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之眼(评论)
2020-08-06宁肯
“《飞翔的故事》。”一天李浩发来微信。“你帮我看看,”接着他又发了一条:“因为你熟悉《和尚与哲学家》,而且对佛教很有研究,看看符合不符合他们说的?”
这里,我先要声明,我对佛教别说很有研究,就连研究也谈不上,但我总是相信李浩这个家伙,对他深信不疑,包括《飞翔的故事》。
“呵呵,我看下。”我开始看。
很快就看完了,写的是我非常熟悉的人,极其亲切,并且惊讶。“我觉得很棒,非常棒,”我说,“你哪儿找到的这个故事?让-弗郎索瓦·何维勒的《沉重与轻逸的变奏》我还没看到,还有马修在杭州,这些太棒了!”
我接着又回了两条:“另一角度看梁祝故事,我们还没这样打量过。”“‘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身的故事更是轮回故事,是对线性时间的拒绝也是对生死沉寂的拒绝,非常棒!”
李浩很狠地发来一句:“都是虚构。”当时我就蒙了。
“哈哈。”他笑,“这个,是你《天·藏》给我的。”他说。
“啊,我信以为真!”
以上的微信千真万确,我可以截屏,谁加我微信我可以马上发给他。我们俩都是小说家,都擅长虚构,但我显然是在地上的,而李浩是带翅膀的。
“如果没有《天·藏》就没有它。”他还在夸我,而我还像个孩子似的连发三条:“太真了!”“我觉得它不是虚构的。”“它已经是真实。”
这多像虚构,但绝对是真的,加我微信,截屏,我在心里叫着,我清楚地听到这个内心孩子般的声音。是的,在李浩面前,我永远觉得自己是个孩子——李浩永远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东西,一种高蹈的东西——关键这種东西是那么真,那么诚。我真正服膺的也是李浩的这种有温度的真诚,因此也或可叫热诚,但又觉得还是不准确,还是真诚,是的,我明白了,我想说这种真诚就是文学。我也见过拥有李浩那种居高临下的高蹈之人,这种人最怕的就是缺少真或真诚,一旦见到这种人我会立刻伸出内心之手将其扒拉开:玩去!在这种甚至凌驾于文学之上的人面前我很容易像如来一样。李浩的文学谱系之广阔丰厚——关键他身在其中——他是当代的文学真人,在李浩面前可以非常自然,自性,略去一切差别包括年龄差别,看看上面我和他可以截屏的对话,即可窥一斑。
三个飞翔的故事,智性相同,叙事风格不同,看起来变化多端,却又始终如一。如果说后现代写作本质上都是智性写作,无论戏仿也好,拼贴也好,互文也好,拆解也好,游戏精神也好,都与解构有关。解构即智性的表现,而解构的核心之一或者说动力之一是“反讽”。换句话说上面说的一切都是因为“反讽”精神或世界观,才有了那么多看起来眼花缭乱的手法,方法。不用说李浩是深谙其道的,反正我一眼就看出三个小说的“眼”都在“反讽”上。我一般看小说首先看这个小说的“眼”在哪儿,“眼”成立不成立,因为这个最体现一个作家也是李浩特别强调的“小说智慧”,而李浩这三个故事的“眼”至少有两个让我惊讶,击节,叹服。第一个“梁祝化蝶”的故事,本是一个凄美的浪漫的故事,“化蝶”之后这个故事千百年来便停止不前了,李浩的毒眼一下看到化蝶之后的第二重悲剧:其中一只蝶被人逮住,可能被做成了标本。
这个反讽太狠了。太毒了。但《白雪公主》不狠吗?《蒙娜丽莎》上的两撇小胡子不毒吗?一个白色便盆堂而皇之摆上艺术展不狠吗?不毒吗?问题不在这里。光狠,光毒没有意义(我们不乏这样的作品),问题在于包括李浩这个故事——它们打开了另一扇窗。在不可能的地方,不是窗的地方敲开了一扇窗,有窗外的气息透进来。或者移动了从来没人想到要移动的事物。说到这里,不用我再多说了吧?但事实上远未结束。完成这个非同寻常的“小说眼”可不容易,这里我都想问问李浩是怎么找到这个精彩的无限敞开的“眼”?以我的经验通常往大处说有两个路径,一是先想到了这个“眼”——也叫灵感吧,然后寻找材料,手段,方法,结构这只“眼”,这个过程同样既需要灵感也需要技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李浩居然找到了法国的“和尚与哲学家”两个人来结构作品,这同样是关键的灵感,致命的灵感。某种意义上说,灵魂有了之后,肉体就成为决定因素。肉体弄不好是盛不下这样非同一般的灵魂的,而灵魂再好肉体不好也会像叫花子一样,甚至以致灵魂都难以成立。找到和尚与哲学家这两个人,才与灵魂匹配,相称,这就是才华。
还有另一种路径,就是一开始并没有“眼”,但是开始写了。为什么开始写了?因为“和尚与哲学家”这两人深深吸引了李浩,他要为这两个人写一个并未想好的故事。写他们的思辨,沉思,他们的新书,他们来到杭洲——作为虚构这本身就很有趣——很多过程的东西含义极其丰富,如同海水质感、蔚蓝、充满光的内容。比如这两个人天然就涉及轻与重,生与死,生命的延续性,涅槃,轮回,梁祝化蝶!呵呵,突然,大概灵光一闪仿佛佛光一样想到了化蝶——这时候小说的半只眼出来了!许多甚至很不错的小说严格说都只有半只眼,就是说停留在了半只眼上,也成立了。那半只眼呢?非常难,那么李浩怎么就想到化蝶之后被和尚与哲学家各抓到一只,另一只被做成标本?这就是这最关键的半只眼!如果没有做成标本这件事,没有二次死亡这件事,这个故事就无法成立,有了就像定海神针一样,整个叙事的蓝色海洋都立体起来。
第二个美杜莎的故事也一样,所有人都杀不死美杜莎,因为有一个悖论:只要被美杜莎看一眼立刻石化,而要杀死美杜莎必须面向美杜莎举刀,不可能不被看到。英雄珀耳修斯用盾牌反光杀死了美杜莎。我想起有一次李静谈论我的长篇《三个三重奏》时说:作品的轻逸是很重要的,因为现实(尤其是权力造成的超幻现实)就像美杜莎女神的目光一样,直接面对她,就会变成石头。这个寓言很好地说明了文学和现实之间极其智慧和巧妙的关系,即文学观照现实不应该是短兵相接式的,血肉相搏式的,而是通过诗性、彼岸性、哲学性、神性的方式来观照现实,只有这样,“美杜莎的头”才能被砍下来,《三个三重奏》让我想到美杜莎的故事。李静谈得非常好,是在一个公开场合谈论的,所以我印象特别深。现在看到李浩解构的同时又重构了美杜莎故事,无比的亲切,仿佛“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家人都对这个故事念念不忘,显然心有戚戚。那么李浩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会在一个止步的地方止步,他总想移动什么,拆解什么。那些看似不可能的、非常稳定的东西他就是要试着移动。他建立了审判庭,这非常重要,出现了英雄的妈妈非常重要,都是小说之眼在慢慢露出——当然是后现代之眼,反讽之眼。但是如果没有小说的后半部一个装饰有云朵花纹的“金丝布袋”,如果没有这样的灵感:“‘不要轻易地打开它,珀耳修斯说,‘你会变成白石头的。”一个完整的创造性的小说之眼就不会露出。结尾的最后一句话也非常漂亮:“这个脸上带有伤疤的中年男人已经变成了白色的花岗岩雕像,那道伤疤依然清晰可辨。”到此,这只“后现代之眼”完全展出来。他怎么想出“有云朵花纹的金丝布袋”的呢?我真想问问李浩,好奇得要命!那么他是先建了法庭——小说家有权建立任何东西,不仅在中国建立甚至跑到希腊那里建立——才找到了金丝布袋,还是先找到了金丝布袋,才建立了可笑的审判庭?
我觉得莱特兄弟的故事没写好,当然是同上面两个故事比较而言。毫无疑问,两个声部设计得非常漂亮,独具匠心,一个不顾现实,一个总扯衣角,不同时空不同语境,不同文化,甚至不同文明都在其中了。我们的“现实”太严重了,我知道李浩想借莱特兄弟的故事修理一下现实,应该说修理得也不错。但是两个声部之外好像还差了一个东西,感觉英雄如珀耳修斯的李浩还是被现实妖女美杜莎勾了一眼,虽没石化但嘴有点歪……李浩,你别打我,你已有两篇写得那么好,这个有点嘴歪很正常呀,你还是珀耳修斯。
(宁肯,小说家,曾旅居西藏。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天·藏》《蒙面之城》《三个三重奏》《环形山》《沉默之门》,小说集《词与物》《维格拉姆》,散文集《说吧,西藏》《北京:城与年》《我的二十世纪》《思想的烟斗》,非虚构《中关村笔记》等。)
编辑:安春华