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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坛记(外一篇)

2020-08-06沙克

当代人 2020年7期
关键词:花坛葵花丝瓜

野外弄来三棵手指长的葵花苗,根须都被泥土包成鹅蛋状,栽植在自家的小花坛里。小花坛位于一幢大楼的五十多米高处,我住在大楼十七层西首的房子里,室内的南面是内置的阳台、窗台,北面开了个后门,跨出去就是四十二平方米的露台。那个小花坛,位于露台的东北角上,南北长两点七米,东西宽一点五米,面积约四平方米。露台的东南两面是屋墙,西北两面是围墙;小花坛贴着的东屋墙,对过的空间属于楼梯和电梯。

小花坛的北半部分长着几株月季,外侧长着一簇菊花,内侧靠墙长着五根爬藤;南半部分的里侧是三株丝瓜,一棵四季桂,中间是两株茄子,外沿边是三棵圣女果。为了丝瓜生长攀爬,南半部分用竹竿做了立方体的支架,用塑料绳上下左右前后交扎,搭成一个粗疏的棚架。不管这样的排布是否适应植物生长,它们各活各的,生枝发叶,开花结果,俨然一片复合的生态空间。

露台北侧的围墙上方,有一根混凝土的东西横梁,连向外侧的,是水平的目字状的梁架,这样的结构正好成了爬藤架。为了方便修枝剪叶摘果,小花坛的中间由外向里留了四十公分宽的空地和空间,这个空地里侧的靠墙位置,便是三棵葵花苗的落根处。

小花坛里的植物们竞相生长,爬藤长得最快,到了盛夏已经爬到梁架上,生发出许多的分枝,叶子茂密交叠。三株丝瓜枯了一株,另两株长势良好,顺着里侧的竹竿绳网缠结着它们的丝簧,茎叶直往上蹿,蹿到棚架的顶上伸展开来,向南爬上屋墙登上楼顶,向北越过月季花枝爬上目字状的梁架,和爬藤交缠在一起,大叶子的是丝瓜,小叶子的是爬藤。四季桂好像不在乎周围的枝枝叶叶挤占它的空间,拾取漏下来的光线,不紧不慢地长着,一些叶片儿还镶了枯边。

三株葵花苗的命运,被栽植到小花坛的一周内已见端倪,最大的一株不见长,叶子由绿转黄,枯萎了;最小的一株明显在长,长着长着,顶到了月季外逸的枝叶,被夹在两根拇指粗的茎干之间,渐渐的,也枯萎了。不大不小的那株葵花苗,长得慢,叶片儿碧绿,活得有韧性。

两株茄子也疯长,一米,一米三,一米五,向上突破棚架的空格,茄梢长到网棚的顶上去。夏末初秋,红黄青的月季开了第三茬花,然后四季桂开出零星的白穗,不久菊花开紫了,三种花色调明朗,形态可人,却都不够芬芳,靠近了才闻到点儿香味。丝瓜藤到处爬,每一片叶子比两个手掌还大,掩盖着一只又一只悄悄熟过了头的丝瓜。两株茄子的形势完全相反,里侧的那株只长枝叶不结果实,外侧的这株先后结了二十只腰果形的紫茄子。靠在小花坛南半部分外沿边的三棵圣女果,无遮无挡蓬勃生长,茎蒂上悬挂着葡萄串那样的血红果子。假如不是为了赏玩,是为了做食用蔬菜,那么丝瓜、茄子和圣女果足够生活所需。

最后说到葵花,着实要说的就是葵花。小花坛中间原本留置的四十公分宽的空间,早已被密匝匝的丝瓜叶和茄叶霸占了,太阳当头的时候,活下来的那棵葵花被彻底挡住了光,唯有在秋阳坠西的时候,才能接受到斜照进来的光束。

葵花离开太阳不能活吗?看来是不能活,至少不能开花结果。眼前这葵花长相惊人,它的枝干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的斜度,避开月季、丝瓜和茄子的枝叶,在有限的低空中向西斜长着,头顶长出了硬币那么小的花蕾,终于长到花坛的外沿口时,花蕾变成花盘比掌心大了,摇摇欲坠的……决不是巧合,它把盘搭在月季逸出的茎条上。此后,这棵葵花再没有任何遮蔽,直接面对全天的日照。五天,一周,十天,再没见花盘增长,盘周的黄色花羽和盘下的绿叶趋向萎缩,不久,花盘中的黄樱衰呈褐色。一只正常长熟的葵花盘,口径在二十五厘米左右,相当于一只大瓷盘,而这只缺少光照长得委屈的葵花盘,只有十厘米口径,侏儒的模样教人顿生怜悯。

摘下葵花盘,拨去盘中的褐色花樱,露出了密密环布的瘦籽,抠出几颗大些的剥开壳子,里面都有籽粒,都不饱满,都是鲜活的,好像还没有从摘下葵花盘的动作后停止呼吸。回想一下,这棵葵花苗从几厘米长到几十厘米的姿态,是非常明显的,而它伏下身子从其他枝叶下面的空隙中偷生斜长,现蕾、开花、成熟的过程,隐含了多少的压抑郁闷真的没有被注意到。

初冬,露台上落满了月季、爬藤、菊花、丝瓜、茄子、圣女果的叶子,除了月季和爬藤的枝干是活的,其他的植物都变成褴褴褛褛的残骸。在清理小花坛的残物时,发现土层下交错密布著爬藤的根须,粗壮鲜活,如果不种爬藤,不让它太多的根须汲取泥土的养分,其他植物会长得更好,尤其是那只葵花盘,即使缺少光照或许也会长得大些,结籽多些饱满些。

把五根爬藤的主茎割断,把泥土下的爬藤根须全部挖出。当初种爬藤,是为了在露台的北侧梁架上悬挂一幕绿屏,多一份四季含氧的生机。清除爬藤,不是为了来年种葵花,是为了改种葡萄,既能形成绿屏,还能在闲赏白头翁偷食葡萄的趣味中,自个儿也咀嚼一番酸甜。至于葵花,过分依赖于太阳,今后要么在小花坛里专门腾出足够的空间栽植几棵,要么就不伺候它们了。

晚唐韦庄有《使院黄葵花》诗句,“向月似矜倾国貌,倚风如唱步虚词。”道出了葵花的品相和命数,“为报同人看来好,不禁秋露即离披。”某些时候的某些心情下,俗常事物的表现常常分离于虚实两端而厚薄相反,我不喜欢过分依赖于太阳,多一些光芒得意洋洋,少一些光照不能好好活的东西。

旅行记

身临自然风景,我的旅行放逐身体,心临人文古迹,我的旅行回收灵魂。我的生活中出行多多,历经过不同距离和范围的旅行,可以称之为串门、出门、出城和出海。

早年我独行东北和西北,走到村野的村民家和草原的牧民家,白吃白喝还得带些食物离开,尽管不太合我口味;去华东、华南,走到城乡的市民农民家,要碗开水喝还得被审问半天,尽管加了茶叶的开水非常合我口味。南风北风互吹,南北人群的性情趋向同质,各自的本性有所嬗变。我一以贯之地适应、喜欢南方原本的习俗与生活,适应、喜欢北方原本的自然与辽阔;如果把南北方的地理颠倒一下,而其人文与生活原地不动,我就惨了,笃定会处处水土不服,只能短居不能久住。

离开熟悉的人事环境,把自己放得越久远,获得的刺激和震撼越大,靠自我的本质越近。走在青藏高原的冰天雪地里,山谷中突然刮来风雪,雪渣碎砾打击身体,腿脚发飘,露出衣物之外的皮肤产生被凌迟般的疼痛,恐怖之神上下左右探出触角。那种壁立深渊的危险刺激,是东部地区的风暴和游乐场的惊险不能比拟的,让我觉得自己虚弱到敌不过崖缝间的一星植物胚芽。走在混沌无际的西北戈壁滩和沙漠中,满眼的灰黄砾石、沙丘,偶然瞥见地面有别的颜色,是自己的裤脚和鞋带,偶尔瞥见褐色的建筑,是断残的烽火台、城墙根或陵墓,风沙起时,自己被无遮无挡的惶恐所淹没。那种空旷古远的境景纯属用来造句的——沧海荒漠,而不是沧海桑田。此种绝境震撼,比之在东部山水绿地间悠闲的转悠,叫我觉得自己可怜到配不上在前者的环境下生存一天。这就是我远离熟地,靠近种种自我本质中的两种感觉:虚弱,可怜。

出海是久远的旅行方式,主要实现在我三十岁以后,先期抵达港澳台、海南岛,然后抵达海洋那边的其他国度。

地域狭窄的日本,窄到只有三百公里,造成它的空间小、资源少、做事精。大坂和东京许多楼房间的空隙只够滴雨而已,想穿过去一定会被卡死,哪像我居地的楼房之间可以打羽毛球、篮球。环境开阔的日本,阔到把日本的岛屿连起来长度堪比中国,四个大岛和六千八百多个小岛,从北海道的北端链接到琉球群岛的西南端,拥有世界最长的三万三千八百多公里海岸线,造成它的视野广、志向远,利用无垠的海洋来联通世界。我在小小的成田市散步半个上午,就走到了东面的太平洋,那才是东方国家中太阳初升的地方,能体验到太阳照耀大自然的新鲜与辉煌。

地域微小的以色列,拥有地中海而获得耶路撒冷的久远。三千年前大卫王在耶路撒冷筑城建都以后,金色和绿色一直代表以色列的历史和生命,金色是石头城池和戈壁沙漠,绿色是河流、湖泊、植物和生活根本的信仰。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教堂、寺庙共建于此,各信其教的人群居住在耶路撒冷的同一片天空下,行走在同一条街不同种族、文化和信仰的人群,积聚在涵盖着世界文明的弹丸之地。在金、绿两色的耶路撒冷城走两圈,仿佛走过了全世界。

欧洲的久远,可以从希腊和意大利得到体验。

古希腊罗马神话是诞生欧洲文明的意志力,它们的行而上的哲学、科学和艺术,历史遗存的建筑和雕塑,从古到今影响着西方人的思想观念,进而成为全人类的精神与物质生活的原则之一。无处不在的唯物与唯心的哲学肌理,许多的天文、物理与几何定律,原初的民主與法律制度,阿波罗、雅典娜和维纳斯的故事,奥运会,古希腊罗马造型的建筑物、雕像的模仿复制品,建筑中的所谓罗马柱,爱琴海、地中海式花园小区,比萨饼、空心面等等抽象和具象的身边事物,无不显示希腊和意大利两个国度久远历史的壮阔与张力。我在这两个国度的一些城市走街串巷,古今建筑错落相间,常觉得自己是针线,穿行在古今交叠的卷册中。

远洋踏足,走遍世界,是我进入21世纪的自主行动,目标对准地理上的洋域洲域,人文上的河域区域,目的是对头脑里的各种文化认知作实地验证。事实上,每一次的实地验证都与头脑固有的东西相同或相似,少许的偏差和不同,正好用来补充自己久已缺乏的好奇心。印度、以色列,三种信仰的发源地;俄罗斯、日本,博大与精小的比照;希腊、意大利,西方文明的摇篮;瑞士,世外桃源;英国、法国,现代文明的原籍;阿联酋、土耳其、埃及,亚欧非生活方式的交汇;美国、加拿大,新兴国家的力量;墨西哥、阿根廷,遥远的热情与神秘;南太平洋的新澳两国与诸岛国,异质文化的古今俱在。林林总总的生态人情,互异而相生在地球村中,让任何一个有思想的旅人,体验从万花筒里分辨地球形貌内力和人类脸庞心思所带来的趣味。

我仍在进行中的远洋旅行,不是朝觐,不是敬神,不需要放大镜、显微镜、地球仪、网络地图和卫星定位,仅仅是带着我的一副肉身,去寻找我从少年时期起就梦寻于海洋彼岸的神,寻找、实证并收回完整的自己,在异质的地理人文的刺激震撼之中,得到那“一个”真实的人类,那一个属于自身的微小本质。

(沙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美得像假的一样》《我的事》《男天使,女天使》,诗集《有样东西飞得最高》《单个的水》《忆博斯普鲁斯海峡》,小说集《金子》、长篇小说《1976年的眼泪》等。获紫金山文学奖、杨万里诗歌奖、杜牧诗歌奖、冰心散文奖等奖项。)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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