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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方向的钟(创作谈)

2020-08-06李浩

当代人 2020年7期
关键词:莱特虚构飞翔

小说是虚构的艺术,虚构是它的本质,它一直是为生活中的“未有”提供补充而不是“像生活那样”,是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才傲慢地、略有情绪地说出,“说小说模仿了生活不单是对小说的侮辱,也是对生活的侮辱。”

当然,从另一个侧面,小说又是属于“模仿论”的,因为它要通过它的一切艺术手段言说作家对生活、对世界、对命运“遮遮掩掩的真情”,它的一切手段都是为了将这个真情表达得充沛,丰富,真切,有触动。就我个人的阅读而言,我愿意在小说中读到给我启示和将我的天灵盖打开的智慧,我愿意读到让我对自己已有的固执理念产生动摇的“争辩”,愿意在故事中遇到“我”的成长期许和属于“我”的挣扎和疼痛。是的,我在小说中有诸多的“索取”,它也参与着并一直参与着对我的塑造——像马里奥·巴尔加斯说过的那样,“它也是我想写下的小说。”

写作“飞翔的故事”,已经坚持了一年多。在为《中华文学选刊》完成的创作谈中我曾谈到,对它的写作“一是出于个人趣味,二是出于对某种观念的孩子气的反拨:我偏要矫枉过正,我偏要制作‘反方向的钟,从相反的方向同样精确地达到,我偏要强化虚构并让它变成庞然大物……所谓‘飞翔,我当然要强调它的想象力成分,强调它的‘离開地面”。2020年还有几篇“飞翔的故事”将要发表,但它们多是2019年完成的,唯独时下的这三篇是今年的写作——不过我依然将它看作是延续,我依然希望它们能同时具备两只将其托升而起的翅膀:一只是具有惊讶感的想象,一只是让人回味的思考与追问。也许有一天,我将出版一本全部由“飞翔的故事”组成的书,现在,它距离我的“计划”大约又近了一步。

这里的三篇“飞翔的故事”,均有一个“旧故事”为依托,为支撑,为借助。我承认这是一个有意,如同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化典”——当然与传统的“化典”有所不同,我一方面要借助“旧故事”的宽阔和丰富,另一方面则在重新讲述的过程中悄然更换了故事的核,为它重新注入,让它成为“反方向的钟”,产生另外、歧意和灾变的颠覆……不止一次,我说过我看重小说里的智力因素,我更愿意自己的写作能达至“智力之书”:这里的尝试依然如此。

梁祝,化蝶。必须承认我在2019年初开始“飞翔的故事”写作的时候就想到了它,我要将它化入我的故事中。一年的时间我反复掂量,然而总是——它实在太过坚韧,我总是找不到将它的肌体割开注入新质的入口。直到今年三月的某日,我在自己的书橱中随意找寻,掠过宁肯的《天·藏》,忽然意识到自己新购买不久的《和尚与哲学家》不知被放在了哪里……那一刻,我停顿了一秒,忽然意识到自己找到了路径,于是,有了这篇的飞翔。我不移动旧有故事,一寸也不移动它,移动的是观看之眼——我要让《和尚与哲学家》中的两位卓越的对话者(让-弗郎索瓦·何维勒和马修·理查德)进入到我的小说里。之后的一切均为虚构,他们的言说,《沉重与轻逸的变奏》,包括杭州的会议和坟墓,两只略有不同的中华虎凤蝶。我猜度,一个西方的哲学家将如何言说梁祝的故事,而来自西方却已成为了僧侣的马修·理查德又会怎样重新理解这个故事,他们之间会产生一种怎样的对话关系……猜度和博弈让我着迷,我写下它的时候真的是兴致勃勃。

而第二篇,它的原型是希腊神话,一个流传久远、少年英雄的战胜故事。它的寓意中包含着……在纳撒尼尔·霍桑改写后的《希腊神话故事集》中,返回的珀耳修斯惩罚了刁难他的国王和塞里福斯的居民,以美杜莎的头为武器。不,不能,它不是我想要的,我要重新注入——于是,我为它建立了一个审判过苏格拉底的法庭,为它建立了刁难和不信,更为它建立了一个在波吕得克忒斯国王“授意”之下、未经审问其实已经判决的倾向性询问。在这里,我将它变成“话剧”,强化了某种对话因素,也强化了这个少年英雄的软弱、无力和倍受牵制。我要让这个得过众神帮助、有能力杀死美杜莎的少年重新变回虫豸,他忐忑,犹疑,委屈,却又不得不……一种强大的世俗力量使得他面对戈耳工女妖时的勇气在这里消荡无存。我不知道他能否继续战胜。

奥佛·莱特,韦伯·莱特,莱特兄弟的飞翔故事同样家喻户晓,我决定再退一步,关于他们的故事完全按照“百度百科”能搜到的内容来完成,同样不移动它半寸,但我要建立另一个与故事平行的声部,我要发挥的,是这个声部的作用,由它来“评判”故事,评判莱特兄弟的一生……在写作的过程中我曾几次犹豫,想将故事的主人公换成更为悲剧的奥托·李林达尔,或者一个别的什么人,不过在经历了反复之后我还是决定将追光留给莱特兄弟。另一个声部,它是现实的,时代精神的一种强有力的回声,一种普遍的流行思想,一种被我们的大众所接受的……“能不能现实一点儿?”原来,我设计每一次现实的声音响起都以这一问话为结束,但它有些过于呆板同时又与上一节的话剧式设计有重合感,于是在过程中做了些微减弱。在现实利益的考量中是容不下莱特兄弟的故事的,他们很容易遭受嘲笑,他们那种不现实、舍弃太多的生存是难以理解的——需要承认,我们的时代精神似乎越来越固化,我们的眼睛里只剩下现世的有用无用,获得和享受,而那种不计利害的追求,那种几乎看不到成功也看不出价值的冒险……我写下它,更写下的是内心的悲凉。

我知道这类写作不是小说惯常的模样,在我的青年时代,我还曾愿意证明惯常模样的小说我也能写,每年,我都要写一篇相对的“通俗小说”证明自己能写“你们要的类型”,现在,不太想做了。我愿意更多的时间留给自己的精神博弈,它让我获得了更多的快感和幸福。

(李浩,1970年生于河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坛“河北四侠”之一。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将军的部队》《父亲,镜子和树》《侧面的镜子》《告密者札记》,长篇小说《镜子里的父亲》《如归旅店》,诗集《果壳里的国王》,评论集《阅读颂,虚构颂》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孙犁文学奖等。有作品入选各类选集50余种,或被译为英、法、德、日、意、韩文。)

编辑:安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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