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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变局下的中国管理:从以英美为师,转向与德日同行

2020-08-07赵向阳

管理学报 2020年7期
关键词:德国日本企业

赵向阳

(北京师范大学经济与工商管理学院)

1 以英美为师所学到的经验和教训以及转型的必要性

新中国成立70多年的历史,到目前为止可以简单地分为两个阶段:①1949~1978年,主要以苏联为师,全面实行计划经济,国有企业和集体企业一统天下,奠定了基本的工业基础,但是,人民生活水平落后;②1979~2018年,主要以英美为师,学习和建立市场经济,在引进消化吸收西方一切先进技术的基础上,中国建立了全世界门类最全的工业体系,成为了世界工厂。在此过程中,国人也学会了创新,初步建立起了对知识产权的尊重和保护。

但是,在过去20多年里,尤其是2008年,国家的“四万亿”经济刺激计划出台之后,中国逐渐也走上了与美国类似的道路,经济上脱实入虚,主要依靠房地产、金融业、互联网和服务业等的发展。制造业在整个社会赚快钱、赚轻松钱的压力下,生存和发展艰难。最近几年,国家重提振兴制造业,非常及时和英明。

英美模式最大的弊端是什么呢?一言蔽之,就是政府—企业—社会非常不平衡,社会贫富分化过于严重。特别是,美国的大科技公司和大金融公司利用技术和金钱的结盟,几乎完全绑架了社会发展,自由市场经济变成了一个“公司化的世界”(1)见《社会再平衡》,明兹伯格,2015。。这些大科技公司和大金融公司在很多时候罔顾金字塔底部人群的利益,把制造业外包到全球成本最低的地方(当然这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说是一大福音),造成了国内制造业的空心化,使得中产阶层收入停滞、底层失业率飙升,社会族群和民意撕裂,造成了某些民粹主义政治家的上台,在很大程度上触发了中美贸易战。

不仅仅宏观层面的“公共-企业-社群”大三角发生倾斜,而且微观层面企业经营中的 “股东-客户-员工”之间的小三角关系也发生了严重失调。1997年,美国企业家圆桌会议把弗里德曼的“股东利益至上”奉为金科玉律。从那时起,美国公司的股东(和他们的代理人经理层)与员工(和他们代理人工会)之间,便产生了严重的对立和撕裂。

2018年5月,中美贸易战开始之后,西方的工商企业界开始了集体反思和觉醒。一个明显的风向标就是2019年8月19日,由181名首席执行官或者相关负责人所参加的美国企业家圆桌会议发出了全新的声明,并历史性地将企业的宗旨重新定义为“为客户提供价值;投资员工;为股东创造长期价值;服务于所有美国人”。但是,利益捆绑和路径依赖必然使得社会再平衡之路困难重重。

在此情境之下,可以越来越清楚地发现,因为政治制度、国家文化、发展阶段、发展路径等之间的巨大差异,英美模式已越来越不再适合作为中国学习的“好榜样”。而以强大的制造业为基础,社会发展更加平衡的德国和日本才是中国的同路人。在接下来的30年里,或许应该坚定地转向与德日同行,推进早日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为什么要转向与德日同行?首先需要从学理逻辑上证明这一点。简言之,相比英美,中国和德日之间存在更多的相似性,而这种相似性使得学习和借鉴更容易获得成功(2)具体的相似性,请见本文第2节和第3节的详细论述。。为什么相似性就能从大概率上保证变革成功,而非相似性就不能呢?跨文化管理的相关研究表明,文化就像一个正态分布,一个社会或者组织的主流文化价值观分布经常在正态分布平均数的附近。而当面临组织和社会变革,或当引入一种异质的新文化时,如果新文化与“传统”文化在某种程度上是匹配的,也就是落在正态分布的主体范围内时,一般而言,变革会比较顺利,效果会比较好。而当新文化与传统文化不匹配的时候,又可能会有两种情况:①产生严重冲突,变革陷入困境甚至倒退(正态分布的左边);②变革开始时产生了比较严重地冲突,但是,逐渐地吸收了两者的优势,形成了一种复合型的新文化,最后变革成功,产生了超乎寻常的好结果(正态分布的右边)。全盘抄袭英美模式,在中国绝无可能。而借鉴德日模式,则有很大的可能性。通过借鉴德日模式,最后找到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发展道路,笔者认为这是一个无法绕过去的历史阶段。新文化与旧文化之间的匹配关系影响变革效果见图1。

图1 新文化与旧文化之间的匹配关系影响变革效果

2 德国和日本之间的历史相似性

德国和日本这两个国家之间存在许多惊人的历史相似性。相比西班牙、葡萄牙、荷兰和英国等国,从历史上来看,德国和日本同中国一样都是后发国家。

1871年普法战争结束后,德国统一,德意志帝国在法国的凡尔赛宫诞生。在此之前,今日德国这片土地上有神圣罗马帝国等300多个邦联,一盘散沙。由于德国位于中欧走廊,因此,这片土地上经常是大英帝国、沙皇俄国、法兰西帝国和奥匈帝国交战的地方。德国人对统一的渴望,一直是18世纪和19世纪德国历史中的重大主旋律。

1853年,美国海军将领佩里带领舰队抵达日本横滨,以炮舰相逼日本开国通商,签订了《日美亲善条约》,史称“黑船事件”。在这10年以后,日本闭关锁国的幕府时代宣告结束。从1868年明治维新开始,日本开始走上了变法图强之路。1871年,日本派出了岩仓使节团,100多个政府高官周游世界列国一年多时间,考察西方发达国家的崛起之路,为日本寻找国富民强的良药。当该使团来到刚刚统一的德国时,发现德国工商业非常繁荣,因此,认定自己找到了后发国家强大起来的秘密——依靠国家的力量来发展工商业,而非斯密所推崇的“看不见的手”。

不同于英美所代表的自由市场经济,德国和日本一开始就选择了一条不同于英美的发展模式。这两个国家特别强调政府和国家的作用,特别强调秩序自由(请特别注意该词)、规划、合作、共识、妥协、团结等。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对沟通理性的强调不是因为单纯的哲学思辨,而是因为德国社会实践的需要。德国把从俾斯麦以来的发展模式叫做“社会市场经济”或“社团主义市场经济”等,虽然这个发展模式在一百多年的历史里几经调整,尤其是在第三帝国时期曾被中断。但总体而言,一直延续到现在(3)见《战后日本经济的成败启示》,石原享一,2019。。而在日本,官员(包括自民党、在野党等)-政府机构(公务员)-财经界-(工会)之间构成一个相当稳定的“铁三角”,这被认为是日本成功的重要秘密(4)见《注定一战》,艾利森,2017。。鉴于此,大可不必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心存过多疑虑,既然资本主义有多重模式,中国同样应该有道路自信和制度自信。

几乎是因为同样的历史原因,19世纪末的世界已没有多少可供瓜分的殖民地留给德国和日本这两个后发国家了,因此,它们选择了战争,希望从当时的守成大国那里抢得一杯羹。这是当时西方列强中流行的强权逻辑,也就造成了所谓的“修昔底德陷阱”(5)见《德国战后经济史》,阿贝尔斯豪塞,2018。。于是,便有了后来的1905年日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等。1945年,二战结束时,这两个国家都变成了断垣残壁,经济和社会完全崩溃,通货膨胀高企。

但是,奇迹般地,经过不到30年的修复和发展,到了1980年时,日本和(联邦)德国又成为了世界性的大国,GDP分别高居世界第二和第三。尤其是日本企业的经营管理模式对美国公司造成了巨大影响,成为西方《管理学》教科书里唯一对英美管理模式构成挑战的新知识和新方法。

“花无百日红”。很不幸,从1990年前后开始,这两个国家几乎同时陷入了长期的经济衰退之中。德国是因为两德统一所带来的巨大负担和整合困难,而日本则是因为股市和房地产的泡沫经济破灭。除此之外,还有全球化的大背景下,中国和印度等发展中国家先后从1980年左右开始了市场化改革,廉价劳动力和巨大的市场吸引跨国公司和产业外包。1999年,《经济学人》曾经发表文章把德国称为“The sick man of Europe”(欧洲病夫),而日本人则忧伤地感叹“失去的二十年”(6)见池田信夫同名著作,2009。。

由此,德国和日本两国在很大程度上错过了1990年左右起,从美国发端的信息技术革命。在互联网领域,今天美国有FAANG (Facebook、Apple、Amazon、Netflix、Google等)等,而中国有华为、BAT、京东、美团、小米、今日头条等。而德国和日本在互联网领域几乎没有任何特别著名的大公司。开始是美国,后来是中国,先后成为了第三次工业革命和全球化浪潮的最大赢家。

令人惊奇的是,大约从2008年左右开始,也就是当美国深陷金融危机的时候,德国和日本缓慢地复苏了。这两个国家在这个动荡的全球化时代,依靠自己的高端工业制造,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在诸多领域(如新能源、新材料、生命科学、精密加工等)领先世界(7)见《德国的七个秘密》,莱曼等,2018。。例如,华为的高端手机P30 Pro里有53.2%的零部件来自日本;而美国设计的波音787客机基本上是准日本制造;今天的丰田公司已经不仅仅是全世界最大的、效益最高的汽车厂商(2018年的利润为225亿美金,相当于中国五大汽车制造厂家利润总和的一倍左右),而且已经成功地转型成了氢能源制造商和服务商。当人们谈到德国时,对其印象是一个相当保守和刻板的国家,创业活跃率很低(8)参考《全球创业观察》的历史数据。。但是,需要指出的是,现在的柏林已经变成了国际创业和创新的热土,吸引了来自全球各地的创意人士和企业。更不用提及德国在精密机床和豪华汽车等方面的长期优势。总之,德国制造和日本制造在全世界享有很高的品牌溢价。

特别是,截至目前,只有德国、日本、中国和美国提出了要追逐和把握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浪潮。2013年4月,德国率先提出“工业4.0战略”;2019年2月,德国正式发布《国家工业战略2030》;2016年12月,日本发布工业价值链参考框架;2015年5月,中国政府提出《中国制造2025》。2018年10月,姗姗来迟的美国提出了《美国先进制造领先战略》。错过了第三次工业革命浪潮的德国和日本,决心发挥自己的产业优势,不再错过第四次工业革命。

3 中国与德日之间的相似性使得学习和借鉴成为可能

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院长马凯硕认为,1972年尼克松访华后,“美国改变了中国”。毫无疑问,这种观点相当偏激,但是,在过去的40年里,中国的确从英美学到了很多。仅举一个例子,从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截至2019年,国内大约有500万人留学海外,350万左右学成回国,其中60%左右都曾经留学英美,而其他40%左右,分别留学其他十几个发达国家或地区。这就导致国人对英美发展模式了解很多,而对德国和日本的发展模式了解地相对少很多。

从学者、官员到企业家等,大多数人的灵魂深处都非常迷信斯密所强调的个人自由和“看不见的手”,而对“看得见的手”则是采用一种实用主义、功利主义的态度——能用就用,大用特用;如果自己不能用,就在道义和修辞上大加鞭挞。许多中国人并没有在文化心理上深刻地认同在某种情况下那只“看得见的手”的合理性和合法性,以及在某些极端情况下,那只“看不见的手”不仅看不见,而且可能就不存在的事实(9)见《全球化逆潮》,斯蒂格利兹,2019。。

事实上,因为巨大的制度差异、文化差异(如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发展阶段和历史发展路径不同,英美不是中国学习的最好榜样,德国和日本才是。这是因为中国与德国、中国和日本在文化和制度方面的相似性,使得这种学习和借鉴成为可能。例如,2015年,经济学家李稻葵与德国罗兰贝格咨询公司的创始人合作,完成了一项针对德国的研究——《中国经济的未来之路:德国模式的中国借鉴》。李稻葵认为,“相对于包括美国和英国在内的其他民族与社会,德国的社会价值观以及基础性机制与中国最为相似”。

鉴于此,在中美贸易战的大背景下,在美国内部某些极端势力极力想与中国脱钩的情况下,非常需要深刻理解中国的历史文化和政治制度,深刻理解500年来大国兴衰的规律,从以英美为师,转向与德日同行,吸收德国和日本模式的某些优点发展壮大自己。

4 德日模式值得学习的优秀经验

鉴于德日模式可学的经验(和教训)很多,无法一一列举。但笔者认为,最重要的首先是商业伦理、价值观和人才观。鉴于此,从企业管理的一般模式的角度,笔者简明扼要地提出10条值得学习的经验,以期抛砖引玉。尤其是,作为一个管理学者,笔者希望本文主要聚焦在企业管理,而非跨界到经济学家的传统研究领域去(如房地产);同时,笔者也深刻地意识到,每一个国家的成功经验,都是一个相互耦合和交织在一起的体系,它们相互作用,有着系统内的自恰性。正是因为德国和日本在幅员、体量、近乎单一民族等方面与中国仍然存在很大差异,因此,无法简单地复制其中任何一条,而放弃其他支撑性的、关联性的制度和文化。简言之,全盘复制绝无可能,也没有必要,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才是不二法门。

(1)高信任度的商业伦理上溯到1840年鸦片战争,中国过去170年来,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衍生出一套既扎根于自身传统文化中,又融合了现代性的文化。毋庸讳言,中国现在的文化就是一个大拼盘,缺乏社会共识,更多的是各取所需。在商业领域,突出的表现就是高水准的商业伦理的严重缺位。相反,德国和日本这两个后发国家,在追赶英美发达国家的时候,仍然在很大程度上保有了自己的传统性,是传统性和现代性得分都很高的国家(10)参考World Value Survey的相关调查数据。,而这正是最值得学习之处。以日本为例。从铃木正三(1579年,世俗的生活=佛道修行)、西川如见(1685年,商人经营理念的体系化)、石田梅岩(1744年,鼓励正当的商业活动和利润),再到二宫尊德(1787~1856年,利用报德思想指导了农村复兴政策的农政家和思想家)、涩泽荣一(1840~1931年,“道德经济合一论”,参与了约500家公司的创立和经营),再到今天被当作圣人一样崇拜的稻盛和夫(工作禅、“敬天爱人”等)。为什么在日本,算盘和《论语》可以结合在一起?为什么道德和经济可以合一,义利可以合一?而这个问题,今天仍然严重地困扰和拷问着中国企业家。

(2)比较平衡的公司治理结构和机制不同于英美企业,过度强调股东利益至上,德国和日本的企业更加强调相关利益者和企业社会责任。两百多年前,日本近川商人就提出了“三相好”(同时满足客户、企业和社区的利益),并持之以恒地坚持到底,其商业伦理影响了当今的日本企业。曾经有人研究了日本永续经营的一些优秀中小企业,发现这些公司强调经营就是为了“对5个利益相关者的使命与责任”,其中的优先顺序如下(请特别注意这个顺序):①要使员工和员工的家人幸福(惠及家人);②要使外包、下游厂商的员工幸福(不以大欺小);③要使顾客幸福;④要使地方社会幸福、繁荣;⑤最后的结果是自然造就股东幸福(是结果而非目的)(11)见《日本最了不起的公司:永续经营的闪光之魂》,坂本光司,2010。。

(3)比较和谐的劳资关系在具体的公司内部的治理上,德日两国企业基本上是采用了劳资共治的方式。日本经济鼎盛时期的一个研究表明,日本企业具有非常典型的“劳动者管理型的企业”(12)见《日本现代企业制度》,今井贤一等,1995。。日本工会紧密地参与公司的运营,为改进业绩献计献策,很少作为完全的对立面出现。类似的,德国工会在1978年前后,曾经对工资增长提出过过高的要求,一度导致劳资关系紧张,最后资方尽量采用机器代替人力,因此,后来的德国工会学会因势利导,采取了与企业股东和经理层协商的方式,既保证了工人工资的持续温和增长,也保证了企业的正常运营(13)见《德国模式为什么看起来更成功》,杜瓦尔,2016。。在德国,罢工是严格受到法律限制的。曾在网上热传的纪录片《美国工厂》中的美国汽车工会联合会(UAW)与福耀玻璃美国公司之间的对抗,在德国和日本两国国内则很少看到。

(4)将高端制造业作为战略性支柱产业1990年前后,当柏林墙倒塌、东欧剧变、苏联解体的时候,福山发出了“历史的终结”的断言。事实上,这不是历史的终结,这恰恰是美国走下神坛的开始。英美两国在过去的30多年里被科技巨头和金融寡头所绑架,为了获得更高垄断利润,很少考虑本国工人阶层的利益,把制造业外包到发展中国家,造成了本国产业的空心化、过度依赖服务业和金融业,导致失业率高企,中产阶级收入下降,间接或者直接地造成了中美贸易战。不同于英美,德国和日本充分地利用了全球化带来的优势,把部分中低端产业外包到中国和印度等,或者果断地放弃了大众市场。例如,NEC甩卖了电脑业务给LENOVO,SHARP把液晶工厂卖给富士康等,然后进军高端制造业。这些日本厂商放弃了很多B2C领域,而与产业级的B2B客户近距离亲密接触,深入了解其需求,充分发挥小规模定制化生产的灵活优势,成为产业链中不可缺少的一环。2019年8月开始的日韩贸易战就是一个鲜活的案例。日本通过限制3种重要的半导体元件出口韩国,精准打击韩国半导体行业,显示了日本企业所掌握的技术诀窍对整个产业链的巨大影响。相反,中国制造大部分仍处于工业2.0阶段,亟需转型升级,提升品牌美誉度和产品质量,让自己变成产业链上无法被替代的一环。

(5)企业战略和经营目标方面的显著差异相比美国和中国,近些年来,曾经名满天下的德国和日本的大公司的数量不断在缩水,不占任何优势。2019年7月发布的《财富》500强中,美国上榜企业121家,中国129家(其中包括中国香港10家),日本52家,德国29家。那么,德国和日本强盛到底秘密何在呢?答案是在于数量庞大、与众不同的中小企业。根据2017年的有关统计,全世界有隐形冠军企业2 300多家,其中,德国有1 307家,美国有366家,日本有220家,中国只有78家左右。所谓隐形冠军是指不求做大做强,更专注于做深,成为每个细分市场领域的第一。这些企业大多数持续经营超过两三代人。一般拥有宏大的目标;保持专注;采用全球化的策略;勇于创新;亲近客户;通过创造价值,而非价格战,长期保持竞争优势;拥有高效的员工和强有力的领导;一般都会进入要求非常苛刻的细分市场等。此外,日本更是长寿企业的大国,是永续经营的典范。据统计,日本持续经营超过100年的企业数量有25 321家,美国有11 735家,德国有7 632家。而持续经营超过200年的企业数量,日本有3 937家,德国有1 850家(14)见《工匠精神:日本家族企业的长寿基因》,后藤俊夫,2018。。据有关数据统计,国内国家认定的百年老字号大约1 500家左右,存续200年以上的企业则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这是因为中国近代史上的社会革命断层,严格意义上持续经营的企业几乎没有,更多的是在讲故事。

日本经营学者后藤俊夫研究发现,日本长寿企业的基因主要包括:①立足于长期视野的企业经营理念;②重视持续的成长;③不断构筑和强化自身优势;④长期重视与利益相关者的关系;⑤确保安全,量力经营;⑥让下一代产生和保持传承下去的强烈意愿;⑥大多数处于一些特殊的行业(如酿酒、食品、旅馆、酒店、传统手工业等)。特别是,这些长寿企业站在“企业乃社会公器”的立场上,对予自己有恩的利益相关者及社会进行持续报恩,不好高骛远,踏实地从事与企业能力相符的经营活动,也就是日本人所谓的“愚直精神”。反观中国企业,初创企业的平均寿命不超过3年,美国大概是7年,日本则超过12年。浮躁的心态,缺乏工匠精神和聚焦主业的战略等是中国企业短命的重要原因。

(6)独具特色的企业生态系统英美国家强调企业间的自由竞争,鼓励机会平等,尤其是市场准入的机会均等。而日本政府和社会更鼓励企业之间的合作与联盟,希望维持一种更加有序的竞争,很少实际实施《反垄断法》。由此,日本大公司之间,大公司与中小企业之间,经常相互交叉持股,互派董事,再加上采用主银行制,形成了所谓的“系列”集团。这种无形的制度设计保证了相关产业链中的大多数企业经营的稳定性和可预期性,有利于保持长期交易,降低交易成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15)见《日本中小企业与大企业关系研究》,孙川,2006。。在企业国际化方面,日本和德国的商社模式特别值得借鉴。上个世纪60年代,当日本和德国企业开始国际化的时候,其借助财团和商社遍布全世界的网络,采用联合舰队的形式,开拓国际市场。日本最大的六大财团(如三菱、三井、野村等)下属的商社,遍布世界各地,是日本企业国际化的排头兵。这些日本财团一般会领先其他企业一步,通过国际贸易的形式接触海外市场,长期扎根当地,收集当地的社会政经信息等,分享给接踵而至的其他中小企业,帮助它们在当地进行直接对外投资;同时,它们会代表日本企业向当地政府反映自己的集体诉求。此外,这些财团和商社的领导人,甚至每个月都会聚餐开会,沟通情报(16)见喜马拉雅《静说日本》节目,徐静波,2019。。德国商会虽然不如日本商社那么无孔不入,但是,也扮演着类似的角色。而中国企业的国际化才刚刚起步,真正国际化的公司仍然非常少。在中国企业走出去的过程中,不仅常常是单打独斗,而且经常相互拆台,争夺项目,给了竞争对手或者客户各个击破的可能。中国企业必须引以为戒,向德日企业学习。

(7)相对保守的金融体系相比美国的华尔街金融模式而言,德国和日本的金融体系要保守和小很多。虽然在泡沫经济时期,据说东京证券交易所一部的市值曾经可以买下整个美国,但是,金融证券市场在德国和日本,总体上远不如英美发达,而且也不是其发展的重点。学术研究通常形容德国是一个“对投资者保护不力……股票市场极其有限,几乎没有收购、接管,银行部门对于上市和非上市公司均具有压倒性影响力”的国家。此外,不同于英美强调股票市场在企业发展中的融资功能,德国和日本的银行经常持有本国公司的相当数量的股份,一直作为独立的力量,活跃在德国和日本公司的监事会。银行和企业之间的这种关系,长久而稳定,直接影响关键决策。

经济学者许涛在《超越:技术、市场与经济增长的历程》一书中区分了两种金融形态,他发现市场导向的金融(典型代表是强调风险投资、投资银行、股票市场等,以英美为代表)明显有助于颠覆式创新;而银行导向的金融(以各种信贷银行等为主体,以德日为代表)更有助于持续性创新。这就是为什么德国和日本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以及各种追赶型的经济发展中表现优良,而在第三次工业革命力所不逮的金融原因。但是,令笔者最困惑的问题是:在这个世界上,是否存在一种完美的模式,能把市场导向型金融和银行导向型金融结合在同一个经济体内,而且运转自如?悖论整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反观过去20多年里中国的发展,尤其是在房地产价格不断高企、P2P不断爆雷等情况下,赚快钱的欲望总是战胜做实业的耐心。能否在同一个体制里,建设双高型的市场导向型和银行导向型金融尚需要未来的实践证明。

当下,很多中国学者和企业家还没有充分意识到华尔街式金融的危害,不少企业家把“上市是企业的成人礼”作为信条(17)见《创业三十六条军规》,孙陶然,2011。。他们完全没有设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形态的企业,特别是很多德日家族企业,坚定地拒绝上市,拒绝被外部资本控制。华为的成功在中国第一次树立了一个榜样,彰显了这种新的可能性。越来越多的中国企业需要沉下心来远离风险投资的诱惑,借助银行的债务融资和自有资金滚动式发展。即使面对风险投资,也需要建立一种新的行为模式,“缓慢而忠诚”或许应该成为新的企业-风险投资之间的行为规范(18)见《海量大数据公司CEO》,郝玺龙微信朋友圈,2019-08。。

(8)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应该采用不同模式,加快技术转换的步伐在德国的马普研究所和莱布尼茨学会,有一群诺贝尔奖获得者(水准)的科学家带领团队开展基础研究,试图发现未知的规律,活跃在科研的最前沿。而在欧洲最大的应用科技研究机构弗劳恩霍夫协会里面,数量众多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与中小企业紧密合作,共同开发面向应用的研究,以加快知识和技术转换的速度。德国的经验表明,企业甚至不一定要采用高密度的资金投入进行技术创新,而采用非高密度投入进行的中低技术的持续创新,也能给企业带来显著的绩效(19)见《德国制造业创新之谜》,索姆等,2016。。德国有相当数量的并没有大量科研投入的低技术、非研发企业,它们相当于中国的传统企业,但是,它们所创造的产值竟然占有总工业增加值将近42%的份额。它们经常采用一种混合创新的模式,也就是对可用技术和现有知识进行以市场为导向的改进,尤其是通过把这些技术和知识与高技术组件结合,而最终得到创新。这种情况,在日本企业里,比比皆是,尤其是在精益制造和现场改进中。这是因为他们所面对的是一种高度情境化的特殊知识,是一种粘滞的知识,很难进行迁移,更多的是以商业秘密和诀窍的形式存在,需要丰富的现场经验,而非高深的理论知识。学界把这种创新叫做黑手创新。

反观中国的科技创新,科研机构的研究与企业技术的市场需求之间基本上就是两张皮。科研院所关起门来,围着基金、论文和职称转。所谓的科技成果转化模式,这30多年来,在中国基本上被证明是一条很难走通的路。 “30多年前,为了解决所谓科技、经济两张皮的问题,国家启动了科研机构改革的工程,但基本没有触及科研系统的根本性问题。当时的科研系统因为缺钱还能对市场经济的规则存有几分敬畏之心。时至今日,中国科研系统在资源配置、科技评价、政策制定方面比30年前拥有了更大话语权,因而也变得更加傲慢。我们的科研系统从观念上、方法上到职业操守上都没有准备好成为中国产业核心技术的供给者”(20)见《中国创新的“深圳功夫”是如何炼成》,周路明,隆中对策智库公众号,2019-09。。中国目前最缺乏的恰好是弗劳恩霍夫这种应用科研机构,以平台的形式弥补中小企业研发能力的短板。

(9)与众不同的人力资源管理提起日本的人力资源管理制度,人们经常会想起终身雇佣和年功序列等。事实上,泡沫经济破灭之后,日本式的人力资源管理已经进行了很大调整,但基本精神仍然保存。以前的正式且终身雇佣,现在已经变成了有能力者终身雇佣和用人形式多样化。以前的金字塔形组织,通过既定流程,由事业部下达命令,现在已经变成了具有通融性的团队运营方式,追求长期稳定的利益(21)见《战后日本经济的成败启示》,石原享一,2019。。类似的,因为德国各个区域发展相当均衡,大城市和小城市,甚至乡村地区之间没有显著性的差异,因此,德国中小企业广泛分布在各个中小城市、乡村、甚至更加偏僻的山谷和森林里。这些中小企业中,雇主和员工之间关系亲密,高度信任,经常出现两三代人服务于同一个企业。终身雇佣虽然在德国不是明文规定,但是也很常见。由此,不同于美国和中国企业里面的高流动性,长期雇佣是德日企业用人体系的一个显著特点。此外,谈到德国工业体系的强大的秘密,人们经常归因于德国独一无二的双元制教育体制和学徒制。德国的文科中学培养准备进入大学的学生,而实科中学培养要参加技术工作的学生。德国约有342类受认可的学徒职业(或称工种),提供技术和社会领域的公司内部培训和课堂教学。学徒培训一般持续两年半到三年半,在这段时间里,学徒做的是全职工作。每个学徒必须获得实习培训和实践经验,从中学习高度针对性的特殊技能。特别是,地方职业学校往往与地方产业建立亲密关系,从而相辅相成、互助互利。

中国目前正在把将近700所三本或者专科学校全面转型为职业教育,培养高技能人才,是一个战略性的选择。在这个教育转型的过程中,最大的挑战主要在于改变人们对于体力劳动的传统负面观念;对于上大学和望子成龙等不切实际的期望;真正建立学校和企业之间的紧密合作,以及克服包括快递业等服务业在内的冲击。这是因为快递业等服务业不用经过过多的工作培训,几天内就可以直接上手,而且只要肯干收益就还可以。而培养可以从事复杂技术的工作技能,则需要相对漫长的学习和投资。

(10)收入分配和社会公平真的很重要德鲁克曾经常批评美国CEO薪酬过高的问题,认为CEO和普通员工之间的薪酬理想的差距应该在20倍左右。可是,批评了很多年,问题越来越严重,这已经成为了美式资本主义的痼疾。根据统计,美国企业CEO与普通员工的工资之间收入平均相差300倍。2000年时,也即互联网泡沫达到最高点的时候,两者之间的差距甚至曾经最高达400倍左右。相反,日本从1945~1980年之间,两者之间差距仅仅3~10倍左右。即使经过泡沫经济之后,能力主义和绩效主义在日本抬头,现在的差距最多也就是25倍左右。类似的,德国的CEO和普通员工的收入差距也远远低于美国,大约是40倍左右。除了收入分配以外,人们还在意其他类型的收益(如权力和声望等)。长年任职日本长期信用银行的经济专家竹内宏,用如下的公式定义日本社会的权力结构的制衡关系:“(权力)+(收入)+(声誉)=恒定值。”对此,石原享一曾做了如下说明:“在日本,大臣和官员虽然手握大权,但是,公务员的身份使其薪金远不及财经界人士,声誉也不算太高。财经界人士收入丰厚但无政治实权,也不太受世人尊敬。学界和媒体与权力、厚禄无缘,但拥有较高的社会信赖度。不让权力、财富、声誉同时集中至某一极,正是日式资本主义获得稳定和发展的关键所在。”反观中国社会,财富、资源和声望分配上的马太效应相当严重,需要切实解决公平问题。

5 结束语

当中国经济从高速发展阶段转向高质量发展时,当中美贸易战让许多人开始反思英美模式的局限性时,或许应该把参照系从英美转向德日,想象另外一种可能性,另外一种发展模式,一种本来就与中国更加契合的发展道路。1983年,时任国家经济委员会副主任袁宝华提出中国企业改革的十六字方针:“以我为主、博采众长、融合提炼、自成一家”。时过境迁,人们现在已经在中国看到了许多行之有效的,既具有中国特色,又融合了现代性的管理之道(如华为、阿里巴巴等)。对于当下的中国,是时候在借鉴学习德日模式优点的基础上,直面鲜活的中国企业实践,走出一条充满善意和效率的道路,以此在未来与世界同行,甚至引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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