身体,大为伤感,眼睛里不觉又沁出泪来。”{14}

从80年代的诗歌爱好者变成90年代律师界的女强人,在庞家玉的人生历程中,她一直努力寻找他人的身份认同。在偶遇诗人徐吉士后,她马上成为了诗人的崇拜者。在经历了与诗人谭端午受宠若惊的短暂爱情和突如其来的被抛弃之后,她很快在迷茫中开始寻找新的身份认同目标。当她将自己作为成功人士的社会身份认同予以确立后,她内心残存的最后一点人生诗意也逐渐被世俗的欲望所遮蔽。在她眼中,人与动物等同,人划分为活人与死人,享受生活的人与行尸走肉般苟活的人。但她的强大仅仅是表面上的,在现实生活中,她依然要借助他人的帮助。为了收回被他人强占的住房,作为律师的她也不得不求助于黑道的力量;为了让孩子能转学到当地最好的小学,她不得不向权贵阶层出卖自己的色相。为了让自己的社会身份认同与时俱进,彰显自己作为女强人的特质,她不仅在婚姻生活中迷失了自我,同时也在孩子的教育上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虎妈”。作为母亲,她因工作繁忙没有时间陪伴孩子,只能用金钱给儿子创造所谓“优异”的教育环境。为了让孩子将来考上好的中学,她逼着孩子背《尚书》《礼记》,对孩子身上已经明显表露出的自闭症兆头视而不见。她时刻都在提醒自己不要掉队,为了融入这个社会,她不仅以金钱开道,甚至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献身。在此过程中,她逐渐走向了自己的对立面。患癌后她反思了自己的所作所为:“除了生孩子之外,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厌恶的。”{25} 这就意味着,她所追求的所谓成功人士的社会身份认同,不仅没有增加她的幸福指数,反而让她陷入到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煎熬中。这样,庞家玉只能在自卑/自尊、希望/绝望、成功/失败之间苦苦挣扎,一旦灵魂的分裂达到极限,她的精神就会崩溃。

显而易见,当庞家玉把追求社会身份认同视为生活的全部时,她的精神世界必然是荒芜和无力的。当她患上癌症后,她此前所确立的作为成功人士的社会身份认同已不复存在,在失去了精神家园的庇护之后,在日益逼近的死神面前,为了保留自己最后的尊严,她除了自杀外,别无其他更好的选择,这正是庞家玉的真正悲哀所在。

四、现代化与知识分子身份认同的危机

中国近现代以来的历史表明,知识分子的命运与中国现代化的曲折历史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由于中国现代化起源于民族国家救亡图存的现实需求,因而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成为现代化的首要目标。这就意味着,现代化首先要解决的是国家政治层面的问题而非思想文化层面的问题,这就使得知识分子在此过程不可避免地滑向了社会边缘,进而引发群体性的身份认同危机。在造成知识分子身份认同危机的诸多因素中,知识分子的自我选择和追求在其中起了主导作用。

“江南三部曲”中知识分子身份认同危机的产生,同样与他们的自我选择和追求有关。中国近现代以来的历史表明,知识分子有一种“对新的理想社会或社会理想的一种实践性的向往和追求”{26}。三部曲中,无论是父亲陆侃对修建风雨长廊的狂热、革命党人张季元对大同世界的痴迷、陆秀米对普济学堂的投入、还是谭功达对在梅城复制苏联农庄的执着,都是一种将理想社会或社会理想付诸实践的行为。在此过程中,陆侃的古典桃源梦、革命党人张季元的大同梦想、陆秀米的普济学堂、谭功达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最后都归于失败。如果说,《人面桃花》和《山河入梦》侧重揭示了知识分子在追求乌托邦理想过程中所面临的身份认同问题上的矛盾与困惑,那么,《春尽江南》则对知识分子在诗意已经消失的年代,如何在现代化的裹挟中找到一条通往詩意人生和生命自由的道路,提供了某种可供选择的途径。

与妻子庞家玉拼命向社会身份认同靠拢的人生选择不同,谭端午通过对自我身份认同的坚守,让自己得以从被现代化裹挟前进的时代中解脱出来。在中国社会现代化步伐日益加快的情况下,传统知识分子所赖于安身立命的那套共同“元话语”已不复存在,“知识分子退居边缘,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已经整个地失去了他们存在的合法性。”{27} 对此,端午除了坚持写诗和听古典音乐外,并无其他更好的选择。与此同时,通过不断阅读欧阳修的《新五代史》,不仅让他对那些身处乱世的普通大众产生无限的同情,同时也让他为当今社会因为诗意的缺乏而导致的人的精神世界的贫困感到悲哀。从这个意义上看,“谭端午不断地阅读《新五代史》,既是他与时代对话的一种方式,也是他突破自我局限,走向诗意地栖居,追寻心灵自由的象征。”{28} 相反,妻子庞家玉拼命向社会身份认同靠拢,但临死前却带着对自己人生选择的否定和遗憾去世。作家安排庞家玉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是否可以视为作家对像庞家玉这样囚禁于欲望之中而不能自拔的异化人生的一种反思?

从总体上看,“江南三部曲”不仅是一部中国近现代以来乌托邦实践的溃败史,同时也是知识分子身份认同的流变史。当现代化已经成为当今中国社会一种不可阻挡的时代潮流、知识分子所赖于安身立命的“元话语”已经失去效用时,知识分子如何重新确立自己的身份认同,让被异化的人性得以回归,从而实现“诗意地栖居”,这是一个亟待解决的紧迫问题。作家在谭端午身上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尽管这种希望在某种程度上不过是一种新的“乌托邦”,但谁又能否认它的魅力呢?也许评委们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江南三部曲”才会在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奖中,获得60位评委中57位的推荐而位居榜首。

注释:

①⑤ 参见张淑华、李海莹、刘芳:《身份认同研究综述》,《心理研究》2012年第1期。

② 陶家俊:《身份认同导论》,《外国文学》2004年第2期。

③ 参见唐小林:《“江南三部曲”令人好困惑》,《文学自由谈》2017年第6期。

④ 李作霖:《身份认同与文学批评》,《中国文学研究》2012年第2期。

⑥⑦⑧⑨⑩ 格非:《人面桃花》,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 年版,第 33、 78、 218、 232、 234 页。

{11}{12}{13}{14}{15}{16} 格非:《山河入梦》,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3、35、278、43、185、80页。

{17} 孙谦:《出走·异化·疏离——论格非“江南三部曲”中的知识分子形象》,《文艺争鸣》2014年第2期。

{18}{19}{20}{21}{22}{23}{24}{25} 格非:《春尽江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 4、61、47、13、354、106、6、343页。

{26} 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5页。

{27} 许纪霖:《知识分子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页。

{28} 李萃茂、曾熙:《诗意的坚守与自由的追求——格非〈春尽江南〉的知识分子形象及其意义》,《学术界》2016年第5期。

作者简介:魏家文,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贵州贵阳,550025。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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