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子河边的女人们
2020-08-06吴媛
辛庄村隶属保定市阜平县王林口镇,大沙河支流鹞子河绕村而过。山美,水美。
贾喜芳
第一次到驻村扶贫点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下午的动员会在阜平县郝国赤书记既慷慨又深情的讲话中不断延展,一直到山坳里几乎见不到任何一点太阳存在过的痕迹时才告结束。来接我们的辛庄村支部书记赵东升开着借来的普桑在黑黢黢的树影间急速穿梭、上下翻飞,似乎每一次转弯都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我不断安慰自己,没关系,他一定是因为路熟才敢这么开的。大队部灯火通明,接到消息的村干部都等在这里。然后我发现了最令人尴尬的问题——村里显然没想到工作队里会有我,一个女人——他们准备的三张床被放置在了一间屋子里。村委会的很多房屋已经被引进来扶贫的一家箱包厂占用了,我的出现成了他们最大的难题。所以,那天晚上,简单的寒暄之后,如何安置我成了最主要的话题。那时候,我第一次注意到贾喜芳。
她是村委会成员里唯一的女干部,也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后来我才知道,她还是辛庄村干部里的“几朝元老”。那天晚上,面对不断嘬牙花的赵书记,她轻描淡写地说:“女的怎么了,上我们家去,那怕什么?要不就上屋后边老白家住去,他儿子媳妇在城里不回来,正好是新房。”下乡之前,我想到过农村工作的繁琐,想到过扶贫攻坚的艰难,想到过离开家庭的不舍,可怎么也没有想过在我到辛庄村的第一天,就不得不刷新关于自我的认知。在工作队员、科级干部或者编辑、作家等社会角色掩护下“张牙舞爪”多年的我,居然瞬间被打回最原始的身份——女人。我分明在赵书记和一干村干部的眼里清晰地读到了两个字——麻烦。于是,我只能做温柔娴淑状,不断歉意地表示:不好意思,添麻烦了。所以,当贾喜芳第一个替我说话,并提出可行性建议的时候,我是真心激动并感激的。最终,我的下乡日期比另两位同事晚了十几天,村里趁这段时间在院子一侧盖起了一溜五间彩钢棚,我住了其中一间,箱包厂的老板和家属占了另外几间。安定下来后,本能地,我想亲近贾喜芳。
乡里布置下来的扶贫项目、各种政策、各项要求,我们都要不断地跟村干部沟通协商,没有他们,工作队几乎寸步难行。每次开会,最无奈的是赵书记,乡里一切要求都冲着他说话,他偏偏又是个最讲实际的人,不得不对着一堆表格数据发愁;最爱反问的是牛俊旗,他总在问:报这些是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写在这里?最认真的是赵永强,作为村里的会计,他对村里的人数户数贫困人口人均收入扶贫政策等等了如指掌,赵书记不知道的他都知道,他不知道的那就谁也不知道了;最省心的是周金明,他一贯是乐乐呵呵,让干什么干什么,偶尔提提问题,别人不回答他也不恼,照旧笑呵呵该干啥干啥;贾喜芳开会从不缺席,她话不多,但凡说话,常常是一句顶一万句。
村里要搞山地开发,把只能种枣树的山坡地转让给企业做生态农业,每亩地农民都可以拿到远高于原收入的补偿款。这是县里的统一安排,有符合条件坡地的村基本上都进驻了企业。辛庄村这样的坡地不少,村干部都觉得是好事。但是具体到每个村民头上,大家却认识不一。为了动员村民,村里先组织村干部和积极分子开会,工作队负责给他们讲解政策,再由他们去向村民宣传解说。在确定积极分子人选时,大家意见不一,提的人我几乎都不认识,但听起来无非是谁家的表叔家的小谁,大抵不出几个村干部沾亲带故的人,赵书记一直哼哼哈哈无可无不可。贾喜芳说话间也提了几个人,赵书记一下来了精神:“对对,让她们去,这几个女的又能说,又有空,让她们都去,你再找几个,看谁在家,都去。”显然,大男子主义如赵书记者也分外看重这场宣传运动中女性的力量。贾喜芳得了重视,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掩不住几分兴奋和得意。
贾喜芳她们都是要跟着去山坡现场丈量土地的,阜平人所谓“拍地”。我很好奇,也想亲眼看看阜平如何向大山要土地,看看这改天换地的壮举。可惜我提出来的时候,赵书记只眯缝着眼睛看了看我,说,你上不去。贾喜芳跟我解释,山上有蒺藜、枣树杈子,你肯定走不惯。不让去就不去,谁稀罕。只是在几天后,周金明瞪着一只被枣树杈打肿了的眼睛来大队部时,我才明白,我可能真的走不上去。
入户时我最喜欢跟着贾喜芳。别的村干部有时也要面对村民的各种质问,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质问贾喜芳什么。她跟村民们尤其是那些经常在家的女主人们说话就像对着自己的子侄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如果没见识过这些嫂子姐姐的彪悍,你就不会了解这里存在着多大的想象空间。尤其是当乡里、县里或者工作队带着慰问品来却又不够每户一份的时候,领着入户的村干部就会承受被无数双曾经熟悉然而此刻突然陌生起来的眼睛射杀的惨痛经历。在村里,貧困户是建档的,但慰问者往往会多准备一些,这时候,给谁不给谁就成了一柄悬在村干部和工作队良心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贾喜芳自己说,他们队(虽然生产队早就不复存在,但村里布置工作很多时候还是按“队”安排)没事。除了几户众所周知因病致贫生活艰难的贫困户外,贾喜芳一律按照户主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安排慰问。这简单而明晰的标准为她在五队赢得了绝对的权威和拥护。她布置下去的工作总能很快完成,而她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为她的妇女姐妹们争取村里的关注和各项工程、活动中的地位、利益。
看着她,总是让我不由自主想起那些文学作品和影视剧中的妇女干部,那些曾经在我们民族的叙事中被反复皴染,“能顶半边天”的干练、精明、甚至有点强势的女人。尽管眼前这个小老太太识字不多、衣着不太整洁、说话不太清楚,但她没有一次把自己家的猪啊、鸡啊的事放在集体前面,没有一次推辞过男干部也要硬着头皮上的“拍地”之类的苦活儿,没有一次逃避过配合检查督导。她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站在这个贫困村三百多户村民前边,自然而然承担着时代加诸这个普普通通村庄的各种可预期或不可预期的善意与质疑,自然而然地为着她的乡亲姐妹争取所有可能的权益。她的坦荡常常会让我为自己曾有过的关于扶贫的各种困惑和疑问羞愧,坐而论道的轻易总会让人忽略了实践的艰难和复杂。
与其旁观,不如躬行。这是贾喜芳给我上的最重要的一课。
大芳子
我始终相信“必也正乎名”的重要,但是在辛庄,我实在记不住这许多相似又绝不相同的名字和许多相似又绝不相同的面孔,尤其是当我并不总是能听懂她们在说什么的时候。阜平人把“行”说成“沾”,把“不行”说成“不丁”,在以语言为主要沟通媒介的世界上寻找认同并不容易,我只能在言说的谬误里艰难地辨认着她们。大芳子本名我实在记不住了,但这个别称被村干部一再强化从而在我记忆里扎下根来。她是我在辛庄接触最多的一个青年女性。她家就在村委会下方右侧第一个院子,丈夫跑长途运输,经常不在家,她和嫂子一家住在一个院里。刚驻村那几天,厨房的家伙没有置备齐全,村里帮着我们找到她家先搭几天伙。头一次吃饭,她做了阜平人过年时才会做的烩菜,腊肉、自家炸的豆腐还有当地的土豆、干豆角炖在一起,新白面烙了几张面饼,熬了一大锅棒子面粥。我不想过分强调这顿饭的美味,事实总是胜于雄辩,就着那一大盆菜我居然吃下了半张饼。
她应该是很愿意我们一直在她家吃饭的,这不仅会为她带来一笔固定收入,自然也会拉近我们与她和她的家庭之间的关系。可惜我们并非什么财大气粗的单位,仔细算过这一年的经费之后,我们组长决定,还是自己做饭吃吧。后来有时倒垃圾或者饭后遛弯碰上,她总会有意无意地提提,吃了啊,自己做饭多麻烦啊!虽然没有成为她家的食客,但公平地说,在整个辛庄村,大芳子的利落整洁是毋庸置疑的。
阜平女人其实并非那种瘦小枯干的形象。所谓“深山出俊鸟”,在保定,主要指的就是阜平。我所见到一些当地女性,大多眉目舒展,身材俊美,英气逼人。大芳子在村里恐怕算不得美人,但眉目间自有一股温顺安静的气质,同样是阜平话,别人说起来如机关枪般干脆爽利咄咄逼人,她说出来却是绵软厚实,不急不躁。
村里整理贫困户档案,全靠工作队,实在忙不过来,赵书记找了几个人来帮忙,其中就有大芳子。我才知道她的字也是好的。同样的要求,她理解得快,填写得清楚明白,再加上她本身就熟悉村里的情况,经常比我填得还完善。暇时聊起天来,才知道她竟然比我还小两岁,枉我一直姐长姐短地叫。同事一径笑我,我却实在生不出关于面老面嫩的什么骄傲。她比我还小。在我仍然为着时光的悄然流逝愤愤不平,拼命想抓住青春的尾巴,偶尔也仍然忍不住卖一下萌装一下嫩的时候,她只是沉默地惦记着一家人的生活。丈夫不在家,老人、孩子,圈里的猪、外头的鸡都是她的事,空闲时还要想着揽些零活贴补家用。我每次在院外见她,她不是手里端着猪食,就是拎着一袋子一袋子的土豆白菜。她有一头好头发,只粗粗用辫套绑在脑后,半新不旧的衣服长年累月穿着,鲜艳的也有,却因为不方便干活儿被长期闲置在衣柜里。
扶贫带来的变化,更多体现在男人和孩子身上。土地流转出去,男人们基本上都不在土里刨食,有了工作和每月收入的他们越来越衣着光鲜,说话也越来越硬气。孩子们在义务教育阶段是不用缴费的,高中大学都可以申请各种助学补助,除了个人不愿意上,辛庄村基本没有中途辍学的孩子。在学校里学会了知识,开拓了眼界的孩子们有了充足的资本嘲笑他们母亲的无知和狭隘。大芳子就总是骄傲地笑着说,孩子的问题她都不会。说这话时她是满足的。但我不知道,面对生活,面对五光十色的社会资讯,种种娱乐消费的思潮,她也是满足而平静的吗?山里的女人,贫困村的女人,在日常生活中悄悄老去的女人,她和她们的青春俊俏到底曾经留下过什么,又即将留下什么?
我驻村扶贫是2016年的事,2018年初夏再去,村里热情地带我们去新开的一家农家乐吃午饭,当然饭钱是我们自己出。点菜的小姑娘有些说不清楚,只好把老板娘请出来,未料出来的竟是大芳子。我的兴奋溢于言表,她也笑,却更急着干活儿。她忙忙记下我们的要求,快速转身进了后厨。结账时再见她,比先时胖了,脸上有了光彩,不再一径低眉顺目,倒常常仰起頭,利索地算账,收钱,跟客人寒暄。赵书记说她男人现在不常出车了,开了这家农家乐,屋前是鱼塘,可以钓鱼,房后还有菜园。点菜的是大芳子她侄女……
我为她高兴。我的同龄人。她的生活原本就不应该灰暗,更何况是这样一个七彩的时代。
箱包厂的女人们
以经济发达地区带动落后地区,引导先富起来的人们反哺社会,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优势之一。具体到辛庄,具体到我的眼皮底下,就是这家从白沟来的箱包加工厂。这是个比较典型的小型家族企业,老板夫妇,老板的姐姐姐夫、妹妹妹夫构成了这个企业的主要管理层和核心技术人员。当然他们在白沟的厂子可能规模更大,因为辛庄这里只是负责来料加工,至于货源、销售等等市场化运作的部分全留在了市场发育成熟的白沟。为了留住这家企业,村里把原来的戏台用彩钢板封起来,做成一个很大的厂房,又把戏台两侧的耳房给他们做卧室和库房。我住的这边几间彩钢棚建好后又分给他们两间做厨房和客房。厂房很高大,很空旷,里边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摆放了几十台缝纫机。
在村里、乡里的大力支持下,箱包厂很快招满了五十多名女学徒工。这些因为家庭拖累不能外出打工的女人,可以在家门口上班并且挣到比丈夫少不了多少的钱。她们开开心心叽叽喳喳地上班来了。三个月的学徒期女工们每月大概能拿到一千到两千的薪水,当然是根据考勤计算。她们早晨上班早,一般七点多人就齐了,我如果不早早起床收拾,就会面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洗脸刷牙的尴尬。
不过很快女人们就找到了考勤中的“漏儿”。她们到得不晚,走得也不早,但是中途一些人会不断借着上厕所、喝水的由头出来,而这一出来固然有真来解决问题然后迅速返回的,却也有如鸟投林一去不复返的。厂子就在家门口,回家看看鸡,喂喂猪,扫扫院子,再来时,也差不多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半天的工也就过去了。厂里是把这些女工们分了组的,每组几个人,有人对缝,有人砸线,有人翻包,总之一个成品包需要几个人流水合作才能完成。有了这样的“聪明”人和这样“聪明”的办法,其学习质量可想而知,做出来的包返工率极高,厂子的管理者和其他同班女工就渐渐有了不满。
我时常见那个妹夫站在院里一边干活儿,一边兼做监工,嚷那些又出来上厕所的女工:“快点,懒驴上磨!”女工们是不怕他的。村里这些见过世面的媳妇婶子们倒很乐意跟这个年纪不大的男人开上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她们会说他偏心谁了,喜欢谁了,给谁的活儿好,给谁的活儿歹。说得男人红了脸,不敢跟她们搭话,她们就哄笑着走出院门。
三个月学徒期将尽,老板要求她们把分组固定下来,以后计件取酬。大锅饭没有了,女人们之间的矛盾加剧了。动作快又认真的几个人想自己组合在一起,这当然是强强联合;问题是那些动作不快又时常溜号的人没人愿意要,就开始各种磨牙挑事;更麻烦的是由于知识水平有限,大多数女工的技术并不很过关。
计件之后,我的窗户前渐渐人声寥落了。有些女工在某一次上厕所之后一去不回,再也不来上班了;有些说要请几天假,过几天又请几天假,也就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模式。厂家很着急,也很委屈。村里也为他们着急上火,好好一个扶贫项目,参观学习的人来过几拨,怎么也不能黄了啊。赵书记主持,工作队参与,把厂家和女工代表叫到一起沟通协商。女人本来语速就快,一旦起了急,恨不得把每句话都生吞活剥,上一个字得有一半的语音被下一个字吃掉了。艰难的沟通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赵书记一边和我们工作组组长两头劝说,一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弥漫在村委会狭长的会议室里,让一切都显得那么模糊、迷茫。
厂子里的机器声终于由寥落渐至停息,我的清晨重归宁静,却又透着许多落寞。深冬,赵书记约我们去他家吃腊八粥。谈到村里的箱包厂,我们组长直叹可惜。一同吃饭的一位在县城里做生意的辛庄人不紧不慢地说:“为什么弄不成?辛庄这人们,你别看不富,老娘们儿出去挣钱,耽误了做饭洗衣服看孩子他是不干的。他得说了,我缺你吃缺你穿了,缺你出去挣那俩钱了?”
也许吧,没有多少女人愿意为了挣为数不多的钱打破自己一贯的生活秩序,放弃家庭的宁静和谐。每天做饭洗衣服养鸡喂猪挣不上什么钱,但这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属于女性的存在方式,是丈夫、孩子、十里八乡认可的她们的存在方式。
但这样的解释并不能完全令我满意,无数进城打工的农家妹子,在城市都适应得很好啊。或许,真正的问题恰恰在于这个箱包厂建在了农民的家门口,于是,它不得不直接面对传统的、强大的乡间秩序对工业文明入侵的本能抗拒。农业社会中依天时而动,随心所欲的生产生活方式要塞進精细分工、效率优先的操作流程,需要时间的磨合。
有意思的是,箱包厂黯然收场,但特色农业产业却蒸蒸日上。辛庄村引进外来投资开展的桃、枣、西瓜、香菇规模化种植和蔬果深加工项目都激发了村民极大的参与热情,他们和她们都热衷于去“大棚”里干活儿。这是他们祖祖辈辈精心侍弄过的土地,但以前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富裕。现在通过经营权流转,他们可以得到固定的土地流转金;而那些得到经营权的投资商又会雇佣他们来农场工作。还是那片土地,所不同的是,收获不再带给他们谷贱伤农的焦虑,而是踏踏实实的收益和实惠。女性在精细的大棚种植中拥有比男性更多的优势,她们又亲近了土地,同时还获得了远比她们的前辈更多的体面和舒适。
2019年,辛庄村已整体脱贫出列。村里已经有了平坦的水泥道路,明亮的路灯,结实的防洪堤坝和覆盖全村的无线网络。村里的男人和女人,已经熟悉了很多的政策法规,找到了挣钱的门路,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拥有了发家致富的底气。大部分村民仍会早早睡觉,早早起来喂鸡喂猪,但也有人通宵上网,中午时才出来转转……生活以最宽广的胸怀迎接了巨大的时代变迁,然后以新的方式继续平稳前行。我很喜欢现在人们常说的一个词——未来可期。
(吴媛,保定市文联办公室主任,保定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