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论”中的统一
2020-08-06吴民祥
吴民祥
摘 要:近代中国特殊的历史环境造就了蓬勃的学生运动。融社会关切与民族救亡于一体的学生运动,常深陷于学业与政治的两难中,成为国家与校园均无法回避的矛盾运动。蔡元培独特的身份与人生经历,表现出在不同境遇中与学生运动离合的“悖论”现象。爱国情怀与学术救国是蔡元培面临学生运动困顿时取得人格统一的精神资源。
关键词:学生运动;蔡元培;悖论;困顿调适
中图分类号:G5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7615(2020)04-0015-08
DOI:10.15958/j.cnki.jywhlt.2020.04.003
Abstract:The particular historical environment fostered flourishing student movements. Combining social concerns and national salvation, student movements were often trapped in the dilemma of learning and politics, which became the unavoidable contradictory movement for both the country and schools. With special identity and experience, Cai Yuanpei behaved in the paradox of separation and reunion with student movement under different circumstances. Patriotism and the ideal of national salvation by means of academics is the mental resource for him to acquire a uniformed personality while confronting the dilemma of student movements.
Key words:student movement; Cai Yuanpai; paradox; dilemma adjustment
前清翰林出身的蔡元培,戊戌政变后毅然辞官,怀抱“吾人苟切实从教育着手,未尝不可使吾国转危为安”[1]的信念,“志在教育,挽彼沧胥”[2],回绍兴任中西学堂总理。随后的生涯中,他组织发起了爱国学社——反清革命的光复会;民初出任临时政府教育总长;袁世凯执政期间,辞职退出袁政府,二度留学欧洲;北京政府时期掌北大;北伐后当选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兼代司法部部长、大学院院长、中央研究院院长等职,一生栖身于政界、学界、教育界,与学生运动结下不解之缘。
晚清以降兴起的新学,在造就新式知识分子的同时,亦长期面临学生运动的困扰,政界、学界、教育界等难免卷入其中,而身处“三界”中人的蔡元培更是无法回避学生运动对其人生、事功的影响。面对不同时期、性质的学生运动,蔡元培既有支持与赞助的热烈举动,也有强烈反对的多次宣言,更有作为政府代言人而被运动中的学生殴伤的痛苦经历。考察蔡元培与学生运动的离合及其表现出的角色困顿,是审视中国近代社会转型中政治与文化学术冲突,以及教育与学术生态环境的重要窗口。
一、学生运动的赞助人
蔡元培支持甚至直接参与学生运动的政治背景是清季“驱逐鞑掳”、五四爱国运动、北伐广东军政府三个时期。清末,作为光复会重要发起人,蔡元培积极利用教育阵地培养反清革命骨干,1902年始,先后组织成立中国教育会,创办爱国女校、爱国学社。据蒋维乔回忆,中国教育会表面办理教育,暗中鼓吹革命。爱国学社教授兵式体操,蔡先生“亦剪发,服操衣,与诸生同练步伐”[3]。1903年,蔡元培与爱国学社社员、爱国女学等校学生多次在上海张园举行演说会,宣传爱国、民主思想,并发起拒法、拒俄运动,组织拒俄义勇队,直接参与学生爱国运动,其中4月30日举行的拒俄大会,各界人士1 200余人参加,爱国学社、育才学堂的学生戎装整队而来,蔡元培首先登台发表演说。有媒体称:“立国以来二千余年,其人民有爱国心者,自此次会议始。”《苏报》1903年5月8日译载英文《字林西报》。引自高平叔《蔡元培年谱》上,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03页。清季爱国学社时期,是为蔡元培与学生爱国运动结下情缘的起点。“爱国”成为蔡元培赞助学生运动理智与情感的动因。
蔡元培自1917年初出掌北大后,即努力引进新派人物,营造北大学术与新文化氛围,造就了“一人、一校、一刊”学界领袖蔡元培、北京大学及《新青年》杂志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推手与阵地。以推动新文化运动的局面,学术关怀与爱国情怀,是为这一时期蔡元培参与学生运动的底色。
1918年11月,为庆祝一战协约国胜利,北京大学于28日起放假3天,准备和参加庆祝协商战胜提灯会。为使北大学生能全体参与,校长蔡元培特发表说明,强调“诸生苟果有世界眼光,有国家观念,对于此次协约国之胜利,宜如何欢欣鼓舞。……夫亦愿诸生获得较深之印象,得以放开世界眼光,促进国家观念。无形之训练,有较二十余时间之课程为重要者”,甚至规定“苟有规避不到者,请本班同学自检举之,然后施以相当之惩戒”参见:天津《大公報》,1918年11月30日。,意在发动北大学生全体参与爱国运动,以培养爱国情怀。
1919年,作为一战协约国之一的中国,在巴黎外交和会上并未获得应有的利益与地位。5月2日,蔡元培在北大食堂饭厅召集北大学生班长和代表开会,讲述巴黎和会上帝国主义相互勾结,牺牲中国主权,对中国不利的实情。据五四运动的亲历者、北大学生何思源回忆:蔡先生指出,这是国家存亡的关键时刻,大家应奋起救国[4]。翌日,北洋政府国务总理段祺瑞已密电中国代表在《巴黎和约》山东条款上签字,蔡元培得知情况,亟召罗家伦、傅斯年、康白情等北大学生代表,告以实况参见:台湾《传记文学》,1982年,第40卷第5期。。同日,蔡元培召集北大教职员开会,商议对待学生爱国运动问题,与会者愤于军阀政府对日交涉上的卖国行径,以及他们对北大的敌视,主张对学生行动不加阻拦,对学生代表表示出同情学生的爱国热情[5]。次日,北京大学学生游行,五四运动爆发。
针对五四学生游行示威,北京政府命教育总长傅增湘责令蔡校长召回学生,不准游行及干涉政治。蔡元培的回应是“学生爱国运动,我不忍制止”[6],并对学生表示“寄以相当的同情”[7],且积极营救被捕学生。表现了其深切同情、支持学生爱国运动的态度与行动。
在北洋军阀政府统治的时代,政治黑暗,社会正义缺少表达的渠道,经历五四新文化启蒙的青年学生,日渐走向政治舞台与社会运动的中心,成为时代良心之代言,受到社会各界的普遍关注。作为学界与教育界领袖的蔡元培,对学生以公民身份参与政治活动的爱国行为予以肯定。
1925年4月,蔡元培在《中国现代大学观念及教育趋向》一文中指出,思想上接受新观念的中国新一代青年,对政府与社会问题的态度已变得纷繁复杂,他们热情奔放地参加一切政治活动,以表达对社会的关切与对民族国家前途的关怀,如果学生的行为怀有良好的爱国主义信念,且不超出公民身份的范围,就不应受到指责,学校当局亦不应干涉引自高平叔《蔡元培年谱》,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702页。。在同年7月25日的世界教育会联合会上的演说,蔡先生再次阐发了他关于中国学生运动的相同观点蔡元培指出:“就教育家的观点而论,如果学生运动,纯是一种真诚的爱国心的表现,以行使他们公民的本分,那就是毫无错处的。”。
1927年初,浙江仍在军阀孙传芳的控制之下,被广东国民政府任命为浙江政治分会(代)主席的蔡元培,鉴于浙江省政府成立条件尚未成熟,为求安全起见,前往福建厦门暂避。据顾颉刚回忆:蔡先生到厦门大学时,“校中招待他,我也作陪。席上有人骂当时学生不守本分读书,专喜欢政治活动的。蔡先生就正色说道:‘只有青年有信仰,也只有青年不怕死,革命工作不让他们担任,该什么人担任?他这样疾声厉色,我还是第一次见呢。”[8]在革命的非常时期,学生从事政治活动值得赞扬,这其中除体现了蔡先生的爱国、救国情感外,也体现了他人格中所蕴含的越文化之“剑胆”精神。
关于学生热衷于政治运动的原因,胡适曾作学理上的剖析,即变态的国家与社会——政治腐败——没有代表民意的机关(如国会之类)——青年学生一定干预政治[9]。但“这种运动,又每每使他们的自身和已有的进步,陷于危险状况之内”[10]。所谓陷入危险的境地,即学生偏离了追求学问这一本质角色,而热衷于“运动”。尽管在民族国家的危急时刻,蔡元培赞助学生爱国运动,但他始终清醒认识到学生的实际政治能力与影响力,他们对于政治运动,只是唤醒国民注意,所能收效,不过如此。而五四运动后,“一般国民的国家观念与意识已发生变化,也都知道政治问题的重要,必要时他们会对付,因此,学生不必独当其任,现在学生方面最要紧的是专心研究学问。”参见:《新教育》第2卷第5期,1920年5月。正是本着爱国情怀及对学生学业的重视,在诸多学生仍沉迷于五四功绩中时,蔡元培反复提醒学生,其赞助学生运动是暂时的。
其实,早在1912年9月3日,蔡元培在中国公学开学式上发表演讲即指出:“未光复以前,全国学风以破坏为目的,当时鄙人对于此旨,亦颇赞成;现在民国成立,全国学风应以建设为目的,故学子须以求高深学问为惟一之怀想。”参见:《民立报》1912年9月6日。引自高平叔《蔡元培年谱》上,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84页。1913年8月9日,蔡元培与吴稚晖等谈论救国方法时,复阐明国事绝非青年手足之力所能助,学生应通过力学以转移社会风气,此为唯一之救国方法,“从事于最高深之学问。……皆足以起社会之尊信,而后学风始以丕变。”[11]1920年10月28日,蔡元培在湖南长沙演讲,再次强调学生应致力于学业。在提到去年五四运动学生干预政治问题时指出,在国家安危的千钧一发之际,一般有智识的青年人,牺牲自己的光阴,挺身而出,去唤醒一般国民,非常必要,但这只是偶然不得已之举,“若是习以为常,永荒学业,那就错了。”参见:长沙《大公报》,1920年11月19日。并重申:“因为五四运动是万不得已的举动,……现在北京学生……已有彻底的觉悟,大家都知道我非有学问不能救国。”参见:长沙《大公报》,1920年11月11日。可见,蔡元培赞助学生运动是基于民族危急非常时期的不得已之举动,其根本目的是为使校园能够放得下“平静的书桌”。
在一个非常态的社会环境中,在民族国家危急时刻,救国即救学,爱国运动实为满足读书运动的前提条件,亦即“读书不忘救国”“救国方能读书”。因此,学问与学生運动这一对看似矛盾的双方,在近代中国救亡的关键时刻,达到了某种统一。这也正是蔡元培赞助学生运动的内在理性选择。
二、政府与学生运动间的调停人
作为政府任命的校长,蔡元培身处学界与政界的双重领域,在强权政治的非理性环境中,当学生行为与政府的期望相背离时,校长自然成为政府与学生之间沟通的桥梁而承担起调停人的角色,以保障学生权益与维系学校的生存。
五四运动爆发后,军阀政府逮捕了众多游行示威的学生。为营救被捕学生,翌日下午,北京14所高校校长在北大开会,商讨对策。校长们表示愿以校长本身待罪,以换取被捕学生的自由,蔡元培甚至“愿以一人抵罪”,以免军阀政府对学生与学校下毒手。5月7日为“五七国耻”纪念日,北京各界正筹备国民大会以纪念之。为避免因被捕学生事件而酿成激变,5月6日,北京政府向校长团提出保释学生的条件:一是不准学生参加国民大会,二是各校学生7日起一律上课。蔡元培等校长随即承诺这两条要求参见:《晨报》,1919年5月6日。。5月7日,北京各大学先后复课,被捕学生获释。
在欢迎归来学生的集会上,蔡元培召集诸同学至操场训话说:“诸君今日于精神上,身体上必然有些困乏,自然当略为休息,况且今日又是国耻纪念,何必就急急地上课!诸君或者疑我不谅人情,实则此次举动,我居间有无数的苦衷,所以不得不望诸君稍为原谅,自己略受些委屈。并且还望诸君以后……坚持冷静态度。”参见:《民国日报》,1919年5月10日。对政府而言,作为国立大学校长须维持校纪;对学生来说,国之兴亡人人有责,因此,爱国举动校长须积极支持。既需爱护学生及其爱国热情与举动,又要维持学校正常教学秩序,在军阀政府的强力控制与民族危机时期,实际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种调停人的角色实难以承担。不得已,基于“在校言校”的态度,本着“一面保全学生,一面又不令政府为难”参见:《晨报》,1919年5月13日。的目的,蔡元培递送辞呈,留下著名的“我倦矣!”“杀君马者道旁儿”“民亦劳止,汔可小休”的启示,5月9日晨离京。
蔡元培的辞职及其学生运动调停人角色的难为,从另一角度来看,恰能唤醒民众对大学生存环境的认知。鉴于蔡先生的“道德文章”中外推崇,其对中国教育学术的贡献,尤其是“自长大学,全国学界,始有发皇振厉之气”,然“一、二顽冥奸佞之徒”,忌恨思想界的一线生机,不容世界潮流有一分输入,5月15日,上海学生会联合会发表宣言指出:“如果蔡先生去职,则中国大学虽名义上存在,而实则犹死。大学死,则从此中国之学术思想,必被独裁者掌握,而学界前途亦将堕于深渊。因而蔡元培辞职,岂惟蔡先生一人、北京大学一校之关系,中华将来之文明,实将如此决定命运。”参见:《民国日报》,1919年5月15日。蔡元培的辞职,既体现了其大学学术理想诉求的悖论,又启蒙了公众对大学文化学术与民族国家存亡之关系的理性认识,加深了青年学生对学界前途与国运的深刻忧思。
在社会各界汹汹舆情与学界着力挽留下,蔡元培于5月20日发函北京政府表示:“学生逾越常轨的政治举动,校长当任其咎。如果政府能谅解学生的爱国愚诚,宽其既往,以慰舆情,大总统指令慰留,自当勉任维持,共图补救。”参见:《北京大学日刊》,1919年5月23日。保护学生的殷殷之情深含其中。
随后又有安福系任命胡仁源为北大校长,蔡元培再次决计辞职,以保全北大,而不做那政府任命、不自由的大学校长[12];亦有挚友规劝其“勿再回京”1919年7月3日,张元济致函蔡元培,云:“惟鹤兄出处,关系甚钜,不能不格外审慎。以鄙见度之,鹤兄此时似不可轻易再出,其原因盖有数端:一、政权必归安福派,其专横无理,可以想见;二、所谓旧学家必依附攀缘,大张旗鼓,恐难免文字之祸;三、学生气焰过盛,内容纷纠,甚难制裁,纳之轨范。鹤兄出而有补于世,固所甚盼,惟现在恐非其时。”(引自高平叔《蔡元培年谱》中,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21页),但在社会与学界的强烈反对下,北京政府不得不“撤胡”,而徇北大教职员及学生之请而续留蔡。
教育部多次力促蔡北上,全国学联、北京中等以上学校学联、北大全体学生会反复电催蔡元培北行续就北大校长,保证“此后自当严循轨道,力学报国”参见:《民国日报》,1919年7月11日。,“求学救国,万不至逾越轨范,以贻先生忧”参见:《晨报》,1919年7月11日。。有鉴于学生对自身学业使命的深刻认知,本着对五四以来学界牺牲最大的痛惜,蔡元培随即致全国学联,务望通电全国学生,一律上课,“以慰国民之望”参见:《民国日报》,1919年7月23日。。翌日,全国学联随即发布宣告,宣布即日起终止罢课,暑期后各校循例开学,“即当挟箧怀铅,重理故业。务期研阐新知,发扬旧贯、潜心修养,储国家有用之才;端固学风,树教育独立之计。”参见:《民国日报》,1919年7月23日。得到学生潜心学业、端固学风的承诺,蔡元培允续任北大校长。
7月23日,蔡元培发表《告北大学生暨全国学生书》,称赞学生在五四运动中唤醒国民的举动“至矣尽矣,无可复加矣”,同时他着重强调,学生仅凭政治热情难以真正使国民永久觉醒,只有自身扩充知识,磨炼意志,高尚人格,才是救国根本之途,因此,“推寻本始,仍不能不以研究学问为第一责任也”参见:《北京大学日刊》,1919年7月23日。,阐发自己的学生运动立场。
9月10日,蔡元培离开杭州,前往北京。期间虽有北京军阀与安福系的阴谋恫吓9月14日,安福系机关报《公言报》对蔡先生进行危词恫吓,略云:“蔡元培氏自长北大以来,引用非人,败坏士习,有目共睹。蔡氏夙隶国民党,比年复借教育家之美名,实行灌输社会革命、无政府等邪说,阴为破坏举动,而己则肥遁鸣高,聚群不逞之徒为之羽翼。……闻某上将为注重北京治安及追究风潮主动起见,将有严重手段对待,俾此君有所儆悟云。”又9月18日,据戊午编译社报道:蔡先生回北京后,“北京军阀与安福猪仔……开秘密会议,筹对付之策。朱深(时任内务总长、司法总长、京师警察总监)发言最为激烈,略谓:‘诸君不可视蔡元培晋京为一书生,当视为十万雄狮,吾人不可不以全副武装对付。……现在蔡氏住宅有许多暗探昼夜围绕监视,凡其来往宾客姓名,亦由暗探记载报告。”(引自高平叔《蔡元培年谱》中,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42-243页),但他仍于20日上午在北大全体学生的欢迎中再掌北大。学生的欢迎词末云:“……今日之欢迎先生,非感情的,非虚伪的,乃欢迎國家新文化,国立大学之新纪元,学生等之新生命,先生必能满足其要求,俾有以贡献于世界。”蔡元培则回答学生:“诸君的爱国运动,事属既往,全国早有公论。……惟我……在这时期,看出诸君确有自治的能力,自动的精神。”并期望学生此后能持自治的能力,发展自动的精神,且深信大学组织日臻稳固,不再为校长的问题分心,而能专心于研究学问的目的参见:《北京大学日刊》,1919年9月22日。。
五四后,作为学生运动与政府间调停人的蔡元培尽管不得已而辞职,表现了大学所处的时代政治环境之恶劣,但从事件之结果影响来看,除推进了国人的爱国情感以及对大学教育的理性认识外,亦进一步唤醒了青年学生对自身使命的体认,宣扬了蔡元培的“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的名词”[13],这也正是蔡元培长期以来所期许的。1922年5月4日,蔡元培撰发《五四运动最重要的纪念》一文,阐释与赞许了五四运动后学生两种宝贵的自觉:“一、觉得学问不足,所以自动的用功;二、觉得教育不普及的苦痛,所以尽力于平民教育。”参见:《晨报》,1922年5月4日。因此,从一定程度上来看,五四后一段时期内学生运动的平息,显示了学生与蔡元培“学问救国”价值观的共谐,而非是对军阀政府的屈服;同时,也表现了学生对蔡元培学界领袖身份的认同及对其爱国情感的深度赞许。
三、北伐后学生运动的消解人
作为国民党元老,北伐后蔡元培进入国民政府核心领导层,参与政府政制设计与政策制定。1928年2月5日,蔡元培出席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提出的议案中有“由国民政府训诫学生,应严守学校纪律”参见:《民国日报》,1928年2月16日。条款。为此,国民政府特发训令,强调:“而欲图郅治之发扬,必先纳全国人民于正轨,今日之学生,即将来国家之骨干,在求学之时,犹宜确立基础,遵守纪纲常制,以端趋向,是诸生不可不勉者也。”参见:《大学院公报》,1928年第3期。消解学生运动,一方面契合了国民政府纳学生行为于规范的训政需要,同时也是蔡元培学问救国的一贯立场。
国民革命初期,因革命力量尚弱,中央党部及国民政府偏于广州一隅,全国大部分皆在军阀控制之下。基于厚集革命力量,以颠覆拮据的时局需要,蔡元培认为,国民党发动各地学生运动,而不考虑一时牺牲学生学业,“虽有所痛于心,誠不能勉乎此也”[14]。但随着国民革命的节节胜利,学生鼓励民气之功绩已著,而青年牺牲学行训练之大弊亦彰。
1928年5月15日,全国教育会议在南京召开。鉴于北伐后国内政治环境的变化,国民党政权已日益巩固,议长蔡元培认为,政府动员学生参与政治运动的使命已完成,有关学生政策亟应调整,须引导学生潜心修业,以备他日建国之大用。他强调:“五四运动以来,因政治无序,民众中年长有资历者,又不敢为纠正政府之表示,各地学生迫于爱国之热诚,起而承其乏,竞为爱国运动,诚出于不得已。”“然救国之道,非此一端;根本要途还在学术”[15],强调五四时期的学生运动,是出于特殊政治环境下的不得已之举措,而在当下的国民政府治下,学生应该回归学术之本位。
1928年8月,在国民党二中全会上,蔡元培提交《青年运动案》,强调国民政府成立后面临的最大问题与痛苦是未成年学生频繁参与政治运动,指出:“青年学生身体精神发育未完全,未具备基本的知识经验,如果国家社会之大事,任由其自由活动,无异于断送民族未来之生命,亦是将社会全体之生命,作儿戏之试验品。”有鉴于此,蔡元培进一步反思:“青年学生本应受培养与保护,然却不教之以正当学问,导之以正当之道途,使他们得以自然而健全地发展,反而欲付以成年者所不能胜之重任,其结果必使其陷于错误,对社会国家产生祸害;其后又不得已而施加以不应受之严刑,此不仅不能救亡,反而必招灭种之祸。”[16]因此,“若不急将学风整饬,归于至善,百年之后,虽鞭吾人之尸,亦不足以蔽其辜。”“若欲实行建国大纲,及本党政纲中重视教育各条文,则青年不可不有长期正常培植,以充其知识,成其技能,坚其人品,明其廉耻,庶可成为建设之材。”[17]
在整饬学风、引导青年学生于学业正轨的目标下,蔡元培建议取消青年运动,解散学生组织。其理由为:“一、当日任学生牺牲为便利宣传党义,今国民政府已有专门组织与机构,对于违背党义之徒,皆有干涉与更易之权,不再需要求助于学生;二、之前大多数有地位家室经验者,对于破坏事业,多不肯冒险一试,学生为最便利之工具,今新政府成立,成年者咸能奋勇于建设事业,不必再倚赖于青年学生之补充;三、训政时期百废待举,专门人才最感缺乏,若不于此时广为培植,则永不能渡此难关。”[18]因时局转换,国民党已由“革命党”而转为“执政党”,全国已在青白旗下,应使学生安心读书。因此,国民党的青年政策应相应调整,将革命时代的“运动学生”改为建设时期的督促学生读书,以造就建设人才,而不致趋青年于游民之路,非停止往日之青年运动不可。上述停止学生运动的三点理由,其内在的深切关怀依然是基于学术救国之理想。
针对取消青年运动的提案,沪市学联会致电蔡元培,对其提案不胜诧异,认为:“革命结果,除少数不耕而获者得以升官发财外,大多数之民众之未被解放亦如故,青年之未被解放亦如故,痛苦既未解除,而欲强其歌颂天正明圣,埋头读书,宁为事实之可能。……欲消弭青年运动于无形,除努力解除全国民众痛苦、青年有安定读书生活以外,别无他法。”[19]以“四不主义”作为办报宗旨的《大公报》社评,亦对蔡元培的提案持不同意见,认为蔡氏所言“青年运动”,只能作“青年政治运动”解释。审视青年政治运动发生的原因与背景,其中虽有国民党之主动发动为多,然而,国家政治不上轨道,腐败丛生,激起血气方刚之青年学生,起而为种种改革活动,实为其主因。因此,青年运动能否禁止,是另一问题[20]。可见,作为国民政府代言人的蔡元培所提出的取消学生运动案,特别是国难之际,蔡元培的学生运动态度并未得到学生及公众的普遍认同,甚或有人指摘北伐后的蔡元培为“学阀”30年代初有论者认为:七八年前学界的泰斗,蔡元培和李石曾两先生,何尝不是树通儒闻望,学林奉之斗杓呢?不过这几年来因为两先生在政治上甚为活动,引用私人,树党立派,长江沿省中学中出现所谓的“北大”派和“师大”派的两个壁垒森严的团体,于是乎两先生昔年人尊他为学者,今日也轻轻地在背后说他一声学阀了(理之:《苦闷的中国青年》,《大公报》1930年8月13日)。。
对于学生与政治的关系,蔡元培亦时感困顿,在南京教育会议中讨论学生运动方针时指出:“大抵以国民党论,其所视为最困难者,惟此一点。……换言之‘学生与政治,其关系应如何安排,方为恰当,实一难问题也。吾人只见,至少愿有消极的两前提:其一,学生运动应在不荒废学科范围之内;其二,学生思想自由,不宜束缚之……。”[21]可见,当年曾领导或积极参与学生运动的国民党元老们,对青年学生爱国运动的矛盾态度:“学生与政治问题”既是历史遗留的特色,又是新兴国民党政府必须正视而又难以解决的棘手问题。学业与救国,学术与政治,党治与自由,恰是学生难以回避与逾越的三重矛盾,也正是蔡元培与学生运动的离合及角色困顿的原因所在。
1928年的“济南惨案”平息后,学生运动进入一个相对沉寂的阶段,即便是“朝鲜排华,我侨胞死者数百,伤者不计其数,此轩然大波,较之沪案“沪案”即“五卅惨案”。1925年5月30日,上海公共租界南京路发生公共租界巡捕枪击中国学生及民众血案,当场打死4人,多人受伤。,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惨案发生以后,学界却少有的沉寂。究其原因,有时论指出:“目前的政治,足使学生对于国家感觉失望,是不可掩的事实,他们遂由失望而变成了袖手旁观的态度。清共以后,青年学生,无辜而惨遭屠戮者,不可胜数,有以言行过激,被目为共党嫌疑,因而饱尝铁窗风味者,亦繁有□,青年学生人人自危,皆存多事不如少事心理,因此,纵有正当的运动,也就无人勇于提倡了。”[22]可见,对现实政治的失望与国民党清党的恐怖统治,是这一时期学生远离爱国运动而“明哲保身”的主要原因。此外,国民政府训政时期所发起的整饬学风运动,以及因长期受学潮冲击,诸多学生对运动渐生厌倦之感,希求回到平静的课堂,也是学生运动趋于隐退的重要原因。学生运动的沉寂,当然是作为学界领袖与政府要员的蔡元培所期许的,更符合其一贯坚守的学术救国之理念。
30年代学生运动的再兴起,不仅受东北沦陷的民族危机刺激,还有南京国民政府“攘外必先安内”的不抵抗政策的激发。内战的持续,以及国民党内的派系斗争与分裂,使青年学生看不到国民政府主动抗日的希望,又感于國难临头的巨大民族危机,因此,必须站出来保卫国家。“九一八” 事变后,全国各地成千上万的学生向政府请愿、示威,要求停止内战,全面抗日,形成波澜壮阔的学生救亡运动。
1931年9月下旬至12月中旬,青年学生举行了3次大规模的请愿示威活动,且声势浩大,成为学生最具影响力的救国方式:
9月28日晨,中央大学学生千余人冒雨向党国请愿,并捣毁外交部,殴伤外交部长王正廷,真乃“一电哄传,震惊全国”[23]。11月6日,面对全国学生抗日救国会及上海9所大学代表50余人的请愿,蔡元培代表南京政府向学生谈话,略谓:“至于学生罢课,是本人所最反对的。现在的学生都是中国将来的负责人物,为救国计,应注意培植自己的能力,不可走绝路。在外患侵凌的区域,无法求学,大家牺牲救国,是出于不得已。故劝各地同学仍当专心学业,不可以罢课为号召。”参见:《申报》,1931年11月17日。
随着日军在东北军事行动的加剧,国联11月16日的会议并未能使日本从东北撤兵,国民政府也未迅速兑现出兵抗日的承诺,且对东北马占山的孤军抗战坐视不管,引发了学生于11月中旬开始的第二次大规模请愿浪潮。
11月18日,南京全市学生万余人,赴国民党四中全会会场请愿,秩序整齐,主席团派蔡元培、黄慕松等出外接见,“麻烦了一个钟头”[24]。蔡答学生问指出:“以武力接收失地,政府正考虑中。现已汇款往黑援马,部队派遣与否,须有军事机关筹划,抗日非朝夕事,必要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方可奏效。”[25]强调“生聚”与“教训”的救国之道。
日本占领黑龙江省后,开始向辽西锦州地区进攻,国民政府提出把锦州划为“中立区”,引起全国人民的愤怒,各地学生纷纷向国民政府请愿、示威。12月初,学生运动再掀高潮,且将“请愿”改为“示威”,并屡演“武剧”,政府亦撕下“温柔的面纱”,出动军警,逮捕学生,示威冲突多次上演。
12月9日,为应对学生运动,国民政府决定设立特种教育委员会,指定蔡元培为委员长,决定每日开会一次,负责办理各地学生请愿事宜。在12月14日国民政府纪念周会上,蔡元培报告特种教育委员会的任务,着重指出:“学生爱国,是我们所欢迎的……但是因爱国运动而牺牲学业,则损失的重大,几乎与丧失国土相等。”引自高平叔《蔡元培年谱》下(1),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75-576页。不赞成学生以牺牲学业的方式表达爱国热情。
12月15日,北平各学校学生示威团两百余人,南下到达中央党部,将大门封闭,并将岗警枪械缴下,至二门口,狂呼口号喊打,时国民党中央常委会议正在举行,推蔡元培、陈铭枢两委员出见,“蔡氏甫发数语,该团学生即将蔡氏拖下殴打……并绑架蔡氏向门外冲出,中央党部警卫至此向天空开放空枪示威,并追出营救蔡氏,直至离中央党部荒田中近玄武里处始行救回。蔡年事已高,右臂为学生所强执,拖行半里,红肿异常,头部亦受击颇重。”[26]被运动中的学生殴击,既体现了作为政府代言人的蔡元培与学生情感的疏离,也表现了学界、政界、教育界多重角色集于一身的困顿,以及国难中作为政府与学生运动调停人的难为。
针对被请愿学生殴伤一事,蔡元培答记者问指出:“国难之际,我们精神上伤痛已极,尚复何所怨尤;然吾个人从事教育数十年,今受到青年学生如此粗暴之对待,实是我辈从事教育者未能努力尽责之结果,故对此只有自责而已。”“如果全体学生皆出于救国之真诚,自为我民族精神之表示,倘从此能编练义勇军,以备万一,固亦属壮举。惟国家与社会所要求于青年者,尚不仅如此,盖救国家之当前危难,作长久之奋斗,均具有同等之重要性,稍移目前热烈之情绪,以致力于根本救国之准备,凡以民族前途为己任者,要当加以冷静为深刻之自审。至个人对于学生救国之轨内行动,纯洁热诚,仍愿政府与社会加以爱护,兹不因今日之扰乱,而更变平日之主张也。”参见:天津《大公报》,1931年12月16日。虽遭厄运,蔡元培依然坚守爱护学生、守护民族学术未来之爱国立场。
然蒋介石政权独裁专制,常借训政之名残害异见青年,蔡元培与宋庆龄发起组织人权保障大同盟,“对蒋阴谋及独裁颇不利,于蒋之诛锄异己青年,尤直接反对,故蒋特使人杀其重要人物杨铨以警示,又使人以炸弹及恐吓函送蔡宅。……以此观之,蒋不复需利用蔡,可断言也。”[27]本着对青年的绝对爱护,及国难中欲使之潜心学业的不可能,蔡元培开始疏离国民政府,集中精力于中央研究院工作,同时也淡出了学生运动的视野。
四、余论:角色困顿中的坚守
在一个武人专政的乱世,具有公共良知的知识分子必然被“边缘化”。然而,也正是失序的社会与无序的政治环境,又为身处社会边缘的知识分子的兴起提供了历史舞台。晚清民国学生运动的勃兴,以及蔡元培在学生运动中角色的悖论,体现了大变局时代知识人的沉浮与学界的兴衰。
学生运动能走上历史舞台的中心,一方面,既彰显了知识人的时代使命感与群体担当精神,但同时亦反映了学术文化环境的扭曲与学界的异化,蔡元培在学生运动中所扮演角色处境的悖论,正是这一扭曲与异化的反映;其在学生运动中所遭遇的困顿,也是精英知识分子面临被边缘化的表征。但另一方面,学生运动的勃兴及蔡元培与学生运动的离合,也唤醒了沉睡的国人,启发了民众的爱国情感,使校园与国家紧密相连,并使之成为民族国家现代性建构的重要环节,同时也显示了中国现代化的独特路径。
综上所论,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赞助学生运动,还是扮演政府与学生运动的调停人,抑或竭力消解学生运动,正是本着“其所昭示,千言万法,一归之爱国”[28]的真挚情怀与对青年学生的爱护,以及坚守学术救国的信念,在历史的困局中,蔡元培终未成为“边际人”,而始终能走在历史的前台,名副其实地成为“革命元勋”“学界泰斗”“道德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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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青年运动不宜继续问题[N].(天津)大公报,1928-08-06.
[19]青年运动应否继续问题[N].(天津)大公报,1928-08-08.
[20]停止“青年运动”[N].(天津)大公报,1928-08-08.
[21]南京教育会议[N].(天津)大公报,1928-05-22.
[22]李昆林.学生社会的沉寂[N].(天津)大公报,1931-08-13.
[23]民气激昂达于极点[N].(天津)大公报,1931-09-29.
[24]蔡元培.致夫人周养浩函[M]//高平叔.蔡元培年谱:下(1).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579.
[25]京市万余学生昨向大会请愿[N]. (天津)大公報,1931-11-18.
[26]学生示威团竟暴动化[N].(天津)大公报,1931-12-16.
[27]蔡元培.日记[M]//高平叔.蔡元培年谱:下(2).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104.
[28]黄炎培.敬悼吾师蔡孓民先生[N].(重庆)大公报,1940-03-23.
(责任编辑:钟昭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